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鸣世以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完了这段曲折而动人的故事,他敏锐而睿智的目光,便也似因着这段故事而蒙上了一层悲哀的薄雾。
夜色,更深了,黎明前的片刻,永远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也永远是一夜中最寒冷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袂上的灰尘,像是想将心中的忧郁也一起抖落似的,但是这少年心中的忧郁究竟是什么?却永远都没有人知道!
当人们极力隐藏着自己身世的时候,不也是非常痛苦的吗?
于是他又自长叹一声,走到门口,他忍不住要赶快离开这房间,因为他生怕自己在这里呆得过久,会不由自主地将心里的秘密告诉裴珏,而他有这种冲动,已不是第一次了。
裴珏抬起头,望着他的身影,低低问道:
“你要走了?”
吴鸣世“嗯”了一声,停住脚步,只听裴珏长叹着又道:
“为什么一天的时光有时候显得那么短?有时候却又像是无比的漫长,唉——我真希望这黑夜快过去,白天快些来,然后白天再赶快过去,明天的黑夜再快些来,唉——我真是不知道‘等待’原来是这样令人痛苦的事。”
吴鸣世缓缓点了点头,突地回身一笑,亲切地笑着说道:
“你等的是什么?”
裴珏长长一叹,目光远远投向窗外的无尽黑暗,沉声道:
“我不知道‘金童玉女’这两位老前辈此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因此我希望明夜的三更快些来,好让我能解开这问题,同时——”
吴鸣世又亲切地笑了一笑,只是这次他笑容中却像是有些奇怪。
当这亲切而奇怪的笑容,在他目光中又旋转成一阵轻淡的忧郁时,他却仍然含着笑道:
“同时,你还期待着檀文琪会来找你,你知道她白天时绝不会来,所以,你就等待晚上,是不是?”
裴珏沉重的面颊,飞扬起一阵轻快而带着赞佩的笑容,像是在说:
“你什么都知道。”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只是默认了。吴鸣世缓缓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
“等待虽然令人心焦,但也是件非常美的事,没有焦急的等待:怎么会有相见的快乐。”然后,他缓缓走了出去。
裴珏再次望向他的身影,只觉他说的话是多么动人而美妙,虽然没有韵脚,亦不分平仄,然而却像诗句一样,令人心动!
于是他细细地领悟着这等待的痛苦,幻想着相见的快乐,直到曙色染白了昏黄的窗纸,他方自在朦胧中睡去。
暮春阳光,像往常一样,从东方笔直地照射过来,照进了他的窗户,照着他俊秀的面容,同样地,也照进了檀文琪的窗户,照着檀文琪那如花般的娇靥,她没有睡,她只是悄然合上眼帘,转动一下卧着的姿势,避开这刺目的阳光。
她没有睡,是因为她已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那么匆匆地离开自己旦旦相思,朝夕苦忆的人,一时的娇嗔,却换来永久的悔疚,她暗怪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孩子气。
于是她也开始期待黑夜的来临。
“等到晚上,我再去找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我昨天晚上的孩子气。”
她瞑目玄想着,当夜幕再次笼罩着大地的时候,他会跑到昨夜的小溪旁,等待着她,张开他壮健的臂膀,将她拥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告诉她,他所爱的人,只有她一个。
这个白天,她希望能在这种甜蜜的幻想中度过,但是,当武林中人知道“飞龙镖局”主人“龙形八掌”的掌珠在这里的时候,他们却不让她有安静的时刻来幻想了,他们络绎不绝地到这里来拜访她,拜访江湖道上成名的镖头“快马神刀”龚清洋,以及“八卦掌”柳辉,也会对那冷酷而倨傲的冷家兄弟偷偷望上两眼,大家都在奇怪,这两个怪物怎会和“飞龙镖局”里的人在一起,只是谁也没有问出来而已。
“今天已经是初二了,距离五月端阳,也不过只有短短的三天!”
