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讯”花玉的一生,是卑贱而平凡的;但是他一生之中,却有一件值得自豪之处——他若是死后有知,也该为此骄傲,因为他一生之中,出卖的消息,虽然有些并不重要,但是,却绝无一件虚假,件件俱都真实得一如别人付给他的银子。
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否则他又怎会选择了这样奇特的职业?(千百年来,武林中从来未有的职业。)
但是他虽聪明,却绝未想到,他自己临死前所划出的四字,竟会被武林中的大豪“神手”战飞如此看重,而仅是由于他生前职业的习惯——泄漏秘密的习惯而已。一种习惯能在临死前还不改变,这说明了他对职业的忠诚,是以他死后,便也得到了他这种小人物应得的尊重。
“只会一招”!
这四字也是真实,真实得也一如他生前出售的消息,但是他却不知道裴珏怎会学到这一招足以震惊武林的绝学经过。
他可能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在想,那个晚上,裴珏跟着“金童玉女”短短几个小时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迷蒙的春夜,迷蒙的夜风,凄清的月色,凄清的大地……
这是裴珏在遇到“冷谷双木”,檀文琪,以及“金童玉女”那奇异的一夜的第二天晚上。
三更。
“冷谷双木”因为檀文琪的幽怨与相思,愤怒地来寻裴珏。
裴珏却紧记着“金童玉女”临去前的允诺,而又悄悄走出后园外,他们的相遇,自然是不愉快的,裴珏愕然听着“冷谷双木”责骂他负心,却不能跟随他们一齐去探视檀文琪的病,因为他与“金童玉女”的邀约在前;但是他守约的德性,却更激起了“冷谷双木”的愤怒!
“冷谷双木”是孤僻而倔傲的,不能忍受任何人对他们的违抗,盛怒之下,他们便要以武力相强。
哪知,他们的武力,却被另一种武力阻止了。因为“金童玉女”比他们更强,于是他们被“金童玉女”禁闭在一个幽清的山窟里,就在那山窟里,“金童玉女”实行了他们对“冷月仙子”的允诺,交给裴珏一本薄薄的册子,也传授了裴珏七招武功!
只是这种奇奥的武林绝学,对于一无根基的裴珏,毕竟是太艰深了些,是以他在“盟主大会”之前,仅仅学会了一招,而行迹飘忽的“金童玉女”,也因为一件重要的事,要离开江南了。
他们虽然始终没有正式将裴珏收为徒弟,但情感丰富的裴珏,对这夫妇异人的情感,却甚于一般徒弟对师傅的感激与尊重。
临走的时候,裴珏忍不住问起“冷月仙子”的行踪,但“冷月仙子”的行踪,却飘渺得有如当时的春雾一样,便连“金童玉女”,也不知道,于是裴珏又问起了她的身世与恩怨,这问题却使得直率而快乐的“玉女”,目光中也露出痛苦的神色,无法开口。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说完了这句话,这两位男女异人,便消失在那乳白色的晨雾里,只留下穴道被点的“冷谷双木”与满心疑惑的裴珏。
“冷谷双木”的穴道,不久便会自解,裴珏心中的疑惑与思念,却不知何时才能解开,但是一种对武功的狂热,却使得他在回去的路上还一直在练习着方自学会的武功。
于是“快讯”花玉便以自己的死亡,换取了他最后一个值得出售的消息——“只会一招”!
但这一切都是秘密的,此刻在“浪莽山庄”中的武林群豪,除了“神手”战飞外,谁也不知道。
此刻,纷纷的私语中,还有人在猜测他们盟主“裴大先生”的师承,更有人在桌底下暗中交换着金银,作为一项奇特的睹注,来博“冷谷双木”与“裴大先生”之间比斗的生死胜负。
“神手”战飞冷眼旁观,不禁暗中冷笑。
“只会一招的裴珏,只怕在‘冷谷双木’任何一人的手下,都是走不过一招的,要博裴珏胜的,不是呆子,便是白痴!”
心念微转,目光一扫,突地捋须大笑道:
“各位怎地不快些饮酒,难道暗中在为‘裴大先生’担心么?错了,错了,错了……”
他大笑着连呼三声“错了”,接口又道:
“裴大先生直到今日为止,在武林中的声名,或者不如冷谷双木的响亮,但各位且看裴大先生方才所显露的武功,哈哈——便是区区在下,也挡不住这么地三招!”
心中暗暗好笑,得意!
“可惜他只会一招,若是连发六七招,只怕我真的无法抵挡了!”
胸膛一挺,大笑道:
“若有谁不信裴大先生的武功,我战某要愿意和他博上一博。”
语声方了,他身后肃立着一个黑衣大汉,便转身奔了出去,瞬息之间,便手捧一盘金光闪闪的元宝,飞步走了回来,放到战飞面前,群豪眼角偷窥,只见盘中沉沉甸甸,俱是十两一锭的黄金,看来竟似有二三十锭,心中不禁为之赫然;但他们纵然明知必败,却也不敢与“神手”战飞相博,何况直到此刻,他们还无一人猜得出“裴大先生”武功的深浅。
“神手”战飞目光又自一扫,早已看透了这班人的心念,仰天狂笑数声,捋须笑道:“该死该死,小人无知,竟以这区区之数,来打扰各位的酒兴!”
