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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翠雅楼

卖花郎不卖后庭花,买货人惯买无钱货

诗云:

岂是河阳县,还疑碎锦坊。

贩来常带蕊,卖去尚余香。

价逐蜂丛踊,人随蝶翅忙。

王孙休惜费,难买是春光。

这首诗,乃觉世稗官二十年前所作。因到虎丘山下卖花市中,看见五彩陆离,众香芬馥,徘徊留之不能去。有个不居奇货、喜得名言的老叟,取出笔砚来索诗,所以就他粉壁之上题此一律。市廛乃极俗之地,花卉有至雅之名,“雅俗”二字从来不得相兼,不想被卖花之人趁了这主肥钱,又享了这段清福,所以诗中的意思极赞羡他。生意之可羡者不止这一桩,还有两件贸易与他相似。哪两件?

书铺,香铺。

这几种贸易合而言之,叫做“俗中三雅”。开这些铺面的人,前世都有些因果。

只因是些飞虫走兽托生,所以如此,不是偶然学就的营业。是哪些飞虫走兽?

开花铺者,乃蜜蜂化身;开书铺者,乃蠹鱼转世;开香铺者,乃香麝投胎。

还有一件生意最雅,为什么不列在其中?开古董铺的,叫做“市廛清客”,冒了文人,岂不在三种之上?只因古董铺中也有古书,也有名花,也有沉檀速降,说此三件,古董就在其中,不肯以高文典册、异卉名香作时物观也。

说便这等说,生意之雅俗也要存乎其人。尽有生意最雅,其人极俗,在书史花香里面过了一生,不但不得其趣,倒厌花香之触鼻、书史之闷人者,岂不为书史花香之累哉!这样人的前身,一般也是飞虫走兽,只因他止变形骸,不变性格,所以如此。蜜蜂但知采花,不识花中之趣,劳碌一生,徒为他人辛苦;蠹鱼但知蚀书,不得书中之解,老死其中,止为残编殉葬;香麝满身是香,自己闻来不觉,虽有芬脐馥卵可以媚人,究竟是他累身之具。这样的人不是“俗中三雅”,还该叫他做“雅中三俗”。

如今说几个变得完全能得此中之趣的,只当替斯文交易挂个招牌,好等人去下顾。只是一件:另有个美色招牌,切不可挂;若还一挂,就要惹出事来。奉劝世间标致店官,全要以谨慎为主。

明朝嘉靖年问,北京顺天府宛平县有两个少年,一姓金,字仲雨;一姓刘,字敏叔。两人同学攻书,最相契厚。只因把杂技分心,不肯专心举业,所以读不成功,到二十岁外,都出了学门,要做贸易之事。又有个少而更少的朋友,是扬州人,姓权,字汝修;生得而似何郎,腰同沈约,虽是男子,还赛过美貌的妇人,与金、刘二君都有后庭之好。金、刘二君只以交情为重,略去一切嫌疑,两个朋友合着一个龙阳,不但醋念不生,反借他为联络形骸之具。人只说他两个增为三个,却不知道三人并作一人。

大家商议道:“我们都是读书删友,虽然弃了举业,也还要择术而行,寻些斯文交易做做,才不失文人之体。”就把三十六行的生意件件都想到,没有几样中意的。

只有书铺、香铺、花铺、古董铺四种,个个说通,人人道好,就要兼并而为之。竟到西河沿上赁了三间店面,打通了并做一间。中间开书铺,是金仲雨掌管;左边开香铺,是权汝修掌管;右边开花铺,又搭着古董,是刘敏叔掌管。后面有进大楼,题上一个匾额,叫做“萃雅楼”。结构之精,铺设之雅,自不待说。每到风清月朗之夜,一同聚啸其中,弹的弹,吹的吹,唱的唱,都是绝顶的技艺,闻者无不销魂。没有一部奇书不是他看起,没有一种异香不是他烧起,没有一本奇花异卉不是他赏玩起。手中摩弄的没有秦汉以下之物,壁间悬挂的净是宋唐以上之人。受用过了又还卖出钱来,越用得旧,越卖得多,只当普天下人出了银子,买他这三位清客在那边受享。

金、刘二人各有家小,都另在一处。独有权汝修未娶,常宿店中,当了两人的家小,各人轮伴一夜,名为守店,实是赏玩后庭花。日间趁钱,夜间行乐。你说普天之下哪有这两位神仙?合京师的少年,没有一个不慕,没有一个不妒。慕者慕其清福,妒者妒其奇欢。

他做生意之法,又与别个不同:虽然为着钱财,却处处存些雅道。收贩的时节有三不买,出脱的时节有三不卖。哪三不买?

