又是黄昏。
远山在夕阳中由翠绿变为青灰,泉水流到这里,也渐渐慢了。
风的气息却更芬芳,因为鲜花就开在山坡上,五色缤纷的鲜花,静悄悄地拥抱着一户人家。
小桥、流水,这小小的人家就在流水前,山坡下。
院子里也种着花。
一个白发苍苍,身材魁伟高大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只有一只手。
但是他这只手却十分灵敏、十分有力。
他用脚尖踢过木头,一挥手,巨斧轻轻落下,“喀嚓”一响,木头就分成两半。
他的眸子就像是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遥远、冷淡。
也许只有经历过无数年丰富生活的人,眼睛才会如此遥远,如此冷淡。
小武和高立走了进来。
他们的脚步很轻,但老人还是立刻回头。
他看见了高立。
但是他眸子里还是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高立走过去,他才慢慢地放下斧头。
然后他突然跪下去,向高立跪下去,就像奴才看见了主人那么样跪下去。
但是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也没有说一个字。
高立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人就像是在扮演一出无声的哑剧,只可惜谁也不知道剧中的含意。
小武也只有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幸好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声音。
是温柔而妩媚的声音,是少女的声音。
双双。
她在屋子里柔声轻哼:“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我知道。”
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欢喜和柔情。
高立听到了这声音,眼睛里也立刻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柔情和欢喜。
小武几乎看得痴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也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这个女人。
“她当然是值得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的。”
老人又回过头,开始劈柴,“喀嚓”一声,一块柴又被劈成两半。
她并没有出来。
小武已跟着高立走进了屋子。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比平时快。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究竟有多美?”
客厅里打扫得很干净,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旁边有扇小门,门上垂着竹帘。
她的声音又从门里传出来。
“你带了客人回来?”
她居然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高立的声音也变得非常温柔:“不是客人,是个好朋友。”
“那么你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高立拍了拍小武的肩,微笑着道:“她要我们进去,我们就进去。”
小武道:“是,我们进去。”
这句话说得毫无意义,因为他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
然后他就跟着高立走了进去。
然后他们所有的思想立刻全都停止,甚至连心跳都已停止。
他终于看见了双双——这第一眼的印象,他确信,自己永生都难以忘记。
双双斜倚在床上,一双手拉着薄薄的被单,比被单还白,白得似已接近透明。
她的手臂细而纤弱,就像是个孩子,甚至比孩子还要瘦小。
她的眼睛很大,但却灰蒙蒙的全无光彩。
她的脸更奇怪。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的脸是什么模样,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那并不是丑陋,也没有残缺,却像是一个拙劣工匠所制造出的美人面具,一个做得扭曲变了形的美人面具。
这个可以令高立不惜为她牺牲一切的美人,不但是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且还是个瞎子。
屋子里摆满了鲜花,堆满了各式各样制作精巧的木偶和玩具。
精巧的东西,当然都是昂贵的。
花刚摘下,鲜艳而芬芳,更衬得这屋子的主人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她自己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自怜自卑的神色,反而充满了欢乐和自信。
这种表情竟正和一个真正的美人完全一样,因为她知道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在偷偷地仰慕她。
小武完全怔住。
高立却已伸起双臂,迎了上去,轻轻搂住了她,柔声道:“我的美人,我的公主,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已经想得快疯了?”
这种话简直说得肉麻已极,几乎肉麻得令人要作呕。
但双双脸上的光辉却更明亮了,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脸。
看她对他的态度,就好像拿他当做个孩子。
高立也好像真的变成了个孩子,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挨她打更愉快的事。
双双吃吃笑道:“你这个小扯谎精,你若真想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也想早点回来,可惜我还想多赚点钱,回来给我的小公主买好东西吃,好东西玩呀。”
双双道:“真的?”
高立道:“当然是真的!你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
双双又笑了,道:“我还以为你被外面的野女人迷晕了头哩。”
高立叫了起来,道:“我会在外面找野女人?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小公主?”
双双笑得更愉快,却故意摇着头,道:“我不信,外面一定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高立断然道:“没有,绝对没有。”
他眨了眨眼,忽又接着道:“我本来听说皇城里也有个公主很美,但后来我自己一看,才知道她连你一半都比不上。”
双双静静地听着,甜甜地笑着,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亲。
高立立刻就好像开心得要晕倒。
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一个畸形的小瞎子,两个人居然在一起打情骂俏,肉麻当有趣。
这种情况非但可笑,简直滑稽。
但小武心里却连一点可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觉得心里又酸又苦。
他只觉得想哭。
高立已从身上解下一条陈旧的皮褡裢,倒出了二三十锭金子,倒在床上。
他拉着双双的小手,轻抚着这些金子,脸上的表情又得意、又骄傲,道:“这都是我这几个月赚的,又可以替我们的小公主买好多好东西了。”
双双道:“真是你赚来的?”
