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未落,道上突地又有一匹健马狂奔而来,马上人发髻蓬乱,神色张惶,如此寒夜,他仍是满头大汗淋漓。
他未等勒住缰绳,便翻身掠下马来。
“龙形八掌”檀明倏然顿住笑声,浓眉皱处,沉声道:
“于七,如此张惶做甚?擦干头上的汗,再与我说话。”
策马狂奔而来的“于七”果然伸手一抹额上的汗珠,但汗渍未干,他便已惶然躬身说道:“禀告总镖头,伏牛山那边,已生变故,小人快马赶来,此刻那边情势,还不知怎么样了?”
“龙形八掌”檀明沉声道:“什么变故?”
“于七”喘息未定,接口道:
“战神手一至,狂言诋毁了总镖头两句,山下的人竟一齐为裴大先生喝起彩来,总镖头伏在那边的兄弟,心中不平,未曾欢呼,竟被‘神手’战飞埋伏在那里的人拖了出去,江镖头眼看情势不对,方待脱身,哪知竟被战飞手下的两条汉子擒获!”
“龙形八掌”浓眉一扬,沉声道:
“战飞手下,居然有人能将江大石擒获,这倒怪了。”
罗义、边少衍对望一眼,面上亦有惊奇之色,要知“毒手姜维”江大石本是镖局中的一流高手,是以檀明才会将那事交托于他。
“于七”喘了口气,接口道:
“小的看情势不妙,就拼命欢呼起来,等到他们一拥出去,小的就亡命飞奔而来,此刻——”
“龙形八掌”檀明冷冷接口道:
“除了江大石之外,还有多少人被他们发觉了?”
“于七”微一沉吟,躬身道:“总有十五人上下……”
他话声未了,“龙形八掌”擅明突又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清朗高亢,仍然是充满了得意之情。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愣住,只听“龙形八掌”檀明狂笑道:
“战飞呀战飞,你果然是个人物,不愧能做老夫的敌手,但是你选老夫作为敌手,却是大大地错了,你将要永生后悔这件事。”
他狂笑不绝,接着又道:
“柳贤弟,你可知老夫在那边布下了多少眼线,他纵然再发现十五人,他的一举一动,却仍然逃不过老夫的耳目。”
“八卦掌”柳辉赔笑道:“总镖头人中之杰,人不能及,那姓战的算得什么?”
“龙形八掌”檀明哈哈笑道:
“江大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其实他根本毋庸逃的,只要伪装一下,又有谁能发现他?只是——哈哈,他纵然被捉,却仍于我大计无碍,以裴珏对我的感激,他怎会与我为敌?”
“八卦掌”柳辉道:“正是,那裴珏尊敬总镖头有如父兄,怎会对总镖头无礼?”
“龙形八掌”檀明笑道:
“只可笑战飞辛辛苦苦地造成了裴珏的声名地位,却没有弄清裴珏与我的关系,这一来他反倒成了作茧自缚,作法自毙。我总有一日使得裴珏对他倒戈相向,那时,他辛辛苦苦造成的‘江南同盟’,就等于是为我多添了几分势力,哈哈——”
他转首向柳辉道:
“贤弟,我一直迟迟未曾对‘江南同盟’出手,便是为了这个缘故;但我的心计,江湖中又有谁能猜到?”