低货不买;假货不买;来历不叫之货不买。

他说:“这几桩生意都是雅事,若还收丁低假之货,不但卖坏名头,还使人退上门来,有多少没趣。至于来历不明之货,或是盗贼劫来,或是家人窃出,贪贱收了,所趁之利不多,弄出官府口舌,不但折本,还把体面丧尽。麻绳套颈之事,岂是雅人清客所为?”所以把这“三不买”塞了忍气受辱之源。哪三不卖?

太贱不卖;太贵不卖;买主信不过不卖。

“货真价实”四个字,原是开店的虚文,他竞当了实事做。所讲的数目,虽不是一口价,十分之内也只虚得一二分,莫说还到七分他断然不肯,就有托熟的主顾,见他说这些,就还这些,他接到手内,也称出一二分还他,以见自家的信行。或有不曾交易过的,认货不确,疑真作似,就兑足了银子,他也不肯发货,说:“将钱买疑惑,有什么要紧?不如别家去看!”他立定这些规矩,始终不变。

初开店的时节,也觉得生意寥寥,及至做到后来,三间铺面的人都挨挤不去。

由平民以至仕宦,由仕宦以至官僚,没有一种人不来下顾。就是皇帝身边的宫女要买名花异香,都吩咐太监叫到萃雅楼上去。其驰名一至于此。凡有官僚仕宦往来,都请他楼上坐了,待茶已毕,然后取货上去,待他评选。

那些官僚仕宦见他楼房精雅,店主是文人,都肯破格相待。也有叫他立谈的,也有与他对坐的,大约金、刘二人立谈得多,对坐得少;独有权汝修一个,虽是平民,却像有职份的一般,次次与贵人同坐。这是什么缘故?只因他年纪幼小,面庞生得可爱,上门买货的仕宦料想没有迂腐之人,个个有龙阳之好。见他走到面前,恨不得把膝头做了交椅,搂在怀中说话,岂忍叫他侧身而立,与自己漠不相关?所以对坐得多,立谈得少。

彼时有严嵩相国之子严世蕃,别号东楼者,官居太史,威权赫奕。偶然坐在朝房,与同僚之人说起书画古董的事,那些同僚之人,都说萃雅楼上的货物件件都精,不但货好,卖货之人也不俗。又有几个道:“最可爱者是那小店官,生得冰清玉润,只消他坐在面前,就是名香,就是异卉,就是古董书籍了,何须看什么货!”东楼道:

“莲子胡同里面少了标致龙阳,要到柜台里面去取?不信市井之中竞有这般的尤物。”讲话的道:“口说无凭,你若有兴,同去看就是了。”东楼道:“既然如此,等退朝之后,大家同去走一遭。”

只因东楼口中说了这一句,那些讲话的人一来要趋奉要律,使自己说好的,他也说好,才见得气味相投;二来要在铺面上讨好,使他知道权贵上门,预先料理,若还奉承得到,这一位主顾就抵得几十个贵人,将来的生意不小,自己再去买货,不怕不让些价钱。所以都吩咐家人,预先走去知会,说:“严老爷要来看货,你可预先料理。这位仕宦不比别个,是轻慢不得的。莫说茶汤要好,就是送茶陪坐的人,也要收拾收拾,把身材面貌打扮齐整些。他若肯说个‘好’字,就是你的时运到了。难道一个严府抵不得半个朝廷?莫说趁钱,就要做官做史也容易。”

金、刘二人听到这句说话,甚是惊骇,说:“叫我准备茶汤,这是本等,为什么说到陪坐之人也叫他收拾起来?他又不是跟官的门子、献曲的小唱,不过因官府上楼设人陪活,叫他点点货物,说说价钱。谁知习以成风,竟要着觑他起来!照他方才的话,不是看货,分明是看人了。想是那些仕宦在老严面前极口形容,所以引他上门,要做‘借花献佛’之事。此老不比别个,最是敢作敢为。他若看得中意,不是‘隔靴搔痒’、‘央被摩疼’就可以了得事的,毕竟要认真舞弄。难道我们两个家醋不吃,连野醋也不吃不成!”私自商议了一会,又把汝修唤到面前,叫他自定主意。

汝修道:“这有何难!待我预先走了出去,等他进门,只说不在就是了。做官的人只好逢场作戏,在同僚面前逞逞高兴罢了,难道好认真做事,来追拿访缉我不成?”

