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玮枯死的心,被高莫野留赠的青丝,引燃埋葬心底的情意,那番情,芮玮本已决定不去想她了。
他本心想,野儿既已入空门,而且佛心虔诚,自己何必再牵扯她回到情海的尘世呢?
现在他看到这束娟发,于是他心中以为野儿所以出家,只当自己亡故,实在情还未断,盼望着自己仍活在世上,见到这束情所独钟、相思仍在的秀发,芮玮懊悔未以真面目,告诉野儿,自己仍活在世上。
他恨自己,既见野儿,怎会傻得蒙面见她,不告诉自己仍存在世上的消息。
高寿见芮玮目视一束黑发,怔怔不语,问道:“你在想什么?”
芮玮回道:“我在想,野儿也认出我了。”
这句回得没头没脑,高寿奇道:“你说什么?”
芮玮自言自语道:“她一定在怪我,见了面为何还不告诉她存在世上,难道我就残酷如斯,还要她独个忍受故人已亡的痛苦,啊,我真该死,我应该告诉她,我仍在世上……
“是啦!是啦!我蒙面见她,她虽认出了我,故作不知,她以为我变了心,相认徒增痛苦,所以,所以……”
高寿听出芮玮的意思,叹道:“你蒙面见野儿,并无不对,野儿身入空门,离开尘俗,就好像仙凡相隔,再相见只有痛苦。
“我说玮儿,你不要再徒自悲伤了,我知道你深爱野儿,现在你们两人,既不可能再以尘俗之身相聚,我劝你还是忘了她吧,野儿并不希望你再念念不忘于她。
“你知不知道静儿很喜欢你,我与你父一场深交,你就好比我的亲子一般,我希望你能和静儿成婚,不要再浪迹江湖,安居在我身旁,这样也就不枉我与你父相交一场,玮儿,我这意思,你说好吗?”
芮玮仿佛没在听高寿说话,忽地一拍膝头道:“对啦,伯父,当年你在什么地方接回莫野妹?”
高寿道:“其实我虽勒令天下兵马打探你和野儿的下落,只知你的消息,并未打听到野儿的去向,还是野儿闻说我在寻找她的下落,从华山捎信来说,她在华山为尼……”
芮玮一听野儿在华山为尼,再不听高寿细说下去,迫不及待道:“华山?好!我这就去华山。”
高寿大惊道:“你去华山做什么?”
芮玮二话不说,抓起那束青丝,塞在怀中,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身说道:“我去华山找野儿回来……”
声未毕,人已急奔而去。
高寿急得大呼道:“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华山不能去……”
华山为什么不能去,芮玮根本无法再听高寿对他讲了,因他疾奔如飞,高寿的呼叫,他一丝也未听到。
高寿气急败坏,实未想到野儿一束黑发,令得芮玮激动如斯,早知如此,他才不会把那檀木盒递给芮玮了。
这变化更非高莫野所能想到,那檀木盒在她削发后封起,本当找到芮玮的坟墓,在他坟前焚化。
高莫野的心意,自己出家就等于死了,娟发、剑谱既不能交到心中以为亡故的芮玮手里,在他坟前焚化是要告诉他,此情惟君独有;君亡情断,今生长伴青灯古佛,以了余生……
哪知芮玮死讯不闻,仍活在世上,于是她把檀木盒托官府送来,意思希芮玮学成天下第一剑法,却忘了以寄余情的长发,而芮玮误解了,其实高莫野,她佛心早巳坚,再不会去想那“旧情复燃”四字了。
高寿正在唉声叹气,只见高莫静一步步走了进来,声音微微颤抖道:“爹,你让他去找二妹……”
高寿抬起头,猛摇道:“不行,不行,华山他不能去!”
忽见高莫静泪痕满面,脸色苍白,生似受了莫大刺激,怜惜道:“静儿,你哭什么?”