武林中人,也在焦急地等待着三天后共贺盟主的大会。
午后,二十四个黑衣劲装佩刃的彪形大汉,驰着健马,从“浪莽山庄”急驰到这山城中来,到处散发红底金字的请帖,正式邀请武林同道,在“五月端阳”的正午,到“浪莽山庄”中去。
这份描金红帖,是由“神手”战飞、“七巧追魂”那飞虹,以及“北斗七煞”同时具名的,当“快马神刀”龚清洋接到这份红帖的时候,他赫然见到,红帖面上竟写着:
“谨呈,飞龙镖局‘神刀龚’、‘神掌柳’两大镖头。”
而另一份红帖,竟亦写着:
“谨呈冷谷二老。”
“快马神刀”龚清洋虽然狂傲自大,至此却也不得不暗惊人家消息的灵通,自己在这里才不过一日,人家便已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他凝思着掏出一锭银锞,赏给这送帖的大汉,这大汉既不拜谢,亦不推辞,只是倒退三步,“刷”地,反身上了健马,急驰而去,只留下龚清洋手持银锞,仍在出神。
自从“千手书生”以内家重手,震断了他的手掌之后,他的心境,已多少和昔日有些改变了,此次他奉了“龙形八掌”之命,到这里来,探测江南绿林的情事,他心里多少是有着些怔忡与不安的。
因为他知道,这并非一件轻易之事,虽然有名震武林的冷家兄弟做靠山,但直到此刻为止,他仍然还不知道这两个怪物究竟是否会在危急时帮助自己,而他却很清楚地知道,到此来的人,都是绿林豪客,而绿林豪客是永远和“飞龙镖局”为敌的。
在长江渡口,他和“八卦掌”柳辉,遇着了离家一载的檀文琪,他们也不知道檀文琪怎会和这“冷谷双木”走到一处,他们只有谨慎地劝这娇纵的少女,快些回家,但是檀文琪却拒绝了,她反而要和他们一起到这里来。
于是他们只有将已寻获她的消息,快马报到北京,而此刻,他又发觉了她的变化,往昔天真无邪的少女,今日却像是有了太多的忧郁,他开始后悔,不该和她在一起,使得自己本已极为沉重的肩膀上,又多了一重负担。
背后轻咳一声,“八卦掌”柳辉缓步踱了过来,目光一扫,瞥见了他手中的红帖,双眉微皱,沉着声音说道:
“是不是‘浪莽山庄’那边送过来的?”
龚清洋缓缓颔首,柳辉接过这两张拜帖,匆匆一瞥,双眉便皱得更紧,俯首沉思半晌,忽地问道:
“去,还是不去?”
“快马神刀”龚清洋干咳一声:
“自然要去的。”语音一顿,又道:“神手战飞此举,似乎势在必成,我真不知道他们推出来的总瓢把子,究竟是谁?”
柳辉缓缓叹道:
“这倒不是关键所在,要紧的是,他们具帖相邀,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们想在那盟主之会上,成心折辱我们,敌众我寡,唉——我只怕‘飞龙镖局’的盛名,会——”
他含蓄地终止了自己的话,龚清洋亦自长叹一声,道:
“可是我们又怎能不去?”