金、刘二人道:“也说得是。”就把他藏过一边,准备茶汤伺候。

不上一刻,就有三四个仕宦随着东楼进来,仆从多人,个个如狼似虎。东楼跨进大门,就一眼觑着店内,不见有个小官,只说他上楼去了。及至走到楼上,叉不见面,就对众人道:“小店官在哪里?”众人道:“少不得就来。没有我辈到此尚且出来陪话,天上掉下一位福星倒避了开去之理。”东楼足个奸雄,分外有些诡智,就晓得未到之先有人走漏消息,预先打发开去了。对着众人道:“据小弟看来,此人今日决不出来见我。”众人心上都说:“知会过的,又不是无心走到,他巴不得招揽生意,岂肯避人?”哪里知道,市井之中一般有奇人怪士,倒比纱帽不同,势利有时而轻,交情有时而重,宁可得罪权要,不肯得罪朋友的。

众人因为拿得稳,所以个个肯包,都说:“此人不来,我们愿输东道。请赌一赌。”东楼就与众人赌下,只等他送茶上来。谁想送茶之人不是小店官,却是个驼背的老仆。问他小主人在哪里,老仆回话道:“不知众位老爷按临,预先走出去了。”众人听见,个个失色起来,说:“严老爷不比别位,难得见面的。快去寻他回来,不可误事!”老仆答应一声,走了下去。

不多一会,金、刘二人走上楼来,见过了礼,就问:“严老爷要看的足哪几种货物?好取上来。”东楼道:“是货都要看,不论哪一种,只把价高难得、别人买不起的取来看就是了。”二人得了这句话,就如飞赶下楼去,把一应奇珍宝玩、异卉名香,连几本书目,一齐搬了上来。摆在面前,任凭他取阅。

东楼意在看人,买货原是末着。如今见人不在,虽有满怀怒气,却不放一毫上脸,只把值钱的货物都拣在一边,连声赞好,绝口不提“小店官”三字。拣完之后,就说:“这些货物我件件要买,闻得你铺中所说之价不十分虚诬,待我取回去,你开个实价送来,我照数给还就是了。”金、刘二人只怕他为人而来,决不肯舍人而去,定有几时坐守。守到长久的时节,自家不好意思。谁想他起身得快,叉一毫不恼,反用了许多货物,心上十分感激他,就连声答应道:“只愁老爷不用,若用得着,只管取去就是了。”

东楼吩咐管家收取货物,入袖的人袖,上肩的上肩,都随了主人一齐搬运出去。

东楼上轿之际,还说几声“打搅”,欢欢喜喜而去。只有那些陪客甚觉无颜,不愁输了东道,只怕东楼不喜,因这小事料不着,连以后的大事都不肯信任他。这是患得患失的常态。

作者说到此处,不得不停一停。因后面话长,一时讲不断也。

保后件失去前件,结恩人遇着仇人

金、刘二人等东楼起身之后,把取去的货物开出一篇账来,总算一算,恰好有千金之数。第二三日不好就去领价,直到五日之后,才送货单上门。管家传了进去,不多一会儿,就出来回覆说:“老爷知道了。”金、刘二人晓得官府的心性比众人不同,取货取得急,发价发得缓,不是一次就有的,只得走了回去。

过上三五日,又来领价。他回覆的话仍照前番。从此以后,伙计二人轮班来取,或是三日一至,或是五日一来,奠说银子不见一两,清茶没有一杯,连回覆的说话也贵重不过,除“知道了”三字之外,不曾增出半句话来。心上思量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领官府的银子,就像烧丹炼汞一般,毕竟得些银母才变化得出,没有空烧白炼之理。门上不用个纸包,他如何肯替你着力?”就称出五两银子,送与管事家人,叫他用心传禀,领出之后,还许抽分。只要数目不亏,就是加一扣除也情愿。家人见他知窍,就露出本心话来,说:“这主银子不是二位领得出的。闻得另有一位店官,生得又小叉好,老爷但闻其名,未识其面,要把这宗货物做了当头,引他上门来相见的。只消此人一到,银子就会出来。你们二位都是有窍的人,为什么丢了钥匙不拿来开锁,倒用铁丝去掭?万一掭爝了簧,却怎么处?”