高莫静伸袖一抹,强颜笑道:“我没哭啊?”
高寿叹道:“你……你……都听到了?”
高莫静点了点头道:“他爱极二妹,此心不死,还是让他亲见二妹一面,知道二妹佛心后,自会好点。”
高寿道:“可是你二妹修行处轻易不能去啊!”
高莫静摇头道:“佛庵圣地怎么不能去,爹,你放心,他武功不弱,不会吃亏的……”
忽然看到那只檀木盒,“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
从盒中拿出那本旧黄的绢册,翻开一看,只见里面记载一套剑法,她虽未学剑,却是识货,惊道:“这个他怎么不拿?”
高寿道:“他只拿走你二妹的长发,这本书看也没看。”
高莫静想了想,道:“爹,这本书女儿暂且保管。”
高寿也没在意,嗯了一声。
芮玮并非不知那本书是张玉珍依照海渊刀谱改编成的剑谱,只要他能学全这本剑谱,武功顿时判若两人。
他一心只想亲身再见野儿一面,而忘了拿这本影响他一生的海渊剑谱。
芮玮出北京城,雇车直往陕西去。
……
西岳华山,耸立在陕西华阴县南,又名太华。
隆冬,雪花如落叶般大,四下飘飞……
华山古时有名的圣山,而且尼姑庵特多,大小十余座。
冬天山风刺骨,香客绝不会在这冷死人的天气来朝香。
芮玮来到此处,却不停留,他满腔热望,不把那寒冷放在心上,仅着一袭夹衣,坦然登山。
他没问清高莫野在哪座尼庵修行,见到一座便上去打探,询问有否一位法号素心的女尼。
几乎整个山头被他问遍,开门的女尼一个样儿的摇头道:“施主,此处没有素心此人,阿尔陀佛。”
如那雪花落在地上,他寻觅野儿的热望,越来越凉。
整个华山最后一座尼庵,被他找到了。
这尼庵既小,所处之地又十分偏僻,亏他找得到,平常人很难发现这里会有一座尼庵。
芮玮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叩那单薄的庵门,老大一会工夫才见开门,伸出张既老又丑的脸来。
芮玮诚恳问道:“请问老师父,这里有没有位法号素心的师姑?”
那老比丘尼有点怕冷,头缩了回去,门后道:“素心?老身就叫素心。”
芮玮听她前两个字,还以为她知道素心这人哩,哪知她本人就叫素心,不由大失所望。
老比丘尼道:“施主找老身有事吗?”
芮玮慌忙道:“不!不!在下不是找你。”
老比丘尼脾气不大好,喃喃骂道:“这大冷天,随便敲门,这不是害人?活见鬼!”
她“砰”的一声用力关上庵门,芮玮不死心,大声问道:“老师父,庵内还有没有位叫素心的?”
老尼火气大发,门内骂道:“有个鬼!整个庵内再有一个人,就是鬼啦!
原来这小尼庵内只有这么一位老尼挂单,难怪她火气这么大,敢情一个人孤苦居此,连个伙伴都没有,气闷难消,大冷天碰到芮玮来瞎撞门,若非出家人,怕已出手打人了。
芮玮碰了一鼻子灰,郁郁不乐地离开,心想:“这里再找不到,怕是高伯父弄错了,野儿并不在华山修行。
他神情沮丧,目无所视地乱走,走了一刻,忽听一声轻咳,不由他骇了一大跳,回头望去,不知何时身后站着一人。
只见那人身体臃肿,面容清癯苍老,倒非他是个胖子,只因身上又是棉袍又是翻毛大皮袄,活像个大狗熊。
芮玮不敢小视这身后老人,心想他穿了这么笨重的行头,竟能来到身后令自己毫无所觉,还不知他在身后跟了多久,要是他不轻咳一声,只怕再跟下去,自己仍不知道。
再向来路看去,足有数寸厚的雪地,仅有自己的一行脚痕,却不见老人的脚痕,内心更是大骇,心想此人莫非是妖怪不成?
