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惊呼连连,人影闪动,远方黑暗之中,突地掠出数条黑衣大汉,似乎要挡住这灰衣人的去路。
“神手”战飞长髯一甩,身形突起。
“冷谷双木”大惊之下,微一迟疑,立刻跟着扑了过去。
哪知他们的身形还未掠出三步,平卧在地上的裴珏突地有如飞矢一般掠起,头前脚后,急射一丈,双臂一抡,身形拧转,大喝道:“哪里去!”
灰衣人身形本来极为快速,但听到这一声大喝,心头却不禁为之一凛,几乎要惊呼出声来。
他方才明明以内家掌力,着着实实地击在裴珏的后背上,他武功不弱,自信以这二掌之力,便是武林高手也难以担当得起;裴珏招式之妙,虽胜于己,但年纪轻轻,怎会受得下自己这一双铁掌?
而此刻裴珏的呼声却又明明自后传来,真力充沛,震人耳鼓,显然非但未曾身死,而且丝毫未受伤害。
他大惊之下,脚步微一顿挫,裴珏身躯一长,左掌闪电般伸出,五指箕张,已一把抓住他肩头衣衫。
众人又是一阵惊乱,“神手”战飞目光又是一变,他见到裴珏未死,心里亦不知是高兴,抑或是失望?
只见那灰衣汉子身子向前一扑,“嘶”地一声,后背衣衫,撕下一片,他却斜斜向左一冲,又自冲出一丈。
“神手”战飞长髯拂动,突地暴喝一声:
“打!”
只听一缕锐风,划空而去,他竟将掌中折扇,当做暗器,以“甩手箭”的手法,击中了那灰衣汉子身后的“气海俞穴”。
四条黑衣大汉一拥而上,将他紧紧按在地下,另一人取起地上的折扇,双手交回给“神手”战飞。
裴珏伸手一拂衣袂面色如常,竟丝毫没有惊惶失色之态,方才那件变故,似乎根本不是发生在他身上。
“神手”战飞见到他这般镇静的神态,面容又不禁微微一变,伸手接过折扇,连声叹道:“好险好险,裴兄,你可受惊了么?”
裴珏微微一笑,道:
“方才他双掌拍下之际,我也觉全身为之一震,我生怕他手掌转到我身后的“命门”、“志堂”等穴之上,所以便倒了下去,但是我暗中将真气运行一遍,发觉似乎毫无伤损——”
他语声微顿,含笑接口道:
“看来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倒累得各位如此惊动!”
群豪暗中议论纷纷,有的惊异,有的感叹,有的庆幸,无论是谁,对裴珏的武功都不禁存下几分畏惧之心。
要知这灰衣人身手矫健,武功不弱,此有目共睹之事,而裴珏竟能行所无事地接下他贴身发出的两掌,这等内力之含蕴,岂非骇人听闻?
“神手”战飞心头也不禁升出一股寒意,对裴珏更加重了三分戒心,但口中却哈哈笑道:“幸好是场虚惊,否则小弟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笑声顿处,面色一沉,厉声道:“但这厮的来历,却委实费人猜疑,定得好好查问一下。”
裴珏含笑道:“在下既无受伤,也就算了,想来此人也不过是情急拼命而已。”
“神手”战飞长叹道:
“裴兄,你为人实在太过忠厚,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此人,不但早有预谋,而且苦心积虑,故意作出那副可怜样子?哼哼——”
他冷“哼”两声,语声突轻,低声道:
“而且此人幕后必有主谋之人,依小弟看来,十中八九,定然便是那‘龙形八掌’檀明!”
裴珏双眉微皱,道:“战兄心中成见太深,是以才会有这种想法,其实——”
“神手”战飞冷笑截口道:“其实真相如何,裴兄不久便会知道的。”
他手掌一招,那四条黑衣大汉便立刻将那灰衣人抬了过来,此刻他已被黑衣大汉以牛筋紧紧缚住身躯。
“神手”战飞手掌一伸,解开了他的穴道,冷冷道:“你究竟姓甚名谁?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还不赶快从实招来,难道还想再多吃点苦头么?”
灰衣人面上突地泛起了一阵奇异的微笑,缓缓道:
“主使我来做此事的人,便是神手战飞!”
“神手”战飞大喝一声,方待一拳击去,哪知这灰衣人双目突然一张,光彩尽失,瞳仁四散,面上的笑容,也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扭曲,道:
“你……忘——记——了——么?……”
话声未了,他眼、耳、鼻、口七窍之中,已汩然流下鲜血。
“神手”战飞怒喝一声,道:“此人竟然以死守口!”
双手疾伸,闭住了他心脉附近的七处穴道,掌势一转,捏住他的下颚,只见他猛一张口,自口中落下两半赤红蜡丸,蜡丸中所藏的毒药,却已被他吃得干干净净,此人竟已早蓄死志,预藏了这粒内装立可封喉夺命的毒药之蜡丸,这却是“神手”战飞也未曾想到的事。
裴珏面容大变,他本不信此人早有预谋,但此刻看来,“神手”战飞的话竟是千真万确之事。
战飞手里托着那两瓣破碎的蜡丸,凝注半晌,冷笑着道:
“你纵然如此,是谁指使你的,难道我战某人还猜不出来么?”
