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钦二宗闻了此信,就劝段、郁还朝,段、郁二人道:“圣驾蒙尘,乃主辱臣死之际,此时即在本朝尚且要奔随赴难,岂有身在异邦反图规避之理?”二宗再三劝谕,把“在此无益,徒愧朕心”的话安慰了一番段郁二人方才拜别而去。
郁子昌未满三十,早已须鬓皓然。到了家乡相近之处,知道这种面貌难见妻子,只得用个点染做造之法,买了些乌须黑发的妙药,把头上脸上都装扮起来,好等到家之日重做新郎,省得佳人败兴。谁想进了大门,只见小姨来接尊夫,不见阿姐出迎娇婿,只说她多年不见,未免害羞,要男子进去就她,不肯自移莲步。见过丈人之后,就要走入洞房,只见中厅之上有件不吉利的东西高高架起,又有一行小字贴在面前,其字云:
宋故亡女部门官氏之枢
郁子昌见了,惊出一身冷汗,扯住官尚宝细问情由。官尚宝一面哭,一面说道:“自从你去以后,无一日不数归期,眼泪汪汪,哭个不住,哭了儿日,就生起病来。遍请先生诊视,都说足七情所感,忧郁而成,要待亲人见面方才会好。起先还望你回来,虽然断了茶饭,还勉强吃些汤水,要留住残生见你一面。及至报捷之后,又闻得奉了别差,知道等你不来,就痛哭一场,绝粒而死。如今已是三年。因她临死之际吩咐‘不可人土’,要隔了棺木会你一次,也当做骨肉团圆,所以不敢就葬。”郁子昌听了,悲恸不胜,要撞死在枢前,与她同埋合葬,被官尚宝再三劝慰,方才中止。官尚宝又对他道:“贤婿不消悲苦,小女此时就在,也不是当日的围珠,不但骨瘦如柴,又且面黄肌黑,竞变了一副形骸,与鬼物无异;你若还看见,也要惊怕起来掩面而走。倒不如避人此中,还可以藏拙。”郁子吕听了,想起段玉初昔日之言,叫他回到家中,把两人的肥瘦比并一番,就知其言不谬。“如今莫说肥者果肥,连瘦的也没得瘦了,这条性命岂不是我害了她!”就对了亡灵再三悔过,说:“世间的男子只该学他,不可像我。凄凉倒是热闹,恩爱不在绸缪。‘置之死地而后生’,竟是风流才子之言,不是道学先生的话!”
却说段玉初进门,看见妻子的面貌胜似当年,竞把赵飞燕之轻盈变做杨贵妃之丰泽,自恃奇方果验,心上十分欣喜。走进房中,就赔了个笑而,问她:“八年之中享了多少清福?闲暇的时节可思量出去之人否?”绕翠变下脸来,随她盘问,只是不答。段玉初道:“这等看来,想是当初的怨气至今未消,要我认个不是方才肯说话么?不是我自己夸嘴,这样有情的丈夫,世间没有第二个。如今相见,不叫你拜谢也够得紧了,还要我赔起罪来!”绕翠道:“哪一件该拜?哪一件该谢?你且讲来!”段玉初道:“别了八年,身体一毫不瘦,倒反肥胖起来,一该拜谢。多了八岁,面皮一毫不老,倒反娇嫩起来,二该拜谢。一样的姊妹,别人死了,你偏活在世上,亏了谁人?三该拜谢。一般的丈夫,别人老了,我还照旧,不曾改换容颜使你败兴,四该拜谢。别人家的夫妇原是生离,我和你二人已以死别,水想挨到如今,生离的倒成死别,死别的反做生离,亏得你前世有缘,今生有福,嫁若这样丈夫,有起死回生的妙手,旋乾转坤的大力,方才能够如此,五该拜谢。至于孤眠独宿不觉凄凉,枕冷衾寒胜如温暖;同是一般更漏,人恨其长,汝怪其短;并看三春花柳,此偏适意,彼觉伤心。这些隐然造福的功劳,暗里钟情的好处,也说不得许多,只好言其大概罢了。”
绕翠听了这些话,全然不解,还说他:“以罪为功,调唇弄舌,不过要掩饰前非,哪一句是由衷的话。”段玉初道你若还不信,我八年之前曾有个符券寄来与你,诗云:
市城戎马地,决策早居乡。
妻子无多口,琴书只一囊。
桃花秦国远,流水武陵香。
去去体留滞,回头是战场。
