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向一啼一双眼睛,更是瞬也不瞬地望着门外,刹那之间,只听远处鸡鸣之声,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地叫了起来。但未过片刻,这些此起彼落的鸡鸣声,又复寂然。
大家此时更是奇怪,始终未作任何表示的“北斗七煞”之首莫南,此刻双眉微皱,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沉声道:
“这位‘神手’战飞,行事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好生生的——”
哪知话犹未了,那“神手”战飞的笑声,却又在门外响起,吴鸣世抬头一望,只见他右手仍自摇着折扇,左手却提着一条长索,索上竟捆着百十只鸡,长长地拖了下去,一路拖在身后,一只连着一只,但却俱都无声无息,想必都已死了。
这“神手”战飞一脚跨人大厅,目光凛然四扫,哈哈笑道:
“你我畅谈甚欢,这些鸡却叫得讨厌,老夫一气之下,就将它提来杀了——”他笑声突敛,冷哼一声,又道:
“若还有谁敢打断老夫的清谈,哼——”左手一抬,将那条长索上捆着的一连串死鸡,都带了进来,冷笑又道:“这些鸡就是榜样。”
吴鸣世心中暗笑,知道这“神手”战飞此刻正是指桑骂槐,他口口声声骂的是鸡,其实骂的却是“金鸡”。
那向一啼亦非呆子,此刻腹中亦是雪亮,大怒之下,面容骤变,方待反唇相骂,目光转处,却见那百十只死鸡,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但鸡头却全都扁了,显见这是被“神手”战飞的手法所伤,不禁暗叹一声。心想此处本是荒郊,四下并无人家,而这战飞竟能在片刻之内,将这些显见不在近处,而且绝非一家所养的鸡,只只杀死。这种身手之惊人,确非自己能及,又想到三两个月前,自己和“七巧追魂”以及莫氏双煞联手对付他,那五煞莫北尚且施展出“北斗七煞”仗以成名,武林中最为霸道的暗器“北斗七星针”来,却也未占上风,自己若是一人惹恼了他,岂非要吃眼前之亏。
这“金鸡”向一啼虽然性情暴躁刚强,但亦久走江湖,正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眼前亏是万万不肯吃的,一念至此,肚内暗骂几声,却将口中的话,忍了回去,倒退一步,抬头望着屋顶,也学着裴珏的样子,像是变得既聋又哑了。
“神手”战飞冷笑一声,睥睨四顾,又道:
“既然无人反对,此事理成定局,我战飞此刻就先参见未来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裴珏’裴大先生了。”
这“神手”战飞语声一落,右手一招,将手中的折扇,插在领口之后,长袖微抖,竟又深深向裴珏当头一揖。
哪知裴珏此刻心中正是思潮翻涌,想到自己一生之中的情、仇、恩、怨,想到那骄纵但又温柔,温柔却又刁蛮的檀文棋,又想到她的父亲“龙形八掌”檀明,心中忖道:
“我爹娘全死,孤苦伶仃,檀大叔将我收留了,我本该好好报他恩才是,但不知怎地,我却又为什么对他心中总有些难言的恶感,唉——不论如何,这次我偷跑出来,总是有负于他。”
又想到那天真可爱的袁泸珍:“我在这世上本是寂寞得很,只有珍珍给我那么多安慰,但是我走了,却连她也没有告诉一声,唉——她不知道要多么伤心了!”
于是,他开始想起孙锦平:
“她对我也是那么好,常常帮我做事,也没有因为我是个残废的无用之人而看不起我,还有孙老爹,他也对我很好,唉——我却没有报答他们,反而害他们因为那两本书而死在别人手上。”
这受尽欺凌,尝遍炎凉的少年,此刻却一心一意地回忆着人家对他的好处,一心一意地责备着自己,以为自己负了人家。
一时之间,他像是又回到飞龙镖局的后院里,檀文琪温暖而娇小的身躯,此刻仿佛又在他怀中,他仿佛又看到这少女被她爹爹带走时,回头望着自己幽怨的一瞥,又仿佛回到那条长长的,铺着碎石子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满天,他正牵着袁泸珍的小手,一面天真地笑着,一面却又说些忧伤的事。
是以他对那“神手”战飞的一揖,根本没有看到,战飞抬头一望,亦自看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醉的神情,不觉怔了一怔,但随即大笑起来,回过头去向那“七巧追魂”及莫氏兄弟道:“你们怎地不来参见?”
