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国英问凤喜可认得他,她答复的一句话,却出于沈国英意料以外。她注视了很久,却反问道:“你贵姓呀?我仿佛和你见过。”沈国英和她盘桓有四五年之久,不料把她的病治好了,她竟是连人家姓什么都不曾知道,这未免太奇怪了。既是姓什么都不知道,哪里又谈得上什么爱情。这一句话真个让他兜头浇了一瓢冷水,站在床面前呆了很久,因答道:“哦!你原来不认识我,你在我家住了四五年,你不知道吗?”凤喜皱了眉想着道:“住在你家四五年?你府上在哪儿呀?哦哦哦……是的,我梦见在一个人家,那人家……”说着,连连点了几下头道:“那人家,是看见你这样一个人。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又是怎么了?”她这两句话,问得沈国英很感到一部廿四史无从说起,微笑道:“这话很长,将来你慢慢的就明白了。”凤喜举目四望,沉吟着道:“这还是刘家呀,怎么回事呢?我不懂,我不懂,我慢慢的能知道吗?”沈国英对于她如此一问,真没有法子答复。却听到窗户外面,一阵很乱的脚步声,有妇人声音道:“她醒了,这可好了。”正是沈大娘说着话来了。沈国英这却认为是个救星,立刻把她叫了进来。
凤喜一见母亲来了,跳下床来,抓着母亲的手叫起来道:“妈!我这是在哪儿呀?我是死着呢,还是活着呢?我糊涂死了,你救救我吧。”说毕,哇的一声,哭将起来了。沈大娘半抱半搂的扶住她道:“好孩子不要紧的,你别乱,我慢慢告诉你就得了。天菩萨保佑,你可好了,我这心就踏实多了,你躺着吧。”说着,把她扶到床上去。凤喜也觉得身体很是疲倦,就听了母亲的话,上床去躺着。沈国英向沈大娘道:“她刚醒过来,一切都不明白,有什么话,你慢慢的和她说吧。我在这里,她看着会更糊涂。”沈大娘抱着手臂,和他作了两个揖道:“沈大人,我谢谢你了,你救了我凤喜的一条命,我一家都算活了命,我这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啦。”沈国英沉思了一会道:“忘不了我的大恩?哼,哈哈!”他就这样走了。
这一天晚上,沈国英回去想着,自己原来的计划,渐渐的有些失效:一个女子,想引起她对于一个男子同情,却不是可以贸然办到的!凤喜是醒了,醒了可不认识我了。不过她突然看到我,是不会知道什么叫爱情的。今天晚上,她母亲和她细细一谈,也许她就知道我对于她劳苦功高,会有所感动了。他如此想着,权且忍耐着睡下。
到了次日下午,沈国英二次到刘将军家来。他上得楼来,听得凤喜屋子里,母女二人已喁喁细语不断。这个样子,更可以证明凤喜的病是大好了,于是站在窗户外,且听里面说些什么。凤喜先是谈些刘将军的事情,其次又谈到樊家树的事情,最后就谈到自己头上来了。凤喜道:“这位沈统制的心事,我真是猜不透,为什么把我一个疯子养在他家里四五年?”沈大娘道:“傻孩子,他为什么呢?不就为的是想把你的病治好吗!他的太太死了多年,还没有续弦啦。”凤喜道:“据你说,他是一个大军官啦。作大军官的人,要娶什么样子的姑娘都有,干嘛要娶我这个有疯病的女子呢?有钱有势的人,那是最靠不住的,我上过一回当了,再也不想找阔人了。”沈大娘道:“你还念着樊大爷吗?他和一个何小姐同路出洋去了。那个何小姐,她的老子是做财政总长的,看样子准是嫁了樊大爷啦。就是她没嫁樊大爷,樊大爷也不会要你的了。”凤喜道:“樊大爷就是不要我,我也要和他见一面。要不然,人家说我财迷脑瓜,见了有钱的就嫁,我还有面子见人吗?”沈大娘道:“这话不是那样说,你想沈统制待你那样好,你能要人家白白的养活你四五年吗?”凤喜道:“终不成我又拿身子去报答他?”这句话,说得太尖刻了,沈大娘一时无话可答。沈国英在外面站着,心里也是一动,结果,就悄悄的走下了楼,在院子当中昂头望了天,半晌叹了一口气,于是很快出来,坐汽车回家。