二人听了这些话,犹如大梦初醒,倒惊出一身汗来。走到旁边去商议,说:“我们两个反是弄巧成拙了!那日等他见一面,倒未必取货回来。谁知道‘货’者,‘祸’也。如今得了货,就要丢了人;得了人,就要丢了货。少不得有一样要丢。还是丢货的是,丢人的是?”想了一会,又发起狠来,道:“千金易得,黄色难求。还是丢货的是!”定了主意,过去回覆管家说;“那位敝伙计还是个小孩子,乃旧家子弟,送在店中学生意的,从来不放出门,恐怕他父母计较。如今这主银子,随老爷发也得,不发也得,决不把别人家儿女拿来换银子用。况且又是将本求利,应该得的。我们自今以后,再不来了。万一有意外之事,偶然发了出来,只求你知会一声,好待我们来取。”管家笑一笑道;“请问二位,你这银子不领,宝店还要开吗?”二人道:

“怎么不开?”管家遭:“何如!既在京师开店,如何恶识得当路之人?古语道得好:‘穷不与富敌,贱不与贵争。’你若不来领价,明明是仇恨他羞辱他了,这个主子可是仇恨得羞辱得的?他若要睡人妻子,这就怪你不得,自然拼了性命要拒绝他。如今所说的不过是一位朋友,就送上门来与他赏鉴赏鉴,也像古董书画一般,弄坏了些也不十分减价,为什么丢了上千银子去换一杯醋吃?况且丢去之后还有别事出来,决不使你安稳。这样有损无益的事,我劝你莫做。”

二人听到此处,就幡然自悔起来,道;“他讲得极是。”回到家中,先对汝修哭了一场,然后说出伤心之语,要他同去领价。汝修断然不肯,说:“烈女不更二夫,贞男岂易三主。除你二位之外,决不再去滥交一人。宁可把这些货物算在我账里,绝不去做无耻之事!”金、刘二人又把利害谏他,说:“你若不去,不但生意折本,连这店也难,干,将来定有不测之祸。”汝修立意虽坚,当不得二人苦劝,只得勉强依从,随了二人同去。管门的见了,喜欢不过,如飞进去传禀。东楼就叫快传进来。金、刘二友送进仪门,方才转去。

东楼见了汝修,把他浑身上下仔细一看,果然是北京城内第一个美童。心上十分欢喜,就问他道:“你是个韵友,我也是个趣人,为什么别官都肯见,单单要回避我?”汝修道:“实是无心偶出,怎么敢回避老爷。”东楼道:“我阐得你提琴箫管样样都精,又会葺理花术,收拾古董,至于烧香制茗之事,一发是你的本行,不消试验的了。我在这书房里面少一个做伴的人,要屈你常住此间,当做一房外妾,又省得我别请陪堂,极是一桩便事。你心上可情愿吗?”汝修道:“父母年老,家计贫寒,要觅些微利养亲,恐怕不能久离膝下。”东楼道:“我闻得你是孤身,并无父母,为什么骗起我来?你的意思,不过同那两个光棍相与熟了,一时撇他不下,所以托故推辞。难道我做官的人反不如两个铺户?他请得你起,我倒没有束侑?”汝修道:“那两个是结义的朋友,同事的伙计,并没有一毫苟且,老爷不要多疑。”

东楼听了这些话,明晓得是掩饰之词,耳朵虽听,心上一毫不理。还说“与他未曾到手,情义甚疏,他如何肯撤了旧人来亲热我?”就把他留在书房,一连宿了三夜。东楼索有男风之癖,北京城内不但有姿色的龙阳不曾漏网一个,就是下僚里面顶冠束带之人,若是青年有貌肯以身事上台的,他也要破格垂青,留在后庭相见。

阅历既多,自然知道好歹。看见汝修肌滑如油,臀白于雪,虽是两夫之妇,竟与处子一般。所以心上爱他不过,定要相留。这三夜之中,不知费了几许调停,指望把“温柔软款”四个字买他的身子过来。不想这位少年竟老辣不过,自恃心如铁石,不怕你口坠天花。这般讲来,他这般回覆;那样说去,他那样推辞。