这两个曾经并肩扬威江湖,并肩手刃群寇,护卫着“飞龙镖局”和飞龙镖旗,不知闯过多少刀山剑林的武林豪客,此时面面相对,心里各各都有些担忧,“飞龙镖局”近年盛名虽更盛,但其实手把子真硬的角色,却并不多,尤其是在江南道上,江南绿林中人,若真能因此一会,而趋于团结,对“飞龙镖局”说来,倒的确是件值得忧虑之事。
天又黑了,京口南郊,京镇山地的这小小山城,灯火远远较平日繁盛得多,“快马神刀”龚清洋,“八卦掌”柳辉,不住在文采风流,繁华锦绣的京口城里“飞龙镖局”的分局,却住在这山城中的这家虽洁净,但却简陋的客栈,一来是为了京口飞龙镖局中的三位镖头,都已远赴西川,再来却是为了要想避开“浪莽山庄”的耳目。
但是,他们失败了,江湖中有名的人物到了某个地方,这种消息有时会比瘟疫传播得还快,何况他们是“飞龙镖局”中的人。
黄昏时,这小城中便已快马奔驰,冠盖云集,只是到这里来的,大多是江南武林白道中的豪杰,他们此来并不完全是为了拜访“飞龙镖局”中的镖头,主要的却是想看看,名震天下的“飞龙镖局”对这江南绿林共贺盟主的大会,究竟有什么反应。
但是黄昏后方自来到此间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能看到“龙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的面目了,因为天一人黑,檀文琪就反闩上自己的房门,说是:“旅途劳顿,要睡了,抱歉得很。”
“快马神刀”龚清洋,和“八卦掌”柳辉,只得为她向那些久慕“龙形八掌”盛名,以及久慕“龙女”檀文琪艳名,而赶来拜访的武林豪士道歉,要知道“龙形八掌”檀明当时权倾江湖,他的掌珠,便自也是武林中人所触目的人物,她虽然没有在江湖中闯荡,可是江湖中人却都已知道她的美艳,又有些好事之人,暗中替她取了个绰号。
“龙女!”
“嗯……‘龙女’,倒的确是个响亮的名字!”坐在昔年小戴曾经隐居过的招隐古寺西去半里的“浪莽山庄”中大厅里的“神手”战飞,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捋着长须,含笑如此说道:
“可是,不知道这丫头武功究竟怎样,到那天,她如果也来,老夫倒要仔细看看她。”一摇手中折扇,又是一阵狂笑。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面色惨白,但却面容清秀,身材瘦削,但却一身锦衣的少年,正是“北斗七煞”中闻讯赶来的“七煞”莫星!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
“昔年小戴风流招隐古寺中,‘双柑斗酒听黄鹂’,传为千古韵话,今日我倒风流不输小戴,豪气却有过之,在这‘浪莽山庄’中,‘只鸡斗酒论英雄’,哈哈——想来也可成为武林佳话了。”
他说话的声音轻细微弱,有如女子,神气活现,也有些女子之像,不认得他的人,有谁会知道此人便是“北斗七煞”中最狠、最辣,武功亦最高,声名亦最响的“七煞”莫星!
“神手”战飞捋须笑道:
“是极,是极,风流不输小戴,哈哈——那‘龙女’檀文琪若是见了莫兄,只怕……哈哈,只怕莫兄此后要改个名字叫做‘龙婿’了。”
大厅中济济群豪,立刻也都纵声狂笑起来,大笑声中,只有坐在一边的“七巧童子”吴鸣世,面色似乎一变,似欲长身而起,但目光一转,轻轻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只听“神手”战飞又自接道:
“只可惜那位‘金鸡’不曾前来,不然我们桌上的这只鸡,再加上……哈哈,那不就成为‘双鸡斗酒论英雄’了吗?”
厅中又响起一阵更洪亮的笑声,“七巧童子”吴鸣世也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声,后园中的裴珏却没有听到。
他知道“浪莽山庄”中此刻已是风云聚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豪客,自恃身份能够及得上的,便都在会期之前就到了这里来,“北斗七煞”中,除了“三煞”莫西不知下落外,其余的六位,已来了四位,“大煞”莫南,“五煞”莫北,那日被“冷月仙子”莫名其妙地穷追了一顿,幸好后来突然有人在中途截走艾青,他们方才幸免于难。
此刻,他们也都到了这里。
除此之外,还有不知多少裴珏不认得的豪客英雄也来到此地,他也知道,这些人到这里来,都是为了自己。
“但是,我又是为了什么呢?唉——”
他悲哀地低叹一声,望着和昨夜一样的灯光低语着道:
“我不过是人家的傀儡而已!”