“八卦掌”柳辉满面作出钦佩之态,叹道:
“总镖头妙算,岂是人们能测?裴珏近来武功大进,说不定日后又是总镖头的一条得力臂膀。”
“龙形八掌”檀明颔首道:
“只要我稍使手腕,何患他不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他笑声方顿,此刻面上却不禁泛起一阵深沉而得意的微笑。
“八卦掌”柳辉忍不住叹道:
“但是,我始终无法相信,短短一两年之内,他不但练成这般惊人的武功,而且言语、神态,也像是另外变了一个人似的,这种事我实在闻所未闻;若非是我亲眼所睹,我再也不会相信的。”
“龙形八掌”檀明笑容一敛,缓缓道:
“这孩子实在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我早就看出了,是以——”
他语声微顿,四望一眼,策马走了几步,方自放低声音,对随后跟来的“八卦掌”柳辉低语着道:
“我从小就折磨他,伤害他的自尊心,打击他的自信,要使他变成一个懦弱无用的人。哪知他毕竟不是池中之物,他的心智、能力,虽然被我紧紧地压制了,但只要稍放一点,便全部激涌而出,是以他才能在短期内有此成就。”
他叹息一声,接道:
“就正如,以堤阻水,堤防一决,水势便就更大,这正是千古不移之理,只怪我未曾想到——”
他语声之中,充满后悔感叹之意。
“八卦掌”柳辉赔笑道:
“虽然如此,但总镖头直到今日,仍然有制他之力,虽然要多费些心力,但此人还不照样是总镖头的囊中之物?”
“龙形八掌”伸手一拍他肩头,哈哈笑道:“柳贤弟,你真是我的得力臂助!”
“八卦掌”柳辉武功既不高,心智亦未见出色,但在“飞龙镖局”
中,却是“龙形八掌”最亲信的人物。
是以众人俱都奇怪,一向精明的“龙形八掌”,怎么也会看走了眼,将庸才引为亲信?但他却不知道,“八卦掌”柳辉虽然样样无能,但奉承拍马之功,却是超人一等,而普天之下,巴巴众生,无论上智下愚,对这奉承拍马之功,都是最受用不过的。
“龙形八掌”檀明笑声一顿,霍然转回马头,沉声道:
“战神手如此做法,必有所为,于七,你快马赶到南阳,找到那里的聚贤客栈,寻得徐明、向飞旗、公孙大路三位镖头,叫他们在破晓以前,赶到伏牛山去,就说我有急事需要助手。”
“于七”汗渍方干,此刻恭诺一声,又复飞身上马,狂奔而去,“龙形八掌”檀明沉声又道:
“你我立刻赶到那边去,老夫倒要看看,那‘神手’战飞究竟能弄出什么了不得的花样。”
话声未了,他一提缰绳,当先向前驰去。
罗义双眉微皱,低声道:“战神手必定有备而来,却不知他手下又添了什么高手?”
边少衍沉吟半晌,望着“龙形八掌”的背影,缓缓道:
“只要总镖头亲自出手,今日天下武林之中,只怕还没有任何一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五十招去。”
罗义皱眉道:“只怕——”
边少衍微微一笑,截口道:
“我说的话绝无差错,有一日我亲眼看到总镖头在凌晨练功,武功之高,合我两人之力,也未见能挡得住他的三十招去。”
罗义面色微变,一言不发地策马而去,对边少衍的言语,虽然不能不信,却又不能尽信。
“龙形八掌”檀明在马上端坐如山,谁也无法看出这老人已在马上奔驰了一日一夜,未曾休息。
他神态仍是那般镇定而从容,马行半刻,夜色中,前面突又尘土大起,“龙形八掌”冷笑一声,道:“来了,来了,‘神手’战飞果然又出了花样。”
他语声之中,充满自信自傲,“八卦掌”柳辉含笑道:
“无论什么花样,只怕也无法在总镖头手下施展吧!”
“龙形八掌”檀明侧目一笑,道:
“我早已对你说过,普天之下,万无真正过不去的事,记得若干年前,我曾经见过一个马车车夫,他的名字竟叫做‘过不去’……”
他言语之间,前面已驰来一匹健马,马上人听到“龙形八掌”随风飘来的语声,面色突地大变,一掠下马,脱口道:“总镖头莫非已知道了!”
“龙形八掌”面色一沉,叱道:“知道什么?”
马上掠下的骑士,不但神色张惶,更胜前者,大汗淋漓,更已湿透全衣,闻言一怔,讷讷道:“过不去……”
“龙形八掌”檀明皱眉叱道:
“什么过不去!王烈,你怎地越来越像活回去似的,连话都说不清了!”