东楼见说他不转,只得权时打发。到第四日上,就把一应货物取到面前,又从头细阅一遍,拣最好的留下几件,不中意的尽数发还。除货价之外,又封十二两银子送他,做遮羞钱。汝修不好辞得,暂放袖中,到出门之际就送与他的家人,以见“耻食周粟”之意。回到店中,见了金,刘二友,满面羞惭,只想要去寻死。金、刘再三劝慰,才得瓦全。

从此以后看见东楼的轿子从店前经过,就趋避不遑,惟恐他进来缠扰。有时严府差人呼唤,只以病辞;等他唤过多遭,难以峻绝,就拣他出门的日子去空走一遭,好等门簿上记个名字。瞰亡往拜,分明以阳虎待之。

东楼恨他不过,心上思量道:“我这样一位显者,心腹满朝,何求不得?就是千金小姐、绝世佳人,我要娶她,也不敢回个‘不’字,何况百姓里面一个孤身无靠的龙阳!我要亲热他,他偏要冷落我。虽是光棍不好,预先钩搭住他,所以不肯改适,却也气恨不过。少不得生个法子,弄他进来。只是一件:这样标致后生放在家里,使姬妾们看见未免动心,就不做出事来,也要彼此相形,愈加见得我老丑。除非得个两全之法,只受其益,不受其损,然后招他进来,实为长便。”想了一会,并没有半点机谋。

彼时有个用事的太监,姓沙,名玉成,一向与严氏父子表里为奸、势同狼狈的,甚得官家之宠。因他有痰湿病,早间入宫侍驾,一到巳刻就回私宅调理,虽有内相之名,其实与外官无异。原是个清客出身,最喜栽培花竹,收藏古董。东楼虽务虚名,其实是个假清客,反不如他实实在行。

一日,东楼过去相访,见他收拾器玩,浇溉花卉,虽不是自家动手,却不住地呼僮叱仆,口不绝声,自家不以为烦。东楼听了,倒替他吃力,就说:“这些事情原为取乐而设,若像如此费心,反是一桩苦事了。”沙太监道:“孩子没用,不由你不费心。我寻了一世馆僮,不曾遇着一个。严老爷府上若有勤力孩子,知道这些事的,肯见惠一个也好。”

东楼听了这句话,就触起心头之事,想个计较出来,回覆他道:“敝衙的人,比府上更加不济。近来北京城里出了个清客少年,不但这些事情件件晓得,连琴棋箫管之类都是精妙不过的。有许多仕宦要图在身边做孩子,只是弄他不去,除非公公呼唤,他或者肯来。只是一件:此人情窦已开,他一心要弄妇人,就勉强留他,也不能长久;须是与公公一样,也替他净了下身,使他只想进来,不想出去,才是个长久之计。”沙太监道:“这有何难!待我弄个法子,去哄他进来。若肯净身就罢,万一不肯,待我把几杯药酒灌醉了他,轻轻割去此道,到醒来知觉的时节,他就不肯做太监,也长不出人道来了。”

东楼大喜,叫他及早圈之,不要被人弄了去。临行之际,又叮嘱一句道:“公公自己用他,不消说得;万一到百年以后用不着的时节,求你交还荐主,切不可送与别人。”沙太监道:“那何待说。我是个残疾之人,知道有几年过?做内相的料想没有儿子,你竟来领去就是。”东楼设计之意原是为此,料他是个残疾之人,没有三年五载,身后自然归我,落得假手于他,一来报了见却之仇,二来做了可常之计。见他说着心事,就大笑起来。两个弄盏传杯,尽欢而别。

到了次日,沙太监着人去唤汝修,说:“旧时买些盆景,原是你铺中的,一向没人剪剔,渐渐地繁冗了,央你这位小店官过去修葺修葺。官里的人叉开出一篇账来,大半是云油香皂之类,要当面交付与你,好带出来点货。”金、刘二人听了这句话,就连声招揽,叫汝修快些进去。一来因他是个太监,就留汝修过宿也没有什么疑心;二来因为得罪东楼,怕他有怀恨之意,知道沙太监与他相好,万一有事,也好做一枝救兵。所以招接不遑,惟恐服待不到。