他心中只希望三更快些到来,只希望能在三更时分,见到“金童玉女”两位老前辈,更希望能在深夜中见着檀文琪。
这期间,他仍然只有焦急的等待着,暗中低叹着——
而他叹息的声音,山城中客栈里的檀文琪自然也无法听到。
她只能听到屋外的哗笑声,她知道自己屋外的一间客厅里,此刻正高张筵席,大会群雄。
哗笑声中,她仿佛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是在讨论那位即将荣膺“江南总瓢把子”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
有人说:
“听说此人是昆仑名宿铁梧桐的高足,一身昆仑剑法,已尽得乃师真传,尤其对于‘轻功’一道,更有特别的功夫。”
又有人说:
“小弟倒听得的有些不同,兄台你可知道,数十年前‘形意门’曾一度中兴,而使得‘形意门’重振声威的,就是那位怪杰‘如意掌’金八步,后来他老人家虽然因为门人不肖,而不再过问‘形意门’中的事,其实却在暗中物色传人,而这位主儿,听说就是这‘如意掌’的弟子。”
这话立刻引起一阵惊叹声,但随即有人反驳着道:
“不对,你们都错了。”他停了停,卖了卖关子,方自接着道:
“你们大概都知道,约莫十年前,武林中出了个神秘难测的蒙面人,把武林中十多家成名的镖局,全都整毁了,连欧阳平之老镖头,都丧了命,嘿!这位主儿,就是这蒙面人的儿子,他这次出来,是为他父亲报仇来的。”
于是,立刻又响起一阵更大的惊叹,身在镖局中的人,更是愁容满面,只有躲在房中的檀文琪,心里却有些好笑,她不知道当龚清洋和柳辉发现这位“主儿”就是他们素来看不起的裴珏的时候,他们脸上会有怎样一种表情。
她多么渴望能看到这种表情,她心中的热血,也似乎要沸腾起来了。
但是,没有多久,她飞扬起的心,又被一层浓厚的忧郁笼罩。
“他今夜见着我,会不会还在怪我昨天晚上的孩子气?”
又忖道:
“假如他今天不在外面等我,那叫我怎么样去找他呢?我又不知道他究竟是住在哪间房子里?”
她那一双有如春水般的黛眉,便紧紧皱到一处,情潮,又开始紊乱起来。她站起来走动一下,厅中虽然哗笑如故,但在隔壁的房间里,却静得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她不知道她的两位“冷叔叔”,此刻在做什么,她只是暗中感激,这两位性情冷僻的怪人,竟为她忍受了这种讨厌的哗笑声。
夜色——
就在人们的等待之中,一分一寸地加重了。
大地,也就变得更加黑暗。
“笃!笃!”
“呀!此刻已经两更了!”
裴珏紧了紧自己的衣裳悄悄从后院中走了出来,他极力不使自己的身形行动时,带出任何声音。
“啊!此刻已经两更了!”
檀文琪亦在暗中低语,她又站起来,紧了紧自己的衣裳,
“我该去了。”穿上薄底的蛮靴,在腰间系上一条水色的绸带,再用另一条较短的绸带,将满头的秀发轻轻束住。
然后,她推开窗子,窗外繁星满天,春意正浓,一阵风吹来,她怔了怔,突地又暗中思忖:
“假如我去了,他不理我,那么我该怎么办?”
她立刻又坐了下来,端起窗前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
“他不会不理我吧?他对我那么好!”
她微笑了,甜甜的笑容,使得这明媚的春夜,更平添了几分春意,她想起他对自己的好处,但是——她突地重重“哼”了一声:
“他对我有什么好?他走的时候,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声,我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他,可是他却只问我‘珍珍’呢?”
“珍珍呢?”她重复地低语着,愤然做了个鬼脸,拉下头上的丝带,“珍珍呢?鬼才知道!”噗地,又坐到椅上,将脚上的两只鞋子都脱了下来,手掌一挥,两只水色的绣花的小蛮靴,一左一右,远远地落到屋子的角落里,发出“砰,砰”两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