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两村姐妹一般娇,同住溪边隔小桥。
相约采莲期早至,来迟罚取荡轻桡。
又云:
采莲欲去又逡巡,无语低头各祷神。
折得并头应嫁早,不知佳兆屈何人。
又云:
不识谁家女少年,半途来搭采莲船。
荡舟懒用些须力,才到攀花却占先。
又云:
采莲只唱采莲词,莫向同侪浪语私。
岸上有人闲处立,看花更看采花儿。
又云:
人在花中不觉香,离花香气远相将。
从中悟得勾郎法,只许邮看不近郎。
又云:
姊妹朝来唤采蕖,新汝草草欠舒徐。
云鬟摇动浑松却,归去重教阿母梳。
这六首绝句,名为《采莲歌》,乃不肖儿时所作。共得十首,今去其四。凡作采莲诗者,都是借花以咏闺情,再没有一首说着男子。又是借题以咏美人,并没有一句说着丑妇。可见荷花不比别样,只该是妇人采,不该用男子摘;只该人美人之手,不该近丑妇之身。
世间可爱的花卉不知几千百种,独有荷花一件更比诸卉不同:不但多色,又且多姿;不但有香,又且有韵;不但娱神悦目,到后来变作莲藕,又能解渴充饥。古人说她是“花之君子”,我又替她别取一号,叫做“花之美人”。这一种美人,不但在偎红倚翠、握雨携云的时节方才用得她着,竟是个荆钗裙布之妻,箕帚蘋蘩之妇,既可生男育女,又能宜室宜家。自步至老,没有一日空闲、一时懒惰。开花放蕊的时节,是她当令之秋,那些好处都不消说得,只说她前乎此者与后乎此者。自从出水之际,就能点缀绿波,雅称荷钱之号。未经发蕊之先,便可饮漱清香,无愧碧筒之誉。
花瓣一落,早露莲房。荷叶虽枯,犹能适用。这些妙处,虽是她的绪余,却也可矜可贵。比不得寻常花卉,不到开放之际,毫不觉其可亲;一到花残絮舞之后,就把她当了弃物。古人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想到此处,都有些打算不来。独有种荷栽藕,是桩极讨便宜之事,所以将她比做美人。
我往时讲一句笑话,人人都道可传,如今说来请教看官,且看是与不是:但凡戏耍亵狎之事,都要带些正经,方才可久。尽有戏耍袭狎之中,做出正经事业来者。
就如男子与妇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经,为什么千古相传,做了一件不朽之事?只因在戏耍亵狎里面,生得儿子出来,绵百世之宗祧,存两人之血脉,岂不是戏耍而有益于正,亵狎而无叛于经者乎!因说荷花,偶然及此,幸勿怪其饶舌。
如今叙说一篇奇话,因为从采莲而起,所以就把采莲一事做了引头,省得在树外寻根,到这移花接木的去处,两边合不着榫也。
元朝至正年间,浙江婺州府金华县,有一位致仕的乡绅,姓詹,号笔峰,官至徐州路总管之职。因早年得子二人,先后皆登仕路,故此急流勇退,把束尽之事付与两位贤邮,终日饮酒赋诗为追陶仿谢之计。中年生得一女,小字娴娴,自幼丧母,俱是养娘抚育。詹公不肯轻易许配,因有儿子在朝,要他在仕籍里而选一个青年未娶的,好等女儿受现成封诰。
这位小姐既有秾桃艳李之姿,又有璞玉浑金之度,虽生在富贵之家,再不喜娇妆艳饰,在人前卖弄娉婷。终日淡扫蛾眉,坐在兰房,除女工绣作之外,只以读书为事。詹公家范极严,内外男妇之间最有分别。家人所生之子,自十岁以上者就屏出二门之外,即有呼唤,亦不许擅人中堂,只立在阶沿之下听候使令。因女儿年近二八,未曾赘有东床,恐怕她身子空闲,又苦于寂寞,未免要动怀春之念,就生个法子出来扰动她:把家人所生之女,有资性可教面目可观者,选出十数名来,把女儿做了先生,每日教她写字一张,识字几个,使任事者既不寂寞,又不空闲,自然不生他想。
哪里知道,这位小姐原是端庄不过的,不消父母防闲,她自己也会防闲。自己知道年已及笄,芳心易动,刻刻以惩邪遏欲为心。见父亲要她授徒,正合着自家的意思,就将这些女伴认真教诲起来。