沈国英到了自己大门口,刚一下车,路边一个少年踅将过来,走到身边轻轻叫了一声道:“沈先生回来了。”沈国英认得是关秀姑,就引了她,一同走到内客厅来。秀姑笑问道:“凤喜的病是好了,你打算怎么样?”沈国英道:“她好了就好了吧,我还是去当我的义勇军。”秀姑道:“沈先生,恕我说话直率一点,你费了好几年的工夫,为她治病,只是把她的病治好了,你就算了吗?那末,你倒好像是个医生,专门研究疯病的。”沈国英虽觉得秀姑是个极豪爽的女子,但是究竟有男女之别,自己对于凤喜这一番用意,可是不便向人启齿,只得摇了摇头道:“关女士是猜不着我的心事的。将来,我或者可以把经过的事情报告报告。我,我决计作义勇军了。”说着用脚一顿。秀姑心想:那末,在今晚以前,还没有决心当义勇军的了,因笑道:“沈先生越下决心,我们关外一千多弟兄们越是有救。我今天晚上来,没有别的事,只要求沈先生把那六万块钱,赶快由银行里提了出来,到天津去买好东西。”沈国英道:“这是当然的。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就办。我还要顾全我自己的人格啦,决计不能用话来骗你的。”秀姑道:“既是这样说,我就十分放心了。凤喜醒过来了,我还没有和她说一句话,趁着今晚没事,我要去看看她。”沈国英沉吟着道:“其实不去看她倒也罢了。但是关女士和她的感情很好的,我又怎能说教你不去呢!”秀姑听他的话,很有些语无伦次,便反问他一句道:“沈先生,你看凤喜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沈国英道:“这话也难说。”说毕,淡笑了一笑。秀姑看他这样子,知道他很有些不高兴,便道:“这个人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只可惜她的家庭不好,我始终是可怜她,我再去和她谈一谈吧。”沈国英静了一静,似乎就得了一个什么感想,点点头道:“那也好,关女士是热心的人,你去说一说,或者她更明白了。”秀姑闪电也似的眼光,在他周身看了一看,并不多说,转身走了。
沈国英送了客回来,在院子里来回的徘徊着,口里自言自语的道:“我自然是发呆:先玩弄一个疯子,后来又对疯子钟情,太无意义了。无意义是无意义,难道费了四五年的气力,就这样白白的丢开不成?关秀姑和她的交情不错,或者她去了,凤喜再会说出几句知心的话来,也未可知,我就去!”他有了这样一个感想,立刻坐了汽车,又跑到刘将军家来。他因为上次来,在窗户外边,已听到了凤喜的真心话,所以这次进来他依然悄悄的上楼,要听凤喜在说些什么。当他走到窗户外时,果然听到凤喜谈论到了自己,她说:“姓沈的这样替我治病,我是二十四分感激他的。不过樊大爷回来了,我又嫁一个人了,他若问起我来,我怎好意思呢?”秀姑问道:“那末,你不爱这个姓沈的吗?”凤喜道:“我到现在,还觉得是在梦里看见这样一个人。请问,我对梦里的人,说得上什么去呢?至于他待我那番好处,我也对我妈说过了,我来生变畜生报答他。”秀姑道:“你这话是决定了的意思吗?”凤喜道:“是决定了的意思。大姐,我知道你是佛爷一样的人,我怎敢冤你。”说到这里,屋内沉默了许久,又听得秀姑道:“这真教我为难。我把真话告诉你吧,恐怕将来都会弄得不好;我不把真话告诉你,让我隐瞒在心里,我又不是那种人。