此诗乃予未乱之先避地居乡而作。古语云:“小乱避城,大乱避乡。”予谓无论治乱,总是居乡的好;无论大乱小乱,总是避乡的好。只有将定未定之秋,似乱非乱之际,大寇变为小盗,戎马多似禾稗,此等世界,村落便难久居。造物不仁,就要把山中宰相削职为民,发在市井之中去受罪了!予生半百之年,也曾在深山之中做过十年宰相,所以极普居乡之乐。如今被戎马盗贼赶入市中,为城狐社鼠所制,所以又极谙市鏖之苦。你说这十年宰相是哪个与我做的?不亏别人,倒亏了个善杀居民、惯屠城郭的李闯,被他先声所慑,不怕你不走。到这时候,真个是富贵逼人来,脱去楚囚冠,披却仙人氅。初由田峻社师起家,屡迁至方外司马,未及数年,遂经枚卜,直做到山中宰相而后止。
诸公不信,未免说我大言不惭,却不知道是句实话。只是这一种功名,比不得寻常的富贵,彼时不以为显,过后方觉其荣。不像做真官受实禄的人,当场自知显贵,不待去官之后才知好运之难逢也。如今到了革职之年,方才晓得未乱以前也曾做过山中的大老。诸公若再不信,但取我乡居避乱之际信口吟来的诗,略摘儿句,略拈几首念一念,不必论其工拙,但看所居者何地,所与者何人,所行者何事,就知道他受用不受用,神仙不神仙,这山中宰相的说话僭妄不僭妄也。如五言律诗里面有“田耕新买犊,榆盖旋诛茅。花绕村为县,林周屋是巢。”“绿买田三亩,青赊水一湾。妻孥容我傲,骚酒放春闲”之句。七言律涛里面有“自酿不沽村市酒,客来旋摘野棚瓜。枯藤架拥诙谐史,乱竹篱编隐逸花。”“裁遍竹梅风冷淡,浇肥蔬蕨饭家常。窗临水由琴书润,人读花问字句香”之句。此乃即景赋成,不是有因而作。还有《山斋十便》的绝句,更足令人神往。诸公试览一过,只当在二十年前,到山人所居之处枉顾一遭,就说此人虽系凡民,也略带一分仙气,不得竟以尘眼目之也。
何以谓之“十便”?请观“小序”,便知作诗之由。“小序”云:
笠道人避地人山,结茅甫就,有客过而问之,日:“子离群索居,静则静矣,其如取给不便何?”道人日:“予受山水自然之利,享花鸟殷勤之奉,其便良多,不能悉数。子何云之左也?”客请其目,道人信口答之,不觉成韵。
耕便
山田十亩傍柴关,护绿全凭水一湾。
唱罢午鸡农就食,不劳妇子磕田间。
课农便
山窗四面总玲珑,绿野青畴一望中。
凭几课农农力尽,何曾妨却读书工?
钓便
不蓑不笠不乘舫,日坐东轩学钓鳌。
客欲相过常载酒,除投香饵出轻僚。
灌园便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长。
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
汲便
古井山厨止隔墙,竹稍一段引流长。
旋烹苦茗供佳客,犹带源头石髓香。
浣灌便
浣尘不用绕溪行,门里潺谖分外清。
非是幽人偏爱洁,沧浪逼我濯冠缨。
樵便
臧婢秋来总不闲,拾枝扫叶满林间。
抛书往课樵青事,步出柴扉便是山。
防夜便
抽桥断却黄昏路,山犬高眠古树根。
还有《吟便》《眺便》两首,因原稿散失,记忆不全,大约说是纯赖天工、不假人力之意。此等福地,虽不敢上希莲岛、下比桃源,方之辋川、剡溪诸胜境,也不至多让。
准想贼氛_二起,践以兵戎,遂使主人避而去之,如掷敝屣,你道可惜不可惜!今日这番僭妄之词,皆由感慨而作,要使方以外的现任司马、山以内的当权宰相,不可不知天爵之荣,反寻乐事于蔬水曲肱之外也。
如今说个不到乱世先想居乡的达者,做一段林泉佳话、麈尾清淡,不但令人耳目一新,还可使之肺肠一改。人人在市井之中,个个有山林之意,才见我作者之功,不像那种言势言利之书,驱天下之人而归于市道也。
明朝嘉靖年间,直隶常州府宜兴县有个在籍的大老,但知姓殷,不曾访得名字,官拜侍讲之职,人都称为“殷太史”。他有个中表弟兄,姓顾,字呆叟,乃虎头公后裔,亦善笔墨,饶有宗风。为人恬澹寡营,生在衣冠阀阀之乡,常带些山林隐逸之气。少年时节与殷太史同做渚生,最相契密。但遇小考,他的名字常取在殷太吏之前,只是不利于场屋,曾对人立誓道:“秀才只可做二十年,科场只好进五六次,若还到强仕之年而不能强仕,就该弃了睹生,改从别业。镊须赴考之事,我断断不为。”不想到三十岁外,髭须就白了几根。有人对他道;“报强仕者至矣,君将奈何?”呆叟应声道:“他为招隐而来,非报强仕也。不可负他盛意,改日就要相从。”