高立大声道:“当然!为了你,我决不会去偷,更不会去抢。”
双双的神色更温柔,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有了你这么样一个男人,我真高兴,我真为你而骄傲。”
高立凝视着她,苍白、憔悴、冷漠的脸上,忽然也露出种说不出的欢愉幸福之色,在外面所受的委屈和打击,现在早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小武从未看过他这种表情,也从未想到会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到了这里,他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双双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显然也已感觉得到。
所以她自己也是完全幸福而满足的。
你能说他们不配么?
小武忽然也觉得她很美了。
一个女人只要能使她的男人幸福欢愉,其他纵然有些缺陷,又能算得了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双双突然红起脸一笑,道:“你不是说你带了个朋友回来吗?”
高立也笑了,道:“你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晕了头,连朋友都忘了。”
他拉过小武,道:“我来替你们引见。这是我朋友小武,这就是我的公主。”
双双抿着嘴笑道:“你在别人面前也这么说,不怕别人笑话。”
高立道:“他怎么会笑话我们?这小子现在一定嫉妒我嫉妒得要命。”
他看着小武,目中充满了祈求之色。
小武叹了口气,道:“你总是在我面前说,你的小公主是世上第一的美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骗人精。”
高立脸色立刻变了,拼命挤眼睛,道:“我哪点骗了你?”
小武道:“世上哪有像她这样的美人?她简直是天上的仙子。”
高立笑了。
双双也笑了。
小武用拳头轻打高立的肩,笑道:“老实说,我真羡慕你这混小子!你哪点配得上她?”
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实在配不上她,只可惜她偏偏要喜欢我。”
双双吃吃笑道:“你们看这个人,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高立道:“我是跟这小子学的。”
三个人同时大笑,小武忽然也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开心过。
双双睡得很早,吃完了饭,是高立扶她上床的,还替她盖好了被。
她就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样样事都需要别人照顾。
可是她却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现在星已升起。
高立和小武铺了张草垫在花丛间,静静地躺在星空下。
夜凉如水。
星空遥远而辉煌。
小武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说得不错,她的确是个奇妙的女人。”
高立没有说话。
小武道:“她的外貌也许并不美,可是她的心却很美,也许比世上大多数美人都美丽得多。”
高立还是没有说话。
小武道:“我本来一直在奇怪,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个小气鬼,现在我才明白了。”
他叹息着,接着道:“为了她这样的女人,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高立忽然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她。”
小武道:“你不是?”
高立也叹了口气,道:“我若说得光明堂皇些,当然可以说是为了她;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这样为的是自己。”
小武道:“哦!”
高立道:“因为我只有在这里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平静快乐,所以……”
他慢慢地接着道:“我每隔一段时候,都一定要回来一次,住几天,否则我只怕早已倒了下去,早已发了疯。”
——人也像机械一样,每隔一段时候,都要回厂去保养保养,加加油的。
小武当然懂得这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怎么遇见她的?”
高立道:“她是个孤儿。”
小武道:“她的父母呢?”
高立道:“已经死了,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接着道:“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为了怕她伤心,从小就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子,她……她自己当然也看不见自己。”
看不见自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也看不见别人。
就因为她看不见别人,所以才不能将自己跟别人比较。
小武长长叹息着,黯然道:“她生来是个瞎子,这本是她的不幸,但从这一点看,这反而是她的运气了。”
幸与不幸之间的距离,岂不本来就很微妙。
高立道:“有一次我受了很重的伤,无意间来到这里,那时她父母还没有死,他们为我疗伤,日日夜夜地照顾我,从没有盘问过我的来历,也从没有将我当做歹徒。”
小武道:“所以你以后就常常来?”
高立道:“那时开始我就已将这里当做我自己的家,到了年节时,无论我在哪里,总要想法子赶着回来的。”
小武道:“我了解你这种心情。”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很奇怪的痛苦之色,这看来很开朗的少年,心里也有很多不可与外人道的痛苦和秘密。
高立道:“后来……后来他的父母死了,临终以前,将他们惟一的女儿交托给我。他们并不希望我娶她,只不过希望我能像待妹妹般待她。”
小武道:“可是你娶了她?”
高立道:“现在还没有,但以后——以后我一定会娶她的。”
小武道:“为了报恩?”
高立道:“不是。”
小武道:“你真的爱她?”
高立迟疑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只知道……只知道她可以使我快乐,可以使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小武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娶她?”
高立又沉默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喝我们的喜酒?”