突地飞起一脚,将这灰衣人的尸身远远踢开一丈,四下群豪又开始了纷纷的议论,俱在猜测着这灰衣人是何来历。
剩下的那一些被黑衣大汉扭住手腕的汉子,此刻更是面色如土,其中一人当即大喊道:
“我知道此人是谁,只要你放我走,我就说出来。”
“神手”战飞目光一亮,道:“你真的知道么!说出来,我就放你走。”
这汉子亦是一身灰衣,大声道:
“我们都是檀总镖头伏下的暗桩,可是我们都不过是小喽罗而已,只有此人是个镖头,而且在江湖中颇有名声,叫做‘毒手姜维’江大石,只是他面上涂了一层面药,是以你们谁都没有认出他来。”
裴珏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群豪自然又是一阵惊动,“神手”战飞仰天大笑道:
“檀明呀檀明,你虽然心狠手辣,奸狡凶恶,也居然有肯为你卖命的朋友;但是你智者千虑,却想不到你手下还有如此不成材的人物吧!”
狂笑未绝,手掌一挥喝道:“放他走!”
那两个黑衣汉子怔了一怔,终于松开手掌,这灰衣汉子如逢大赦,分开人丛,放步狂奔而去,恍眼便消失了人影。
众人不禁俱都暗中奇怪,谁也想不到“神手”战飞真的放走了此人,又有人不禁在暗中称赞:
“战神手虽然手段毒辣,但言出如山,却当真是条汉子,如此看来,‘龙形八掌’就仿佛显得远不如他了。”
“冷谷双木”此刻又已远远坐在一边,这兄弟两人冷眼旁观,此刻面上又已挂出了他们惯有的冷笑。
冷寒竹缓缓道:“你可知道战神手为什么将此人放走么?”
冷枯木冷笑一声,道:
“这人泄漏了‘龙形八掌’的机密,‘飞龙镖局’怎会放过他?只怕他走不出这山区之外,就要横尸就地了,而且死得必定很惨,战神手乐得作出宽宏大度,言出必践的样子,让别人来动手,还不是一样么?”
兄弟两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冷寒竹又叹道:
“如此看来,珏儿只怕与那檀明有着血海般的深仇了!我起先也在怀疑,那檀明为何不肯传授珏儿的武功,如今才知道姓檀的果然是个奸猾凶狡的角色,他将仇人的子女留在身边,又不传他武功,这样一来,别人自然会称赞他的仁慈博爱,怜悯孤独,他却永远不要顾虑仇人的子弟会来复仇。”
冷枯木长叹道:“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算终是不如天算的。”
冷寒竹冷笑道:“自然,我就不信世上有永远可以隐藏的秘密。”
两人冷眼旁观,暗中私语,心中不禁俱都生出许多感慨。
那边的裴珏,心中更是感慨万千,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叹道:
“果然是檀大叔派来的人,但是……但是……他为什么要如此做呢?他要杀我,以前不是容易得很么?何必等到今日?”
“神手”战飞冷笑一声,道:
“你以前对他毫无威胁,他也想不到你今日有如此成就,是以——”
裴珏长叹截口道:
“我今日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威胁的呀!他于我有恩无仇,我对他只有报恩之心,他为何要来暗算于我呢?”
“神手”战飞长叹道:
“裴兄,有时小弟我真为你可悲可叹,直到今日,哈——你竟然还被这恶贼蒙在鼓里!”
裴珏怔了一怔,道:“你说什么?”
“神手”战飞浓眉紧皱,满面俱是悲哀沉重之色,沉声道:
“裴兄,你可知道,十年之前,保定城外,令尊与令叔,究竟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上么?”
裴珏心头一震,面色大变,颤声道:
“难道你是说他……但那黑衣凶手,不是远在十年之前,便已与欧阳老镖头同归于尽,死在北京城外了么?”
“神手”战飞道:
“北京城外的两具尸身,不过是‘龙形八掌’檀明的金蝉脱壳之计而已!只可怜正直仁慈的欧阳老镖头,竟为了这恶贼而牺牲,而可叹莽莽武林之间,竟没有一人看出这恶贼的奸计。”
他话锋一转,竟转到了那件十年以前,震动天下武林的奇案之上,群豪更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要知十余年前,那蒙面黑衣奇人,以一人之力,连伤南七北六十三省大小镖局中所有成名的镖头,使得江湖中所有的镖局不是被他所毁,便是自动歇业,从此一蹶不振,而“飞龙镖局”方能称雄于天下。
此事不但当时震动武林,直到今日,仍是江湖中一件脍炙人口之事,是以此刻四下群豪俱都鸦雀无声,听他叙述这件武林秘闻。
裴珏更是面容苍白,心头狂跳,双掌紧握,指甲都已嵌入肉里。
只听“神手”战飞接着道:
“龙形八掌檀明,为了独霸江湖,执镖局界之牛耳,乔装改扮,杀了那么多成名的镖头,他自以为奸计得逞,做得神鬼不知,而且瞒尽天下人.耳目,直达十余年之久;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再也想不到我战某今日竟会揭穿了他的秘密。”
他冷笑一声,接口道:
“北京城外所死的那黑衣蒙面怪客,不知是哪个无辜之人,做了檀明那恶贼的替死冤鬼。他竟将此人面目完全击毁,使得普天之下,都以为蒙面怪客已死,那么‘飞龙镖局’永远无变乱,自然是天经地义之事,也无人会怀疑到他身上;但仔细想来,其中岂无可疑之处?”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歇了口气。
群豪一阵惊喝之后,又复鸦雀无声。
只听他接口道:
“那蒙面怪客以一人之力,做下无数奇案,就连‘枪剑无敌’裴氏双雄那般武功,俱非其人之敌手;欧阳老镖头年事已高,武功又非绝顶高明,怎会是其人之敌,又怎会与他同归于尽?”
