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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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与楼

造园亭未成先卖,图产业欲取姑予

诗云:

茅庵改姓属朱门,抱取琴书过别村。

自起危楼还自卖,不将荡产累儿孙。

又云:

百年难免属他人,卖旧何如自卖新。

松竹梅花都入券,琴书鸡犬尚随身。

壁间诗句休言值,槛外云衣不算缗。

他日或来闲眺望,好呼旧主作嘉宾。

这首绝句与这首律诗,乃明朝一位高人为卖楼别产而作。卖楼是桩苦事,正该嗟叹不已,有什么快乐倒反形诸请歌咏?要晓得世间的产业都是此传舍蘧庐,没有千年不变的江山,没有百年不卖的楼屋。与其到儿孙手里烂贱得送与别人,不若自寻售主,还不十分亏折。即使卖不得价,也还落个慷慨之名,说他明知费重,故意卖轻,与施恩仗义一般,不是被人欺骗。若使儿孙贱卖,就有许多议论出来,说他废祖父之遗业——不孝,割前人之所爱——不仁,昧创业之艰难——不智。这三个恶名都是创家立业的祖父带挈他受的。倒不如片瓦不留、卓锥无地之人,反使后代儿孙白手创起家来,还得个“不阶尺土”的美号。所以为人祖父者,到了桑榆暮景之时,也要回转头来,把后面之人看一看,若还规模举动不像个守成之子,倒不如预先出脱,省得做败子封翁,受人讥诮。

从古及今,最著名的达者只有两位。一个叫做唐尧,一个叫做虞舜。他见儿子生得不肖,将来这份大产业少不得要白送与人,不如送在自家手里,还合着古语二句,叫做:

宝剑赠与烈士,红粉送与佳人。

若叫儿孙代送,决寻不出这两个受主,少不得你争我夺,勾起干戈。莫说儿子媳妇没有住场,连自己两座坟山,也保不得不来侵扰。有天下者尚且如此,何况庶人!

我如今才说一位达者、一个愚人,与庶民之家做个榜样。这两份人家的产业,还抵不得唐尧屋上一片瓦,虞舜墙头几块砖,为什么要说两份小人家,竟用着这样的高比?只因这两个庶民一家姓唐,一家姓虞,都说是唐尧虞舜之后,就以国号为姓,一脉相传下来的,所以借祖形孙,不失本源之义。只是这位达者,便有乃祖之风;那个愚人,绝少家传之秘。肖与不肖,相去天渊,亦可为同源异派之鉴耳。

明朝嘉靖年间,四川成都府成都县有个骤发的富翁,姓唐,号玉川。此人索有田土之癖,得了钱财,只喜买田置地,再不起造楼房,连动用的家伙,也不肯轻置一件。至于衣服饮食,一发与他无缘了。他的本心,只为要图生息,说:“良田美产,一进了户,就有花利出来,可以日生月大。楼房什物,不但无利,还怕有回禄之灾,一旦归之乌有。至于衣服一好,就有不情之辈走来借穿;饮食一丰,就有托熟之人坐来讨吃,不若自安粗粝,使人无可推求。”他拿定这个主意,所以除了置产之外,不肯破费分文。心上如此,却叉不肯安于鄙啬,偏要窃个至美之名,说他是唐尧天子之后,祖上原有家风,住的是茅茨土阶,吃的是太羹玄酒,用的是土硎土簋,穿的是布衣鹿裘,祖宗俭朴如此,为后裔者,不可不遵家训。