小武道:“当然想!”
高立坐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肯不肯在这里多留几天?”
小武道:“反正我也已无处可去。”
高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好,我一定请你喝喜酒。”
小武也跳了起来,用力拍他的肩,道:“我一定等着喝你的喜酒。”
高立道:“我明天就跟大象去准备。”
小武道:“大象?”
高立道:“大象就是刚才替我们烧饭的那个独臂老人。”
小武道:“他——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高立笑得很神秘,道:“你看呢?”
小武道:“我看他一定是个怪人,而且一定有段很不平凡的历史。”
高立道:“你看过他用斧头没有?”
小武道:“看过。”
高立道:“你觉得他手上的功夫如何?”
小武道:“好像并不在你我之下。”
高立道:“你眼光果然不错。”
小武道:“他究竟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对你特别尊敬?”
高立又笑了笑,道:“这些事你以后也许会慢慢知道的。”
小武道:“你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高立道:“因为我答应他,决不将他的事告诉任何人。”
小武道:“可是我……”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箭一般向山坡的一丛月季花里窜了过去。
他的身法轻巧而优美,而且非常特殊。
花丛中仿佛有人低声道:“好轻功,果然不愧为名门之子。”
小武的脸色变了变,低叱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喝声中,他已窜入花丛,正是刚才那人声发出来的地方。
他没有看见任何人。
花丛里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星月在天,夜色深沉。
高立也赶了过来,皱眉道:“是不是七月十五的人又追到这里来了?”
小武道:“只怕不是。”
高立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小武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有些惊讶,又仿佛有些恐惧。
既然他算准不是那组织中的人追来,又为什么要恐惧?
高立虽然想不通,也没有再问。
他知道小武若是不愿说出一件事,无论谁也问不出的。
小武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大象呢?”
高立道:“只怕已睡了。”
小武道:“睡在哪里?”
高立道:“你想找他?”
小武勉强笑了笑,道:“我……我能不能去找他聊聊?”
高立也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是个很不喜欢聊天的人。”
小武目光闪动着,目中的神色更奇特,缓缓道:“也许他喜欢跟我聊天呢。”
高立凝视着他,过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道:“也许这世上奇怪的事本就多得很。”
大象并没有睡。
他开门的时候,脚上还穿着鞋子,眼睛里也丝毫没有睡意。
没有睡意,也没有表情。
他无论看着什么人,都好像在看着一块木头。
高立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
大象道:“睡着的人不会开门。”
他说话很慢,很生硬,仿佛已很久没有说过话,已不习惯说话。
高立却显得很惊讶,仿佛也已有很久没有听到过他说话。
屋子里很简陋,除了生活上必需之物外,什么别的东西都没有。
他过的简直是种苦行僧的生活。
小武只觉得这里恰巧和双双的屋里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魁伟、健壮、坚强、冷酷的独臂老人,也和双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若没有非常特别的原因,这么样两个人是决不会生活在一起的。
大象已经拉开用木板钉成的凳子,说道:“坐。”。
屋里一共只有这么一个凳子,所以小武和高立都没有坐。
小武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老人,忽然道:“你以前见过我?”
大象摇摇头。
小武道:“可是你认得我。”
大象又摇摇头。
高立看着他,又看看小武,笑道:“他既未见过你,怎么会认得你。”
小武道:“因为他认得我的轻功身法。”
高立道:“你的轻功身法难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小武道:“有。”
高立道:“我怎么看不出?”
小武道:“因为你年纪太轻。”
高立道:“你难道已经很老了?”
小武笑了笑,只笑了笑。
高立又问道:“就算你轻功身法和别人不同,他也没看过。”
小武道:“他看过。”
高立道:“几时看过的?”
小武道:“刚才。”
高立道:“刚才?”
小武又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睛却在看着大象脚上的鞋子。
鞋子上的泥还没有干透。
最近的天气一直很好,只有花畦中的泥是湿的,因为每天黄昏后,大象都去浇花。
但若是黄昏时踩到的泥,现在就应该早已干透了。
高立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立刻明白刚才躲在月季花丛中的人就是他。
“是你?”
大象并没有否认。
高立道:“你真的认得他?”
大象也没有否认。
高立道:“他是谁?你怎么认得他的。”
大象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小武,道:“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小武脸色仿佛又变了变,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大象道:“回你的家。”
小武并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他反而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大象道:“因为你非回去不可。”
小武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大象道:“因为你的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小武身子突然僵硬,就像是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上。
他眼睛盯着这老人,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不是大象。”
高立悠然说道:“他当然不是大象,他是一个人。”
小武不理他,还是盯着这老人,道:“你是邯郸金开甲。”
老人面上还是全无表情。
高立却已忍不住失声道:“金开甲?‘大雷神’金开甲?”