一日,时当盛夏,到处皆苦炎蒸。她家亭榭虽多,都有日光晒到,难于避暑。独有高楼一所,甚是空旷,三面皆水,水里皆种芙蕖,上有绿槐遮蔽,垂柳相遭,自清早以至黄昏,不漏一丝日色。古语云“夏不登楼”,独有他这一楼偏宜于夏,所以詹公自题一匾,名曰“夏宜楼”。娴娴相中这一处,就对父亲讲了,搬进里面去住。把两间做书室,一间做卧房,寝食俱在其中,足迹不至楼下。
偶有一日,觉得身体困倦,走到房内去就寝。那些家人之女都是顽皮不过的,张得小姐去睡,就大家高兴起来,要到池内采荷花,又无舟楫可渡。内中有一个道:
“总则没有男人,怕什么出身露体?何不脱了衣服,大家跳下水去,为采荷花,又带便洗个凉澡,省得身子烦热,何等不妙!”这些女伴都是喜凉畏暑,连这一衫一裤都是勉强穿着的,巴不得脱去一刻,好受一刻的风凉。况有绿水红莲与她相映,只当是女伴里面又增出许多女伴来,有什么不好。就大家约定,要在脱衫的时节一齐脱衫,解裤的时节一齐解裤,省得先解先脱之人露出惹看的东西,为后解后脱之人所笑。果然不先不后,一齐解带宽裳,做了个临潼胜会,叫做“七国诸侯一同赛宝”。
你看我,我看你,大家笑个不住。脱完之后,又一同下水,倒把采莲做了末着,大家玩耍起来。也有摸鱼赌胜的,电有没水争奇的,也有在叶上弄珠的,也有在花问吸露的,也有搭手并肩交相摩弄的,也有抱胸搂背互讨便宜的,又有三三两两打作一团、假做吃醋拈酸之事的。
正在吵闹之际,不想把娴娴惊醒,偏寻女使不见,只听得一片笑声,就悄悄爬下床来。步出绣房一看,只见许多狡婢,无数顽徒,一个个赤身露体都浸在水中。看见小姐出来,哪一个不惊慌失色?上叉上不来,下叉下不去,都弄得进退无门。娴娴恐怕呵叱得早,不免要激出事来,倒把身子缩进房去,佯为不知,好待她们上岸。
直等衣服着完之后,方才唤上楼来,罚她一齐跪倒,说:“做妇女的人,全以廉耻为重,此事可做,将来何事不可为!”众人都说:“老爷家法森严,并无男子敢进内室。恃得没有男人,才敢如此。求小姐饶个初犯!”娴娴不肯轻恕,只分个首从出来。
为从者一般吃打,只保得身有完肤;为首倡乱之人,直打得皮破血流才住。詹公听见啼哭之声,叫人问其所以,知道这番情节,也说打得极是,赞女儿教诲有方。
谁想不多几日,就有男媒女妁上门来议亲。所说之人,是个旧家子弟,姓瞿,名估,字吉人,乃婺郡知名之士。一向原考得起,科举新案又是他的领批。一面央人说亲,一面备了盛礼,要拜在门下。娴娴左右之人,都说他俊俏不过,真是风流才子。詹公只许收入门墙,把联姻缔好之事且模糊答应,说:“两个小儿在京,恐怕别有所许,故此不敢遽诺,且待秋闱放榜之后,再看机缘。”他这句话明明说世宦之家不肯招白衣女婿,要他中过之后才好联姻的意思。瞿古人自恃才高,常以一甲自许,见他如此回覆,就说,“这头亲事,拿定是我的,只迟得几个日子。但叫媒婆致意小姐,求她安心乐意,打点做夫人。”娴娴听见这句话,不胜之喜,说:“他没有必售之才,如何拿得这样稳?但愿果然中得来,应了这句说话也好。”
及至秋闱放榜,买张小录一看,果然中了经魁。娴娴得意不过,知道自家的身子必归此人,可谓终身有靠,巴不得他早些定局,好放下这条肚肠。怎奈新中的孝廉住在省城,定有几时耽搁。娴娴望了许久,并无音耗,就有许多疑虑出来。又不知是他来议婚父亲不许,又不知是发达之后另娶豪门。从来女子的芳心,再使她动弹不得,一动之后,就不能复静,少不得到愁攻病出而后止。一连疑了几日,就不觉生起病来。怕人猜忌她,又不好说得,只是自疼自苦,连丫环面前也不敢嗟叹一句。
不想过了几日,那个说亲的媒婆又来致意她道:“瞿相公回来了,知道小姐有恙,特地叫我来问安。叫你保重身子,好做夫人,不要心烦意乱。”娴娴听见这句话,就吃了一大惊,心上思量道:“我自己生病,只有我自己得知,连贴身服侍的人都不晓得。他从远处回家,何由知道,竟着人问起安来?”踌躇了一会,就在媒婆面前再三掩饰,说:“我好好一个人,并没有半毫灾晦,为什么没缘没故咒人生起病来?”媒婆道;“小姐不要推调,他起先说你有病,我还不信。如今走进门来,看你这个模样,果然瘦了许多,才说他讲得不错。”娴娴道:“就使果然有病,他何由得知?”