众人见他悭吝太过,都在背后料他,说:“古语有云:‘鄙啬之极,必生奢男。’少不得有个后代出来,替他变古为今,使唐风俭不到底。”谁想生出来的儿子,又能酷肖其父,自小夤缘入学,是个白丁秀才,饮食也不求丰,衣服也不求侈,器玩也不求精,独有房产一事,却与诸愿不同,不肯安于俭朴。看见所住之屋与富贵人家的坑厕一般,自己深以为耻。要想做肯堂肯构之事,又怕兴工动作所费不赀,闻得人说“起新不如买旧”,就与父亲商议遭:“若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再寻一座花园做了书室,生平之愿足矣。”玉川思想做封君,只得要奉承儿子,不知不觉就变起常性来,回覆他道:“不消性急。有一座连园带屋的门而,就在这里巷之中,还不曾起造得完,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变卖之期,我和你略等一等就是了。”儿子道:“要卖就不起,要起就不卖,哪有起造得完就想变卖之理?”玉川道:“这种诀窍,你哪里得知?有万金田产的人家,才起得千金的屋宇;若还田屋相半,就叫做‘树大于根’,少不得被风吹倒。何况这份人家,没有百亩田庄,忽起千间楼屋,这叫做‘无根之树’,不待风吹,自然会倒的了。何须问得!”

儿子听了这句话,说他是不朽名言,依旧学了父亲,只去求田,不来问舍。巴不得他早完一日,等自己过去替他落成。原来财主的算计再不会差,到后来果应其言,合着《诗经》二句: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那个造屋之人乃重华后裔,姓虞,名灏,字索臣,是个喜读诗书不求闻达的高士。只因疏懒成性,最怕应酬,不是做官的材料,所以绝意功名,寄情诗酒,要做个不衫不履之人。他一生一世没有别的嗜好,只喜欢构造园亭,一年到头,没有一日不必工作。所造之屋定要穷精极雅,不类寻常。他说人生一世,任你良田万顷,厚禄千钟,坚金百镒,都是他人之物,与自己无干;只有三件器皿,是实在受用的东西,不可不求精美。哪三件?

日间所住之屋。

夜问所睡之床。

死后所贮之棺。

他有这个见解列在胸中,所以好兴土木之工,终年为之而不倦。

唐玉川的儿子等了数载,只不见他完工,心上有些焦躁,又对父亲道:“为什么等了许久,他家的房子再造不完,他家的银子再用不尽?这等看起来,是个有积蓄的人家,将来变卖之事有些不稳了。”玉川道:“迟一日稳一日,又且便宜一日,你再不要虑他。房子起不完者,只因造成之后看不中意,又要拆了重起,精而益求其精,所以耽搁了日子。只当替我改造,何等便宜!银子用不尽者,只因借贷之家与工匠之辈,见他起得高兴,情愿把货物赊他,工食欠而不取,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钱财。若还取逼得紧,他就要停工歇作,投有生意做了。所以他的银子还用不完。这叫做‘挖肉补疮’,不是真有积蓄。到了扯拽不来的时节,那些放账的人少不得一齐逼讨,念起紧箍咒来,不怕他不寻头路。田产卖了不够还人,自然想到屋上。若还收拾得早,所欠不多,还好待价而沽,就卖也不肯贱卖。正等他迟些日子,多欠些债负下来,卖得着慌,才肯减价。这都是我们的造化,为什么反去愁他!”儿子听了,愈加赞服。果然到数年之后,虞素臣的逋欠渐渐积累起来,终日上门取讨,有些回覆不去,所造的房产竟不能够落成,就要寻人货卖。

但凡卖楼卖屋,与卖田地不同,定要在就近之处寻觅受主,因他或有基址相连,或有门窗相对。就是别人要买,也要访问邻居,邻居口里若有一字不干净,那要买的人也不肯买了。比不得田地山塘,落在空野之中,是人都可以管业。所以卖楼卖屋,定要从近处卖起。唐玉川是个财主,投人赛得他过,少不得房产中人先去寻他。

玉川父子心上极贪,口里只回不要,等他说得紧急,方才走去借观。又故意憎嫌,说他“起得小巧,不像个大门大面。回廊曲折,走路的耽搁工夫;绣户玲珑,防贼时全无把柄。明堂大似厅屋,地气太泄,无怪乎不聚钱财;花竹多似桑麻,游玩者来,少不得常赔酒食。这样房子只好改做庵堂寺院,若要做内宅住家小,其实用他不着”。虞索臣一生心血费在其中,方且得意不过,竟被他嫌出屁来,心上十分不服。只因除了此人别无售主,不好与他争论。那些居间之人劝他“不必憎嫌,总是价钱不贵,就拆了重起,那些工食之费也还有在里边”。