语声一顿,突地叱道:
“该死的奴才,还不再去取一些来,作为各位英雄酒后消遣的财物。”
身后的黑衣汉子恭应一声,又自奔出,“龙形八掌”,东方兄弟冷眼旁观,檀文琪、吴鸣世都是目光呆滞,面色木然。
片刻之后,只见四个黑衣大汉一齐飞步奔来,手中各各捧着一盘黄金,在明如白昼的灯光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
“神手”战飞捋须笑道:
“区区之物,不过聊博各位一笑而已!”
语声方了,“龙形八掌”檀明突地轻咳一声,缓缓道:
“清洋,过来!”
旁边一席坐在东方剑、东方震、东方江、东方湖兄弟四人下首相陪的“快马神刀”龚清洋,立刻一步赶来。
“龙形八掌”缓缓道:
“清洋,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
他语声缓慢而轻微,但已足以令四座群豪,俱都为之一震。
所有的骚动,惊叹,私议……刹那之间,立刻平息了下来。
“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哈哈干笑着道:
“檀老镖头难道也有这般雅兴么?”
“龙形八掌”微微一笑,道:
“不知战庄主是否俯允在下这局外人参与这精彩的游戏!”
“神手”战飞强笑着道:“自然,自然……”
他实在想不到“龙形八掌”竟来参与此事?只是他虽然感觉惊异,心中却在暗暗忖道:
“纵然输了,又有何妨?”
不禁留恋地望了桌上的五盘黄金一眼,只见“龙形八掌”自“快马神刀”龚清洋仅余的一只左手上,接过了一叠银票,目光一扫,随意抽了两张,又望了望桌上的黄金,含笑说道:
“如今金银之比率,可是以五易一么?”
“神手”战飞道:“正是,正是!”
“龙形八掌”檀明微微一笑,龚清洋却已躬身道:
“战庄主面前的黄金,大约是每盘两百四十两,折合白银六千两整。”
“神手”战飞略略干笑着道:
“龚镖头好厉害的眼力,好精明的算盘,纵然不作刀枪上的买卖……嘿嘿,嘿嘿,‘飞龙镖局’的大掌柜,只怕非龚兄莫属了。”
他讥嘲地望了龚清洋的断手一眼,不住捋须大笑起来。
“快马神刀”龚清洋面色微变,垂手退回席上,从此与“神手”战飞结下深仇,“龙形八掌”檀明却微笑着说道:
“战兄高见,确是不凡,身手残废的人,总要比头脑痴呆的人好得多,清洋,你正该谢谢战庄主的夸奖。”
“神手”战飞大笑道:
“岂敢,岂敢……”还待反击两句,却偏偏一时间想不出话来。
“龙形八掌”檀明含笑道:
“这里是‘汇丰’的银票,共是六千五百两,请战庄主过目。”随意将两张银票,放到“神手”战飞面前,四下此刻早已鸦雀无声,只有厅外的微风,吹着崭新的银票,沙沙作响。
“神手”战飞笑道:
“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目光一转,心中暗忖道:
“只怕不会再有别人了吧?”
伸手将两张银票,压在一盘黄金之下,生像是对此次赌博,极有致胜的把握。又自朗声笑道:
“除了檀老镖头有此雅兴外,还有哪位兄弟……”
语声未了,东方铁突地含笑道:
“小弟也正觉手痒得很。”
“神手”战飞又自一愣,干笑道:
“东方大侠……哈哈,好极了,好极了!”
东方铁笑道:
“但小弟身边未带金银,只是以区区之物,聊以助兴罢了。”
一面说话,一面自腰间的丝绦上,取下一方形式古拙、颜色苍翠的古玉,“神手”战飞自是识货,心头一凛,口中却笑道:
“此乃无价之宝,小弟怎敢妄作评价。”双手一拍,转身低低嘱咐了几句,哪知他身后的黑衣大汉方待举步,方才谦虚地坐到另一桌上去的东方四兄弟,已一齐走了过来。
他兄弟五人,生长侠义之家,既与“龙形八掌”同来,便觉得自己兄弟五人,俱该站在“龙形八掌”一边,此刻见到檀明的举动,谁都不知道此举的深意,但却不约而同地为之臂助,俱都取了一物,来与战飞相博,他兄弟出身世家,虽是小小几件玩物,价值却已超过桌上所有的金银数倍。
“神手”战飞面上虽仍带着笑容,但笑声已更勉强,心头也渐渐着急,这本是玩笑之举,此刻竟变得渐渐严重起来。
他强笑着瞥了桌上的五件珍宝一眼,亦自走人内室,托出一盘金珠,满厅群豪,静寂如死,眼看着他的脚步缓缓走人,又缓缓走出……
突地一阵大笑,划破静寂,“金鸡”向一啼竟也咯咯大笑起来,击案大笑着道:
“有趣有趣,有趣已极!”
