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不但有云,而且有松、有石、有泉。
黄山的云海,是凄迷而又绚丽,绰约而又壮观的。
黄山的松海,却仿佛比云海更深、更厚,又是那么多,那么名贵;但每一株,却又都有着它独特的风格与神韵。
黄山的石,更是琳琅而多彩,那多彩的山峰与岩石,不知迷惑了多少古往今来,画家诗人的心。
黄山的泉,不多,但一条人字濠,便已可幻出飘渺如游丝的迷离憧憬,更何况还有天矫如龙,九叠壮观的九龙潭,以及别的泉之清澈澄明,朱砂温泉的绚烂红润!
黄山,是诗人笔下的“绝代佳人”,而今这“绝代佳人”便也毫不例外的,迷惑了“冷谷双木”以及裴珏的心。
骄阳西落,黄昏渐临,晚霞掩映下的黄山的松、黄山的石、黄山的泉,在朦胧中变得更美了。
初上名山的裴珏,狂喜在这新的天地里。他一路上山,每上一步,都更谦卑地承认了天地的浩大,与自身的渺小,他只恨自己没有诗人的锦笺与画家的彩笔,画写不出心中所感觉的多彩与绚丽。
“冷谷双木”冷削的面容,也有着比平日较多的情感之流露。
立在始信峰前,险峻而灵奇的接引松下,冷寒竹极目四望,突地微微一笑,缓缓道:“那班厌物,怎地没有跟上来?”
冷枯木笑道:
“他们只怕以为我等定会循原路下山,是以便乐得舒舒服服地等在山下,其实,我等横穿‘铁盘头’越过‘始信峰’从那边下山有何不可?也好让这般厌物,好好地着急一段日子。”
冷寒竹目光闪动,这冷僻的怪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名山胜境的潜移默化,此刻竟放声大笑起来,道:
“好极,好极!”
笑声一顿,他突地发觉山间的清静——流水声与松涛虽然也是声音;但这种声音都能使“清静”变得更加“清静”——他放眼四望,彩霞已落,群山寂寂,夜,竟已很深了。
但这兄弟两人既已立下的主意,是绝对不会变更的,他们笔直越上始信峰,一路上,这两个怪人便乘机教着裴珏的轻功身法,这段山路是崎岖而险峻的,对裴珏来说,毕竟是太艰苦了些。
但兴奋着的裴珏,却毫不在意,他骤然觉得自己的身法,已有了比往日数倍的轻灵。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彼此都发觉对方的眼神,在夜色中闪动着奇异而兴奋的光彩。
冷寒竹冷冷道:
“到了始信峰巅,你得好生准备着学一套掌法,哼哼!我看你未见就能学得会的。”
他对裴珏说话的语声,始终都是冷冰冰的;但裴珏却早已习惯,而且愉快地接受了。他兴奋地应承着,突然发现始信峰巅,已在眼前,也突然发现,自己与烁烁的星空,竟是如此接近。
尤其有一点星光,仿佛就在他的头顶——这一点星光是微弱而闪动着的,他兴奋地恢复了童年的幻想:
“呀!我不知道能不能将这点星光摘在手里!”
但冷寒竹的一声轻呼,却粉碎了他的冥想,夜色中,只见“冷谷双木”满面俱是惊讶之色。
冷枯木身形已顿,目光凝注,沉声道:“老二,你看那是否灯光?”
冷寒竹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正是灯光!”
要使这兄弟二人露出惊诧之色,确非易事,但此时此刻,这险峻的始信风巅,竟会有灯光闪烁,却实在令人惊异。
山风强劲,裴珏突地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涌起,“冷谷双木”身形展动,已迅速向那灯火亮处扑去,他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是孤零零地站在一方突出山石上,仿佛立在天地的中央。
他自然无法追及“冷谷双木”那闪电般的身形,只得盘膝在这方山石上坐了下来,山风吹动,他不安地整理一下衣衫。
突地!他发觉座下的山石也随之轻轻摇动了一下,此时此刻,纵然是这种极为轻微的摇动,已足以令他心头震荡,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跃了下去。目光转处,突又发觉在这方山石的根部,竟也有一些微光!
他心头一凛,回首望去,“冷谷双木”的身形,已被黑色与山石隐没——他们借着黑色与山石来隐藏自己的身形,迂回着向那微光扑去,这一点点光看来虽近,其实却远比他们想象中遥远!
裴珏微一思忖,忍不住俯下身去,尝试着去轻轻推动这方山石——呀,山石果然随着他的手势,轻轻移动了起来。
二道光线,随着山石的移动,直射他眼帘,光线虽微弱;但在这凄清的冷夜里,却似乎比数十道火炬的光芒还要明亮!
