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后的横山一角,比平日更添了许多的妩媚。船靠岸这面沿江的那条小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了,但在道旁的隙地上,泥壁茅檐的草舍上,枯树枝上,都还铺盖着一阵残雪的晶皮。太阳打了斜,东首变成了山阴,半江江水,压印得紫里带黑,活象是水墨画成的中国画幅。钱时英搀扶着董婉珍,爬上了横山庙的石级,向兰溪市上的人家纵眺了一回,两人胸中各感到了一种不同的喜悦。
半城烟户,参差的屋瓦上,都还留有着几分未化的春雪;而环绕在这些市廛船只的高头,渺渺茫茫,照得人头脑一清的,却是那一弓蓝得同靛草花似的苍穹;更还有高戴着白帽的远近诸山,与突立在山岭水畔的那两枝高塔,和回流在兰溪县城东西南三面的江水凑合在一道,很明晰地点出了这幅再丰华也没有的江南的雪景。
在董婉珍方面呢,觉得这一天大雪,是她得和钱股长结合的媒介;漫天匝地的白色,便是预示着他们能够白头到老的好兆头。父母的急难,自己的将来,现在的地位,都因钱时英的这一次俯首而解决了。在钱时英的一面呢,以为这发育健全的董婉珍,实在有点可怜,身体是那么结实,普通知识也相当具备的,所缺乏的,就是没有训练,只须有一个人能够好好的指导她,扶助她,那这一种女青年,正是革命前途所需要的人才。而在这一种正心诚意的思想的阴面,他的枯燥的宿舍生活,他的二十五岁的男性的渴求,当然也在那里发生牵引。
面前是这样的一片大自然的烟景,身旁又是那么纯洁热烈的一颗少女求爱的心,钱时英看看周围,看看董婉珍的那一种完全只顾目前的快乐,并无半点将来的忧虑的幼稚状态,自然把刚才船里所感到的那层懊恨之情,一笔勾了。
两人凭着石栏,向兰溪市上,这里那里的指点了一阵,忽而将目光一转,变成了一个对看的局势。董婉珍羞红了脸,虽在笑着侧转了头,但眼睛斜处,片刻不离的,仍是对钱时英的全身的打量,和他的面部的谛视。钱时英只微笑着默默地在细看她的上下,仿佛她和他还是初次见面的样子。第二次四目遇合的时候,钱时英觉得非说话不可了,就笑着问她:
“你还有勇气再爬上山顶上去么?”
“你若要去,我便什么地方也跟了你去。”
“好吧,让我们来比比脚力看。”
先上庙里向守庙的一位老道问明了上兰阴寺去的路径,他们就从侧面的一条斜坡山路走上了山。斜坡上的雪,经午前的太阳一晒,差不多融化净了,但看去似乎不大粘湿的黄泥窄路,走起来却真不容易。董婉珍经过了两次滑跌,随后终于将弹簧似的身体,靠上了钱时英的怀里,慢慢地谈着走着,走上那座三角形的横山东顶的时候,他们的谈话,也恰巧谈到了他们两人的以后的大计。
“今天的我们的这一个秘密,只能暂时不公布出来。第一总得先把那条董村的决议案办了才行,徇私舞弊,不是我们革命的人所应作的事情。你们家里的田产之类,确有霸占的证据的,当然要发还一部分给原有的人,还有一层,他们既经指控了你们父女的蒙蔽党部,你自然要自动辞职,暂时避去嫌疑,等我们把这一件案子办了之后,再来服务不迟……我的今天的约你出来,本意就为了此。可是,可是,现在成了这样的一个结局,事情倒反而弄僵了;我打算将这儿的党务划出了一个规划之后,就和你离开此地,免得受人家的指谪。你今天回去,请你先把这一层意思对你两老说一说明白,等案件办了之后,我们再来提议婚事……”
董婉珍听了他这一番劝告,心里却微微地感到了一点失望。明天假使马上就辞了职,那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就少了么!父母的事情,财产的发落,原是重大的,可是和那些青年男子在一道厮混的那种气氛,早出晚归,从街上走过,受人侧目注意的那种私心的满足,还有最觉得不可缺的一件大事,就是这一位看去如磐石似的钱股长的爱抚,她现在正在想恣意饱受的当儿,若一辞了职,都向哪里去求,哪里去得呢!