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还一个极少的价钱,不上五分之一。虞素臣无可奈何,只得忍痛卖了。一应厅房台榭、亭阁池沼,都随契交卸;只有一座书楼,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结构,不肯写在契上,要另设墙垣,别开门户,好待他自己栖身。玉川之子定要强他尽卖,好凑方圆。玉川背着众人努一努嘴道:“卖不卖由他,何须强得。但愿他留此一线,以作恢复之基,后面发起财来,依旧还归原主,也是一桩好事。”众人听了,都说是长者之言。哪里知道并不长者,全是轻薄之词,料他不能回赎,就留此一线也是枉然,少不得并做一家,只争迟早。所以听他吩咐,极口依从,竞把一宅分为两院,新主得其九,旧人得其一。

原来这几间书楼,竟抵了半座宝塔,上下共有三层,每层有匾式一个,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写就的。最下一层有雕栏曲槛,竹座花捆,是他待人接物之处,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人为徒。

中间一层有净几明窗,牙签玉轴,是他读书临帖之所,匾额上有四个字云:

与古为徒

最上一层极是空旷,除名香一炉、《黄庭》一卷之外,并无长物,是他避俗离嚣、绝人屏迹的所在,匾额上有四个字云:

与天为徒

既把一座楼台分了三样用处,又合来总题一匾,名曰“三与楼”。未曾弃产之先,这三种名目虽取得好,还是虚设之词,不曾实在受用。只有下面一层,因他好客不过,或有远人相访,就下榻于其中,还合着“与人为徒”四个字。至于上面两层,自来不曾走到。如今园亭既去,舍了“与古为徒”的去处,就没有读书临帖之所,除了“与天为徒”的所在,就没有离嚣避俗之场,终日坐在其中,正合着命名之意。才晓得舍少务多,反不如弃名就实。俗语四句果然说得不差:

良田万顷,日食一升。

大厦千间,夜眠七尺。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虚费了的!从此以后,把求多务广的精神,合来用在一处,就使这座楼阁分外齐整起来。

虞素臣住在其中,不但不知卖园之苦,反觉得赘瘤既去,竞松爽了许多。但不知强邻在侧,这一座楼阁可住得牢?说在下回,自有着落。

不窝不盗忽致奇赃,连产连人愿归旧主

玉川父子买园之后,少不得财主的心性与别个不同,定要更改一番,不必移粱换柱才与前面不同,就像一幅好山水,只消增上一草,减去一术,就不成个画意了。

经他一番做造,自然失去本来,指望点铁成金,不想变金成铁。走来的人都说,“这座园亭大而无当,倒不若那座书楼锦凑得好。怪不得他取少弃多,坚执不卖,原来有寸金丈铁之分。”玉川父子听了这些说话,就不觉懊悔起来。才知道做财主的,一着也放松不得,就央了原中过去撺掇,叫他写张卖契并了过来。

虞素臣卖园之后,永不兴工,自然没有浪费。既不欠私愤,又不少官钱,哪里还肯卖产?就回覆他道:“此房再去,叫我何处栖身?即使少吃无穿,也还要死守,何况支撑得去,叫他不要思量。”

中人过来说了,玉川的儿子未免讥诮父亲,说他:“终日料人,如今料不着了。”

玉川道:“他强过生前,也强不过死后。如今已是半老之人,又无子嗣,少不得一口气断,连妻妾家人都要归与别个,何况这几问住房!到那时节,连人带土一齐并他过来,不怕走上天去。”儿子听了,道他“虽说得是,其如大限未终,等他不得,还是早些归并得好”。