对你说了吧,樊大爷这就快回来了。”凤喜加重了语气,突然的问道:“你怎么知道呢?”秀姑道:“他到外国去以后,我们一直没有书信来往。去年冬天,我爷儿俩当上义勇军了,我们就到处求人帮忙。我们知道樊大爷在德国留学的,就写了一封信到柏林中国公使馆去,请他们转交,也是试试看的。不料这位公使和樊大爷沾亲,马上就得了回信。他听说我爷儿俩当了义勇军,欢喜得了不得。他说,他在德国学的化学工程,本来要明年毕业,现在他要提早回国,把他学的本事拿出来,帮助国家。他在信上说,他能做人造雾,他能做烟幕弹,还能造毒瓦斯,还有许多我都不懂……”凤喜道:“我不管他学什么、会什么,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秀姑道:“快了,也许就是这几天。”凤喜道:“我明白了,大姐到北京来,也是来会樊大爷的吧?”屋子里声音又顿了一顿,却听到秀姑连连答道:“不是的,不过我在北平,顺便等他一两天就是了。”凤喜道:“还有那个何小姐呢,不和他一处吗?”秀姑道:“这个我倒不知道。我现在除了和义勇军有关系的事,我是不谈。何小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没有去打听她。”凤喜忽然高声道:“好了好了,樊大爷来了就好了!”沈国英听了这些话,心想:不必再进房去看了,凤喜还是樊家树的。这个女子,究竟不错!我一定把她夺了过来,也未必能得她的欢心。唉!还是那句话,各有因缘莫羡人。沈国英垂头丧气的回家去。到了次日一早,他就开好了支票,上天津买子弹去了。
天下事竟有那样巧的——当沈国英去天津的时候,正是樊家树和何丽娜由上海坐通车回北平的时候。伯和现在在南京供职,陶太太和家树的母亲,因南京没有相当的房子,却未曾去。何廉不做官了,只做银行买卖,也还住在北平。伯和因为有点外交上的事,要和公使团接洽,索性陪了家树北上。头两天,陶、何两家,便接了电报,所以这日车站迎接的人是非常之热闹。车子停了,首先一个跳下车来的是伯和,陶太太见着,只笑着点了个头。其次是何丽娜,陶太太抢上前和她拉手,笑道:“我叫密斯何呢,叫密昔斯樊呢?”何丽娜格格地笑着。樊家树由后面跟了出来,口里连连答道:“密斯何,密斯何。”何丽娜向周围看了一看,问道:“关女士没有来北平吗?”陶太太低声道:“她是敌人侦探所注意的,在家里等着你们呢!”何丽娜道:“我到了北平,当然要先回去看一看父亲。请你告诉关女士,迟一两个钟头,我一准来。”陶太太笑道:“可是樊老太太也在我们那边呢,你不应当先去看看她吗?”何丽娜笑道:“我算算你家小贝贝,应该小学毕业了,陶太太还是这样淘气!”大家笑着,一齐拥出车站,便分着两班走,家树同了伯和一同回家。
家树一到里院,就看到自己母亲和关秀姑同站在屋檐下面,便抢上前,叫了一声:“妈!”樊老太太喜笑颜开的向着秀姑道:“大姑娘,你瞧,四五年不见了,家树倒还是这个样子。”家树这才走上前一步,正待向秀姑行礼,秀姑却坦然的伸出一只手来,和家树握着笑道:“樊先生,我总算没有失信吧?”家树和秀姑认识以来,除了在西山让她背下山来而外,从未曾有过肤体之亲,现时这一握手之间,倒让他说不出所以然的滋味来。缩了手,然后才堆出笑容来,向秀姑道:“大叔好?”秀姑道:“他老人家倒是康健,只是为了国事,他更爱喝酒了。他说,他抽不开身到北平来,叫我多问候。”樊老太太道:“这位姑娘,是我的大恩人啦,我又没什么可报答人家的。我说了,索性占人家一点便宜,我把她认作我自己膝下的干姑娘,大家亲上一点。你瞧,好吗?”家树“呵呀”了一声,还没有说出来,秀姑老早便答道:“只怕是我配不上。若是老太太不嫌弃的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三个人说着话,一路走进屋子去,都很快活。——陶伯和那样和睦的夫妻,久别重逢,当然先在自己屋子里有一番密谈。