媒婆道:“不知什么缘故,你心上的事体他件件晓得,就像同肠合肺的一般。不但心上如此,连你所行之事,没有一件瞒得他。他的面颜你虽不曾见过,你的容貌他却记得分明,对我说来,一毫不错。想是你们两个前生前世原是一对夫妻,故此不曾会面就预先晓得。”娴娴道;“我做的事他既然知道,何不说出几件来?”媒婆道:
“只消说一件就够你吃惊了。他说自己有神眼,远近之事无一毫不见。某月某日,你曾睡在房中,竟有许多女伴都脱光了身子,下水去采莲,被你走出来看见,每人打了几板,末后那一个更打得凶,这一件事可是真的吗?”娴娴道:“这等讲来,都是我家内之人口嘴不好,把没要紧的说话都传将出去,所以他得知。哪里是什么夙缘,哪里有什么神眼!”媒婆道:“别样的话传得出去,你如今自家生病,又不曾告诉别人,难道也是传出去的?况且那些女伴洗澡,他都亲眼见过,说十个之中有几个生得白,有几个生得黑,又有几个在黑白之问,还说有个披发女子,面貌肌肤尽生得好,只可惜背脊上面有个碗大的疮疤。这句说话是真是似,台得着合不着?你去想就是了。”
娴娴听了这几句,就不觉口呆目定,慌做一团,心上思量道:“若说我家门户不谨,被人闪匿进来,他为什么只看丫环,不来调戏小姐?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况且我家门蔡最严,十岁之童都走进二门不得。他是何人,能够到此?若说他是巧语花言,要骗我家的亲事,为什么信口讲来,不见有一字差错?这等看起来,定是有些夙缘。就未必亲眼看见,也定有梦魂到此,所谓精灵不隔、神气相通的缘故了。”
想到此处,就愈加亲热起来,对着媒婆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亲事不说,反叫你来见我?”媒婆道:“一来为小姐有恙,他放心不下,恐怕耽搁迟了,你要加出病来,故此叫我安慰一声,省得小姐烦躁。二来说老爷的意思定要选个富贵东床,他如今虽做孝廉,还怕不满老爷之意,说来未必就允,求小姐自作主张,念他有夙世姻缘,一点精灵终日不离左右,也觉得可怜。万一老爷不允,倒许了别家,他少不得为你而死。说他这条魂灵,在生的时节尚且一刻不离,你做的事情他件件知道;既死之后,岂肯把这条魂灵倒收了转去?少不得死,跟着你,只怕你与那一位也过不出好日子来。不如死心塌地只是嫁他的好。”
娴娴的意思原要嫁他,又听了那些怪异之事,得了这番激切之言,一发牢上加牢,固上加同,绝无一毫转念了。就回覆媒婆道:“叫他放心,速速央人来说。老爷许了就罢,万一不许,叫他进京之后,见我们大爷二爷,他两个是怜才的人,自然肯许。”媒婆得了这句活,就去回覆吉人。吉人大喜,即便央人说合,但不知可能就允。
看官们看到此处,别样的事都且丢开,单想詹家的事情,吉人如何知道?是人是鬼?是梦是真?大家请猜一猜。且等猜不着时再取下回来看。
吉人知道事情的缘故,料想列位看官都猜不着。如今听我说来。这个情节,也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全假,也不全真,都亏了一件东西替他做了眼目。所以把个肉身男子假充了蜕骨神仙,不怕世人不信。
这件东西的出处,虽然不在中国,却是好奇访异的人家都收藏得有,不是什么荒唐之物。但可惜世上的人都拿来做了戏具,所以不觉其可宝。独有此人善藏其用,别处不敢劳他,直到遴娇选艳的时节,方才筑起坛来,拜为上将;求他建立肤功,能使深闺艳质不出户而岁列于前,别院奇葩才着想而烂然于目。你道是件什么东西?有《西江月》一词为证:
非独公输炫巧,离娄划策相资。微光一隙仅如丝,能使瞳人生翅。制体初无远近,全凭用法参差。休嫌独目把人嗤,眇者从来善视。
这件东西名为千里镜,出在西洋,与显微、焚香、端容、取火诸镜同是一种聪明,生出许多奇巧。附录诸镜之式于后:
显微镜;
大似金钱,下有二足。以极微极细之物置于二足之中,从上视之,即变为极宏极巨。虮虱之属,几类犬羊:蚊虻之形,有同鹳鹤。并虮虱身上之毛,蚊虻翼边之彩,都觉得根根可数,历历可观。所以叫做“显微”,以其能显至微之物而使之光明较著也。
焚香镜;
其大亦似金钱,有活架,架之可以运动。下有银盘。用香饼香片之属置于镜之下、盘之上,一遇日光,无火自热。随日之东西,以镜相逆,使之运动,正为此耳。最可爱者,但有香气而无烟,一饼龙涎,可以竟日。此诸镜中之最适用者也。
端容镜;
此镜较焚香、显微更小,取以鉴形,须眉毕备。更与游女相宜。悬之扇头或系之帕上,可以沿途掠物,到处修容,不致有飞蓬不戢之虑。
取火镜;
此镜无甚奇特,仅可于日中取火,用以待燧。然迩来烟酒甚行,时时索醉,乞火之仆,不胜其烦。以此伴身,随取随得,又似于诸镜之中更为适用。此世运使然,即西洋国创造之时,亦不料其当令至此也。
千里镜;
此镜用大小数管,粗细不一。细者纳于粗者之中,欲使其可放可收,随伸随缩。所谓千里镜者,即嵌于管之两头,取以视远,无暇不到。“千里”二字虽属过称,未必果能由吴视越,坐秦观楚,然试千百里之内,便自不觉其诬。至于十数里之中,千百步之外,取以观人鉴物,不但不觉其远,较对面视视者更觉分明。真可宝也。
以上诸镜皆西洋国所产,二百年以前不过贡使携来,偶尔一见,不易得也。自明朝至今,彼国之中有出类拔萃之士,不为员幅所限,偶来设教于中土,自能制造,取以赠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诸公欲广其传,常授人以制造之法。然而此种聪明,中国不如外国,得其传者甚少。
数年以来,独有武林诸曦庵讳某者,系笔墨中知名之士,果能得其真传。
所作显微、焚香、端容、取火及千里诸镜,皆不类寻常,与西洋土著者无异,而近视、远视诸眼镜更佳,得者皆珍为异宝。
这些都是闲话,讲他何用?只因说千里镜一节,推类至此,以见此事并不荒唐。看官们不信,请向现在之人购而试之可也。
吉人的天资最多奇慧,比之闻一知十则不足,较之闻一知二则有余。同是一事,别人所见在此,他之所见独在彼,人都说他矫情示异,及至做到后来,才知道众人所见之浅,不若他所见之深也。一日,同了几个朋友到街上购买书籍,从古玩铺前经过,看见一种异样东西摆在架上,不识何所用之。及至取来观看,见着一条金笺,写着五个小字贴在上面,道:
“西洋千里镜”。
众人问说:“要他何用?”店主道:“登高之时取以眺远,数十里外的山川,可以一览而尽。”众人不信,都说:“哪有这般奇事?”店主道:“诸公不信,不妨小试其端。”就取一张废纸,乃是选落的时文,对了众人道:“这一篇文字,贴在对面人家的门首,诸公立在此处可念得出吗?”众人道:“字细而路远,哪里念得出?”店主人道:
“既然如此,就把他试验一试验。”叫人取了过去,贴在对门,然后将此镜悬起。众人一看,甚是惊骇,都说:“不但字字碧清可以朗诵得出,连纸上的笔嘶都粗壮了许多,一个竟有几个大。”店主道:“若还再远几步,他还要粗壮起来。到了百步之外、一里之内,这件异物才得尽其所长。只怕八咏楼上的牌丽、宝婺观前的诗对,还没有这些字大哩。”
众人见说,都一齐高兴起来,人人要买。古人道:“这件东西,诸公买了只怕不得其用,不如让了小弟罢。”众人道:“不过是登高凭远、望望景致罢了,还有什么用处?”古人道:“恐怕不止于此。等小弟买了回去,不上一年半载,就叫他建立奇功,替我做一件终身大事。一到建功之后,就用他不着了,然后送与诸兄,做了一件公器,何等不好。”众人不解其故,都说:“既然如此,就让兄买去。我们要用的时节,过来奉借就是了。”
