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玮心里“啊”的一声:“我猜的大大不对,他住在师兄家里不但没起纠纷,反住了三载,实在难能可贵,这三年下来的嫉妒心一定减了。”
药王爷续道:“那师弟早就想走,但他师兄、师嫂待他如亲兄弟一般,实令他不忍骤然离别,尤其他师嫂毫不嫌弃他,他心想:别的凡女子见到自己看都不看一眼,师嫂天仙化人却对自己好,还有哪处好去。
“于是那师弟安心住在他师兄家里,天天享受天上仙子的照顾,因在他心中早已把师嫂当做最美、最好的仙子了。
“但他在他师兄家里也开始发奋图强,精研医术,把他师父从前教给他的医学一一复习,几年来倒给他体会不少心得。
“直到第四年……”
药王爷停下话声,露出痛苦莫名的神色,倏地举掌“啪啪啪”接连地打了自己十几个耳光。
芮玮想去阻止,但见他出手之快不下搏斗中的高手,恐不易阻止,仅能大呼道:“老前辈,老前辈……”
药王爷打得自己脸颊浮肿才止住,芮玮劝道:“前辈何必如此自苦?”
药王爷理也不理,接着又道:“直到第四年发生了一件事,那禽兽不如的师弟乘他师兄远游,他师嫂生病给她医病时做出卑鄙的事。
“他自以为师嫂对他好便好欺负,说了一大堆污秽的话,心想师嫂病中一定需要安慰,她平时对自己既无恶感,这时机大可利用,以为可以挑动他师嫂的春心,成全自己三年来的暗自想思之苦。
“谁知他师嫂是个极端贞烈的女子,说了一番晓以大义的话,那师弟梦想成空,再也无颜呆下去。
“他没有等他师兄回来,悄然离去。”
药王爷苦笑了笑,续道:“那师弟离开他师兄家里后,心想:师兄在江湖上有极大的声誉,自己就不能闯出更大的声誉吗?
“于是他凭着苦修而成的医术行道江湖,他为了声誉做尽好人的事,几年下来倒真给他闯出大声誉。
“人人当他是活佛,是救命恩人,其实他并不是存心救他们,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赛过他师兄的名头,绝无一点真正救人的好心。
芮玮叹道:“那不见得,装做好人一看就知道,那师弟是正向善才未教别人看出,更博得人人称赞的声誉。”
药王爷冷笑道:“是吗?”顿了一顿道:“有一年那师弟接到他师兄的通知,说有要事极需见,亟盼火速至他家一行。
“那师弟以为师兄要杀他,心想自己侮辱他妻子,师兄是一定不会平白放过他的,他武功不如他师兄甚多,决不敢去的。
“但他经过一夜思虑还是去了,自忖:师兄虽恨自己,决不会杀一个江湖上的大好人以坏了自己的名头。
“然而他真正敢去的念头,还是想见师嫂一面。
“到了他师兄家里不见师兄出迎,仆人径带他至后堂卧房,那师弟心中忐忑不安,心想:莫非师兄要当着师嫂面前杀了自己?
“那师弟贪生怕死,站在曾经调戏师嫂的房前不敢举步而人,忽听他师嫂在房内一声呻吟道:‘咱们何必再麻烦师弟来这里?’他听到师嫂的声音精神一振胆子顿壮,暗忖:能够再见师嫂一面,就是立时死在她面前,又有何憾?”
芮玮暗暗摇头,心想:“他对他师嫂实是一往情深!”
药王爷脸上肌肉突然扭曲得甚为难看,只听他声音悲怆道:“他一进房,看到一副凄凉、悲切但却爱意横溢的画面;他师嫂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腊,那样子只剩下一口气;他师兄则搂着五岁的独生女坐在床沿。
“他们没有因人进来而有惊动,仿佛没听到有人进来,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他们是要在死别前看过透彻,这时世上的事对他们根本无关,只知道彼此看着,刻骨铭心的看着。
“那师弟见到他师嫂快要死了,心好像被人戳了一刀,忘了师兄在旁,冲上前去把着他师嫂的腕脉。
“他师兄才知师弟来了,声音颤抖:‘师弟,师弟,她还有救吗?她还有救吗?’