“神手”战飞面色一变。道:
“向兄难道也有此雅兴么?”
“金鸡”向一啼大笑着道:
“如此热闹的赌博,我向某人若不凑上一脚,岂非要终生遗憾!”
微一挥手,那边便走来九条身穿七彩锦衣的彪形大汉,肃立在“金鸡”向一啼身前。
这九人一个个身躯彪壮,面容沉毅,目中光芒炯炯,行动间更是十分剽悍矫健,虽然称不上是武林高手,但显然身手俱都不弱,九人一齐向“金鸡”向一啼恭身一礼,神情俱都极为恭谨,但对别人神态间却又显得十分傲慢。
“金鸡”向一啼哈哈一笑,道:
“向某人一生古怪孤僻,今日也要与战庄主赌一个奇异的赌注。”
语声微顿,笑声亦顿,突地转身面向这九条锦衣大汉,沉声道:
“你九人身体性命从何而来?”
九条锦衣大汉齐声喝道:
“身属金鸡,命属金鸡,金鸡有令,百死无憾!”
他九人一齐张口,一齐闭口,喊声嘹亮,当真是声震屋瓦,面前一桌的杯盘碗盏,似乎都已被震得叮当作响。
“金鸡”向一啼哈哈一笑,转过身来朗声笑道:
“今日我向一啼要与战庄主你一赌的,便是这九人的身体性命。”
“神手”战飞心头一震,群豪更是悚然动容。
只听向一啼悠然接口道:
“战庄主仁义待人,一代之雄,手下想必多得是能为战庄主卖命的兄弟,只要随意选出九人来,也就是了!”
满堂人声,又复寂然;数百道眼神,俱都紧张而期待地望在“神手”战飞面上,不知他将如何应答这奇异的挑战。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依次往这九条锦衣大汉面上望去,只见这九人面容仍是那般沉毅,目光仍是那般坚定,竟无一人有丝毫惊慌恐惧之色,“龙形八掌”檀明浓眉微皱,突地长身而起,缓缓走到这九人身前,沉声道:
“人命关天,终非儿戏,你九人可是当真心甘情愿?”
九条锦衣大汉,十八道目光望也不望他一眼,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又像是以沉默来讥嘲檀明的多事!
“金鸡”向一啼面色一沈,厉叱道:
“檀总镖头的话,你们难道没有听到么?”铁拐一点,身形如飞掠起,只听一阵清脆的“劈啪”之声,接连响起,但单掌动处,竟在这一排九人面上,各各打了正反二记耳光!
群豪轻呼一声,哪知这九人各各挨了两记耳光,不但仍自行所无事,神色不变,而且立刻齐地躬身应道:
“听到了!”
“金鸡”向一啼厉叱道:
“听到了怎不回答檀老镖头的话?”
九条大汉一齐侧过身来,向檀明躬身一礼,齐声道:
“君赐臣死,臣不敢不死,父令子亡,子不敢不亡,向大哥于我等恩情有如君父,是以我九人实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
这九人滔滔说来,仍是一齐张口,一齐闭口,显见是早已训练有素,“龙形八掌”微微一笑,抱拳向“金鸡”向一啼道:
“向帮主请恕在下多事!”
微一捻须,缓步走回,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
“想不到此人看来偏激古怪,却能得这般人的死忠!”
“金鸡”向一啼神情之间,更是得意,目光凝注着沉吟未绝的“神手”战飞,朗笑又道:
“战庄主是否在嫌我‘鸡尾九兄弟’太过愚鲁呆笨,是以觉得这九条贱命,不值得与战庄主手下的济济长才相提并论?”
“神手”战飞强笑一声,道:“向帮主言重了,但……”
“金鸡”向一啼不等战飞说完,已又接口笑道:
“如是这般,那么在下只有令我这‘鸡尾九兄弟’在战庄主面前献一献丑了!”霍然转过身去,挥手大喝道:“去!”
九条锦衣大汉躬身一诺,刹那间但见锦衣闪动,满院飞跃,身形有如穿花之蝴蝶,群豪方自以为这九人是在卖弄身法之矫健,却听一声轻叱,九人已一齐回到厅前,只是为首一人,掌中多了一根酒盏粗细,一丈长短的铁棍。
人影又自一分,九条大汉,已自各各分持了这铁棍的两端,四人在左,四人在右,当中一人再次轻叱,左面四人身形左侧,右面四人身形右倾,当中的铁棍,却渐细渐长,宛如面条一般,被这八人的惊人神功,拉了开来。
立在中央之人,突地大喝一声:“开!”立掌一切。将那已变得竹筷般粗细的铁棍,一掌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