却听那“七巧追魂”干咳一声,冷冷道:
“此事固然已成定局,但战兄你却忘了一事。”
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忘了什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哈哈一笑,道:
“此事乃战兄所创,战兄自然赞成,莫大哥兄弟亦是早已赞成,向帮主此刻亦无反对之意,至于小弟么!自然更无话说,只是——”
他故意一顿话声,目光微扫,只见“神手”战飞面上,果然露出焦急而发愕的神色,像是在急于等待着自己的下文,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裴珏,接着笑道:
“只是战兄却忘了问问人家自己,是否也赞成此事呢?”
此话一出,不仅“神手”战飞为之一怔,吴鸣世也不禁呆了一呆,忖道:
“我与这裴兄虽仅是一日之交,但却已看出他是个磊落男儿,若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此事,他是万万不会肯的。”
此事一成,他由一个没没无闻的少年,陡然变为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自是平步青云,但心念数转,目光一抬,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莫氏兄弟仍然是面目冷漠,无动于衷,只有战飞却已焦急问道:
“吴兄,贵友裴兄画得一笔丹青,想必识得字吧?可否以笔代口,问他一问?”
吴鸣世心念已定,笑道:
“这个倒无须如此,只要小可一问便知。”伸手一拍裴珏的肩头,裴珏陡然一惊,方从那混合着悲伤和甜密的往事中醒来,只见自己身前,围绕着那些他根本不知道来意的人,而自己那顷刻便成相知的朋友,正在指手画脚地向自己比着手势。
他根本不了解这些手势的意思,只见这少年忽而屈起手指,忽而摊开手掌,忽而两手互搭,忽又作出抱拳作揖的姿势。心中不觉大为奇怪,一转目一望,只见每个人都在凝目望着自己。
吴鸣世见了他一脸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禁好笑,其实这些手势的意思,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只是他天性偏激,正是至情至性之人,知道裴珏久遭欺凌,便希望裴珏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极愿裴珏能做那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是以此刻他便胡乱做些手势,只要裴珏一点头,此事便可成功。
他手势越比越多,裴珏也就越来越怔,忽然看到他一指大厅,又一指地上的布袋,便在心中暗忖:“是否问我要不要在这里煮些东西吃?”转目一望,便摇了摇头。
“金鸡”向一啼一见大喜,“神手”战飞却面容骤变,吴鸣世见他忽然摇起头来,心中也一急,但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心念极快地转了几转,方自开口解释道:
“我是在——”
哪知却见裴珏又突地点起头来,原来他方才思潮如涌,什么事都忘记了,此刻一见这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姓名的“知己”一指那口布袋,又想起方才那锅“铜镯煮成的汤”,肚里就觉得有些饿了,是已便不住点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那梳着辫子的姑娘羞答答送去葱姜的样子,他不禁笑得更加厉害。
吴鸣世长长松了口气,笑道:
“这位裴兄真是固执得很,小可向他解释半天,他才答应了。”
“金鸡”向一啼重重哼了一声,将手中铁拐一顿,便已走到门口,忽然眼前一花。“神手”战飞已挡在面前,冷冷道:
“没有参见总瓢把子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金鸡”向一啼双目一张,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心胸,但却又自知不是这“神手”战飞之敌,两人目光相对,瞪了牛晌,向一啼勉强将这股怒气,按在心里,缓缓回转身,一面转着念头:
“我将这小子宰了,看你还找谁做总瓢把子去?”暗地冷笑一声,缓缓走到裴珏身前,双拳一抱,亦自深深一揖。
裴珏又是一怔,扭过身子,去望吴鸣世,哪知那“金鸡”向一啼一揖之后,突地双拳齐出,快如闪电地打在裴珏身上,铁拐一点,身形倒窜,凌空一个筋斗,将手中的铁拐藉劲抡出,乘着“神手”战飞侧身一让之时,便已掠出门外。铁拐一点厅门,箭也似地窜了出去。
“金鸡”向一啼称雄武林,并非幸致,这全力一击,力道何止五百斤,幸好方才裴珏身躯一扭,是以这一击没有击在胸上,但他亦是全身一震,天地宇宙在这一刹那间仿佛都为之跳动起来。他整个身子也被震得直飞了出去。
那段已将燃尽的蜡烛,远远落到这大厅的角落里,光线立刻一暗。
这“金鸡”向一啼,纵身、挥杖、出门、裴珏身飞、烛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神手”战飞大喝一声,猛一长身,有如离弦之箭般追了出去。
但那“金鸡”向一啼的身形,已在十丈开外,这跛了一足的武林豪士,身手之快,端的惊人。
“神手”战飞全力而追,倏然十数个起落,便已掠出了百丈,但却仍然和他有着一段距离,战飞知道自己若想追上他,并非易事,心念一转,想到裴珏仍然留在厅里,不知生死如何,那“七巧追魂”等人若在此刻有何举动,那么自己岂非前功尽弃。
一念至此,他便回身掠了回去,一人大厅,只见厅内光线昏黯,连半条人影都没有了,只有吴鸣世的一个大布袋和一堆死鸡,仍然留在地上。
他大惊之下,随即冷冷一笑,突地抬头大喝道:“须新,你下来。”
喝声方住,大厅承梁之上,已跃下一条人影来,“噗”地一声,落在地上,连身上和头上的尘土都没有拍,就躬身站在“神手”战飞身前,动也不动,正如世间所有的奴才见着主子的神情一样。
“神手”战飞便沉声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须新苦着脸,讷讷地答不出话来,原来他在承梁上蹲了一天一夜,方才竟睡着了,直到战飞大声一喝,才将他惊醒过来。
“神手”战飞浓眉一皱,目光之中,满含杀机,瞬也不瞬地瞪在须新脸上,须新只觉浑身发冷,冷汗直流,“噗通”跪了下去哀声道:“小人——没看到。”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厉声道:
“养着你们这些废料,真是无用。”缓缓伸出手掌,向那须新头上拍去,须新眼望着这只手掌,全身不住地颤抖,却连躲也不敢躲。
哪知“神手”战飞掌到中途,竟突地放了下去,挥了挥手和声道:
“你呆了一天,快去歇歇吧。”又道:“你身体不好,将这些鸡拿回去煮汤来吃,以后就不会常常想睡觉了。”
那须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怔,咚咚在地上叩了几个头,拾起那堆死鸡,感激零涕地去了。
须知“神手”心智深沉,城府极深,正是枭雄之才,方才心中虽是满肚怒火,但转念之间,想到事已至此,杀了他又有何用,不如放他去了,让他以后更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古往今来,一心想成霸业的枭雄俱是如此,又岂只战飞一人而已。
他伫立思索半晌,连连冷笑道:
“你若逃过老夫的掌心,哼——”缓缓走到那幅画前,将那幅画仔细地卷了起来,缓缓回身,目光一转,倏见厅门之前,赫然站着一人,竟是那“七巧追魂”那飞虹。
这一来倒大出“神手”战飞意料之外,怔了一怔,沉声叱道:“他们人呢?”
“七巧追魂”面上毫无表情,冷冷望了他一眼,回身走出,一面道:“跟我来。”
“神手”战飞满腹怒气却只得按捺住,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肩头不动,腰身不回,脚下却走得飞快,像是连脚尖都不沾地一般。
两人各各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走了半晌,那“七巧追魂”突地冷冷道:
“那莫氏兄弟若是救转了那姓裴的,姓裴的定然对他感激,日后莫南要说什么话,他也不好意思不听。”
这“七巧追魂”头也不回,冷然说出这几句话来,“神手”战飞不禁心中大动,但却仍然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道:“听又怎地?不听又怎地?”