“那师弟医术胜过师兄甚多,他师兄虽有扁鹊神篇但因注重武功从未研究过,那师弟稍一把脉便知病情,肯定地答道:‘别急,别急,一定有救!’
“那师兄大喜道:‘碧妹,碧妹,你听到没有,师弟说你有救,你不会死,你不会死了。’
“那师弟望着他师嫂憔悴的面容,只望她定会感激自己,说些感激的话,自己便立即救她。
“哪知他师嫂好像没有看到他,低弱声说道:‘让开,让开,别挡着我的视线……’
“顿时他的心如同掉入冰窖中,心想:师嫂心中根本没有我啊,她宁愿自己性命不要,也不愿有人挡着她看丈夫的视线。那师弟懊丧万分也嫉妒万分,霍然站起身来,冷笑道:‘让你看吧,好好看吧,再不看就永远看不到了!’
“说罢,掉首向房外走!他师兄叫道:‘师弟,师弟,你快救她呀,你到哪里去了。’
“他回首哈哈大笑道:‘师父偏爱你,师嫂也爱你如命,我算得什么,你不是有扁鹊神篇吗?你去救她呀,你去救她呀!’
“他不顾师兄的苦求,不顾师嫂一线性命,终于去了,去得远远的,不再救世上一人,因他认为世上已无一人值得他救……”
药王爷一口气说到这里因脸上肌肉过度的扭搐,显出极度的苍白色,气喘吁吁好似刚经历一场凶恶的博斗,芮玮心想:“他心中实想救他师嫂,但因可怕的嫉妒心阻止了他,其间经过一场内心的天人交战,是故迄今说来,仍不能忘记当日的心情。”
不知何时药王爷瘦削的脸颊上流下两串泪水,是伤心抑是忏悔?只听他声音变得平和道:“那师弟怀着一颗千疮百孔、破碎的心隐居自幼成长的荒山中,伴着他师父的坟墓,懵懵懂懂地一过就是五年。
“这五年来人老了,头发白了,好像是过了五十年而不是短短的五年。
“一天他看到五年不见一面的师兄。骤然的会面,那师弟心知不妙,他知道绝不是师兄的对手,师兄要杀自己只有任其宰割。
“但他师兄却未向他动手,身旁随着一个徒儿,向他徒儿说:‘向你师叔行礼。’那徒儿果然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这个礼把那师弟的心刺出血来,大叫道:‘你要杀我就画下道来,替你贤淑美丽的妻子报仇吧!’
“他师兄静静地道:‘师弟,凭良心说那日你有没有救你师嫂的心?只要你有救师嫂的心,是为了我而不救,我便饶你。’
“那师弟大笑回答:‘我不要你饶命,我讨厌你,更讨厌你那虚情假意的妻子,有本领就来杀我吧。’
“那师兄脸色斗然惨变道:‘你讨厌我也还罢了,师嫂有何亏负你的地方,你竟见死不救,她有哪点虚情假意啦,今日若不说个明白,我一定要杀了你!’
“那师弟道:‘有什么好说的,你杀呀,你杀呀,用师父教你的武功来杀我呀!’
“那师兄冷冷地摇头道:‘只怪我没将师父的医术好好学,否则那日我也不会求你,更不会让妻子死去……’
“那师弟讥讽道:‘你不是有师父给你的扁鹊神篇吗,怎么救不得你妻子呀?哈哈……’
“那师弟越笑越大,他要刺激他师兄的心,因他得到的比自己多得太多了,那师兄等他笑完,才道:‘我难道只有用武功才能杀你吗,你自命医术了得,我今日要你死在自己的医术下。’
“那师弟听得一愣,笑道:‘可惜我的医术只会救自己却不会杀自己呢,你要我自杀却没那么容易。’
“他师兄从怀中掏出一瓶毒药道:‘这是我自己配的毒药,你也配一瓶毒药,等你配好,你吃我的,我吃你的……’
“那师弟顿时明白他师兄的用意,他心中暗喜,这几年他闲着无事玩弄毒物正配出一方剧毒,心想:要比医术,就不会输给师兄了。
“他拿出自配的剧毒,与他师兄交换,很轻松地道:‘你吃了我的毒药,毒性发时别指望我会救你。’
“他师兄沉痛地道:‘咱们同门师兄弟自相残杀对得起师父教养之恩吗?师父在天之灵原谅徒儿的不是!’