吉人问过店主,酌中还价,兑足了银子,竟袖之而归。心上思量道:“这件东西既可以登高望远,义能使远处的人物比近处更觉分明,竟是一双千里眼,不是千里镜了。我如今年已弱冠,姻事未偕,要选个人间的绝色,只是仕宦人家的女子都没得与人见面,低门小户叉不便联姻。近日做媒的人开了许多名字,都说是宦家之女,所居的宅子又都不出数里之外。我如今有了千里眼,何不寻一块最高之地去登眺起来。料想大户人家的房屋绝不是在瓦上开窗、墒角之中立门户的,定有雕栏曲榭,虚户明窗。近处虽有遮拦,远观料无障蔽。待我携了这件东西,到高山寺浮屠之上去眺望几番,未必不有所见。看是哪一位小姐生得出类拔萃,把她看得明明白白,然后央人去说,就没有错配姻缘之事了。”
定下这个主意,就到高山寺租了一间僧房,以读书登眺为名,终日去试千里眼。
望见许多院落,看过无数佳人,再没有一个中意的。不想到了那一日,也是他的姻缘凑巧,詹家小姐该当遇着假神仙。又有那些顽皮女伴一齐脱去衣裳,露出光光的身体,惹人动起兴来。到了高兴勃然的时节,忽然走出一位女子,月貌花容,又在诸姬之上,分明是牡丹独立,不问而知为花王。况又端方镇静,起初不露威严,过后才施夏楚。即此一事,就知道她宽严得体,御下有方,娶进门来,自然是个绝好的内助。所以查着根蒂,知道姓名,就急急央人说亲。又怕詹公不许,预先拜在门下,做了南容、公冶之流,使岳翁鉴貌怜才,知其可妻。
及至到中后回家的时节,丢这小姐不下,行装未解,又去登高而望。只见她倚栏枯坐,大有病容,两靥上的香肌竟减去了三分之一,就知道她为着自己,未免有怨望之心,所以央人去问候。问候还是小事,知道吃紧的关头全在窥见底里。这一着,初次说亲不好轻易露出,此时不讲,更待何时?故此假口于媒人,说出这种神奇不测之事,预先摄住芳魂,使她疑鬼疑神,将来转动不得。
及至媒人转来回覆,便知道这段奇功果然出在千里镜上,就一面央人作伐,一面携了这位功臣,又去登高而望。只见她倚了危栏,不住作点头之状;又有一副笔砚、一幅诗笺摆在桌上,是个做诗的光景。料想在顷刻之间就要写出来了。“待我把这位神仙索性假充到底,等她一面落稿,我一面和将出来,即刻央人送去,不怕此女见了不惊断香魂,吐翻绛舌。这头亲事就是真正神仙也争夺不去了,何况世上的凡人!”想到此处,又怕媒婆脚散,卒急寻她不着,——迟了一时三刻,然后送去,虽则稀奇,还不见十分可骇。——就预先叫人呼唤,使她在书房坐等。自己仍上宝塔去,去偷和新诗。起先眺望:还在第四五层,只要平平望去,看得分明就罢了。此番道:“她写来的字不过放在桌上,使云笺一幅仰面朝天,决不肯悬在壁间,使人得以窥觑,非置身天半,不能俯眺人间,窥见赤文绿字。”就上了一层又上一层,直到无可再上的去处,方才立定脚跟,摆定千里眼,对着夏宜楼,把娴娴小姐仔细一看。只见五条玉笋捏着一管霜毫,正在那边誊写。其诗云:
“重门深锁觉春迟,盼得花开蝶便知。不使花魂沾蝶影,何来蝶梦到花枝?”
誊写到此,不知为什么缘故,忽地张皇起来,把诗笺团做一把,塞入袖中,却像知道半空之中有人偷觑的模样。倒把这位假神仙惊个半死,说:“我在这边偷觑,她何由知道,就忽然收拾起来?”
正在那边疑虑,只见一人步上危楼,葛巾野服,道貌岸然,——就是娴娴小姐之父;才知道她惊慌失色把诗稿藏人袖中,就是为此。起先未到面前,听见父亲的脚步,所以预先收拾,省得败露于临时。半天所立之人,相去甚远,只能见貌,不得闻声,所以错认至此,也是心虚胆怯的缘故。心上思量道:“看这光景,还是一首未了之诗,不像四句就歇的口气。我起先原要和韵,不想机缘凑巧,恰好有个人走来,打断她的诗兴。我何不代她之劳,就续成一首,把订婚的意思寓在其中。往常是夫唱妇随,如今倒翻一局,做个夫随妇唱。只说见她吃了虚惊,把诗魂隔断,所以题完送去,替她连续起来,何等自然,何等诧异!不像次韵和去,虽然可骇,还觉得出于有心。”想到此处,就手舞足蹈起来,如飞转到书房,拈起兔毫,一挥而就。其诗云:
“只因蝶欠花前债,引得花生蝶后思。好向东风酬夙愿,免教花蝶两参差!”