汝修跟进内府,见过沙太监,少不得叙叙寒暄,然后问他有何使令。沙太监道:

“修理花卉与点货人宫的话都是小事,只因一向慕你高名,不曾识面,要借此盘桓一番,以为后日相与之地。闻得你清课里面极是留心,叉且长于音律,是京师里面第一个雅人,今日到此,件件都要相烦,切不可吝教。”汝修正有纳交之意,巴不得借此进身,求他护法。不但不肯谦逊,又且极力夸张,惟恐说了一件不能,要塞他后来召见之路。沙太监闻之甚喜,就吩咐孩子把琵琶弦管笙萧鼓板之属,件件取到面前,摆下席来,叫他一面饮酒,一面敷陈技艺。汝修一一遵从,都竭尽生平之力。

沙太监耳中听了,心上思量说:“小严的言语果然不错。这样孩子,若不替他净身,如何肯服侍我?与他明说,料想不肯,不若便宜行事的是。”就对侍从之人眨一眨眼。侍从的换上药酒,斟在他杯中。汝修吃了下去,不上一刻,渐渐地绵软起来,垂头欹颈,靠在交椅之上,做了个大睡不醒的陈抟。

沙太监大笑一声,就叫:“孩子们,快些动手!”原来未饮之先,把阉割的人都埋伏在假山背后,此时一唤,就到面前。先替他脱去棍衣,把人道捏在手上,轻轻一割,就丢下地来与獬扒狗儿吃了。等他流去些红水,就把止血的末药带热捂上,然后替他抹去猩红,依旧穿上裤子,竟像不曾动掸得一般。

汝修睡了半个时辰,忽然惊醒,还在药气未尽之时,但觉得身上有些痛楚,却不知在哪一处。睁开眼来把沙太监相了一相,倒说:“晚生贪杯太过,放肆得紧,得罪于公公了。”沙太监道:“看你这光景,身子有些困乏,不若请到书房安歇了罢。”汝修道:“正要如此。”

沙太监就唤侍从之人扶他进去。汝修才上牙床,倒了就睡,总是药气未尽的缘故。正不知这个长觉睡到儿时才醒,醒后可觉无聊?看官们看到此时,可能够硬了心肠,不替小店官疼痛否?

权贵失便宜弃头颅而换卵,阉人图报恩遗尿溺以酬涎

汝修倒在牙床,又昏昏地睡去,直睡到半夜之后,药气散尽,方才疼痛起来,从梦中喊叫而醒。举手一摸,竟少了一件东西。摸着的地方,又分外疼痛不过。再把日间之事追想一追想,就豁然大悟,才晓得结识的恩人倒做了仇家敌国,昨日那番卖弄,就是取祸之由。思想到此,不由他不号啕痛哭,从四更哭起,直哭到天明不曾住口。只见到巳牌时候,有两个小内相走进来替他道喜,说:“从今以后,就是朝廷家里的人了,还有什么官儿管得你着,还有什么男人敢来戏弄得你?”汝修听到此处,愈觉伤心,不但今生今世不能够娶妻,连两位尊夫都要生离死别,不能够再效鸾风了。

正在俩惶之际,又有一个小内相走进来唤他,说:“公公起来了,快出去参见。”

汝修道:“我和他是宾主,为什么参见起来?”那些内相道:“昨日净了身,今日就在他管下,怕你不参!”说过这一声,大家都走了开去。汝修思量道:“我就不参见,少不得要辞他一辞,才好出去。难道不瞅不睬,他就肯放你出门?”只得爬下床来,一步一步地挣将出去。挣到沙太监面前,将要行礼,他就正言厉色吩咐起来,既不是昨日的面容,也不像以前的声口,说:“你如今刀疮未好,且免了磕头,到五日之后出来参见。从今以后,派你看守书房,一应古董书籍都是你掌管,再拨两个孩子帮你葺理花木。若肯体心服侍,我自然另眼相看,稍有不到之处,莫怪我没有面情。割去屌的人,除了我内相家中,不怕你走上天去!”