从此以后,时时刻刻把虞素臣放在心头,不是咒他早死,就是望他速穷;到那没穿少吃的时节,自然不能死守。谁想人有善愿,天不肯从,不但望他不穷,亦且咒他不死。过到后面,倒越老越健起来。衣不愁穿,饭不少吃,没有卖楼的机会。

玉川父子懊恼不过,又想个计较出来,倒去央了原中,逼他取赎,说:“一所花园,住不得两家的宅眷,立在三与楼上,哪一问厅屋不在眼前?他看见我的家小,我不见他的妇人,这样失志的事没人肯做。”虞索臣听了这些话,知道退还是假,贪买是真,依旧照了前言斩钉截铁地回覆。

玉川父子气不过,只得把官势压他,写了一张状词,当堂告退,指望通些贿赂,买嘱了官府,替他归并过来。谁想那位县尊也曾做过贫士,被财主欺凌过的,说:

“他是个穷人,如何取赎得起?分明是吞并之法。你做财主的便要为富不仁,我做官长的偏要为仁不富!”当堂辱骂一顿,扯碎状子,赶了出来。

虞索臣有个结义的朋友,是远方人氏,拥了巨万家资,最喜轻财任侠。一日,偶来相访,见他卖去园亭,甚为叹息。又昕得被人谋占,连这一线窠巢也住不稳,将来必有尽弃之事,就要捐出重资替虞素臣取赎。当不得他为人狷介,莫说论千论百不肯累人,就送他一两五钱,若是出之无名,他也决然推却。听了朋友的话,反说他:“空有热肠,所见不达。世间的产业,哪有千年不卖的?保得生前,也保不得身后。你如今替我不忿,损了重资,万一赎将过来,住不上三年五载,一旦身亡,并无后嗣,连这一椽片瓦少不得归与他人,你就肯仗义轻财,只怕这般盛举也行不得两次。难道如今替人赎了,等到后面又替鬼赎不成?”那位朋友见他回得决烈,也就不好相强,在他三与楼下宿了几夜,就要告别而归。临行之际,对了虞索臣道:“我夜间睡在楼下,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忽然钻人地中,一定是财星出现。你这所房子千万不可卖与人,或者住到后面,倒得些横财也未见得。”虞索臣听了这句话,不过冷笑一声,说一句“多谢”,就与他分手。古语道得好:“横财不发命穷人。”只有买屋的财主时常掘着银藏,不曾见有卖产的人在自家土上拾到半个低钱。虞素臣是个达人,哪里肯作痴想。所以听他说话,不过冷笑一声,绝不去翻砖掘土。

唐玉川父子自从受了县官的气,悔恨之后,继以羞惭,一发住不得手。只望他早死一日,早做一日的孤魂,好看自家进屋。谁想财主料事件件料得着,只有“生死”二字不肯由他做主。虞索臣不但不死,过到六十岁上,忽然老兴发作,生个儿子出来。一时贺客纷纷,齐集在三与楼上,都说:“恢复之机,端在是矣。”玉川父子听见,甚是彷徨。起先惟恐不得,如今反虑失之,哪里焦躁得过!

不想到一月之后,有几个买屋的原中,忽然走到,说:“虞素臣生子之后,倒被贺客弄穷了,吃得他盐干醋尽。如今别无生法,只得想到住居,断根出卖的招帖都贴在门上了。机会不可错过,快些下手!”玉川父子听见,惊喜欲狂。还只怕他记恨前情,宁可卖与别人,不屑同他交易。谁想虞索臣的见识与他绝不相同,说:“唐虞二族比不得别姓人家,他始祖帝尧曾以天下见惠,我家始祖并无一物相酬。如今到儿孙手里,就把这些产业白送与他,也不为过,何况得了价钱。决不以今日之小嫌,抹煞了先世的大德。叫他不须芥蒂,任凭找些微价,归并过去就是了。”玉川父子听见,欣幸不已,说:“我平日好说祖宗,毕竟受了祖宗之庇,若不是遥遥华胄,怎得这奕奕高居?故人乐有贤祖宗。”也就随着原中过去,成了交易。他一向爱讨便宜,如今叙起旧来,自然要叨惠到底。虞索臣并不较量,也学他的祖宗,竞做推位让国之事,另寻几间茅屋搬去栖身,使他成了一统之势。

有几个公直朋友替虞索臣不服,说:“有了楼房,哪一家不好卖得?偏要卖与贪谋之人,使他遂了好谋,到人面前说嘴!你未有子嗣之先倒不肯折气,如今得了子嗣,正在恢复之基,不赎他的转来也够得紧了,为什么把留下的产业又送与他?”