他冷笑数声,又道:
“欧阳老镖头那夜宿于‘飞龙镖局’,若有夜行人进入镖局,‘龙形八掌’怎会毫不知情,而让欧阳平之一人涉险?”
裴珏心头一凛,突地想道:那夜他出来便溺,似乎见到“檀大叔”的身影在院中一闪。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既惊又骇,却又不忍怀疑他的“檀大叔”会是如此万恶的凶手。口中讷讷道:
“但……这些不过都是你的猜测而已,并无一人亲眼目睹,老——”
“神手”战飞长叹一声,截口道:
“裴兄,你直到此刻难道还不明白么?他故作大仁大义之态,将那些镖师死后的孤儿孤女全都收养在身边,使得武林中人,人人都称赞‘龙形八掌’檀明是个大大的好人,但——”
他又自冷笑两声,接道:
“裴兄,你可曾想到,檀明可曾传授过你们武功?哼哼——他不但未曾传授过你们武功,而且还将你们隔离开来,使得你们永远无法结在一处,于是他便也永远高枕无忧,永远不会担心有人向他复仇。”
裴珏心头一寒,脚步踉跄,又自倒退三步。
他心头暗暗忖道:
“我若是真的愚蠢,今日便不会有此武功成就,他若是真的不愿我们学武,而蹈先人之覆辙,为何却教他女儿习武?”
“神手”战飞目光凝注着他,接口又道:
“这些事虽然俱是猜测,但裴兄你且仔细一想,其中可是完全合情合理?何况——哼哼!”
他又自冷“哼”两声,一挥手掌,道:
“他自以为做事隐秘,却终究还是有人看到了他的秘密……”
话声未了,方才自那边黑暗山野中拥出的数条黑衣大汉,此刻突地自山石后扶出一个人来。
裴珏凝目望处,只见此人身躯虽然不矮,但却枯瘦已极,仿佛一阵山风便会将他吹倒,面容之苍白,更像是终日不见日色,目光闪烁,面上永远带着一种惊慌恐惧之意,生像是一只终年被猎户追逐的野兽。
他脚步也像是许久没有走过路似的,蹒跚沉重,走到近前,更可看出他面上之皱皮,每一条都刻画出此人必定经历了一段极为艰苦忧愁的岁月,使得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不禁要为他叹息不已。
一条黑衣大汉,搬来一方山石,“神手”战飞扶着他轻轻坐了下来。
群豪此刻已俱都知道此人必定与十余年前那件震动武林的奇案,有着不寻常的关系,此刻都不禁悄悄移动着脚步,走到近前。
就连“冷谷双木”,亦不禁为之耸然动容,而露出留意倾听的神色。
只见此人目光闪缩,四下乱转,身子也坐不安稳,仿佛黑暗之中,随时都有人会飞将出来,来取他性命似的。
“神手”战飞干咳数声,朗声道:“你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
这面容苍白的汉子垂首道:
“小人姓过,因为生在堰龙渠旁,所以叫过大渠,又因为小人是个赶车的,喜欢喝酒,遇着酒铺,就不想再往前赶车子,所以我的同行朋友,都叫我‘过不去’,反而没有人叫我过大渠了。”
他虽然竭力提高喉咙,但语声却仍是十分畏惧而闪缩。
“神手”战飞道:
“你是否认得那‘龙形八掌’檀明,又是如何认得他的?”
“过不去”听到“龙形八掌”的名字,全身似乎都为之颤抖了一下,目光四下转了一转,方自答道:
“小人是认得檀大爷的,因为‘飞龙镖局’曾经雇过小人的大车,那一次就是檀大爷亲自押的镖,而且还和小人说过一句笑话。”
“神手”战飞沉声道:“什么笑话?”
“过不去”缩着脖子,道:
“他问小人为什么叫做‘过不去’?他老人家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叫我把这名字改了。”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又道:
“十余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你可是在保定城?你在保定城门外,又看到了什么?”
“过不去”突地又是一阵颤抖,目中的惊恐畏惧之色,更加明显。
群豪俱都知道他这句话必定关系甚大,是以屏息静听,只是他久久都未说出话来,牙齿却在不住地“咯咯”作响,像是生怕自己一说出这番话来,立刻便会有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