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久已摒住呼吸,此刻都不禁齐声惊呼!
檀文琪苍白而绝美的面容,仍是木然不变,冷冷接口道:
“我们的赌注,以明日正午为期,那时裴珏与‘冷谷双木’无论谁胜谁负,都必定已可分出结果,是么?”
“神手”战飞方自恢复的豪气,此刻又为之所慑。
但群豪目光已自檀文琪转向他,使他不得不讷讷应道:“想必如此!”
群豪目光,一齐回向檀文琪,只听她冷冷道:
“那时裴珏若已回转,我立刻便摘下我的眼睛,双手奉送到你面前;否则的话,我不说你也知道。”
她说得仍是冰冰冷冷,无动于衷,生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的一双眼睛看做是自己的。
满厅群豪,虽然俱都是刀口下讨生活的角色,都也未曾见过如此冷削的女子,不禁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有的忍不住偷偷去望“龙形八掌”一眼,只当他听到自己爱女下这般的赌注,也定要心惊胆颤。
哪知檀明一手捻须,却仍是神色不动,他们自然猜不出这领袖群伦的武林大豪之心意。
檀明自然深知裴珏绝非“冷谷双木”的敌手,那么他又何尝不希望挖下他对头的一双眼睛?是以他对自己爱女的举动,反而没有惊震责怪,反而暗暗有着些赞许之意,为她能利用时机,头脑之灵活,竟不逊于己。
其实,这叱吒风云的武林大豪,又何尝猜出了他爱女的心意?
只有“七巧童子”吴鸣世在暗中叹息一声,忖道:
“看来我那裴兄方才离去时,已深深伤了这少女的心,他若万一胜了,她真的情愿挖下自己的眼睛来,因为她再也不愿见到他了。”
只见“神手”战飞失魂落魄地怔了半晌,突地咯咯干笑道:
“其实姑娘又何苦与在下来赌眼睛?在下的这双眼睛,算不了什么;但裴大先生若是胜了,姑娘的这一双剪水秋波,血淋淋地挖将出来,却当真叫在下看了不忍!嘿嘿——各位,你说是么?”
他妄想以这番轻松的言语来掩饰自己的紧张,更期望能以这番言语来打动檀文琪的心,同时,他自己也希望能以此来博取别人同情的笑声。
但群豪此刻人人心弦紧扣,哪有心情笑得出来,檀文琪冷冷道:
“是么……”突地面容大变,放声道:
“裴珏若是胜了,我不但挖出眼睛,还要割下舌头,因为我再也不愿见到他,再也不愿与他说话……”
群豪一愣,俱都大奇,不知她为何突地变了神态,变了语气,“七巧童子”吴鸣世却又不禁叹息。
因为他知道这娇纵而任性的少女,终于不禁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此刻厅内群豪,固是人人注意着檀文琪;院外的人,也俱都蜂拥至到厅门,数百道目光,全都被她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院中已悄悄走人了一条人影,就像是一条淡灰色的幽灵!
他为了檀文琪的语声而顿住脚步,又为了檀文琪的言语而黯然轻叹,天上的星光,厅内的灯光,映着他的面容。
他的面容竟也有如幽灵的惨白。
他踟蹰在门外,许久许久……。
终于,他挺一挺胸膛,分开蜂拥在门口的人群,缓步走人大厅。
厅内群豪,还在呆呆地望着檀文琪,不知是谁,突地惊呼一声!
“裴……裴……”
这一个字在此时当真比张天师的佛法还有魔力,每一个人的目光——包括檀文琪的在内,都着了魔似的向厅门望去。
厅门前的人群,此刻却像着了魔似地远远避了开去,留下一条极宽极宽的道路,就像是这进来的人有着盘古那样顶天立地的躯体似的。
道路中,一个人缓步而人!
他脚步虽然轻微,但此刻此时,这轻微的脚步声,却像是巨斧敲山似的,一声声直震到人们心底。
一阵难以形容的静寂之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终于响起。
然后,数百道声音一齐欢呼着:
“裴大先生!”
过度的震惊,却使得“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忘了失望,使得“神手”战飞忘了欢呼,使得“七巧童子”吴鸣世忘了高兴,也使得檀文琪忘了自己的赌注……
裴珏的面容是苍白的,失望的,就正如檀文琪方才的面容一样。
但是目光,却远不如檀文琪的明亮,因为檀文琪那时的情感是愤怒与恨,而此刻他的情感却只有失望,失望……
“神手”战飞呆望着他,却不知自己是该高兴,抑或是该失望,方才的赌注纵然惊人,但直到最后,他却仍未有丝毫希望裴珏得胜的心念,就正如东方五兄弟绝不希望他失败而死一样。
终于……
战飞爆出一声欢呼。
那飞虹、向一啼相对一叹。
“龙形八掌”长身而起!
吴鸣世飞身掠到裴珏身旁。
檀文琪颤抖着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两只青葱的玉指,点向她自己的一双剪水秋波……
“龙形八掌”眉指挑处,大喝一声“琪儿!”