写入花笺,就交付媒婆,叫她急急地送去,一步也不可迟缓。
怎奈走路之人倒急,做小说者偏要故意迟迟,分做一回另说。犹如詹小姐做诗,被人隔了一隔,然后连续起来,比一口气做成的叉好看多少。
媒婆走到夏宜楼,只见詹公与小姐二人还坐在一处讲话。媒婆等了一会,直待詹公下楼,没人听见的时节,方才对着小姐道:“瞿相公多多致意,说小姐方才做诗,只写得一半,被老爷闯上楼来,吃了一个虚惊。小姐是抱恙的人,未免有伤贵体,叫我再来看看,不知今日的身子比昨日略好些吗?”娴娴听见,吓得毛骨悚然。
心上虽然服他,口里只是不认,说:“我并不曾做诗。这几间楼上是老爷不时走动的,有什么虚惊吃得!”媒婆道:“做诗不做诗,吃惊不吃惊,我都不知道。他叫这等讲,我就是这等讲。又说你后面半首不曾做得完,恐怕你才吃虚惊,又要劳神思索,特地续了半首叫我送来,但不知好与不好,还求你自家改正。”
娴娴听到此处,一发惊上加惊,九分说是神仙,只有一分不信了。就叫取出来看,及至见了四句新诗,惊出一身冷汗。果然不出吉人所料,竟把绛舌一条吐出在朱唇之外,香魂半缕直飞到碧汉之间,呆了半个时辰不曾说话。直到收魂定魄之后,方才对着媒婆讲出几句奇话,道:“这等看起来,竟是个真仙无疑了!丢了仙人不嫁,还嫁谁来!只是一件:恐怕他这个身子还是偶然现出来的,未必是真形实像,不要等我许亲之后他又飞上天去,叫人没处寻他,这就便不得了。”媒婆道:“绝无此事。他原说是神仙转世,不曾说竟是神仙。或者替你做了夫妻,到百年以后一同化了原身飞上天去,也未可知。”娴娴道:“既然如此,把我这半幅诗笺寄去与他,留下他的半幅,各人做个符验。叫他及早说亲,不可迟延时日。我这一生一世若有二心到他,叫他自做阎罗王,勾摄我的魂灵,任凭处治就是了。”
媒婆得了这些言语,就转身过去回覆,又多了半幅诗笺。吉人得了,比前更加跳跃,只等同偕连理。
怎奈好事多磨,虽是“古人”,不蒙“天相”。议亲的过来回覆,说:“詹公推托如初,要待京中信来,方才定议。”分明是不嫁举人要嫁进士的声口。吉人要往都门会试,恐怕事有变更,又叫媒婆过去与小姐商量,只道是媒婆自家的主意,说:“瞿相公一到京师,自然去拜二位老爷,就一面央人作伐。只是一件:万一二位老爷也像这般势利,要等春闱放榜,倘或榜上无名,竟许了别个新贵,却怎么处?须要想个诀窍,预先传授他才好。”娴娴道:不消虑得。一来他有必售之才,举人拿得定,进士也拿得定;二来又是神仙转世,凭着这样法术,有什么事体做不来?况且二位老爷又是极信仙佛的,叫他显些小小神通,使二位老爷知道。他要趋吉避凶,自然肯许。我之所以倾心服他,肯把终身相托者,也就是为此。难道做神仙的人,婚姻一事都不能自保,倒被凡人夺了去不成?媒婆道:“也说得是。”就把这些说话回覆了吉人。连媒婆也不知就里,只说他果是真仙,回覆之后他自有神通会显,不消忧虑。
吉人怕露马脚,也只得糊涂应她。心上思量道:“这桩亲事有些不稳了。我与她两位令兄都是一样的人,有什么神通显得?只好凭着人力央人去说亲,他若许得更好,他若不许,我再凭着自己的力量去挣他一名进士来,料想这件东西是他乔梓三人所好之物,见了纱帽,自然应允。若还时运不利,偶落孙山,这头婚姻只索丢手了。难道还好充做假神仙,去赖人家亲事不成?”
立定主意,走到京巾,拜过二詹之后,即便央人议婚。果然不出所料,只以“榜后定议”为词。吉人就去奋志青云,到了场屋之中,竭尽生平之力。真个是文章有用,天地无私,挂出榜来,巍然中在二甲。此番再去说亲,料想是满口应承,万无一失的了。不想他还有回覆,说:“这一榜之上,同乡未娶者共有一人,都在求亲之列。因有家严在堂,不敢擅定去取。已曾把三位的姓字都写在家撤之中,请命家严,待他自己枚卜。”
吉人听了这句话,又重新害怕起来,说:“这三个之中,万一卜着了别个,却怎么处?我在家中还好与小姐商议,设些机谋,以图万一之幸。如今隔在两处,如何照应得来?”就不等选馆,竟自告假还乡。《西厢记》上有两句曲子,正合着他的事情,求看官代唱一遍:
只为着翠眉红粉一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丢了翰林不做,赶回家去求亲,不过是为情所使;这头亲事,自然该上手了。不想到了家中,又台着古语二句: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原来那两名新贵,都在未曾挂榜之先,就束装归里。因他临行之际曾央人转达二詹,说:“此番下第就罢,万一侥幸,望在宅报之中代为缓颊,求订朱陈之好。”所以吉人未到,他已先在家中,个个都央人死订。把娴娴小姐惊得手忙脚乱。闻得吉人一到,就叫媒婆再三叮咛:“求他速显神通,遂了初议。若被凡人占了去,使我莫知死所,然后来摄魄勾魂,也是不中用的事了!”吉人听在耳中,茫无主意。也只得央人力恳。知道此翁势利,即以势利动之,说:“我现中二甲,即日补盲。那两位不曾殿试,如飞做起官来,也要迟我三年。若还同选京职,我比他多做一任。万一中在三甲,补了外官,只怕他做到白头,还赶我不上。”那两个新贵也有一番夸诞之词,说:“殿试过了的人,虽未授官,品级已定。况又未曾选馆,极高也不过部属。我们不曾殿试,将来中了鼎甲,也未可知。况且有三年读书,不怕不是馆职,好歹要上他一乘。”
詹公听了,都不回言。只因家报之中曾有“枚卜”二字,此老势利别人,又不如势利儿子,就拿来奉为号令,定了某时某日,把三个姓名都写做纸阄,叫女儿自家拈取,省得议论纷纷,难于决断。娴娴闻得此信,欢笑不已,说:“他是个仙人,我这边一举一动、一步一趋,他都有神眼照瞭,何况枚卜新郎是他切己的大事,不来显些法术,使我拈着他人之理?”就一面使人知会,叫他快显神通,一面抖擞精神,好待临时阄取。
到了那一日,詹公把三个名字上了纸阄,放在金瓶之内,就如朝廷卜相一般。
对了天地祖宗,自己拜了四拜,又叫女儿也拜四拜,然后取一双玉箸交付与她,叫她向瓶内揭取。娴娴是胆壮的人,到手就揭,绝无畏缩之形。谁知事不凑巧,神仙拈不着,倒拈着一个凡人。就把这位小姐惊得柳眉直竖,星眼频睃,说他“往日的神通,都到哪里去了”!正在那边愁闷,詹公又道:“阉取已定。”叫她去拜谢神明。娴娴方怪神道无灵,怨恨不了,哪里还肯拜谢。亏得她自己聪明,有随机应变之略,就跪在詹公面前,正言厉色地禀道:“孩儿有句说话,要奉告爹爹,又不敢启齿,欲待不说,又怕误了终身。”詹公道:“父母面前有什么难说的话,快些讲来。”娴娴就立起道:“孩儿昨夜得一梦,梦见亡过的母亲对孩儿说道:‘闻得有三个贵人来说亲事,内中只有一个该是你的姻缘,其余并无干涉。’弦儿问是哪一个,母亲只道其姓,不道其名,说出一个‘瞿’字,叫孩儿紧记在心,以待后验。不想到了如今反阉着别个,不是此人,故此犹豫未决,不敢拜谢神明。”——有个“期期不奉诏”之意。
詹公想了一会道:“岂有此理!既是母亲有灵,为什么不托梦与我,倒对你说起来?既有此说!到了这枚卜之时,就该显些神力前来护佑他了,为何又拈着别人?这句邪话我断然不信!”娴娴道:“信与不信,但凭爹爹。只是孩儿以母命为重,除了姓瞿的,断然不嫁。”詹公听了这一句,就大怒起来,道:“在生的父命倒不依从:反把亡过的母命来抵制我!况你这句话甚是荒唐,焉知不是另有私情,故意造为此说?既然如此,待我对着她的神座祷祝一番,问她果有此说否。若果有此说,速来托梦与我。倘若三夜无梦,就可见是捏造之词,不但不许瞿家,还要查访根由,究你那不端之罪!”说了这几句,头也不回,竞走开去了。
娴娴满肚惊疑,又受了这番凌辱,哪里愤激得了!就写一封密札,叫媒婆送与古人,前半段是怨恨之词,后半段是永诀之意。吉人拆开一看,就大笑起来,道:
“这种情节我早已知道了。烦你去回覆小姐说,包他三日之内,老爷必定回心,这头亲事断然归我。我也有密札在此,烦你带去,叫小姐依计而行,决然不错就是了。”媒婆道:“你既有这样神通,为什么不早些显应,成就姻缘,又等他许着别个?”
古人道:“那是我的妙用。一来要试小姐之心,看她许着别人,改节不改节;二来气她的父亲不过,故意用些巧术,要愚弄他一番;三来神仙做事全要变幻不测,若还一拈就着,又觉得过于平常,一些奇趣都没有了。”
媒婆只说是真,就捏了这封密札,去回覆娴娴。娴娴正在痛哭之际,忽然得了此书,拆开一看,不但破涕为笑,竞拜天谢地起来,说:“有了此法,何愁亲事不成!”
