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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英雄末路

“七巧追魂”那飞虹面色更是铁青,沉声道:“你看清了此人是什么模样?”

这汉子微一沉吟,道:

“此人面色一片蜡黄,看来仿佛有重病在身,穿的是‘飞龙镖局’趟子手的衣衫,头上戴着一顶范阳毡笠,紧紧压在眉毛上,别人很难看到他的目光,脚上穿的什么鞋子,小的却没有看清!”

“七巧追魂”冷哼一声,又道:“他身上可带有兵刃?”

这汉子垂首道:

“他身材与我这般模样,身上没有兵刃,但腰间却似暗藏着一条链子枪、七星鞭之类的软兵器。”

“七巧追魂”双眉一皱,道:

“飞龙镖局中,哪里有这样的角色?盟主,小弟先去看看。”

裴珏面沉如水,截口道:“此人寻的既然是我,自然是我出去。”

语声未了,他人已走出门外,极快地穿过庭院,穿过大厅,只见敞开的大门外,一片嘈杂,十数条汉子,拥挤在门前,挡住了那人的身影,裴珏双手一分,大步而出,只见一条汉子,果如方才形容的模样,垂手立在阶前,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似乎根本就未将面前这十余条汉子看在眼里。

裴珏剑眉微扬,沉声道:“朋友是谁?寻裴珏有何见教?”

这汉子仍然低垂着头,也不望裴珏一眼。

裴珏皱眉道:“在下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么?”

只听这汉子干咳一声,嘶哑着声音道:

“檀总镖头有令,要我来劝你归降‘飞龙镖局’,否则……哼哼!”

裴珏面色一沉,冷笑道:“你回去——”

语声未了,突见这汉子竟仰天大笑起来,举手一挥,挥去了头上的范阳毡笠,露出一双雪亮的眼睛。

裴珏凝目望去,突地大喊一声:“原来是你!”

一步掠了过去,紧紧抱住这个人的肩头,竟在这结冰的雪地上,纷飞的大雪中,狂笑雀跃起来。

方自出门的“冷谷双木”、“七巧追魂”以及袁泸珍见到这般情况,都不禁为之一愣,大笑声中,只听裴珏道:“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怎地也不通一下信息?”

那汉子大笑道:“我当真行动神秘得很,怎能走漏消息?”

他一面大笑,一面扶着裴珏的臂膀,走上石阶。

袁泸珍秋波转处,轻呼道:“李耀民,你怎么也来了?”

裴珏一怔,停步道:“李耀民,谁是李耀民?”

“七巧追魂”目光凝注,只觉得此人的一双眼睛好生熟悉,沉吟许久,终于想起脱口道:“七巧童子!你怎地来了?”

袁泸珍大奇道:“谁是七巧童子?他明明是‘飞龙镖局’里的趟子手李耀民,你们切莫要上了他的当!”

裴珏心念一转,哈哈笑道:“想必你这些日子里又弄了些什么花样?但‘七巧童子’吴鸣世怎地会变成李耀民了呢?”

“七巧童子”吴鸣世仰天笑道:“李耀民者你要命,要你命,要檀明的命之意也!哈哈——此事说来话长,快些摆酒,待我详谈。”

他们大笑着携手走人后院,这一双患难相共的生死朋友,虽然许久未见,但情感上却毫未生疏。

只是他们觉得彼此间都有些变了。

入厅之后,那飞虹立刻招呼摆酒,“七巧童子”吴鸣世笑道:

“恭喜那兄,终于大彻大悟,稍后小弟是要敬那兄三杯。”

裴珏、那飞虹齐地一愣,脱口道:“你怎会知道?”

吴鸣世含笑道:“方才被我打倒在地上的赵平飞与王得志,便是我一手安排在那兄手下的内应,因为那兄的一举一动,小弟都关切得很。”

“七巧追魂”怔了一怔,掌心不觉又暗中沁出冷汗,他本来以为自己心智可称一时之选,此刻心中不禁惊恐,惭愧交集。

酒方摆起,“七巧童子”吴鸣世便开始叙述他这些日子来曲折离奇的故事,他最先说:

“我最初听裴兄讲起他的身世,便知道‘龙形八掌’必是对他藏着极大的阴谋,谁要说他这样的人天资愚鲁,那此人不是疯子便是白痴,檀明既非疯子亦非白痴,自然是另有居心。”

“是以我一开始便用易容药改换了容貌,投人‘飞龙镖局’,想在暗中留意檀明的破绽,后来我又在无意中寻着了那车夫‘过不去’,听到了他梦中的呓语,我就以各种方法,逼得他心甘情愿地说出这件隐秘!”