果然不多几日,就告了衣巾,把一切时文讲章与镂管穴孔的笔砚尽皆烧毁,只留农圃种植之书与营运资生之具,连写字作画的物料,都送与别人,不肯留下一件。人问他道:“书画之事与举业全不相关,弃了举业,正好专心书画,为什么也一齐废了?”呆叟道:“当今之世,技艺不能成名,全要乞灵于纱帽。仕宦作书画,就不必到家也能见重于世。若叫山人做墨客,就是一桩难事,十分好处只好看做一分,莫说要换钱财,就赔了纸笔白送与人,还要讨人的讥刺,不如不作的好。”知事的听了,都道他极见得达。
他与朋友相处,不肯讲一句肤言,极喜尽忠告之道。殷太史自作宦以来,终日见面的不是迎寒送暖之流,就是胁肩谄笑之辈,只有呆叟一人是此公的畏友。凡有事关名节、迹涉嫌疑、他人所不敢言者,呆叟偏能正色而道之。至于挥麈谈玄,挑灯话古,一发是他剩技,不消说得的了。所以殷太史敬若神明,爱同骨肉,一饮一食也不肯抛撇他。
他的住处去殷太史颇远,殷太史待他虽然不比别个,时时枉驾而就之。到底仕宦的脚步轻贱杀了也比平人贵重几分,十次之中走去就教一两次,把七八次写帖相邀,也就是折节下交、谦虚不过的了;何况未必尽然,还有脱略形骸、来而不往的时候。况且宜兴城里不只他一位乡绅,呆叟自废举业以来,所称“同学少年多不贱”又不只他一个朋友,人人相拉,个个见招,哪里应接得暇?若丢了一处不去,就生出许多怪端,说:“一样的交情,为什么厚人而薄我?”呆叟弃了功名不取,丢了诸生不做,原只图得“清闲”二字,谁想不得清闲,倒加上许多忙俗,自家甚以为耻,就要寻块避秦之地。况且他性爱山居,一生厌薄城市,常有耕云钓月之想,就在荆溪之南、去城四十余里,结了几间茅屋,买了几亩薄田,自为终老之计。起初并不使人与闻,直待临行之际,方才说出。少不得众人阐之,定有一番援止。
暂抑谈锋,以停倦目。
呆叟选了吉日,将要迁移,方才知会亲友,叫他各出份资与自己饯别,说:“此番移家,不比寻常迁徙,终此一生优游田野,不复再来尘市。有人在城郭之内遇见顾呆叟者,当以‘冯妇’呼之。”众人听了,都说:“此举甚是无谓。自古道:‘小乱避城,大乱避乡。’就有兵戈扰攘之事,乡下的百姓也还要避进城来,何况如今烽火不惊,夜无犬吠,为什么没缘没故竟要迁徙下乡,还说这等尽头绝路的话?”呆叟道:
“正为太平无事,所以要迁徙下乡。若到那犬吠月明,烽烟告急的时节,要去做绿野耕夫,就不能够了。古人云:‘趋名者于朝,趋利者于市。’我既不趋名,又不趋利,所志不过在温饱。温莫温于自织之衣,饱莫饱于亲种之粟。况我索性不耐烦嚣,只喜高眠静坐,若还住在城中,即使闭门谢客,僵卧绳床,当不得有剥啄之声搅人幽梦,使你不得高眠;往来之札费我应酬,使人不能静坐。希夷山人之睡隐,南郭子綦之坐忘,都亏得不在城市;若在城市,定有人来搅扰,会坐也坐不上几刻,会睡也睡不到论年,怎能够在槐上游仙,与嗒然自丧其耦也?”众人听了,都说他是迂谈阔论,个个攀辕,人人卧辙,不肯放他出城。
呆叟立定主意,不肯中止。众人又劝他道:“你既不肯住在城中,何不离城数里在半村半郭之间寻一个住处?既可避嚣,又使我辈好来亲近。若还太去远了,我们这几个都是家累重大的人,如何得来就教?”呆叟道:“入山惟恐不深,既想避世,岂肯在人耳目之前?半村半郭的,应酬倒反多似城内,这是断然使不得的。”回了众人,过不上几日,就携家人山。
自他去后,把这些乡绅大老弄得情兴索然。别个想念他还不过在口里说说,独有殷太史一位,不但发于声音,亦且形诸梦寐;不但形诸梦寐,又且见之羹墙。只因少了此人,别无诤友。难道没些过失,再没有一人规谏他?因想呆叟临别之际,坐在一间楼上,赠他许多药石之言,没有一字一句不切着自家的病痛;所以在既别之后,思其人而不得,因题一匾名其楼曰“阔过楼”。