手掌一拂,点中了他爱女腰间的穴道。
檀文琪“嘤咛”一声,缓缓倒了下去,倒在他爹爹怀里。
裴珏就正如一颗明星的降落,吸引了全部的目光,直到这一声大喝,一声嘤咛,群豪方自转过头来。
“神手”战飞目光一扫,冷冷道:
“方才的赌注,可不是兄弟提出来的,檀老镖头休要忘了!”
“龙形八掌”面容骤变,冷冷道:“你说什么?”
“神手”战飞仰天一笑,道:
“难道仁义为先的檀大英雄,也不怕江湖中的耻笑?”
他大笑着转首道:
“裴兄,有些人当真是有眼无珠,竟不信兄台会胜得‘冷谷双木’……”
裴珏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他面上毫无任何情感的表露,只是突地冷冷截口道:
“谁说我胜了?”
“神手”战飞心头一震,脱口道:“裴兄难道败了么?”
他此刻心中的情感,当真是谁也描写不出,听到裴珏胜了,他心中自是失望,但失望中又不禁有些高兴,听到裴珏败了,他心中也不禁失望,但失望中却也有些高兴,是喜是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满厅群豪的心情,此刻亦是忽忧忽喜,只有“龙形八掌”檀明听到裴珏未胜,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再次对望一眼,面上亦有喜色,哪知裴珏冷冷又道:“谁说我败了?”
又是一阵哄乱!
哄乱,哄乱……这方才寂静如死的大厅,此刻竟哄动得有如千军万马正在厮杀着的战场。
“神手”战飞双臂一扬,大喝道:
“各位静一静好不好!”
这一声大喝虽然有些效用,但却不甚显著,“神手”战飞等了许久,终于只得长叹一声,道:
“裴兄,你到底是胜了,抑是败了?”
裴珏木然道:“胜了,胜了!”
檀明、向一啼、那飞虹,心头一沉……
裴珏木然接口又道:“败了,败了!”
“神手”战飞眉头一扬,心中暗骂。
“此人难道得病了么?”
裴珏接口道:“胜了,败了……”面上忽地泛起一丝难测的微笑。
原来裴珏方才头也不回地奔出“浪莽山庄”之外,他也不管“冷谷双木”是否来了,只管缓步垂首而行,生像是郊游踏青,寻觅佳句的年轻士子似的,偏激古怪的“冷谷双木”,此刻竟容忍地跟随在他身后,丝毫没有催促之意。
绕过庄门前杂乱的车马,他又回到了那冷僻的树林,晨雾早已褪尽,木叶却更苍翠。
“五月的天气,的确是迷人的!”
他望着枝头婉啭的鸣禽,暗中喃喃自语,心境显得空前的平静,既没有濒临生死时的惊慌,亦不是从容就义时那种慷慨的镇定,只是平静,出奇的平静。此刻若有一位得道的高僧看到他晶莹的面容,一定会很喜欢地劝他皈依佛门,因为他虽然没有参透武功的法门,却已参透人生的真谛,如果真的让他此刻死去,他定会变成一个潇洒而常带微笑的幽灵。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眼神中明显地露出了心中的惊奇,只见裴珏缓缓转过身来,缓缓道:
“在这里动手,两位可算得满意么?”
冷枯木干咳一声,向冷寒竹微一示意,道:
“此处大佳!”
裴珏含笑道:“那么两位此刻已可动手了!”
冷寒竹亦白干咳一声,转首道:
“好好……”目先望着冷枯木,虽未开口,但目中神色,显然是让冷枯木前去动手,哪知冷枯木却已沉声道:
“老二,你先去领教。”
冷寒竹呆了一呆,讷讷道:“我去么?”
冷枯木道:“自然是你去。”
这兄弟两人此刻竟是谁也不愿去执行这在他们眼中看来,本是天经地义的复仇工作,虽然他们也知道此举是那么轻易。
冷寒竹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道:
“好,好,我去,我去!”
缓步走到裴珏面前,裴珏微微一笑,道:“请!”
冷寒竹目光抬处,只见这少年面上的微笑竟是那么潇洒而自然,就像是一个武功绝好的武林高手,在面对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对手;若非他早已知道这少年的武功,此刻他必定会十二万分小心地凝神待敌。
但是他此刻,却丝毫没有与人动手的心情,讷讷道:
“你怎地不先出手?”
裴珏含笑道:
“在下并无与两位动手之意,而是两位向在下挑战的,自然先应让阁下出手才是。”
冷寒竹微微颔首,似乎极为同意对方的见解,缓缓道:
“那么我就先出手了。”
干咳一声,向前跨出一步,举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这一掌拍出既无丝毫真力,亦无时间部位,简直像是个无精打采的母亲,要动手去打她并不想打的子女。
裴珏愕了一愕,轻轻举手格去,冷寒竹立刻收回手掌,放下手掌,又抬起手掌,无精打采地又是一拳击去。
裴珏后退一步,竟然连招架都不招架了。
冷寒竹大声道:“你怎地不还手?”
裴珏道:“我这不是还手?”