老人默不做声由得芮玮打量,等芮玮用着询问的眼光望着他时,他笑了笑。
芮玮跟着一笑,他心头有事,一笑后,见老人没有说话,以为行路之人,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于是他也默不做声,照旧行起路来。
芮玮边走边长嘘短叹,浑然忘了刚才见了奇怪老人一事,实在他心中烦恼得很,脑中萦回的只有野儿的影子,只觉野儿的幻影,一会儿巧笑倩兮,窈窕少女的装束,一会儿宝相庄严,缁衣芒鞋的尼装……
走了一段又闻一声轻咳,芮玮这时不再惊骇,已知老人轻功高得出奇,他跟着自己不知有没有事。
他也不怕老人对他不利,心想老人要暗算自己,第一次跟在身后出手,自己就难逃大限。
芮玮脾性执拗,老人不打招呼他也懒得招呼,一会他又忘了老人的存在,继续想起野儿来。
老人第三次轻咳,正当芮玮回忆到与野儿相处时最难忘的一刻,只觉又与野儿相倚在湖畔,她在掬水给自己解渴,这段回忆被老人打断,芮玮暗暗有气。
心想你老跟在我身后做什么?当下飞奔起来,欲抛脱老人的紧跟。
芮玮奔得好快,耳中山风呼呼,刮在脸上如针刺般,奔了一刻停了下来,回头望去,嘿!老人好像没动似的,带着微笑仍在身后。
芮玮又惊又佩,他在疾奔时根本不觉身后有人,哪知老人如鬼魅般跟后不离。
芮玮不信老人永远跟在后面而令自己不觉,一股好胜心被激上脑际,又飞奔起来。
这一奔,只见芮玮身法快得有如闪电似的,但那老人照追不误,身法更加如流星赶月,紧接不离。
芮玮心知轻功远不如老人,他知道老人想追上自己轻而易举,他现在和老人打消耗战,暗忖:“看阁下能跟到何时?”
芮玮自信内功不会输给老人,长奔下去等于在相较谁的内功悠长,果然两个时辰后,芮玮发觉在内功方面,自己是稍胜一筹了。
倏地,芮玮停下身来,面不红,气不喘。
老人仍在芮玮身后,并未远离一寸,轻功方面只高不低,但是微闻他气息喘喘,这虽微的声音已不能再让芮玮无法知觉身后有人在跟着。
老人憩了一会笑道:“内功,我服了你。”
芮玮听他说话,好胜心顿时泯灭,回身抱拳道:“老丈有何贵干?”
老人回礼道:“这位小兄弟别怪我刚才无礼,我想试你来着,结果一试,大有可为。”
芮玮摸不着头脑,笑问:“什么大有可为?”
老人道:“你不是在找人吗?”
芮玮奇道:“老丈如何知道?”
老人笑道:“华山共有十七座尼庵,打你从第一座尼庵找起,我就跟了你了。”老人不等芮玮疑问,接道:“大冷天找人,而且找的是位尼姑,这尼姑对你想来十分重要,我好奇下,倒要看看这位尼姑是谁?”
“结果跟到最后一座尼庵,那老比丘发了火,你失望了,我也失望了。
“你失望的表情令我很感动,本来我的失望很小,只是一种好奇没有结果的失望,看到你痛苦的表情,我觉得花了那么大的劲,跟着你,未能看到一位能令你——既年轻又有为的青年沮丧至斯的尼姑,大大不甘心起来。
“我非要见见那位尼姑是谁,害得你如此,为了满足我强烈的好奇心,所以我想指给你一条明路……”
芮玮大喜道:“敢情老丈知道这华山上还有一座外人无法找到的尼庵?”