呆叟自入山中,遂了闲云野鹤之性,陶然自适不啻登仙。过了几月,殷太史与一切旧交因少他不得,都写了恳切的书,遣人相接,要他依旧人城。他回札之中,言语甚是决烈。众人知道劝他不回,从此以后,也就不来相强。
一日,县中签派里役,竟把他的名字开做一名柜头,要他人县收粮,管下年监兑之事。差人赍票上门,要他人城去递认状。呆叟甚是惊骇,说:“里中富户甚多,为什么轮他不着?我有几亩田地,竟点了这样重差?”差人道:“官错史错,来人不错。你该点不该点,请到县里去说,与我无干。”呆叟搬到乡间未及半载,饭稻羹鱼之乐才享动头,不想就有这般磨劫;况且临行之际曾对人发下誓言,岂有未及半年就为冯妇之理?只得与差人商议,宁可行些贿赂,央他转去回官,省得自己破戒。差人道:“闻得满城乡宦都是你至交,只消写字进去,求他发一封书札,就回脱了,何须费什么钱财!”果叟素具傲骨,不肯轻易干人;况有说话在先,恐为众人所笑,所以甘心费钱,不肯写字。差人道:“既要行贿,不是些小之物可以干得脱的,极少也费百金,才可以望得幸免。”
呆叟一口应承,并无难色,尽其所有,于脱了这个苦差。未免精疲力竭,直到半年之后,方才营运得转。正想要在屋旁栽竹,池内种鱼,构书屋于住宅之旁,蓄蹇驴于黄犊之外,有许多山林经济要设施布置出来。不想事出非常,变生不测,他所居之处,一向并无盗警,忽然一夜,竞有五七条大汉,明火执仗打进门来,把一家之人吓得魂飞胆裂。
呆叟看见势头不好,只得同了妻子立过一边,把家中的细软任凭他席卷而去。
既去之后,捡着几件东西,只说是他收拾不尽、遗漏下来的;及至取来一看,却不_足自己家中之物,又不知何处劫来的。所值不多,就拿来丢过一边,付之不理。
他经过这番劫掠,就觉得穷困非常,渐渐有些支撑不去:依旧怕人耻笑,不肯去告贷分文。心上思量说:“城中亲友闻之,少不得要捐囊议助,没有见人在患难之中坐视不顾之理。与其告而后与,何如不求而得?”过不上儿日,那些乡绅大老果然各遗平头,赍书唁慰。书中的意思便关切不过,竞像自己被劫的一般。只是一件可笑:封封俱是空函,并不见一毫礼物,还要赔酒赔食款治他的家人。心上思量道:
“不料人情恶薄,一至于此!别人悭吝也罢了,殷太史与我是何等的交情,到了此时也一毛不拔,要把说话当起钱来,总是日远日疏的缘故。古人云‘一日不见黄叔度,鄙吝复生。’此等过失皆朋友使然,我实不能辞其责也。”写几封勉强塞责的回书,打发来人转去。
从此以后,就断了痴想,一味熬穷守困。又过了半年,虽不能够快乐如初,却也衣食粗足,没有啼饥号寒之苦。不想厄运未终,又遇了非常之事。忽有几个差人赍了一纸火票上门来捉他,说其时某日拿着一伙强盗,他亲口招称,说在乡间打劫,没有歇脚之处,常借顾某家中暂停。虽不叫做窝家,却也曾受过赃物,求老爷拘他来审审。呆叟惊诧不已,接过票来一看,恰好所开的赃物就是那日打劫之际遗失下来的儿件东两,就对了妻孥叹口气遵:“这等看来,竟是前生的冤孽了!我曾闻得人说:‘清福之难享,更有甚于富贵。’当初有一士人,每到黄昏人静之后,就去焚香告天,求遂他胸中所欲,终日祈祷,久而不衰。忽然一夜,听见半空之中有人对他讲道:‘上帝悯汝志诚,要降福与汝,但不知所愿者何事?故此命我来询汝。’士人道:‘念臣所愿甚小,不望富贵,但求衣食粗足,得逍遥于山水之间足矣。’空中的人道:‘此上界神仙之乐,汝何可得?若求富贵则可耳。’就我今日之事看来,岂不是富贵可求,清福难享?命里不该做闲人,闲得一年零半载,就弄出三件祸来,一件烈似一件。由此观之,古来所称方外司马、山中宰相其人者,都不足凡胎俗骨。这种眠云漱石的乐趣,骑牛策塞的威风,都要从命里带来,若无夙根,则山水烟霞皆祸人之具矣。”说了这些话,就叫妻孥收拾行李,同了差役起身。喜得差来的人役都肯敬重斯文,既不需索银钱,又不擅加锁钮,竞像奉了主人之命来邀他赴席地般,大家棚伴而行,还把他逊在前而。