“那师弟冷笑道:‘这是你想出的比赛法子,师父要怪咱们自相残杀的不是,嘿嘿!你就是死了,到地府中遇见师父,也别忘记承接这全部罪名。’
“他师兄道:‘不错,这罪名应该我承受,纵然见师父的灵魂怪我,我也要承受,我忘不了碧妹死前的痛苦,那痛苦本可消除,更忘不了碧妹临死的频唤,她万万不肯离开我呀,而那时你只要高抬贵手救一救,她就不会痛苦了,也不会芳心寸裂地离开我了,这仇恨我一定要报复,我也要见你死在痛苦中!’
“这一番话说得那师弟回不出一句话来,于是他们相互喝下对方配制的毒药,他们面对面脸色都很沉着,因他们自信含在口中的解药可以解去对方毒药的毒性。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静静地没有一个人说话。
“那师兄的徒儿焦急地看着他师父,就怕他师父脸色一变,那就是解药失效了,性命立时就有失去的可能,却见他师父含笑地对他说:‘不旧,我若毒发死去,将我尸体运回,葬在你师娘的坟旁……”
芮玮暗吃一惊,心忖:“原来史不旧是他的师侄,难怪他不肯救自己,他师侄配毒药害我,难不成反来救他师门的敌人。”
又想:“不对呀?他与师兄为敌,师侄也就是敌人,我服下他们的毒药,他应该救的啊?”
芮玮着实想不透其中的原因,只听药王爷续道:“出乎意料的那师弟的脸色变了,不一会摔倒地上,痛苦地呻吟,要知师兄弟俩人配的毒药皆都剧毒无比,一发作起来就不可收拾,那师弟自知命不长久,微弱地唤道:‘师兄,师兄……’
“他本意决不再喊师兄一声,但在要死的时候,忆起幼时的情分,终于忍不住再喊师兄。
“他师兄心肠慈悲,趋上前问道:‘师弟,你叫我有什么事?’
“那师弟挣扎道:‘我不明白五年不见,师兄的医术怎会高过我?’师兄叹道:‘五年来我精研扁鹊神篇……’
“那师弟好生羡慕,实未想到师父的扁鹊神篇有这等效用,断断续续道:‘师兄我要死了,求你两件事……”
“师兄道:‘什么事,你尽管说。’
“那师弟道:‘第一件事让我看看扁鹊神篇……’
“他师兄毫不考虑将扁鹊神篇递到他手中,他忍着极端的痛苦一页一页地翻着看,他是医学大行家看到这等医学奇书,脸上露出爱慕的神色。
“瞧了一刻,他自知时间越来越短了,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于是递还那本扁鹊神篇,吃力地赞道:‘好书,好书,能见此书死复何憾……’
“师兄问道:‘第二件事呢?’
“那师弟口中缓缓流出毒血,实已无力再说话了,但他不知从那来的生命潜力,道出那段调戏师嫂的事来。
“他忏悔的向师兄说:‘这件事死也对不起师嫂,求你在师嫂坟前祭告我的悔过,我心爱她仙子一般,绝不应该侮辱她,求她原谅我这畜牲不如的师弟……’
“他说完第二件事再也支持不住,死了过去……”
芮玮明知那师弟就是药王爷并没死去,好好活在眼前,但听到这里,不禁出口问道:“真的死了么?”药王爷泪水直流道:“他是该死的,世间绝无他再活的理由,可是他苏醒过来,他还以为到了阴间,用力一咬舌头才知没有死去,是他师兄饶了他这条狗命。
“他站起来发觉身上的毒全已解去,怀中揣着一卷书,拿出一看是那扁鹊神篇,得此奇书,他大喜过望,翻开来见到他师兄夹在书内的一封信。
“那封信说:不知师弟爱他妻子造成师兄弟失和的惨剧,他原谅了师弟,并说师嫂早就原谅了他,因师嫂从未将调戏的事告诉自己,这不是原谅了吗?