他说得甚是简单匆忙,仿佛还有什么大事要等着他去做似的。

但这简单而匆忙的言语,却已足够使得众人为之感叹惊奇。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

“我曾听裴兄说起过这位袁姑娘,是以我常在暗中留意着她,借故和她说两句话,又在有意无意间,告诉了她许多事!”

袁泸珍双目圆睁,轻唤一声,道:

“呀!难怪——真想不到,你……你真的是聪明。”

吴鸣世微笑一下,向裴珏道:

“那次这位那兄到‘飞龙镖局’时就是我引着袁姑娘在有意无意间见他一面,后来我又将檀明和十余年前那一段无头公案的关系,告诉了袁姑娘,然后再引发她出来找你的意思。”

裴珏伸手一拍前额,感叹道:

“我那时便觉奇怪,她一个小女孩子,怎会探出那么多秘密?原来……唉,七巧童子,你真该改名叫做十巧童子才是。”

袁泸珍静着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道:

“我逃出来的时候,差点被他们抓回去,是不是又是你在暗中帮我将他们引开的?”

吴鸣世微笑颔首道:

“那次我也十分危险,差点被他们发觉真相,幸好那般人都是蠢驴!”

“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道:

“那些人并不太蠢,只是吴兄你……唉,当真有惊世之才,过人之智。”

吴鸣世道:“那兄过奖了。”

他面上突然泛起一阵得意的光辉,接口道:

“这些事倒还不足为奇,此刻在汉口城里,小弟倒确实写下了一些得意之笔,日落以前,我们必定要赶到汉口城去,到那时……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数声,举起面前酒杯,仰首一干而尽。

袁泸珍幽幽叹道:

“这些事我已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出来的了?你却说都不足为奇。大哥哥,我真想不到你有如此聪明的朋友,看来比你还要聪明得多。”

裴珏含笑道:“他一直就比我聪明得多。”

如此俗气而客套的称赞之言,在他口中说出,却是那样地真心而诚恳,吴鸣世摇头道:

“错了错了,我再聪明,也不过是绿叶而已,只能为辅,不能为主。”

他笑容一敛,忽地正色道:

“裴兄,你要知道,真正的牡丹是你,当今江湖中大乱已起,收拾残局的,也必将是你,上天生你,乃为‘公’,你切切不可为了一些儿女情仇,消磨了自己的志气,我方才看你意志消沉,心里实在难受得很,你要知道此刻武林中千千万万的眼睛,俱都注目在你身上,千千万万个希望,也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若是自暴自弃,岂非叫天下武林朋友伤心!”

裴珏心头一震,宛如一桶清水,灌顶而下,心头顿觉一片清明,刹那间便将所有的“私”情、“私”怨一齐抛开,心中暗骂自己:

“裴珏呀裴珏,你当真该死,天下武林朋友的前途,难道不比你私人的一些情仇恩怨重要得多?”

一念至此,他心头既是惶恐,又是感激,忍不住长身而起,向吴鸣世当头一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冷寒竹道:“好朋友!”

冷枯木叹道:“当真是好朋友。”

“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道:

“谁若是交了你们两人这样的朋友,此人当真走运得很。”

过了午时,密布阴霾的苍穹,突然射出一片阳光,笔直地射在汉口城里的长街上。

长街上的人群,此刻几乎已沸腾了起来,除了酒家茶栈,所有的店铺俱已歇业,汉口城内所有的朋友约会,喜庆丧事,生意来往,银钱交易……此刻也都早已完全停顿。

上插“飞龙镖局”旗子的镖车,仍停留在江边,但镖车旁的镖伙们,神色却已都有了些沮丧。

所有的流言与耳语,都是对“龙形八掌”如此不利,这当真使武林中人大为惊讶,本自占尽优势的“飞龙镖局”,情势怎会变得如此恶劣?

长街上人语喧腾着,本来有着顾忌的人,此刻竟都放声而来,整个的汉口城,此刻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一样。

那一扇黑漆的大门,直到此刻,还未启开,于是聚集在门口的人,便越来越多,像是一群等着看赛神会开锣的观众一样。

忽然,真的有一阵锣声响起!