呆叟因前番被劫,不能见济于人,知道世情恶薄,未必肯来援手,徒足以资其笑柄,不如做个硬汉,靠着“死生由命”四个字挺身出去见官。不想到近城数里之外,有许多车马停在道旁,却像通邑的乡绅有什么公事商议聚集在一处的光景。呆叟看了,一来无颜相见,二来不屑求他,到了人多的地方,竟低头障面而过。不想有几个管家走来拽住,道:“顾相公不要走,我们各位老爷知道相公要到,早早在这边相等,说有要紧话商议,定要见一见的。”呆叟道:“我是在官人犯,要进去听审,没有工夫讲话。且等审了出来,再见众位老爷,未为晚也。”那几个管家把呆叟紧紧扯住,只不肯放,连差人也帮他留客,说:“只要我们不催,就住在此间过夜也是容易的,为何这等执意。”
正在那边扯拽,只见许多大老从一个村落之内赶了出来,亲自对他拱手,道:
“呆叟兄,多时不会,就见见何妨,为什么这等拒绝?”说了这一句,都伸手来搜他。
呆叟看见意思殷勤,只得霁颜相就,随了众人走进那村落之内,却是一所新构的住居。只见:
柴关紧密,竹径迂徐。篱开新种之花,地扫旋收之叶。数椽茅屋,外观最朴而内实精工,不竟是农家结构;一带梅窗,远视极粗而近多美丽,有似乎墨客经营。若非陶处士之新居,定是林山人之别业。
众人拽了呆叟走进这个村落,少不得各致寒暄,叙过一番契阔,就问他致祸之由。
呆叟把以前被劫的情形、此时受枉的来历,细细说了一遍。
众人甚是惊讶,又问他:“此时此际,该作什么商量?”呆叟道:“我于心无愧,见了县尊,不过据理直说,难道他好不分曲直就以刑罚相加不成?”众人都道:“使不得!你窝盗是假,受赃是实,万一审将出来,倒有许多不便。我们与你相处多年,义关休戚,没有坐视之理。昨日闻得此说,就要出去解纷,一来因你相隔甚远,不知来历,见了县父母难以措辞;二来因你无故人山,满城的人都有些疑惑,说你踪迹可疑;近日又有此说,一发难于分解,就与县父母说了,他也未必释然。所以定要屈你回来,自己暴白一暴白。如今没有别说,县中的事是我们一力担当,代你去说,可以不必见富。只是一件:你从今以后,再到乡间去不得了。这一所住宅也是个有趣的朋友起在这边避俗的,房屋虽已造完,主人还在城中,不曾搬移得出。待我们央人去说,叫他做个仗义之人,把此房让你居住,造屋之费,待你陆续还他。既不必走入市廛,使人唤你做‘冯妇’;又不用逃归乡曲,使人疑你做窝家,岂不是个两全之法?”呆叟道:“讲便讲得极是,我自受三番横祸,几次奇惊,把些小家资都已费尽,这所房子住便住了,叫把什么屋价还他?况且居乡之人全以耕种为事,这负郭之田比不得穷乡的瘠土,其价甚昂,莫说空拳赤手不能骤得,就是有了钱钞,也容易买他不来。无用可耕,就是有房可住也过不得日子,叫把什么聊生?”殷太史与众人道:“且住下了替你慢慢地商量,决不使你失所就是。”
说完之后,众人都别了进城。独有殷太史一个宿在城外,与他抵足而眠,说:
“自兄去后,使我有过不闻,不知这一年半载之中做差了多少大事。从今以后,求你刻刻提撕,时时警觉,免使我结怨于桑梓,遗祸于子孙。”又把他去之后追想药石之言,就以“闻过”二字题作楼名以示警戒的话说了一遍。呆叟甚是叹服,道他:
“虚衷若此,何虑谠言之不至?只怕葑菲之见无益于人,徒自增其狂悖耳。”两个隔绝年余,一旦会台,虽不比他乡遇故,却也是久旱逢甘。这一夜的绸缪缱绻,自不待说。
但不知讼事如何,可能就结?且等他睡过一晚,再作商量。
呆叟与殷太史二人抵足睡了一夜。次日起来,殷太史也进城料理,只留呆叟一人住在外面,替人看守山庄。呆叟又在山庄里面周围踱了一回,见他果然造得中款,朴素之中又带精雅,恰好是个儒者为农的住处。心上思量道:“他费了一片苦心,造成这块乐地,为什么自己不住,倒肯让与别人?况且卒急之间又没有房价到手,这样呆事,料想没人肯做。众人的言语都是些好看话儿,落得不要痴想。”