小武道:“不错!”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着道:“你刚才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只因为你根本也不知道他是谁。”
高立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不知道他就是大雷神。”
小武道:“除了金老前辈外,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将斧头运用得那么巧妙?”
金开甲突然冷冷地说道:“只可惜你年纪也太轻了,还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风雷神斧’是个什么样子。”
小武道:“可是我听说过。”
金开甲道:“你当然听说过,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
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言词间却已显露出一种慑人的霸气。
小武淡淡道:“但是我却没有想到过,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雷神,竟会躲在这里替人家劈柴。”
这句话里仿佛也有刺。
金开甲脸上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也像是突然被根钉子钉住。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缓缓道:“那当然要多谢你们家的人。”
这句话里仿佛有刺。
小武道:“你只怕也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见我。”
金开甲道:“的确没有。”
小武冷笑道:“就在十年前,大雷神还号称天下武功第一,今天见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金开甲道:“我不杀你。”
小武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因为你是我救命恩人的朋友。”
小武道:“谁是你的救命恩人?”
高立突然道:“我。”
小武很惊奇,道:“你?你救了大雷神?”
高立苦笑道:“我并没有想到我救的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
金开甲冷冷道:“那时我已不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否则又怎会被那几个竖子所欺。”
他冷漠的眼睛里突又露出一丝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自从泰山一役,伤在你父亲手里之后,我就已不再是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小武道:“他破了你的‘重楼飞血’?”
金开甲道:“没有,没有人能够破得了重楼飞血。”
小武道:“他虽然断了你一只手,但你还剩下一只右手。”
金开甲冷笑道:“你毕竟年纪太轻,竟不知大雷神用的是左手斧。”
小武怔住。
过了很久,他突又问道:“你在这里天天劈柴,为的就是要练右手斧?”
金开甲道:“你不笨。”
小武道:“你已练了多久?”
金开甲道:“五年。”
小武道:“现在你右手是否已能和左手同样灵巧?”
金开甲闭上嘴,拒绝回答。
没人会将自己武功的虚实,告诉自己仇家的。
高立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冬天劈柴,夏天也劈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他转向小武,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也知道你是谁。”
小武道:“哦!”
高立道:“你不姓武,你姓秋,叫做秋凤梧。”
小武也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知道我名字。”
高立道:“昔年‘孔雀山庄’秋老庄主,在泰山绝顶决战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这一战连没有耳朵的人只怕都听说过。”
秋凤梧也不禁叹息,道:“那一战当真可算是惊天地而泣鬼神。”
高立微笑道:“所以孔雀山庄主的名字,我当然也听说过。”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秋凤梧也好,小武也好,反正都是你的朋友。”
高立道:“当然是。”
秋凤梧道:“而且永远都是。”他忽然转向金开甲,道:“但我们并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金开甲道:“当然不是。”
秋凤梧道:“所以你若要找孔雀山庄复仇,随时都可以向我出手。”
金开甲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找孔雀山庄复仇?”
秋凤梧道:“你不想报复?”
金开甲道:“不想。”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那一战本是公平决战,生死俱无怨言,何况我不过断了一只手。”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秋老头本可要我命的,但他却只要了我一只手。我若一定要报复,是报恩,不是报仇。”
秋凤梧看着他,仿佛很惊讶,又仿佛很佩服,终于长叹了一声,道:“难怪家父常说,大雷神是条了不起的男子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就凭这一点,江湖中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金开甲冷冷地道:“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
秋凤梧道:“家父虽然胜了前辈,但大雷神却还是天下第一高手。”
金开甲道:“不是。”
秋凤梧道:“是!因为家父并不是以武功胜了前辈,而是用暗器。”
金开甲沉下了脸,厉声道:“暗器难道不是武功?——你难道看不起暗器?”
秋凤梧道:“我……”
金开甲道:“刀剑是武器,暗器也是武器。我用风雷斧,他用孔雀翎。他能避开我的风雷斧,我避不开他的孔雀翎,就是他胜了,无论谁也不能说他胜得不公平,你更不能。”
秋凤梧垂下头,脸上却反而现出神采,道:“是,是我错了。”
金开甲道:“你知道错了,就该快回去。”
秋凤梧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金开甲道:“为什么?”