钱时英看到了她的略带忧郁的表情,心里当然也猜出了她的意思,所以又只能补充着说:
“作事情要顾虑着将来的,仅贪爱一时的安逸,没入于一时的忘我,把将来的大事搁置在一边,是最不革命的行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一层总该看得穿。”
一次强烈的拥抱,一个火热的深吻,终于驱散了董婉珍脸上的愁云。他们走到了兰阴寺前,看到了衢江江上的斜阳,西面田野里的积雪,和远近的树林村落上的炊烟,晓得这一天,日子已经垂暮,是不得不下山回去的时候了。两人更依偎着,微笑着,贪看了一忽华美到绝顶的兰阴山下大雪初晴的江村暮景,就从西头的那条山腰大道,跑下了山来。
从横山回头的这一天晚上,却轮着钱时英睡不着觉了,和昨天晚上的董婉珍一样,他想起了在广州的时候,和他同时受训练的那位女同志黄烈。他和她虽然没有什么恋情爱意,但互相认识了一年多,经过了几次共同的患难,才知道两人的思想,行动以及将来的志愿,都是一样的。看到了董婉珍之后,再回想起黄烈来,更觉得一个是有独立人格的女同志,一个是只具有着生理机构的异性,离开了现实的那一重欲情的关,把头脑冷静下来一比较,一思索,他在白天曾经感到过的那层后悔,又渐渐地渐渐地昂起了头来。
婚姻,终究是一生所免不了的事情;可惜在广州时的生活气氛太紧张了,所以他对黄烈,终于只维持了一种同志之爱,没有把这爱发展开去的机会。但当她要跟了北伐军向湖南出发的前几天,他在有一次饯别的夜宴之后,送她回宿舍去的路上,曾听出了她的说话的声音的异样,她说:
“钱同志!我们从事于革命的人,本来是不应该有这些临行惜别的感情的,可是不晓怎么,这几天来,频频受了你们诸位留在广州的同志的饯送,我倒反而变得感情脆弱起来了,昨晚上我就失眠了半夜。你有没有什么可以使我振作的信条,言语,或者竟能充作互勉互励的戒律之类?”
现在在回忆里,重想起了这一晚的情景,他倒觉得历历地反听到了她的微颤着的尾音。可惜当时他也正在计划着跟东路军出发,没有想到其他的事情的余裕,只说了一句那时候谁也在说的豪语:“大家振作起精神,等我们会师武汉吧!”终于只热烈地握了一回手,就在宿舍门口的夜阴里和她分开了。以后过了几天,他只在车站上送她们出发的时候,于乱杂的人丛中见了她一次面。
一个男子滥于爱人,原是这人的不幸;然而老受人爱,而自己没有十分的准备,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现在到了这一个既被人爱,而又不得不接受的关头,他觉得更加为难了;对于董婉珍的这件事情,究竟将如何的应付呢?要逃,当然也还逃得掉;同志中间,对于恋爱,抱积极的儿戏观念,并且身在实行的男女,原也很多,不过他的思想,他的毅力,却还没有前进到这一个地步;而同时董婉珍,也决不是这一种恋爱的对手人。她实在还是幼稚得很的一个初到人生路上来学习冒险的人,将来的变好变坏,或者成人成兽,全要看她这第一次的经验的反应如何,才能够决定。
“也罢!还是忍一点牺牲的痛吧!将一个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的庸人,造成一个能为社会服务致用的斗士,也是革命者所应尽的义务;既然第一脚跨出了之后,第二脚自然也只得连带着伸展出去。更何况前面的去路,也还不一定是陷人的泥水深潭哩。”
想来想去,想到了最后,还是只有这一条出路。翻身侧向了里床,他正想凝神定气,安睡一忽的时候,大云山脚下的民众养在那里的雄鸡,早在作第一次催晓的长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