正在疑虑之间,忽有一人走到,说是本县的差人,又不是昨日那两个。果叟只道乡绅说了,县尊不听,依旧添差来捉他,心上甚是惊恐。及至仔细一认,竞有些面善。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去年签着里役、知县差他下乡唤果叟去递认状的。果叟与他相见过了,就问:“差公到此,有何见教?”那人答应道去年为里役之事,蒙相公托我负缘,交付白银一百两。后来改签别人,是本官自己的意思,并不曾破费分文。
小人只说自家命好,撞着了太岁,所以留在身边,不曾送来返璧。起先还说相公住得口远,一时不进城来,这主银子没有对会处,落得隐瞒下来。如今闻得你为事之后,依旧要做城里人,不做乡下人了,万一查访出来,不好意思。所以不待取讨,预先送出来奉偿,还觉得有些体面。这是一百两银子,原封未动,请相公收了。呆叟听见这些话,惊诧不已,说:“银子不用,改签别人,也是你的造化,自然该受的。为什么过了一年有余叉送来还我?”再三推却,只不肯收。那人不由情愿,塞在他手中,说了一声“得罪”,觉自去了。
呆叟惊诧不过,说:“衙役之内哪有这样好人?或者是我否极泰来,该在这边居住,所以天公要成就我,特地把失去之物都取来付还,以助买屋之费,也未可知。”正在这边惊喜,不想又有扣门之声,说:“几个故人要会。”及至放他进来,瞥面一见,几乎把人惊死!你说是些什么人?原来就是半年之前明火执杖拥进门来打劫他家私的强盗!自古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哪有认不出的道理?果叟一见,心胆俱惊,叉不知是官府押来取他,又不知是私自逃出监门寻到这边来躲避?满肚猜疑,只是讲不出口。只见那几个好汉不慌不忙对他拱拱手,道:“顾相公,一向不见,你还认得我们吗?”呆叟兢兢栗粟抖做一团,只推认他不得。那些好汉道:“岂有认不得之理?老实对你说罢,我们今日之来,只有好心,并无歹意,劝你不要惊慌。那一日上门打劫,原不知高姓大名,只说是山野之间一个鄙吝不堪的财主,所以不分皂白,把府上的财物尽数卷来。后来有几个弟兄被官府拿去,也还不识好歹,信口乱扳,以致有出票拘拿之事。我们虽是同伙,还喜得不曾拿获,都立在就近之处打点衙门。方才听得人讲,都道出票拿来的人是一位避世逃名的隐士,现停在某处地方。我们知道,甚是懊悔。岂有遇着这等高人不加资助反行劫掠之理?所以如飞赶到这边,一来谢罪,二来把原物送还。恕我辈是粗鲁强人,有眼不识贤士,请把原物收下,我们要告别了。”说到这一声,就不等回言,把几个包袱丢在他面前,大家挥手出门,不知去向。
呆叟看了这些光景,一发愁,加愁,虑中生虑,说:“他目下虽然漏网,少不得官法如炉,终有一日拿着。我与他见此一丽,又是极大的嫌疑了。况且这些赃物原是失去的东西,岂有不经官府、不递认状、倒在强盗手中私自领回之理?万一现在拿着的又在官府面前招出这主赃物,官府查究起来,我还是呈送到官的是,隐匿下来的是?”想到这个地步,真是千难万难,左想一回又不是,右想一回又不是,只褂闭上柴门,束手而坐。
正在没摆布的时节,只听得几下锣响,又有一片吆喝之声,知道是官府经过。
呆叟原系罪人,叉增出许多形迹,听见这些响动,好不惊慌,惟恐有人闯进门来,攻其不意。要想把赃物藏过一边,怎奈人生地不熟,不知哪一个去处可以掩藏。正在东张西望的时节,忽听得捶门之声如同霹雳,锣声敲到门前,又忽然住了,不知为什么缘故。欲待不开,又恐怕抵挡不住;欲待要开,怎奈几个包袱摆在面前,万一官府进来,只当是自具供招、亲投罪状、买一个强盗窝家认到身上来做了,如何使得?急得大汗如流,心头突突地乱跳。叉听得敲门之人高声喊道:“老爷来拜顾相公,快些开门,接了帖子进去!”呆叟听见这句话,一发疑心,说我是犯罪之人,不行捕捉也够了,岂有问官倒写名帖上门来拜犯人之理?此语一发荒唐,总是凶多吉少!