秋凤梧笑了笑道:“因为我还等着要喝高立的喜酒。”
酒在桌上。
每个人在心情激动之后,好像都喜欢找杯酒喝喝。
秋凤梧举杯叹道:“英雄毕竟是英雄,好像永远都不会老的。我实在想不到大雷神直到今日还有那种顶天立地的豪气。”
高立叹道:“但这些年来,他日子的确过得太苦,我几乎从未看见他笑过。”
秋凤梧笑道:“但他想到你要请我们喝喜酒时,他却笑了。”
高立道:“所以这喜酒我更非请不可。”
秋凤梧道:“我也非喝不可。”
高立笑道:“世上可有几个人能请到大雷神和孔雀山庄的少庄主来喝他的喜酒?”
秋凤梧举杯一饮而尽,突然重重地放下酒杯,道:“我不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
高立愕然道:“你不是?”
秋凤梧道:“我不是,因为我不配。”
他又满倾一杯,长叹道:“我只配做杀人组织中的刽子手。”
高立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也想不通,你怎么会入‘七月十五’的?”
秋凤梧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因为我看不起孔雀翎,看不起以暗器博来的名声。我不愿一辈子活在孔雀翎的阴影里,就像是个躲在母亲裙下的小孩子,没出息的小孩子。”
高立道:“所以你想要凭你自己的本事,博你自己的名声。”
秋凤梧点点头,苦笑道:“因为我发现江湖中尊敬孔雀山庄,并不是尊敬我们的人,而是尊敬我们的暗器,若没有孔雀翎,我们秋家的人好像就不值一文。”
高立道:“没有人这么想。”
秋凤梧道:“但我却不能不这样想,我加入‘七月十五’,本是为了要彻底瓦解这组织,我一直在等机会。”
他又叹息一声,道:“但我后来才发现,纵然能瓦解‘七月十五’也没有用。”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七月十五’这组织本身,也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幕后显然还有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它、指挥它。”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很沉重,道:“你猜不出是谁在指挥它?”
秋凤梧目光闪动,道:“你已猜出了?”
高立道:“至少已猜中七成。”
秋凤梧道:“是谁?”
高立迟疑着,终于慢慢地说出了三个字:“青龙会。”
秋凤梧立刻用力拍桌子,道:“不错,我猜也一定是青龙会。”
高立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秋凤梧道:“从正月初一到除夕,恰巧是三百六十五天。”
高立道:“七月十五只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个分舵而已。”
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脸色却更沉重。
“七月十五”组织之严密,手段之毒辣,力量之可怕,他们当然清楚得很。
但“七月十五”却只不过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处分舵之一。
青龙会组织之强大可怕,也就可想而知。
秋凤梧终于长叹道:“据说青龙老大曾经向人夸口,只要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就有青龙会的力量存在。”
高立道:“他还说只要海未枯,石未烂,青龙会也不会毁灭。”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只可惜我们连青龙老大是谁都不知道。”
高立道:“没有人知道!”
双双起来得很早。
是高立扶她起床的。现在他们已到后面的山坡上摘花去了。
他们当然有很多话要说。昨天晚上,他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秋凤梧站在院子里,享受着这深山清晨中新鲜的风和阳光。
他本来很想去帮金开甲做早饭的,但却被赶了出来。
“出去,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
看着这位叱咤一时的绝代高手拿着锅铲炒蛋,实在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那实在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但金开甲自己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我喜欢做,做事可以使我的手灵巧。”
“武功本就是入世的,只要你肯用心,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样可以锻炼你的武功。”
现在秋凤梧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就好像在嚼着枚橄榄,回味无穷。
他现在才明白金开甲为什么能成为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他们正在等高立和双双回来。
金开甲又开始劈柴。
秋凤梧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只觉他劈柴的动作说不出的纯熟优美。
武学的精义是什么?
只有四个字——专心、苦练。
其实这四个字也同样适于世上的每一件事。
无论你做什么,若要想出人头地,就只有专心、苦练。
“你可知道谁是自古以来,使用斧头的第一高手?”
“不知道。”
“鲁班。”
“他只不过是个巧手的工匠而已。”
“可是他每天都在用斧头,对于斧的性能和特质,没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多。斧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斧就好像运用手指一样灵活。”
熟,就能生巧。
这岂非也正是武学的精义。
秋凤梧长长叹息,只觉得金开甲说的这些话,甚至比一部武功秘笈还有价值。
这些话也决不是那些终日坐在庙堂上的宗主大师,所能说得出的。
阳光遍地,远山青翠。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左手拄着根拐杖,右手提着个青布包袱,沿着小溪踽踽独行,腰弯得就像是个虾米。
秋凤梧道:“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家?”
金开甲道:“最近的也在三五里外。”
秋凤梧不再问了,老太婆却已经走到院子外,喘息着,赔着笑脸,道:“两位大爷要不要买几个鸡蛋?”
秋凤梧道:“鸡蛋新鲜不新鲜?”