老人摇头笑道:“华山整座仅有一十七处尼庵,连你最后找到的小的可怜的尼庵,再无另外一座尼庵。”
芮玮大失所望,心想没有另外一座尼庵,何处去找野儿,所谓明路不见得可靠!老人见状笑道:“你不必失望,华山有两处……”
芮玮惊喜道:“什么?还有另一座华山?”
老人慢吞吞道:“你知不知道华山又名太华?”
芮玮点了点头,老人接道:“那你该明白华山为何又叫太华,因华山之西还有一座山……”
芮玮欣喜叫道:“啊!少华山!”
老人解释道:“为了有个区别,所以这两座华山,一个叫太华,一个叫少华,仅言华山可以笼统包括这两座山。”
芮玮喜得搔耳道:“那我找错了地方,伯父指的华山是少华山。老丈,请问少华山有没有尼庵?”
老人点头笑道:“有,而且你去找,不用再找第二家了。”
芮玮道:“怎么!少华山只有一座尼庵?”
老人道:“不错,仅有一座,可是仅这一座够你麻烦了。”
芮玮问道:“是不是这座尼庵难找,在少华山上十分隐秘处?”
他不再心急,问就问个清楚,否则闻讯就跑,只怕又要白跑了一趟,不是吗?倘若当时问清了高伯父,这太华山满山乱问大可不必。
出乎意料的,老人回道:“不难找,你上少华山就可以发现。麻烦的,不是找的问题,而是你能不能进入那座尼庵,去问‘请问有没有位素心师姑?’”
芮玮脸色微微一红,那句问话,几乎在这太华问遍了,老人连那问话焦急的口气都学得很像,想来他步步跟在一侧,问话的口气都听熟了,而自己却无一次发觉身侧有人,说来够丢人的了。
芮玮道:“难道那座尼庵不准外人去进香吗?”
老人笑道:“进香谈何容易,她们根本不受香火,你去时倘言找位尼姑,尤其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只怕一辈子也别想进去。”
芮玮焦急道:“这……这……是什么道理?”
老人道:“这道理很简单,慈悲庵的清规天下闻名,里面尼姑除了自己母亲可会外,别说普通男人就是父亲也不准见。”
芮玮大急道:“那……那……怎么办?”
老人笑道:“所以我要试你一试,大有可为是说你既有深厚的内力,武功是不会错的,武功好就简单了……”
芮玮不解道:“武功好与进那慈悲庵有什么关系?”
老人微笑道:“慈悲庵为示铁律一般的清规所以戒绝访客,可是能阻止访客硬冲吗?她们不怕硬冲的客人,定下一条规矩,能冲三道关,慈悲庵任你进来。可是若言找庵内的年轻尼姑,三道关就是闯过也不准见,除非你先杀光全庵的尼姑,最后剩下你要见的尼姑,到那时无人阻止,只得让你们痛痛快快地相见了。”
芮玮闻言不禁吸了口凉气,抱拳一揖道:“多谢老丈,若非老丈细言,在下莽撞,只怕这生再也无法一见野儿。”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你那情侣叫野儿吗?”
芮玮脸一红,心想这位老人看透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位情侣,其实这又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不是情侣,年轻人会焦急如斯吗?
老人嗯了一声,道:“你可千万要小心了,到慈悲庵受阻拦时,你就说闯关两字,闯了关再随机应变,切记!切记!”
芮玮又是一揖道:“多谢老丈指点。”
老人语意深长地道:“你快点去吧,祝你顺利,成不成功,千万也不要气馁,诚之所至,金石为开,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
芮玮更是感激,问道:“老丈姓名可否见告?”
老人摇头道:“我帮你只是好奇,并不希望你记恩,何必把我姓名记在心头,再说我的姓名很久不用,早已忘了。”
芮玮心知江湖隐侠的脾气如此,便不再说,抱了抱拳,返身飞奔,直往少华山去。
老人等芮玮奔得不见,嘴角含笑,他不知道这番用计会不会成功,但照目前看来,顺利发展是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