料想支撑不住,落得开门见他。谁想拔开门拴,果然有个侍弟帖子塞进门来。那投帖之人又说:“老爷亲自到门,就要下轿了,快些出来迎接。”
呆叟见过名帖,就把十分愁担放下七分,料他定有好意,不是什么机谋,就整顿衣冠,出去接见。县尊走下轿子,对着呆叟道:“这位就是顾兄吗?”呆叟道:“晚生就是。”县尊道;“渴慕久矣,今日才得识荆。”就与他挽手而进。行至中堂,呆叟说是“犯罪之人,不敢作揖”。要行长跪之礼。县尊一把扯住,说:“小弟惑于人亩,唐突吾兄两次,甚是不安,今日特来谢过。兄乃世外高人,何罪之有?”呆叟也谦虚几句,回答了他。两个才行抗礼。
县尊坐定之后,就说:“吾兄的才品,近来不可多得,小弟钦服久矣。两番得罪,实是有为而然,日后自明,此时不烦细说。方才会着诸位令亲,说吾兄有徙居负郭之意,若果能如此,就可以朝夕领教,不作兼葭白露之思了。但不知可曾决策?”
呆叟道,“敝友舍亲都以此言相勖,但苦生计寥寥,十分之中还有一二分未决。”县尊道:“有弟辈在此,‘薪水’二字,可以不忧;待与诸位令亲替兄筹个善策,再来报命就是了。”果叟称谢不遑。县尊坐了片时,就告别而去。
呆叟一日之中遇了三桩诧事,好像做梦一般,祸福齐来,惊喜毕集,自家猜了半日,竟不知什么来由。直等到黄昏日落之时,诸公携酒而出,一来替他压惊,二来替他贺喜,三来又替他暖热新居。吃到半席之间,呆叟把日间的事细细述了一遍,说:“公门之内莫道没有好人,盗贼之中一般也有豪杰。只是这位县尊前面太倨后面太恭,举动异常,倒有些解说他不出。”众人听了这些话,并不则声,个个都掩口而笑。呆叟看了,一发疑心起来,问他:“不答者何心?暗笑者何意?”殷太史见他盘问不过,才说出实心话来,竞把呆叟喜个异常,笑个不住!