汝修听了这些话,甚觉寒心,就曲着身子禀道:“既然净过身,自然要服侍公公。只是眼下刀疮未好,难以服役,求公公暂时宽假,放回去将养几日;待收口之后进来服侍也未迟。”沙太监道:“既然如此,许你去将养十日。”叫:“孩子们,领他出去,交与萃雅楼主人,叫他好生调理。若还死了这一个,就把那两名伙计割去屌子来赔我,我也未必要他!”几个小内相一齐答应过了,就扶他出门。

却说金、刘二人见他被沙公唤去,庆幸不了,巴不得他多住几日,多显些本事出来,等沙公赏鉴赏鉴,好借他的大树遮荫。故此放心落意,再不去接他。比不得在东楼府中睡了三夜,使他三夜不曾合眼,等不到天明就鞲了头口去接,到不得日暮就点着火把相迎。只因沙府无射猎之资,严家有攻伐之具。谁料常拼有事,止不过后队销亡;到如今自恃无虞,反使前军覆没。只见几名内相扶着救修进门,满而俱是愁容,遍体皆无血色。只说他洒量不济,既经隔宿,还着人扶醉而归;谁知他色运告终,未及新婚,早已作无聊之叹。说出被阉的情节,就放声大哭起来。引得这两位情哥泪雨盆倾,几乎把全身淹没。送来的内相等不得他哭完,就催促金、刘二人快写一张领状,好带去回覆公公,若有半点差池,少不得是苦主偿命。金、刘二人怕有干系,不肯就写。众人就拉了汝修,要依旧押他转去。二人出于无奈,只得具张甘结与他:“倘有疏虞,愿将身抵。”

金、刘打发众人去后,又从头哭了一场,遍访神医替他疗治,方才医得收口。这十日之内只以救命为主,料想图不得欢娱。直等收口之后,正要叙叙旧情,以为永别之计,不想许多内相拥进门来,都说:“限期已满,快些进去服役。若迟一刻,连具甘结的人都要拿进府去,照他一般阉割也未可知。”二人吓得魂飞魄散,各人含了眼泪送他出门。

汝修进府之后,知道身已被阉,料想别无去路,落得输心服意替他做事。或者命里该做中贵,将来还有个进身。凡是分所当为,没有一件不尽心竭力。沙太监甚是得意,竟当做嫡亲儿子看待他。

汝修起初被阉,还不知来历,后来细问同伴之人,才晓得是奸雄所使。从此以后,就切齿腐心,力图报复。只恐怕机心一露,被他觉察出来,不但自身难保,还带累那两位情哥必有丧家亡命之事,所以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但见东楼走到,就竭力奉承,说:“以前为生意穷忙,不能够常来陪伴,如今身在此处。就像在老爷府上一般。凡有用着之处,就差人来呼唤,只要公公肯放,就是三日之中过来两日,也是情愿的。”东楼听了此盲,十分欢喜,常借修花移竹为名,接他过去相伴。沙太监是无屌之人,日里使得他着,夜间无所用之,落得公诸同好。

汝修一到他家,就留心伺察,把他所行的事、所说的话,凡有不利朝廷、妨碍军国者,都记在一本经折之上,以备不时之需。

沙太监自从阉割汝修,不曾用得半载,就被痰湿交攻,日甚一日,到经年之后,就沉顿而死。临死之际,少不得要践生前之约,把汝修赠与东楼。

汝修专事仇人,反加得意,不上一年,把他父子二人一生所做之事,访得明明白白,不曾漏了一桩。也是他恶贯满盈,该当败露,到奸迹访完之日,恰好就弄出事来。自从杨继盛出疏劾奏严嵩十罪五奸,皇上不听,倒把继盛处斩。从此以后,忠臣不服,求去的求去,复参的复参,弄得皇上没有主意,只得暂示威严,吩咐叫严嵩致仕,其子严世蕃、孙严鹄等,俱发烟瘴充军。这些法度,原是被群臣聒絮不过,权且疏他一疏,待人言稍息之后,依旧召还,仍前宠用的意思。不想倒被个小小忠臣塞住了这番私念,不但不用,还把他肆诸市朝,做了一桩痛快人心之事。

东楼被遣之后,少不得把他随从之人都发在府县衙门,讨一个收管,好待事定之后,或是人官,或是发还原主。汝修到唱名之际,就高声喊叫起来,说:“我不是严姓家僮,乃沙府中的内监,沙公公既死,自然该献与朝廷,岂有转发私家之理?求老爷速各文书申报,待我到皇爷面前自去分理。若还隐匿不申,只怕查检出来,连该管衙门都有些不便。”府县官听了,自然不敢隐蔽,就把他申报上司,上司又转文达部,直到奏过朝廷,收他人官之后,才结了这宗公案。