虞素臣听见,冷笑了一声,方才回覆道:“诸公的意思极好,只是单顾眼前,不曾虑到日后。我就他的意思,原是为着自己,就要恢复,也须等儿子大来,挣起人家,方才取赎得转。我是个老年之人,料想等不得儿子长大。焉知我死之后,儿子不卖与他?与其等儿子弃产,使他笑骂父亲,不如父亲卖楼,还使人怜惜儿子。这还是桩小事。万一我死得早,儿子又不得大,妻子要争饿气,不肯把产业与人,他见新的图不到手,旧的又怕回赎,少不得要生毒计,斩绝我的宗祧,只怕产业赎不来,连儿子都送了去,这才叫做折本。我如今贱卖与他,只当施舍一半,放些欠账与人。到儿孙手里,他就不还,也有人代出。古语云‘吃亏人常在’,此一定之理也。”众人听到此处,虽然警醒,究竟说他迂阔。

不想虞素臣卖楼之后,过不上几年,果然死了。留下三尺之童与未亡人抚育,绝无生产,只靠着几两楼价生些微利出来,以作煳口之计。唐玉川的家资一日富似一日。他会创业,儿子又会守成,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所置的产业竟成了千年不拔之基。众人都说:“天道无知,慷慨仗义者,子孙个个式微,刻薄成家者,后代偏能发迹!”谁想古人的言语再说不差: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两句说话,虽在人口头,却不曾留心玩味。若还报得迟的也与报得早的一样,岂不难为了等待之人?要晓得报应得迟早,就与放债取利一般,早取一日,少取一日的子钱;多放一年,多生一年的利息。你望报之心愈急,他偏不与你销缴,竟像没有报应的一般。等你望得心灰意懒,丢在肚皮外面,他倒忽然报应起来,犹如多年的冷债,主人都忘记了,平空白地送上门来,又有非常的利息,岂不比那现讨现得的更加爽快!

虞素臣的儿子长到十七八岁,忽然得了科名,叫做虞嗣臣,字继武。做了一任县官,考选进京,升授掌科之职,为人敢言善诤,世宗皇帝极眷注他。

一日,因母亲年老,告准了终养,驰驿还家。竟在数里之外看见一个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手持文券,跪在道旁,口中叫喊:只求虞老爷收用。继武唤她上船,取文契一看,原来是她丈夫的名字,要连人带产投靠进来为仆的。继武问她道:

“看你这个模样,有些大家举止,为什么要想投靠?丈夫又不见面,叫你这妇人出头,赶到路上来叫喊?”那妇人道:“小妇人原是旧家,只因祖公在日好置田产,凡有地亩相连、屋宇相接的,定要谋来凑锦。那些失业之人,不是出于情愿,个个都怀恨在心。起先祖公未死,一来有些小小时运,不该破财,二来公公是个生员,就有些官符口舌,只要费些银子,也还抵挡得住。不想时运该倒,未及半载,祖公相继而亡,丈夫年小,又是个平民,那些欺孤虐寡的人就一齐发作,都往府县告起状来。一年之内,打了几十场官司,家产费去一大半。如今还有一桩奇祸,未曾销缴。丈夫现在狱中,不是钱财救得出、分上讲得来的,须是一位显宦替他出头分理,当做己事去做,方才救得出来。如今本处的显宦只有老爷,况且这桩事情叉与老爷有些干涉,虽是丈夫的事,却与老爷的事一般。所以备下文书,叫小妇人前来投靠。凡是家中的产业,连人带土都送与老爷,只求老爷不弃轻微,早些收纳。”