“又说既然师弟嗜爱医学,扁鹊神篇送给他,盼他好好光大本门的绝艺,说自己无缘医学,精研了五年扁鹊神篇仍然医术不能胜他。
“那师弟看到最后那句说:咱们这次比赛不分胜负,可见师弟医学天资大胜过我,扁鹊神篇该你所属,师父在天之灵亦赞此举。
“他看到此猛然想起一事,飞快下山,赶到师兄家里,但他终于晚了一步,他师兄已然死了,是毒发而死的。”
“他伏在师兄僵硬的尸体上,痛哭道:师兄,师兄,这场比赛是你胜了,你为什么不救自己啊,你有扁鹊神篇,决不会再死在我配制的毒药下。’
“因他知道自己配制的毒药十分霸道,服下后不到一刻就要毒发,倘若毒不发,那毒药就失了效用。
“他师兄既有解药只要连服三天,毒性定可全部解去,但他师兄把扁鹊神篇给他,便知师兄已无意于世。
“他师兄的徒弟陪在一旁泣道:‘师父毒发时,侄儿劝他服下解药,师父不肯服,说要陪师娘去了……’
“那师弟大哭道:”师兄,师兄,你可是为了替师嫂复仇才偷生世上,你该复仇呀,为何又饶了我,更何必将扁鹊神篇传给我,你医学的天资胜过我,那场比赛是你胜的呀,光大本门绝艺有你就好了,我这不成材的师弟怎能胜过你……’
“他跪在师兄尸体前哭了一天一夜,哭得血都流出来了,但仍不减一丝悲痛之心,自此后他虽苟活世上却更无意出现江湖,只盼找到资质绝佳的青年,将扁鹊神篇传他,由他来光大本门绝学,因那师弟不够资格再称黄山门下了……
“然而几十年来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青年……”
说到这里药王爷痛哭出来,这一哭如江河泛滥,越哭越大,芮玮不由陪着他泪下来,心想:“他现在哭得这么伤心,想在几十年前伏在他师兄尸体上痛哭不知又是多么伤心了。”
又想:“几十年来,他忆起往事仍能说得清清楚楚,可见在这几十年中每夜梦回,都在深责自己,无一日忘却!”
芮玮见他再哭下去,这么大的年纪一定受不了,上前劝道:“前辈节哀,事已过去几十年,不要再悲苦如此!”
药王爷不愿在外人面前这般痛哭,听芮玮劝道便渐渐停下哭声,尽力抑制住缠绕心中的悲痛。
他抹干泪痕道:“我与你师伯是至交好友,他要你来求我,我怎会不救你,然而你中的毒就是当年我师兄与我赌赛配制的毒药,只是被史不旧改成慢性,但那毒性与师兄配制的一般无二……”
芮玮听他这时坦然说出那故事中的师兄就是他的师兄,暗暗叹道:“药王爷一生也太凄苦了!”
药王爷道:“当年我发誓不解师兄给我服下的毒药,因我是彻底地败在师兄手下,永无能力再解那毒药。”
芮玮叹道:“师伯不会怪你,我更无一丝怪你,生死在天,我当尽半年之力精研扁鹊神篇,自配解药。”
暗中忖道:“药王爷有了扁鹊神篇,一定能够解他师兄当年配的毒药,只是他心存尊敬,不敢再配解药。”
又想:“怪自己命不好,史不旧什么毒药不好给我服,偏偏给我服的是那毒药,若是别的毒药,药王爷早给我解了。”
药王爷道:“在半年内,你能自配解药,那本扁鹊神篇便不用还我,你有这等质资,当可接下此书,光大本门绝艺。”
芮玮道:“若不能自配解药,晚辈死去时,不知将此书交还给谁?”
药王爷脸色不悦道:“难道没有一点自信吗?”
芮玮雄心一发,心忖:“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哪怕悬梁刺股我也要自配解药来。”当下豪气如云,说道:“我配出解药后,一定以扁鹊神篇所载奇术,普救世人!”
药王爷笑道:“只要你有这志气,我预祝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