千百道目光一齐转首望去,只见百十条黑衣大汉,结队而来,当头四人,手敲铜锣,后面数十人,手持雪亮长刀,再后数十人,手持长弓,后背长剑,拥着一个麻衣孝服,满面悲容的少年,走人长街。

众人惊奇交集,只见这些黑衣大汉将这少年拥上了屋檐下的一张方桌,然后钢刀手围在四侧,弓箭手又围在钢刀手之外。

铜锣再次响起,那麻衣孝服的少年便带着眼泪与愤怒,叙说起自己悲惨的遭遇。

他自然就是十余年前丧身在那件惨案中镖师的后代,他沉痛地叙说着自己身世的悲哀。

这沉痛的悲哀,立刻便博取了千百人的同情与愤怒。

说到最后,这麻衣孝服的少年忽然跪到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小子幼遭孤苦,身披奇冤,又被那恶贼奸谋所害,以至直到今日尚是手无缚鸡之力,小子的血海深仇,只有仰仗各位父老、父伯、兄弟们为小子主持正义,为武林主持公道!”

众人立刻大哗,也不知是谁在群众中大喝道:

“奸贼,打死檀明这假仁假义的奸贼!”

这一声大喝,有如星星之火,立刻引起了燎原之势。

刹那间整条长街俱已被怒喝声吞没。

汉口城的四面八方之处,也有同样的麻衣少年,在叙述着同样的故事,引发起同样的怒喝。

要知这般武林群豪俱是热血冲动之辈,经过这许多日沉闷的等候,此刻早已压制不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引发!

本来只不过为了看看热闹而来的人们,此刻早已放弃了袖手旁观的立场,愤怒的大喝起来。

甚至连“飞龙镖局”旗下的一些镖伙,也被这一番言语所动,竟变得袖手旁观起来。

另一些人虽然对檀明忠心耿耿,但见了这一群愤怒的人群,哪里还敢出手?他们只希望那漆黑的大门快些启开!

突然,有十数人蜂拥到江边,冲开了那一帮沮丧的镖伙,将镖车推下江岸,扑通,落人浊黄的江水里。

这一惊人的举动立刻便引起了千百人的效法,千百人一齐蜂拥而上,将百十辆镖车一齐推下了江岸,飞溅起的江水,溅湿了在江岸旁数丈开外人们的衣衫,但是这冷冰的江水非但没有浇灭人们的怒火,反似在火上又加了些油,使得人们的愤怒燃烧得更加剧烈。

他们又蜂拥着回到那漆黑的大门前,一声怒骂响起:

“檀明,你出来,还我们一个公道!”

千百声怒骂随之响起。

一块石块,砰地,击在那黑漆的大门上。

于是,石块、水果,甚至茶杯、碗盏,便像是暴雨一般投在那黑漆的大门上,灰黯的围墙内外。

这就是群众的心理,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就利用了这群众的心理而成就了霸王之业。

但若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却万万不会利用这群众的心理与热血。

这一切计划,自然俱都是聪明绝顶的“七巧童子”吴鸣世安排的,他联络了所有被害镖师的遗属,将他们一齐送到武汉,再设法与“神手”战飞取得了密切的联络,让“江南同盟”的手下在群众中鼓扬起一阵无法熄灭的怒火。

所有事情的发生,俱都在他周密的安排与计划之中,而所有的安排与计划,俱都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自郊外人城的“七巧童子”吴鸣世,一路上详细地叙出了他的安排与计划,然后微微笑道:“这就是群众的心理!”

“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一声,击节道:“好一个群众的心理!”

裴珏一言不发,面寒如冰,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这岂不太过分了么?”

袁泸珍幽幽一叹,道:“我也觉得太过分了些。”

“七巧童子”吴鸣世长叹一声道:

“情非得已,事宜从权,我这样的做法,虽然失之仁厚,但对檀明这样的人来用这样的方法,却是再恰当也没有。今日一役,檀明若胜,他的锋芒必定更盛,姑且不论那一段血海深仇,以武林情势而言,也是悲惨之极的事,他一生以奸狡之权术对人,我此刻也以奸狡之权术对他,这岂非公道已极的事!裴兄,英雄处世,切忌有妇人之仁,以小仁乱了大谋。”

裴珏默然良久,长叹道:“英雄,英雄……”

“英雄,英雄……”

端坐在客厅的红木大椅上,“龙形八掌”檀明也正在喃喃自语:

“英雄?英雄,谁是英雄?英雄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世英雄,雄踞武林的一代大豪,此刻心底的落寞与萧索,世间又有哪一枝笔能够描摹?