继武听了此言,不胜错愕,问她:“未曾一缴的是桩什么事?为何干涉于我?莫非我不在家,奴仆借端生事,与你丈夫两个一齐惹出祸来,故此引你投靠,要我把外面的人都认做管家,覆庇你们做那行势作恶的事么?”那妇人道:“并无此事。只因家中有一座高阁,名为三与楼,原是老爷府上卖出来的。管业多年,并无异说。谁想到了近日,不知什么仇人递了一张匿名状子,说丈夫是强盗窝家,祖孙三代俱做不良之事,现有二十锭元宝藏在三与楼下,起出真赃,便知分晓。县官见了此状,就密差几个应捕前来起赃。谁想在地板之下,果然起出二十锭元宝。就把丈夫带人县堂;指为窝盗,严刑夹打,要他招出同伙之人与别处劫来的赃物。丈夫极力分拆,再辩不清。这宗银子不但不是已物,又不知从何处飞来。只因来历不明,以致官司难结。还喜得没有失主,问官作了疑狱,不曾定下罪名。丈夫终日思想:这些产业原是府上出来的,或者是老爷的祖宗预先埋在地下,先太老爷不知,不曾取得,所以倒把有利之事贻害于人。如今不论是不是,只求老爷认了过来,这宗银子就有着落。银子一有着落,小妇人的丈夫就从死中得活了。性命既是老爷救,家产该是老爷得。何况这座园亭、这些楼屋,原是先太老爷千辛万苦创造出来的,物各有主,自然该归与府上,并没有半点嫌疑,求老爷不要推却。”

继武听了这些话,甚是狐疑,就回覆她道:“我家有禁约在先,不受平民的投献,这‘靠身’二字不必提起。就是那座园亭、那些楼屋,俱系我家旧物,也是明中正契出卖与人,不是你家占去的,就使我要,也要把原价还你,方才管得过来,没有白白退还之理。至于那些元宝,一发与我无干,不好冒认。你如今且去,待我会过县官,再叫他仔细推详,定要审个明白。若无实据,少不得救你丈夫出来,决不冤死他就是。”妇人得了此言,欢喜不尽,千称万谢而去。

但不知这场祸患从何而起,后来脱与不脱?只剩一回,略观便晓。

老侠士设计处贪人,贤令君留心折疑狱

虞继武昕了妇人的话,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当做问官,再三祷他推测道,“莫说这些财物不是祖上所遗,就是祖上所遗,为什么子孙不识,宗旗不争,倒是旁人知道,走去递起状来?状上不写名字,分明是仇害无疑了。只是那递状之人就使与他有隙,哪一桩歹事不好加他,定要指为窝盗?起赃的时节又能果应其言,却好不多不少,含着状上的数目,难道那递状之人为报私仇,倒肯破费千金,预先埋在它地上,去做这桩呆事不成?”想了几日,并无决断,就把这桩疑事刻刻放在心头,睡里梦里定要噫呀儿声,哝聒几句。

太夫人听见,问他为着何事。继武就把妇人的话细细述了一番。太夫人初听之际也甚是狐疑,及至想了一会,就忽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这主银子果然是我家的,他疑得不错。你父亲在日,曾有一个朋友,是远方之人,他在三与楼下宿过几夜,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钻入地板之中。他临去的时节,曾对你父亲说过,叫他不可卖楼,将来必有横财可得。这等看起来,就是财神出现。你父亲不曾取得,所以嫁祸于人。竟去认了出来,救他一命就是了。”虞继武道:“这些说话,还有些费解,仕宦口中说不得荒唐之事。何况对了县父母讲出‘白老鼠’三个字来,焉知不疑我羡慕千金不好白得,故意创为此说,好欺骗愚人?况且连这个白老鼠也不是先人亲眼见的,连这句荒唐话也不是先人亲口讲的,玄而又虚,真所谓痴人说梦。既是我家的财物,先人就该看见,为什么自己不见露形,反现在别人眼里?这是必无之事,不要信他。毕竟要与县父母商量,审出这桩疑事,救了无罪之民,才算个仁人君子。”

正在讲话之际,忽有家人传禀,说,“县官上门参谒。”继武道:“正要相会,快请进来!”