原来那三桩横祸、几次奇惊,不是天意使然,亦非命穷所致,都是众人用了诡计做造出来的。只因思想呆叟,接他不来,知道善劝不如恶劝。他要享林泉之福,所以下乡,偏等他吃些林泉之苦。正要生法摆布他,恰好新到一位县尊,极是怜才下士,殷太史与众人就再三推毂,说:“敝县有才之土只得一人,姓某名某,一向避迹人山,不肯出来谒见当事。此兄不但才高,兼有硕行,与治弟们相处,极肯输诚砥砺。自他去后,使我辈鄙吝日增,聪明日减。可惜不在城中,若在城中,老父母得此一人,就可以食怜才下士之报。”
县尊闻之,甚是踊跃,要差人赍了名帖,下乡去物色他。众人道此兄高尚之心已成了膏盲痼疾,不是弓旌召得来的,须效晋文公取士之法,毕竟要焚山烈泽,才弄得介子推出来。治弟辈正有此意,要借老父母的威灵,且从小处做起,先要如此如此;他出来就罢,若不出来,再夫如此如此;直到第三次上,才好把辣手放出来。
先使他受些小屈,然后大伸,这才是个万安之法。县尊听了,一一依从。所以签他做了柜头,差人前去呼唤。明知不来,要使他蹭蹬起头,先破几分钱钞,省得受用太过,动以贫贱骄人。第二次差人打劫,料他穷到极处必想人城,还怕有几分不稳,所以吩咐打劫之人,丢下几件赃物,预先埋伏了祸根,好等后来发作。准想他依旧倔强,不肯出来,所以等到如今才下这番辣手。料他到了此时,决难摆脱,少不得随票人城。据众人的意思,还要哄到城中,弄几个轻薄少年立在路口,等呆叟经过之时叫他几声“冯妇”,使他惭悔不过,才肯回头。独有殷太史一位不肯,说:“要逼他转来,毕竟得个两全之法,既要遂我们密迩之意,又要成就他高尚之心。趁他未到的时节,先在这半村半郭之间寻下一块基址,替他盖几间茅屋,置几亩腴田,有了安身立命之场,他自然不想再去。我们为朋友之心,方才有个着落,不然,今日这番举动真可谓之虚拘了。”众人听见,都道他虑得极妥。
县尊知道有此盛举,不肯把“倡义”二字让与别人,预先捐俸若干,送到殷太史处,听他设施。所以这座庄房与买田置产之费共计千金,三股之内,县尊出了一股,殷太史出了一股,其余一股乃众人均出。不但宴会宾客之所、安顿妻孥之处替他位置得宜,不落寻常窠臼;连养牛蓄豕之地、鸡栖犬宿之场都造得现现成成,不消费半毫气力。起先那两位异人、三桩诧事,亦非无故而然,都是他们做定的圈套,特地叫人送上门来,使他见了先把大惊变为小惊,然后到相见的时节说了情由,再把小喜变为大喜。连县尊这一拜,也是在他未到之先就商确定了的;要等他一到城外,就使人相闻,好等县尊出来枉顾,以作下交之始。
呆叟在穷愁落寞之中、颠沛流离之际,忽然闻了此说,你道他惊也不惊?喜也不喜?感激众人不感激众人?当夜开怀畅饮,醉舞狂歌,直吃到天明才散。
呆叟把山中的家小与牛羊犬豕之类,一齐搬人新居,同享现成之福。从此以后,不但殷太史乐于闻过,时时往拜昌言,诸大老喜得高朋,刻刻来承鹰教;连那位礼贤下士的令尹,凡有疑难不决之事、推敲未定之诗,不是出郭相商,就是走书致讯。呆叟感他国土之遇,亦以国士报之,凡有事关民社、迹系声名者,真所谓知无不育,盲无不尽。
殷太史还说声气虽通,终有一城之隔,不便往来;又在他庄房之侧买了一所民居,改为别业。把“闻过楼”的匾额叫人移出城来,钉在别业之中一座书楼之上,求他朝夕相规,不时劝戒。
这一部小说的楼名,俱从本人起见,独此一楼不属顾而属殷,议之者以为旁出,殊不知作者原有深心。当今之世,如顾呆叟之恬澹寡营,与朋友交而能以切磋自效者,虽然不多,一百个之中或者还有一两个。至于处富贵而不骄、闻忠言而善纳、始终为友、不以疏远易其情、贫老变其志者,百千万亿之中正好寻不出这一位!只因作书之旨不在主而在客,所以命名之义不属顾而属殷,要使观者味此,知非言过之难而闻过之难也。觉世稗官之小说大率类此。其能见收于人、不致作覆瓿抹桌之具者,赖有此耳!
诸公既遂呆叟之高,又使之不迂其迹,诚一时盛举。叙养士之功者,必以大史为最,县令次之,诸大老又次之。以求田问舍之资,合诸老所出者,仅得三分之一,而两公之力居多也。予谓:此番捐助,不亏太史,不亏县令,独独亏了诸公,为呆叟者不可不知感激。何也?太史善于闻过,县夸工于谋野,其取偿于呆叟者,不啻什百,岂止三分之一而已哉!其余诸老,既乏闻过之虚衷,又无谋野之实意,不过于高谈阔论之时,增一酒朋诗客而已。所以出一分失一分,助一股折一股。俗语云“施恩不望报”,惟诸老能之。若太史、县令二公,皆居奇射利之尤者也。然又不得不谓之仗义。可见名实兼收之事,惟礼贤下士一节足以资之,较积德于冥冥之中、俾后世子孙食其报者,尚有迟早赊现之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