老太婆笑道:“当然新鲜,不信大爷你摸摸,还是热的哩。”
她走进来,蹲在地上,解开青布包袱。
包袱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
老太婆拾起了一枚,道:“新鲜的蛋生吃最滋补,用开水冲着吃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飕”的一声,一根弩箭已穿人了老太婆的背。
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抬起来,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人已倒了下去。
接着,就有条黑衣人影从山坳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入院子,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鸡蛋,远远掷出,落入小溪。
只听“轰”的一声,溪水四溅。
黑衣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险。”
秋凤梧脸色已变了,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黑衣人转过脸向他勉强一笑,道:“阁下已看出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了吗?”
秋凤梧摇摇头。
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她就是‘七月十五’派来行刺的。”
秋凤梧变色道:“七月十五?阁下你……”
黑衣人道:“我……”
他一个字刚说出,身子突也一阵扭曲,脸已变形,嘴角也流出鲜血。
血一流出来,就变成黑的。
金开甲脸色也变了,抛下斧头赶来。
黑衣人已倒下,两只手捧着肚子,挣扎着道:“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药……”
金开甲正想过去拿,秋凤梧却一把拉住了他。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哽声道:“求求你……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
金开甲怒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动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秋凤梧冷笑道:“他死不了的。”
黑衣人的脸又一阵扭曲,突然箭一般从地上窜起,扬手打出了七点乌星。
那老太婆竟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挥手,掷出了两枚鸡蛋。
秋凤梧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两枚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滑入他衣袖。
老太婆凌空翻身,倒窜而出,忽然发现秋凤梧已到了她面前。
她双拳齐出,双锋贯耳。
但秋凤梧的手掌却已自她双拳中穿过,她的拳头还未到,秋凤梧的手掌已拍在她胸膛上。
轻轻一拍。
老太婆的人就像是被这只手掌黏住,双臂刚刚垂下,人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就听到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
金开甲用一条手臂夹住了那黑衣人,夹紧,放松,黑衣人忽然间就像是一堆泥般倒了下去,断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
鲜血慢慢地在地上散开,慢慢地渗入地中。
金开甲凝视着,目光带着种深思之色,就仿佛这一生从未见人流血一样。
老太婆不停地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秋凤梧这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忽然恐惧得像是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秋凤梧一把揪住她苍苍白发,用力拉下来,带着她的脸皮一起拉了下来,就露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轻的脸。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新来的?”
这人点点头。
秋凤梧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听说过。”
秋凤梧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
这人勉强点了点头,脸上已无人色。
秋凤梧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这人道:“我说……我说。”
秋凤梧道:“你们来了几个人?”
这人道:“六个。”
秋凤梧道:“都是些什么人?”
这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秋凤梧道:“他们人在哪里?”
这人道:“就在山那边,等着我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秋凤梧已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
他杀人从不再多看一眼。
金开甲却还在凝视着地上的鲜血,突然道:“我已有六年未曾杀过人。”
秋凤梧道:“六年的确已不算短。”
金开甲道:“我十三岁时开始杀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杀人是件令人作呕的事。”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只不过那还是比被杀好些。”
金开甲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怎知他们是来杀你的?”
秋凤梧苦笑道:“只因为我以前也做过跟他们一样的事。”
金开甲还想再问,已听到双双的声音:“你以前做过什么事?”
双双倚着高立的肩,站在阳光下。
高立的脸色苍白而紧张,但双双脸上却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秋凤梧从未想到她看来也会变得如此美丽。
世上又还有什么比欢愉和自信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呢?
秋凤梧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双双却又在问:“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杀人?”
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们刚才在说故事。”
双双嫣然问道:“什么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秋凤梧道:“但这故事却不好听。”
双双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这故事中,有人在杀人。”
双双脸上似也有了阵阴影,凄然道:“为什么有些人总是要杀人呢?”
秋凤梧缓缓道:“这也许只因为他们若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们。”
双双慢慢地点了点头,神色更凄凉,忽又皱眉道:“这里怎么有血腥气?”
金开甲道:“我刚才杀了一只鸡。”
住在山林中的人,家家都养鸡。
最愚蠢的人,也不会长途跋涉,拿鸡蛋到这种地方来卖的。
无论中了什么样的毒,从嘴角流出来的血也不可能立刻变成黑的,更不可能在毒发倒地时,还能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这并不是因为“七月十五”杀人的计划有欠周密。
这只因定计的人,从未到过这偏僻的山林,只因来的这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参加杀人行动。
而他们遇着的,偏偏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何况这次行动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失败。
后面还有四个人。
真正可怕的是这四个人。
饭总要吃的,秋凤梧反而吃得特别多。
这一顿吃过后,下一顿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了。
他希望高立也多吃些。
但高立却一直在看着双双,目中充满了忧虑之色。
他显然有很多话要问秋凤梧,却又不能在双双面前问出来。
饭桌上只有双双是愉快的。
知道得越少,烦恼忧虑就越少,所以有时无知反而是幸福的。
双双忽然道:“今天你们怎么不喝酒?”