神色张惶,大汗淋漓的“王烈”,诚惶诚恐,不敢仰首,将伏牛山麓发生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说到“毒手姜维”诈做贪生乞命,掌击裴珏倒地,“龙形八掌”浓眉扬处,微微一笑,道:
“我早知江贤弟绝非那么糊涂,原来他此举果有深意,此人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
“八卦掌”柳辉面上虽暗笑称是,心里却暗暗嫉妒;但王烈立刻便又说到裴珏一跃而起,江大石饮药自杀。
“龙形八掌”面色立变,连连长叹,“八卦掌”柳辉面上自也做出惋惜之戚容,心里却不禁暗暗欢喜。
等到王烈说到有人叛变,吐出“毒手姜维”的底细,“龙形八掌”立刻勃然大怒,厉叱道:“此人到哪里去了,可曾被战飞杀死?”
王烈摇头道:
“不会,但小的与赵奇、张胜一齐溜出,他两人立刻已暗地追踪了去,小的一人前来禀报。”
“龙形八掌”冷笑数声,道:
“战飞明知我不会放过他,自然乐得故作大方。柳贤弟,这‘神手’战飞若不除去,你我将永无宁日了。”
他面色虽变,但神态却仍未慌张,直到王烈说出了“过不去”,说出了那件武林秘闻,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大豪神色才真正慌张起来,捋着长须的手掌,似也微微起了颤抖,默然半晌,方自沉声道:“只凭那一个车夫的言语,难道别的人就都相信了么?”
王烈不敢回答,只是轻轻颔首。罗义、边少衍、“八卦掌”柳辉,此刻亦已神色大变,这件武林秘闻其中真正的曲折隐秘,就连“八卦掌”柳辉,也是直到今日才第一次听到。
只见“龙形八掌”一手捋髯,端坐马上,除了须发被风吹起之外,全身一无动弹,仿佛老僧人定一般。
“八卦掌”柳辉嗫嚅着道:“总镖头……”
“龙形八掌”手掌一挥,截断了他的话,放马缓缓前行了两步,又突地兜转马头,一言不发,拍马而去——
罗义、边少衍、“八卦掌”柳辉齐地让开马身,让他人马驰过,三人各各对望了一眼,转马随去。
只见他人马越奔越急,花白的须发,随风飞扬而起,竟马不停蹄地奔行了半个时辰。
他们虽然看不到他面上表情的变化,却猜得出他此刻心情的紊乱,是以各各面色凝重,谁也不敢出声说话。
只见他奔势突地一顿,健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后面的九匹健马立刻顿住奔行之势。
马嘶连连,蹄声顿止,“龙形八掌”回过头来,沉声道:
“柳贤弟,京城总局之中,还有多少可用的人?”
他非但没有因狂奔而喘息,神色反而恢复了镇定,这雄踞江湖的武林大豪,行事确有过人之处。
“八卦掌”柳辉微一沉吟,道:“约略四十余人。”
“龙形八掌”颔首道:“三日之内,各地镖局立刻可以调用的英雄有几人?”
“八卦掌”柳辉心房怦怦跳动,知道他已准备全力与“神手”战飞一决雌雄,罗义、边少衍,亦是热血奔腾。
只听柳辉沉吟道:
“若以飞鸽传书,三日之内,可调动镖师二十九人,趟子手约略一百余人,其余——”
“龙形八掌”檀明沉声道:
“好了!少衍,你立刻赶到时旗镇,以飞鸽传书,令各地镖局中可以动手之人,立刻启程赶赴江南,有镖的钾镖,没有生意也以石块装车,伪作镖车模样,聚集在武汉一带渡江。”
边少衍精神一振,朗声道:“遵命!”