随着话声,他也击出一拳,冷寒竹手掌一反,只要轻轻一搭,便可搭住裴珏的脉门。
但是他却仅仅大喝一声,一言不发地回头就走,走到冷枯木面前,木立了半晌,大声道:
“你若要报那无端受辱之仇,你自己去动手好了!我……我疲倦得很……气力不济了。”
冷枯木冷削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颔首道:
“好,好,我去,我去!”
大哥走到裴珏面前,缓缓卷着自己的衣袖,也丝毫没有出手之意,裴珏眼睁睁地望着这兄弟两人,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温暖,他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两个冷酷的怪人身上,发现人类的温情!
冷枯木卷了半天袖子,似乎卷袖子这件工作,远比做什么事都困难些,冷寒竹目光中已闪过一丝笑意,口中冷冷道:
“不卷袖子,也一样可以动手的。”
冷枯木回头瞪了他一眼,终于举起手掌,一掌拍去,裴珏呆呆地望着这只手掌拍来……
哪知掌到中途,冷枯木突地缩回掌去,喃喃道:
“不行,不行,我兄弟宁愿将‘浪莽山庄’中的人全都杀死,也不愿碰你这种不会武的人一下。老二你说是嘛?”
冷寒竹赶上前来,颔首道:“不错,不错!”
冷枯木愕了半晌,突又大声道:
“但‘冷谷双木’一世称雄,也不能无端被人欺侮,师傅找不到找徒弟,正是天经地义之事,老二,你说是吗?”
冷寒竹不住颔首道:“不错,不错……那么怎么办呢?”
冷枯木又自呆呆地愕了出神,转向裴珏大声道:
“你虽然不会武功,但别的事你总会的吧?”
裴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冷枯木道:
“那么你随意说出一件可以比试的东西来,无论是琴棋书画,文武两道,什么都可以。”
这兄弟两人此刻实已没有伤害裴珏之心,是以便提出这种方法来。其实这兄弟两人生性冷僻,除了武功之外,别的事也会得不多。
但裴珏俯首沉思了半晌,却发觉自己除了不会武功之外,别的技能亦是一窍不通,他幼遭孤伶,托庇在“飞龙镖局”之中,终日与武夫为伍,自然不会学到琴、棋、书、画,这些大雅之事,至今只不过念过三两本启蒙的书籍而已,终日除了做些粗笨的工作,便是坐在石阶上,望着碧空凝思。
到后来离开“飞龙镖局”后,更是颠簸困苦,流离失所,哪里有时间去学习任何知识,哪里有人教他?
他呆呆地凝思了许久,突地想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已。他痛恨自己的无知,直恨得心头阵阵发痛。
无知,无知……这的确是件可怕的事!也难怪这少年痛恨自己,但是他却不知道,他虽然没有别人都有的东西与知识,但是他却有一颗伟大而善良的心——这是大多数人都非常欠缺的,这也可补偿他所有的缺点;当人们面对一颗伟大而温暖的心之时,便很少再会去留心别的。
他悲哀而痛恨地叹息一声,缓缓道:
“不瞒两位,在下一生之中,实在……实在……”突觉泪珠已要夺眶而出,渐渐语不成声。
冷枯木呆了一呆,讷讷道:“你难道什么都不会么?”
裴珏勉强抑制着眼泪——世上所有的恐惧和痛苦,都不会使这少年如此伤心!此刻他伤心的只是自己的无知,那是远比“寂寞”还要可怕的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可怕的事实。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目光再转向裴珏时,除了先前原有的惊奇与钦佩外,又多了一份温暖的怜悯。
微风轻拂,他兄弟两人突地盘膝坐了下来,望着林中活动的黑影,默默地出起神来。
他兄弟两人生平极为不幸,是以他们才怨天尤人,才会养成这股孤僻而冷酷的个性。
但他们此刻倒突然发现,这少年的生性遭遇,竟像是比他们还要值得悲哀;但是他却默默地承受了,善良的承受了——他自己为自己伤心,而丝毫没有对别人抱怨,而实际上,他却是有理由抱怨的。
裴珏亦自仰望着苍穹,这刺骨的悲哀,已大大扰乱了他先前平静的心情,生死,成败,在他眼中看来虽是那么淡薄,但是对自己生命的无知……唉!他要多么痛苦才能接受这一事实啊?
一片还未成熟的树叶,随风飘落到地上,他望着这片树叶,突地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如这片树叶一样。
“只要让我享受一天知识,让我能从知识的境域内去重新观察人类的可爱,宇宙的伟大,那么我便可含笑瞑目了。”
他从心底痛苦地嘶喊着,这求知的欲望,竟是那么强烈,竟远较世上任何事都强烈得多,它扰乱了他的心境,也刺激起他生命的勇气——平静的心境,到底不是少年人应有的心境,少年人应有的是飞扬的生命,与生活的勇气!
暮色渐渐降临……
这老少三人,在这静寂的林木中仔细咀嚼生命的滋味,竟忘了时光已在悄悄流去。
一声归鸦唱晚,冷寒竹心头突然灵光一闪,冷削的面容,也突地露出了满面的喜色。
他,毕竟想起了一件值得兴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