秋凤梧勉强笑道:“只有真正的酒鬼,白天才喝酒。”
双双道:“你们还不是真正的酒鬼?”
秋凤梧道:“幸好还不是。”
双双垂下头,忽又轻轻道:“若是喜酒呢?”
秋凤梧心里好像突然被刺了一针。
喜酒,他们岂非本在等着喝高立的喜酒?
他抬起头,就发现高立的手在颤抖,一张脸已苍白如纸。
没有喜酒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血!也许是别人的血,也许是自己的血,流不尽的血。
你手上只要沾着一点血腥,这一生就永远要在血腥中打滚。
秋凤梧正在喝汤,只觉得这汤也又酸又腥,就好像血一样。
双双的脸上,却已泛起了红晕,幸福而羞涩的红晕。
她垂着头,轻轻道:“刚才……刚才他已跟我说了,他说你们也都已知道。”
秋凤梧茫然道:“我们都已知道。”
双双红着脸,嫣然道:“我以为你们——定会恭喜我们的。”
秋凤梧道:“恭喜恭喜。”
他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水,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
他知道高立心里一定比他更苦。
双双道:“既然有事值得恭喜,你们为什么不喝杯酒呢?”
高立忽然站起来,道:“谁说我们不喝酒,我去拿酒去。”
双双嫣然道:“今天我也想喝一点,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高立道:“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虽已站起来,但身子却似已僵硬。
院子里的尸身还没有埋葬,正在阳光下逐渐干瘪萎缩。
追杀他们的人已经在路上,随时随刻都可能出现。
她平静幸福的生活,眼见就要毁灭,连生命都可能毁灭,可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高立只觉得面颊冰冷,眼泪已沿着面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秋凤梧实在不忍再看高立面上的表情,也不忍再看双双。
他生怕看了之后,自己也会哭。
金开甲一直扒着饭,一口一口咽下去,忽然放下筷子站起来道:“我出去—趟。”
秋凤梧道:“到哪里去?”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
他当然知道金开甲是要去为他们挡住那些人。
金开甲道:“我出去走走。”
秋凤梧道:“我们一起去。”
双双道:“你们要出去?酒还没有喝哩。”
秋凤梧勉强笑道:“酒可以等我们回来再喝,我们去找些新鲜的竹笋来烧鸡。”
高立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你们不必去了,竹笋已在院子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出奇,平静得可怕。
秋凤梧回过头,一颗心也立刻沉了下去。
四个人已慢慢地走人了院子。
阳光灿烂,百花齐放。
多么好的天气。
第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四面看了一眼,喃喃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这人的脸很长,就像马的脸,脸上长满了一粒粒豌豆般的疙瘩,眼睛里布满血丝。
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凶相,他就是这种人。
院子里有个树桩。
他慢慢地坐下来,“锵”的,拔出了一柄沉重的鬼头刀。
他就用这把刀开始修他的指甲。
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柳叶一样。
高立认得他,他叫毛战。
“七月十五”这组织中,杀人最多的就是他。
他每次杀人时都已接近疯狂,一看到血,就完全疯狂。
若不是因为他已到滇境去杀人,上次刺杀百里长青的行动,一定也有他。
第二个慢慢地走进来,也四面看了一眼,道:“好地方,能死在这地方真不错。”
这人的脸是惨青色的,看不见肉,鼻如鹰钩,眼睛也好像专吃死尸的兀鹰一样。
他手里提着柄丧门剑,剑光也像他的脸一样,闪着惨青色的光。
他看来并没有毛战凶恶,但却更阴沉——阴沉有时比凶恶更可怕。
院子里有棵榕树。
他一走进来,就在树阴下躺了下去,因为他一向最憎恶阳光。
高立不认得他,却认得他的剑。
“阴魂剑”麻锋。
“七月十五”早已在吸收这个人,而且花了不少代价,他当然是值得的。
他从不轻易杀人,甚至很少出手。
可是他要杀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他杀人时从不愿有人在旁边看着,因为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用的法子太残酷。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
第三个人高大得已有些臃肿,但脚步很轻,比猫还轻。
高立当然也认得他,这人竟是丁干。
他慢慢地走了进来,四面看了一眼,悠然道:“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能在这地方等死,福气真不错。”
他也坐下来,用手里弯刀修胡子。
他跟毛战本是死党,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间模仿着毛战。
若说他这人还有个朋友,就是毛战。
第四个看来很斯文,很和气,白白净净的脸,胡子修饰得干净而整齐。
他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不但脸上带着微笑,眼睛也是笑眯眯的。他没有说话,身上也没有兵器。他看来就像是个特地来拜访朋友的秀才。
但高立和秋凤梧看见这个人,却忽然觉得有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好像这人远比毛战、麻锋、丁干加起来还要可怕很多。
因为他们认得他,他就是“七月十五”这组织的首领,“幽冥才子”西门玉。
高立在这组织已逾三年,但却从未见过西门玉亲自出手。
据说他杀人很慢,非常慢。据说他有一次杀一个人竟杀了两天。据说两天后这人断气时,谁也认不出他曾经是个人了。
但这些当然只不过是传说,相信的人并不多。
因为他实在太斯文,太秀气,而且文质彬彬,温柔有礼。
像这么样一个斯文人,怎么会杀人呢?