知县谒见之后,说了几句闲话,不等虞继武开口,先把这桩疑事请教主人,说:

“唐某那主赃物,再三研审,不得其实。昨日又亲口招称说:‘起赃之处,乃府上的原产,一定是令祖所遗。’故此卑职一来奉谒,二来请问老大人,求一个示下,不知果否?”继武道:“寒家累代清贫,先祖并无积蓄,这主赃物,学生不敢冒认,以来不洁之名。其问必有他故,也未必是窝盗之赃,还求老父母明访暗察,审出这桩事来,出了唐犯之罪才好。”知县道:“太翁仙逝之日,老大人尚在髫龄,以前的事或者未必尽晓。何不请问太夫人,未经弃产之时,可略略有些见闻否?”继武道;“已曾问过家母,家母说来的话颇近荒唐,又不出于先人之口,如今对了老父母不便妄谈,只好存而不论罢了。”

知县听见这句话,毕竟要求说明。继武断不肯说。亏了太夫人立在屏后,一心要积阴功,就吩咐管家出来,把以前的说话细述一遍,以代主人之口。知县听罢,默默无言,想了好一会,方才对管家道:“烦你进去再问一声,说:‘那看见白鼠的人住在哪里,如今在也不在,他家贫富如何,太老爷在日与他是何等的交情,曾有缓急相通之事否?’求太夫人说个明白。今日这番问答就当做审事一般,或者无意之中倒决了一桩疑狱,也未见得。”

管家进去一会,又出来禀复道:“太夫人说,那看见白鼠的,乃远方人氏,住在某府某县,如今还不曾死。他的家资极厚,为人仗义疏财,与太老爷有金石之契。看见太老爷卖去园亭,将来还有卖楼之事,就要捐金取赎。太老爷自己不愿,方才中止。起先那句话,是他临行之际说出来的。”知县又想一会,吩咐管家,叫他进去问道:“既然如此,太老爷去世之后,他可曾来赴吊?相见太夫人,问些什么说话?一发讲来。”

管家进去一会,又出来禀复道:“太夫人说,太老爷殁了十余年,他方才知道,特地赶来祭奠。看见楼也卖去,十分惊骇,又问:‘我去之后,可曾得些横财?’太夫人说:‘并不曾有。’他就连声叹息,说:‘便宜了受业之人!欺心谋产,又得了不义之财,将来心有横祸。’他去之后,不多几日,就有人出首唐家,弄出这桩事。太夫人常常赞服,说他有先见之明。”知县听到此处,就大笑起来,对了屏风后深深打一躬道:“多谢太夫人教导,使我这愚蒙县令审出一桩奇事来。如今不消说得,竟烦尊使递张领状,把那二十锭元宝送到府上来就是了。”

继武道:“何所见而然?还求老父母明白赐教。”知县道:“这二十锭元宝,也不是令祖所遗,也不是唐犯所劫,就是那位高人要替先太翁赎产。因先太翁索性廉介,坚执不从,故此埋下这主财物,赠与先太翁,为将来赎产之费的。只因不好明讲,所以假托鬼神,好等他去之后,太翁掘取的意思。及至赴吊之时,看见不赎园亭,又把住楼卖去,就知道这主财物反为仇家所有。心上气愤不过,到临去之际丢下一张匿名状词,好等他破家荡产的意思。如今真情既白,原物当还,竞送过来就是了。还有什么讲得!”虞继武听了,心上虽然赞服,究竟碍了嫌疑,不好遮然称谢,也对知县打了一躬,说他:“善察迩言,复多奇智,虽龙图复出,当不至此。只是这主财物虽说是侠士所遗,究竟没人证见,不好冒领,求老父母存在库中,以备赈饥之费罢了。”