“龙形八掌”双眉一皱,突又沉声道:“无论有镖无镖,都以石块装车好了。”
边少衍在马上抱拳一礼,马鞭一扬,狂奔而去。
“龙形八掌”檀明目光一凛,沉声又道:
“罗贤弟,你即刻赶去南阳,截住徐明、向飞旗、公孙大路三人,马不停蹄地奔到渡口,渡江南下,到了江南,再聚集留在祁门待命的二十个兄弟,连夜赶到‘浪莽山庄’,除了老弱妇人之外,见了男子庄丁,一齐与我捉了,最好生擒,杀死亦可,然后再将‘浪莽山庄’烧为平地!”
罗义心头微颤,口中亦自朗声道:“遵命!”
“龙形八掌”目中满含杀机,接口又道:
“此事若不办成,就休要先来见我,此事办完之后,你等可在浮粱歇息一日,静待我的飞鸽传书。”
罗义话也不敢多说,一扬马鞭,亦自狂奔而去。
“龙形八掌”檀明毫不思索,沉声又道:
“王烈,你潜回伏牛山去,无论‘神手’战飞有何动静,立刻设法告诉我;若是遗漏了一件消息,你也莫要见我了。”
王烈反手一抹额上冷汗,翻身上马,口中应道:“遵命!”
“龙形八掌”檀明又道:
“见到赵奇、张胜两人,若是他们已将那叛贼擒获,你便令赵奇将叛贼刻日押返京城。”
王烈应声称是,方待打马而去,只见檀明浓眉一挑,突又说道:
“若是他两人擒不住那叛贼,你就抽刀将他两人杀死,事值非常,我‘飞龙镖局’用不着这样的蠢才。”
王烈心头一寒,带转缰绳,如飞奔去。
直到此刻,“龙形八掌”方自长长吐出口气,缓缓道:
“柳贤弟,你随我回京城去,这些天你也累了。”
“八卦掌”柳辉忙道:“总镖头有什么事要做,只管吩咐我便是,我——”
檀明微微一笑,截口道:“你我一路之上,只有一件事要做……”
他语声微顿,缓缓接口道:
“那便是传言天下武林,就说文琪已与江苏虎邱之东方兄弟‘铁剑震江湖’中的东方震结下亲了。”
“八卦掌”柳辉微微一怔,讷讷道:“结……结下亲了?”
“龙形八掌”目光闪动,道:“正是,结下亲家。”
他冷冷一笑,接口道:
“半年之前,东方铁就曾示意与我,要我将文琪匹配给他的三弟,那时我心里还有些犹豫,一来生怕激得文琪生变,二来也不愿刺激那裴珏,是以我当时只是虚与委蛇了一下,未曾真的答应。”
“八卦掌”柳辉怔了一怔,沉吟道:“那么……此刻可能……”
“龙形八掌”突地哈哈笑道:
“贤弟,你到底还是差些,这讯息一经传出,必定震动江湖,东方兄弟听了,自然又惊又疑,他们即使不来求亲,必定要找我来打听一下,那时我便可重提旧事,亲事自然水到渠成。”
“八卦掌”柳辉思索半晌,方才会意过来,即道:
“总镖头神机妙算,当真不逊诸葛,如此一来……”
“龙形八掌”哈哈笑道:
“如此一来,不但东方世家成了我的帮手,就连那东方五兄弟的师门,也都成了我的后盾,我有了这些援助,还要怕什么?那区区一个车夫所说的话,纵可打动那般不学无术的蠢才,但怎能使得东方世家,以及武当、昆仑这些名门正派相信?哈哈,十年岁月,毕竟不短,已足以将人们的记忆与仇恨消磨许多!哈哈,战飞呀战飞,你毕竟是选错了对手!”
“八卦掌”柳辉亦随之大笑一声,突又说道:
“只是此事一发,我们倒不便再对裴珏如何了。”
“龙形八掌”檀明犹自狂笑道:
“我有了这些后盾,便是再多十个裴珏这样乳臭未干的角色来与我为敌,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笑声更是得意,更见高亢,只是这一生善称知人的武林大豪,却又一次低估了裴珏的能力,造成了一次错误!这错误正如他所说,是他要以永生的时日来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