“七巧追魂”冷哼一声,道:
“他听不听莫氏兄弟的话,自然与我无关,可是——哼,要知道‘北斗七煞’兄弟七人,论实力却也不在阁下之下哩。”
“神手”战飞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动,沉忖了半晌,忍不住道:
“依那兄之见,又该如何呢?”语气之中,冷冰冰的味道已一扫而空。
“七巧追魂”脚下不停,口中却道:
“依我之见,我若是你,便找一个能助你一臂的帮手,两人同心,力能断金,‘神手’战飞聪明一世,难道会糊涂一时吗?”
“神手”战飞一拍前额,连连道:
“正是,正是!”又道:“其实小弟早有结交那兄之意,只是难以启口而已,此刻那兄既如此说,想必是肯折节下交的了。”其实这“七巧追魂”说第一句话时,他便已窥破真意,只是他城府极深,直到此刻才做出恍然大悟,欣喜无比的样子来。
“七巧追魂”突地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伸出右手来,战飞目光一转,亦自伸出右手,只听“啪、啪、啪”三声,两人已对击了三掌,那飞虹冰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喜色,但随即淡淡说道:
“那姓裴的伤势并不甚重,绝不会伤了性命,可只凭那姓莫的兄弟两人,却绝对治不好他。依我之见,战兄也不必太快将他的伤治愈,也不要说出伤势的轻重来,先拖一段时期再说,若是这姓裴的表示很买我们的账的样子,战兄再将他治愈,也不算迟,否则——哼——”
他又是冷笑一声,伸出左掌,立掌如刀,做了个往下“切”的手势,一面又道:
“就想办法把他宰了。”
“神手”战飞心头一凛,忖道:
“这那飞虹手段之狠,心肠之辣,看来竟还在我之上,日后若不将他除去,莫要我也着了他的道儿。”口中却笑道:
“那兄之计,真是妙绝人寰,只怕张良复生,诸葛在世也不过如此,小弟一介武夫,日后还要那兄时常赐教才是。”
“七巧追魂”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转身又往前走,心中却在想道:
“这姓战的表面上看来虽是个直肠汉子,说起话来也好听得很,其实他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此人城府太深,日后若不好好对付他,说不定他就会先下手将我除去。”
两人虽然心中各自转着念头,但脚下却都极快,走了半晌,战飞只见前面一片稻草之中,盖着三五间房子,此刻窗内灯火荧荧,照得窗纸一片昏黄,知道便是那莫氏兄弟存身之处了。
“七巧追魂”果然侧首道:
“到了。”身形加快,倏然几个起落,掠到那栋房子门前,伸手一推,闪身掠了进去,走人室内,只见迎门一张卧榻上,睡着兀自昏迷着的裴珏,吴鸣世满面关切之容,坐在床侧,那莫氏兄弟却一个举着油灯,一个俯首看着裴珏的伤势,手里拿着一包金创药,正缓缓往裴珏伤处倾倒。
“神手”战飞和“七巧追魂”走进房里,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一眼。
“神手”战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一个箭步,窜到床前,突然劈手一把夺过那莫南手中拿着的金创药,看也不看就往地上一丢,一面冷笑道:
“这种药怎治得了病!”俯身一望,只见裴珏肩胛上的衣袂,已被撕开,露出里面已经青肿老高的肉来,他用手指轻轻一按,又自皱眉道:
“不知道骨头碎了没有?”根本再也不望莫南一眼。
莫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倏忽换了好几个颜色,终于一言不发地后退三步,回头一望,那“七巧追魂”那飞虹枯瘦的面庞上,正自泛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他冷笑一声,腹中暗骂:“总有一天,哼——”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突地传来一声森冷笑声,一个娇柔清脆的口音,用十分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统统给我滚出来!”
他大惊之下,骇然而顾,只见一个身躯婀娜,面目如花的女子,一手扶着门框,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一双媚目之中,露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寒光来,正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
屋中之人,除了受伤的裴珏之外,可说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等高手,但却没有一人知道这女子是何时而来,从何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