他合上的眼帘,立刻睁开,微微颤抖的手掌,再次向外一推,山石下便露出了一条秘道的人口。
一阵潮湿而微带霉臭的冷气,扑面击在他的脸上,他回过头,只听自己的心房,有如击鼓般跳动着。
“冷谷双木”仍未出现踪影,星空却仿佛骤然离他远得多,夜风中的寒意更重了!他没有惊呼出声,不知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勇气,抑或是强烈的自尊,他只是木然站在秘道的入口边,直到地道中传出一声哀呼。
这一声微弱、痛苦、悲哀、颤抖的哀呼,宛如一根冰冷的尖针,笔直地刺人他心里!
他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双拳紧握,掌心却已流出了冷汗。
接着,又是一声悲惨而痛苦的哀呼,轻微而颤抖地飘出。
这一声哀呼,使得他呼吸与血液,都像是冰雪一般地凝结了起来。
恐惧!恐惧却又加上了惊异,这哀声,在他耳中听来,竟是这般熟悉——刻骨铭心,无法忘怀地熟悉;但他却又偏偏想不起究竟是属于谁的?就像是童年的梦魇,是那么模糊,却又是那般清晰。
他牙关一咬,眼帘微合,瞑目向秘道入口跳了下去,这奇异的少年,常常会有一种奇异的勇气,去接受别人都无法接受的痛苦;去尝试别人都不敢尝试的恐惧,就是这份勇气,使得他不止一次做出了别人都不敢做的事!
但是,他并非不知恐惧的,甚至他的双腿,都因恐惧而变得软弱而又麻木起来!因为,当面临危难之际,恐惧本身,本是一种“健康”而“明智”的反应,是不必讳言,也不必抑止的。只是应当将其转化为“勇”而已,而“勇”,也就是应付危险的智慧!
他“砰”地一声,跌落在坚硬而冰冷的石地上,他双手一撑,立待腾身跃起,但是他手掌接触到的,却已不是坚硬的石地,竟是——
一只冰冷的,干枯,而僵硬的手掌!
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刹那间由指尖直达他心房,使得他身躯一震,闪电般跳起,目光畏缩地转向他方才手掌所撑之处,昏黄的光线下,墨黑的石地上,竟有一只丑恶,死灰的断掌!
断掌旁,是一只丑恶的黑漆木匣,另有三五只相同的断掌,散落在木匣边,这些手掌俱已变得干枯而僵硬萎缩,显然是自人体割下已久,掌端的指甲,在昏黯中呈现着死灰色的冷光。
裴珏只觉一阵呕吐之意,自胸腑翻涌而上,一手捂住嘴唇,斜斜向前冲出数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呕出一摊绿水。
抬目望去,前面是一条狭窄的秘道,一个已将烧残的火把,斜插在山岩上,火把下赫然有一柄断剑,剑柄在左,剑尖却远远落在右边,无情地指着一束断发,再过去,有一方锦布,仿佛是被刀剑割下的袍角!
地道的尽头,右面似乎有一处洞窟,一片较为明亮的光线,自里面投落出来,光影中竟赫然有着一条黑色的人影,被闪动的光影长长地印在灰黯的石地。奇怪的是,裴珏方自那一阵呕吐之声过后,那里面仍然寂无反应,生像是里面的人全已死了一样。
裴珏伸手一抹嘴角,突听“毕剥”一声,火把燃尽,秘道中骤然黑暗下来,一阵阵阴森的冷风,自外面吹到他僵硬的背脊上。
他脚步忍不住要退缩了!但方才那熟悉而痛苦的哀呼,好似又颤抖着在他耳边响起……
他一挺胸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心中暗忖:
“无论如何,我此来并无恶意,别人又何必以恶意对我!”
善良的人,对别人也会有一种善良的想法。这种善良的想法,往往会奇妙地减轻其本身的恐惧!
一念至此,他笔直地向前走去,前面的灯光越来越近,他心房的跳动也为之越来越响。
但光影中的黑影,却仍然动也不动,这人影似乎是面对火光而坐。
“那哀呼声难道就是这人影发出的么?此人莫非已经死了?”
他蓦地一步冲了过去,一条纯白的背影,立刻闪电般映现在他眼中,纯白的衣衫,漆黑的头发……
他的双腿一软,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只见此人蓦地回过头来,赫然现出一张痛苦,悲哀,却又熟悉的面容,就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霹雳一声,击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