媒婆问她什么法子,她只是笑而不答。
到了三日之后,詹公把她叫到面前,厉言厉色地问道:“我已祷告母亲,问其来历,叫她托梦与我,如今已是三日,并无一毫影响,可见你的说话都是诳言!既然捏此虚情,其中必有缘故,快些说来我听!”娴娴道:“爹爹所祈之梦,又是孩儿替做过了,母亲对孩儿说,爹爹与姬妾同眠,她不屑走来亲近。只是跟着孩儿说:‘你爹爹既然不信,我有个凭据到他,只怕你说出口来,竞要把他吓倒。’故此孩儿不敢轻说,恐怕惊坏了爹爹。”詹公道:“什么情由,就说得这等厉害?既然如此,你就讲来。”娴娴道:“母亲说:爹爹祷告之时,不但口中问她,还有一道疏文烧去,可是真的吗?”詹公点点头道:“这是真的。”娴娴道:“要问亲事的话确与不确,但看疏上的字差与不差。她说这篇疏文是爹爹瞒着孩儿做的,旋做旋烧,不曾有人看见。她亲口说与孩儿,叫孩儿记在心头,若还爹爹问及,也好念将出来做个凭据。”詹公道:
“不信有这等奇事!难道疏上的话你竟念得出来?”娴娴道:“不但念得出,还可以一字不差,若差了一字,依旧是捏造之言,爹爹不信就是了。”说过这一句,就轻启朱唇,慢开玉齿,试粱间之燕语,学柳外之莺声,背将出来,果然不差一字。
詹公听了,不怕他不毛骨悚然。惊诧了一番,就对娴娴道:“这等看来,鬼神之事并不荒唐,百世姻缘果由前定,这头亲事竟许瞿家就是了。”当日就吩咐媒婆,叫他不必行礼,择了吉日,竟过来赘亲。恰好成亲的时节,又遇着夏天,就把授徒的去处做了洞房,与才子佳人同偕伉俪。
娴娴初近新郎,还是一团畏敬之意,说他是个神仙,不敢十分襄狎。及至睡到半夜,见他欲心太重;道气全无,枕边所说的言语都是些尤云碲雨之情,并没有餐霞吸露之意,就知道不是仙人,把以前那些事情,件件要查问到底。吉人骗了亲事上手,知道这位假神仙也做到功成行满的时候了,若不把直言告禀,等她试出破绽来,倒是桩没趣的事,就把从前的底里和盘托出。
原来那一道疏文,是他得了枚卜之信,日夜忧煎,并无计策,终日对若千里镜长吁短叹,再四哀求,说:“这个媒人原是你做起的,如今弄得不上不下,如何是好?还求你再显威灵,做完了这桩奇事,庶不致半途而废,埋没了这段奇功,使人不知爱重你。”说了这几句,就拿来悬在中堂,至至诚诚拜了几拜。拜完之后,又携到浮屠之上,注目而观。只见詹老坐在中堂研起墨来,正在那边写字。吉人只说也是做诗,要把骗小姐的法则又拿去哄骗丈人。也等他疑鬼疑神,好许这头亲事。及至仔细一看,才晓得是篇疏文。聪明之人不消传说,看见这篇文字,就知道那种情由。
所以急急誊写出来,加上一封密札,正要央人转送,不想遇着便雁,就托她将去。谁料机缘凑巧,果然收了这段奇功。
娴娴待他说完之后,诧异了一番,就说:“这些情节虽是人谋,也原有几分天意,不要十分说似了。”明日起来,就把这件法宝供在夏宜楼,做了家堂香火,夫妻二人不时礼拜。后来凡有疑事,就去卜问他,取来一照,就觉得眼目之前定有些奇奇怪怪,所见之物就当了一首签诗,做出事来无不奇验。可见精神所聚之处,泥土草木皆能效灵。从来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不是真有神仙、真有菩萨也。
他这一家之人,只有娴娴小姐的尊躯,直到做亲之后才能畅览;其余那些女伴,都是当年现体之人,不需解带宽裳,尽可穷其底里。古人瞒着小姐与她背后调情,说着下身的事,一毫不错。那些女伴都替他上个徽号,叫做“贼眼官人”。既已出乖露丑,少不得把“灵犀一点”托付与他。古人既占花王,又收尽了群芳众艳,当初刻意求亲也就为此,不是单羡牡丹,置水而荷花于不问也。
可见做妇人的,不但有人之处露不得身体,就是空房冷室之中、邃阁幽居之内,那“袒裼裸裎”四个字,也断然是用不着的。古语云:“漫藏诲盗,冶容诲淫。”露了标致的面容,还可以完名全节,露了雪白的身体,就保不住玉洁冰清,终究要被人点污也。
(评)
同一镜也,他人用以眺远,吉人用以选艳,此等聪明,昔人有行之者矣。留木屑以铺地,储竹头以造船。此物此志,无二理也。吉人具此作用,其居官之事业,必有可观。但见从来好色之人只有此一长可取,除却偷香窃玉,便少奇才;犹之做贼之人,只有赋智而无他智也。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