现在他还笑眯眯的站在院子里等,既不着急,也没有发脾气,好像就算要他再等三天三夜也没关系。
但高立和秋凤梧却知道现在他们已到了非出去不可的时候。
他们对望了一眼。
秋凤梧悄悄地从墙上摘下了他的剑。
高立慢慢地从墙角抄起他的枪。
双双忽然道:“外面又有人来了,是不是你请来喝喜酒的朋友?”
高立咬了咬牙,道:“他们不是朋友。”
双双道:“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高立道:“是强盗。”
双双脸色变了,仿佛立刻就要晕倒。
高立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柔声道:“我叫大象扶你回房去歇一歇,我很快就会将强盗赶跑的。”
双双道:“真的很快?”
高立道:“真的。”
他勉强忍耐着,不让泪流下。
他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骗她。
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毛战还在修指甲,丁干还在修胡子,麻锋躺在树阴下,更连头都没有抬起。
在他们眼中,小武和高立已只不过是两个死人。
但西门玉却迎了上去,笑容温柔而亲切.微笑着道:“你们这两天辛苦了?”
秋凤梧居然也笑了笑,道:“还好。”
西门玉道:“昨天睡得好不好?”
秋凤梧道:“我们倒还睡得着,吃得饱。”
西门玉又笑了,道:“能吃能睡就是福气。—上次我给你们的银子,你们花光了吗?”
秋凤梧道:“还有一点。”
西门玉笑道:“当然还有,我早就听说百里长青是个很大方的人。”
秋凤梧道:“不错,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五万两。想不到救人比杀人赚的钱还多。”
西门玉点点头,道:“这倒提醒了我,我以后只怕也要改行了。”
秋凤梧道:“现在呢。”
西门玉微笑着说道:“现在我还想免费杀几个人。”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我本该也免费杀个人的,只可惜他的皮太厚了,我也懒得费力气。”
西门玉道:“你是说丁干?”
秋凤梧道:“我只奇怪皮这么厚的人,胡子是怎么长出来的。”
西门玉道:“他的确厚颜、无耻,而且还杀了两个伙伴。你猜我要怎么样对付他?”
秋凤梧道:“猜不出。”
西门玉道:“我准备赏给他五百两银子,因为他总算活着回去将你们的行踪告诉了我。”
他笑了笑,悠然道:“你看,我赏罚是不是一向公平得很?”
秋凤梧道:“的确公平得很。”
西门玉忽然又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陪我聊天,不过是在等机会杀我。我始终认为你是最懂得怎么样杀人的一个人,所以我实在替你惋惜。”
秋凤梧道:“你还知道什么?”
西门玉道:“我也知道你们一定会在这里等着我的。”
秋凤梧道:“为什么?”
西门玉道:“因为带着个女人走路,总是不太方便,这女人偏偏又是丢不下的。”
他忽然向高立笑了笑,道:“你说对不对?”
高立冷冷道:“对极了。”
西门玉微笑道:“久闻嫂夫人是位天仙般的美人,你为什么不请出来让我们见见?”
高立道:“她只见人,不见你们这种……”
他身子突然僵硬,声音立刻嘶哑。
因为他已听到了双双的脚步声。
双双已挣扎着,走了出来,正在不停地喘息。
每个人的眼睛都突然睁大了,就像是突然看见一个有三条腿的人。
毛战突然大笑,道:“你们看见了没有,这就是高立的女人。”
丁干大笑道:“这是个女人么?这简直是个妖怪,不折不扣的妖怪。”
毛战道:“如果谁要我娶这种妖怪,我情愿去做和尚,情愿一头撞死。”
高立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
他不敢再回头去看双双。
他突然像一条负伤的野兽般冲了出去——
他宁可死,宁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让双双受到这种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