正在推让之际,又有一个家人,手持红帖,对了主人轻轻地禀道:“当初讲话的人现在门首,说从千里之外赶来问候太夫人的。如今太爷在此,本不该传,只因当日的事情是他知道,恰好来在这边,所以传报老爷,可好请进来质问?”虞继武大喜,就对知县说知。知县更加踊跃,叫快请进来。

只见走到面前,是个童颜鹤发的高士,藐视新贵,重待故人,对知县作了一揖,往后面竞走,蜕:“我今日之来,乃问候亡友之妻,不是趋炎附势。贵介临门,不干野叟之事,难以奉陪。引我到内室之中,去见嫂夫人罢了。”虞继武道:“老伯远来,不该屈你陪客,只因县父母有桩疑事要访问三老,难得高人到此,就屈坐片刻也无妨。”

此老听见这句话,方才拱手而坐。知县陪了一茶,就打躬问道:“老先生二十年前曾做一桩盛德之事,起先没人知觉,如今遇了下官,替你表白出来了。那藏金赠友、不露端倪、只以神道设教的事,可是老先生做的甚?”此老听见这句话,不觉心头跳动,半晌不言。踌躇了一会,方才答应他道:“山野之人,哪有什么盛德之事?这句说话,贤使君问错了。”虞继武道:“白鼠出现的话,闻得出于老伯之口。如今为这一桩疑事,要把窝盗之罪加与一个良民,小侄不忍,求县父母宽释他。方才说到其间,略略有些头绪,只是白鼠之言究竟不知是真是假,求老伯一言以决。”

此老还故意推辞,不肯直说。直到太夫人传出话来,求他吐露真情,好释良民之罪,此老方才大笑一场,把二十余年不曾泄露的心事,一齐倾倒出来,与知县所言,不爽一字。连元宝上面凿的什么字眼,做的什么记号,叫人取来质验,都历历不差。

知县与继武称道此老的盛德。此老与继武夸颂知县的神明。知县与此老又交口赞叹,说继武“不修宿怨,反沛新恩,做丁这番长厚之事,将来前程远大,不卜可知”。你赞我,我赞你,大家讲个不住。只是两班皂快立在旁边,个个掩口而笑,说:“本官出了告示,访拿匿名递状之人,如今审问出来,不行夹打,反同他坐了讲话,岂不是件新闻!”

知县回到县中,就取那二十锭元宝,差人送上门来,要取家人的领状。继武不收,写书回覆知县,求他把这项银两给与唐姓之人,以为赎产之费。一来成先人之志,二来遂侠客之心,三来好等唐姓之人别买楼房居住,庶使与者受者两不相亏,均颂仁侯之异政。

知县依了书中的话,把唐犯提出狱来,给还原价,取出两张卖契,差人押送上门,把楼阁园亭交还原主管业。当日在三与楼上举酒谢天,说:“前人为善之报,丰厚至此;唐姓为恶之报,残酷至此。人亦何惮而不为善,何乐而为不善哉!”

唐姓夫妇依旧写了身契,连当官所领之价,一并送上门来,抵死求他收用。继武坚辞不纳,还把好言安慰他。唐姓夫妇刻了长生牌位,领回家去供养。虽然不蒙收录,仍以家主事之,不但报答前恩,也要使旁人知道,说他是虞府家人,不敢欺负的意思。

众人有诗一首,单记此事,要劝富厚之家不可谋人田产。其诗云:

割地予人去,连人带产来。

存仁终有益,图利必生灾。

(评)

县夸之神明,老友之任侠,与继武之廉静居乡、不修宿怨,三者均堪不朽。

仕宦居官者,当以县令为法;居乡者,当以继武为法。独是庶民之有财力者,不当以老叟为法,因其匿名递状一节不可训耳。然从来侠客所行之事,可训者绝少;如其可训,则是义士,非侠客也。义与侠之分,在可训不可训之间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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