汝修人禁之后,看见宫娥彩女所用的云油香皂及腰间佩带之物,都有“萃雅楼”三字,就对宫人道:“此我家物也。物到此处,人也归到此处,可谓有缘。”那些宫女道:“既然如此,你就是萃雅楼的店官了。为什么好好一个男人,不去娶妻生子,倒反阉割起来?”汝修道:“其中有故,如今不便细讲。恐怕传出禁外,又为奸党所知,我这种冤情就不能够申雪了。直等皇爷问我,我方才好说。”

那些宫人听了,个个走到世宗面前搬嘴弄舌,说:“新进来的内监,乃是个生意之人,因被权奸所害,逼他至此。有什么冤情要诉,不肯对人乱讲,直要到万岁跟前方才肯说。”

世宗皇帝听了这句话,就叫近身侍御把他传到面前,再三讯问。汝修把被阉的情节,从头至尾备细移,一句也不增,一字也不减。说得世宗皇帝大怒起来,就对汝修道:“人说他倚势虐民,所行之事,没有一件在情理之中,朕还不信。这等看来,竟是个真正权奸,一毫不谬的了!既然如此,你在他家立脚多时,他平日所作所为定然知道几件,除此一事之外,还有什么奸款。将来不利于朝廷、有误于军国的么?”汝修叩头不已,连呼万岁,说:“陛下垂问及此,乃四海苍生之福、祖宗社稷之灵也。此人奸迹多端,擢发奠数。奴辈也曾系念朝廷,留心伺察。他所行的事虽记不全,却也十浸之中知道他三两件。有个小小经折在此,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敢记在上面。若有一字不确,就不敢妄渎听闻,以蹈欺君之罪。”

世宗皇帝取来一看,就不觉大震雷霆,重开天日,把御案一拍,高叫起来道:

“好一个杨继盛,真是比干复出,箕子再生!所奏之事,果然一字不差。寡人误杀忠臣,贻讥万世,真亡固之主也。朕起先的意思,还宴暂震雷霆,终加雨露,待人心稍懈之后,还要用他。这等看来,‘遣配’二字不足以尽其辜,定该取他回来,戳于市朝之上,才足以雪忠臣之愤,快苍生赤子之心!若还一日不死,就放他在烟瘴地方,也还要替朝廷造祸,焉知他不号召蛮夷,思想谋叛?”正在踌躇之际,也是他命该惨死,又有人在火上添油。忽有几位忠臣封了密疏进来,说:“倭夷人寇,乃严世番所使,贿赂交通者,已非一日,朝野无不尽知。只因他势焰熏天,不敢启口。自蒙发遣之后,民间首发者纷纷而起,乞陛下早正国法,以绝祸萌。”世宗见了,正合着悔恨之意,就传下密旨,差校尉速拿进京,依拟正法。

汝修等他拿到京师。将斩未斩的时节,自己走到法场之上,指定了他痛骂一顿。又做一首好诗赠他,一来发泄胸中的垒块,二来使世上闻之,知道为恶之报,其速如此,凡有势焰者切不可学他。既杀之后,又把他的头颅制作溺器。因他当日垂涎自己,做了这桩恶事,后来取乐的时节,唾沫又用得多,故此偿以小便,使他不致亏本。临死所赠之诗,是一首长短句的古风,大有益于风教。其诗云:

汝割我卵,我去汝头;以上易下,死有余羞。

汝戏我臀,我溺汝口;以净易秽,死多遗奥。

奉劝世间人,莫施刻毒心。

刻毒后来终有报,八两机谋换一斤。

(评)

凡作龙阳者,既以身为妾妇,则所存之人道原属赘瘤,割而去之,诚为便事。但须此童自发其心,如初集之尤瑞郎则可。东楼不由情愿,竟尔便宜行事,未免过于残忍,无怪小权之切齿腐心。予又笑其泾渭不分,使官刑倒用,是但有奸雄之势力,而无其才与术者也。若使真正奸雄,必以处小权者处金、刘,使据有龙阳之人顿失所恃,不特自快其心,亦可使倾都人士颂德歌功,谓东楼一生亦曾做一桩痛快人心之事。惜乎见不及此,而使名实俱丧,成其为东楼之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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