由平淡而绚烂,由绚烂而极盛,此刻,他仿佛已感觉到日落后的萧索。

檀文琪的突然离去,所给予这老人的痛苦与刺激,当真比泰山还要沉重,他只觉雄心渐失,万念俱灰!

东方铁、东方剑、东方江、东方湖兄弟四人,面色铁青,端坐在厅堂中央,门外的怒骂,已使得他们难堪,落在院中的石块、杯盏,更使他们难以忍耐,但他兄弟四人侠义传家,此刻却又不忍放手一走。

他们谁也猜不出来东方震是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突然出走?为什么竟会和檀文琪一齐失踪?

大厅侧的耳房中,“八卦掌”柳辉,“快马神刀”龚清洋,以及边少衍、罗义等,正在窃窃私语着。

他们在密谋计议着什么?

“神手”战飞的行踪是难以被人得知的。他此刻正斜倚在“长乐里”,“白兰院”,武汉名妓“小白兰”的香闺中。

紫金钩挂流苏帐,鸳鸯枕叠翡翠衾,“神手”战飞斜倚在流苏帐下,鸳鸯枕上,拨弄着帐边的金钩。

金钩叮当,默坐在他对面的“小白兰”圆睁秋波,好奇而诧异地望着面前这多金的豪客。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客人,在她一颗被风尘染得变了色的芳心中,这粗犷中带着忧愁,随便中带着威严的豪客,对她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之力,但是从昨夜的深夜,直到此刻,他却只是呆呆地坐着,皱眉地深思着,偶尔到门边去发一个简短的命令,偶尔从她莹白如玉的纤手上喝一杯辛辣的烈酒。

她忍不住幽幽长叹一声,轻轻道:“喂,你在想什么?”

“神手”战飞随口漫应了一声,他心中的确有着许多心事。

照目前的情势来看,“江南同盟”的确已稳操胜算,但是这种胜利对他而言,却是毫无利益的。

他忽然发觉,他计划中所培养的“傀儡”,至今已成了一个光芒万丈的“英雄”,“英雄”,是任何人无法控制的,他计划中的权势与光荣,至今可说是毫无希望落在他自己手中。

他仔细地分析着情势,他总算是个“枭雄”,对于情形的判断,是那么精细而睿智,他明确判定了自己在一场胜利中所能得到的收获,与他先前所计划的实在相差得太多。

“小白兰”虽然久经风尘,却又怎会猜得中面前这草泽之雄的心事?

她轻轻抬起赤裸的纤足,在“神手”战飞胸膛上点了一下,娇唤道:“喂,你——”

“神手”战飞浓眉一扬,双目倏睁,厉叱道:“你要做什么?”

“小白兰”芳心一凛,只觉他的目光像是刀一样,使得自己不敢逼视,但风尘中的经历却使她发出与常人不同的反应。

她反而“嘤咛”一声,扑到“神手”战飞的身上,撒着娇:

“你为什么这么凶?我是看你愁得发慌,才想替你解解闷,我是喜欢你呀!”

温柔而绮丽的娇语,使得“神手”战飞老去了的雄心突然起了一阵激荡。

他紧皱的双眉渐渐放宽,目光也渐渐柔和,这一生风尘奔波,为声名事业挣扎、奋斗,甚至欺骗、抢掠的武林枭雄,如今骤然落人温柔乡中,骤然尝到了温柔乡中的温柔滋味,这对他失望、落寞、而渐渐老去的雄心,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

“小白兰”感觉到他情绪上的变化与波动,她轻轻伸出春葱般的玉手,为他轻轻整着颔下的长髯,轻轻道:

“你……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我听听,好么?”

“神手”战飞长叹一声,缓缓道:“你不会懂的。”

“小白兰”以明媚的秋波温柔地望着他,轻轻又道:

“那么……我唱一只曲子,替你解愁好么?”

她婀娜地站起来,她赤裸的秀足,踏过厚厚的地毡,她莹白的纤手,取下了墙角的琵琶。

轻轻调弄,慢慢理弦,轻轻咳嗽。

然后,她慢声轻唱,她的歌声是那么绮丽而温柔。

在这温柔而绮丽的歌声中,“神手”战飞突然发觉这里的温柔滋味,或者竟将是他将来最大的安慰。

他凝注着面前这美丽的女子,心里忽然泛起一阵从来未有的荡漾、温柔。温柔不是最最容易消磨雄心的么?

但是他此刻必须出去,为自己的权势作最后的挣扎。

他一披衣裳,长身而起,外面的怒喝与暴动之声,已隐隐传到了这绮丽而温柔的香闺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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