这里家树和老太太谈着话,三个人品字儿坐着。家树的眼光,不时射到秀姑脸上,秀姑越发是爽直了,虽然让家树平视着,偶然四目相射,秀姑却报之以微笑,索性望了家树道:“樊先生的气色,格外好啦,还是在外国的生活不错,一点儿也不见苍老,我可晒得成了个小煤姐了。”家树笑道:“多年不到北平,听到北平大姑娘说话,又让我记起了前事。”秀姑道:“对了,你又会想起凤喜。”家树对她,连连以目示意。秀姑微笑道:“老太太早知道了,你还瞒着做什么呢?”樊老太太也道:“这件事,我也知道好几年了,听说那个孩子的疯病,现在已经好些了……”
话还不曾说完,只听得陶太太在外面叫道:“何小姐来了。”本来何丽娜在火车上下来的时候,穿的是外国衣服,现在却改了长旗袍,走到门外边,让陶太太先行,然后缓步进来。家树抢着介绍道:“这是母亲。”何丽娜就笑盈盈的朝着樊老太太行了个鞠躬礼。樊老太太道:“孩子在欧洲的时候,多得姑娘照应。”何丽娜笑道:“您反说着呢,我正是事事都要家树照应啦。”秀姑在一边听到他们说话的口气与称呼,胸中很是了然,觉得西山自己那花球一掷,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在一旁微笑。何丽娜一进门,便想和秀姑亲热一阵,只是对了樊老太太未便太放浪了,所以等着和樊老太太说过两句话之后,才走到秀姑身边,两只手握了她两只手道:“大姐,我们好久不见啦!你好?”秀姑笑道:“我好到哪儿去呀!还是个穷姑娘。你可了不得,到过文明国家了,求得了高深的学问,这次回国来,一定是对我们祖国,有很大的贡献。”何丽娜道:“我怎么比你呢?你是民族英雄,现代的花木兰!”陶太太坐在一边,向着二人笑道:“你恭维她,她恭维你,都不相干,是自家人恭维自家人。”何丽娜听了这话,倒有些不懂,向陶太太望着。陶太太道:“关女士现在拜了我姑母作干女了,你想,这不是一家人吗?”何丽娜明白虽明白了,但是真个说破了,倒有些不好意思直率的承认,只是向秀姑笑。陶太太笑道:“难得的,今天樊、何两位远来,我应当替二位接风,同时给我们姑妈道喜,今天新收得一位表妹。”秀姑站起来道:“那末着,我得给老太太磕头。”樊老太太笑道:“叫一声妈就得了,都是崭新的人物,别开倒车。”陶太太站在许多人中间,周围打转转,乐得不知如何是好,笑道:“你瞧,我们姑妈,也是乐大发了,说出这样的维新之论来。来呀,我的这位新表妹,人家是拣日不如撞日,我们是撞时不如即时,你就过来三鞠躬,拜见亲娘吧。”说着,一手挽了秀姑过来,让她站在樊老太太面前。秀姑对于这种办法,正也十二分愿意,本就打算站端正了,向樊老太太三鞠躬。陶太太又拦住她道:“慢来慢来,不能就这样行礼,应当叫一声妈。”秀姑笑道:“那是当然。”陶太太道:“你别忙,等我来。”于是端正一把椅子,在上面斜摆着,拉了老太太在椅子上坐着,然后向秀姑道:“表妹,行礼吧。”秀姑果然笑盈盈的叫了一声“妈”,然后向上三鞠躬。老太太站起来,口里连道:“好,好!我们这就是一家人了。”
秀姑行过礼,转过身来,陶太太又拦住道:“且慢,我这一幕戏还没有导演完,我还有话说呢!”秀姑心想,礼也行了,妈也叫了,还有什么没完呢?要知陶太太说出什么原因来,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