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衲子逢人劝出家,几人能撇眼前花?
别生东土修行法,权作西方引路车。
茹素不需离肉食,参禅何用着袈裟?
但存一粒菩提种,能使心苗长法华。
世间好善的人,不必定要披缁削发,断酒除荤,方才叫做佛门弟子;只要把慈悲一念,刻刻放在心头,见了善事即行,不可当场错过。世间善事,也有做得来的,也有做不来的:做得来的,就要全做,做不来的,也要半做。半做者,不是叫在十分之中定要做了五分,就像天平弹过地一般,方才叫做半做;只要权其轻重,拣那最要紧的做得一两分,也就抵过一半了。留那一半以待将来,或者由渐而成,充满了这一片善心,也未见得。作福之事多端,非可一言而尽,但说一事,以概其余。譬如断酒除荤、吃斋把素,是佛教人门的先着。这桩善事,出家人好做,在家人难做。出家之人,终日见的都是蔬菜,鱼肉不到眼前,这叫做“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在家之人,一向吃惯了嘴,看见肉食,未免流涎,即使勉强熬住,少不得喉咙作痒,依旧要开,不如不吃的好。
我如今说个便法,全斋不容易吃,倒不如吃个半斋,还可以熬长耐久。何谓半斋?肉食之中,断了牛、犬两件,其余的猪、羊、鹅、鸭,就不戒也无妨。同是一般性命,为什么单惜牛、犬?要晓得上帝好生,佛门恶杀,不能保全得到,就要权其重轻。
伤了别样生命虽然可悯,还说他于人无罪,却也于世无功,杀而食之,就像虎豹食麋鹿,大虫吞小虫,还是可原之罪。至于牛、犬二物,是生人养命之原,万姓守家之主。
耕田不借牛力,五谷何由下土?守夜不赖犬功,家私尽为盗窃。有此大德于人,不但没有厚报,还拿来当做仇敌,食其肉而寝其皮,这叫做负义忘恩,不但是贪图口腹。所以宰牛屠狗之罪,更有甚于杀人;食其肉者亦不在持刀执梃之下。若能戒此二物,十分口腹之罪就可以减去五分,活得十年,只当吃了五年长索,不但可资冥福,能免阳灾,即以情理推之,也不曾把无妄之灾加于有功之物,就像当权柄国,不曾杀害忠良,清夜扪心,亦可以不生惭悔。
这些说话不是区区创造之言,乃出自北斗星君之口,是他亲身下界吩咐一个难民,叫他广为传说,好劝化世人的。听说正文,便知分晓。
这篇正文虽是桩阴骘事,却有许多波澜曲折,与寻常所说的因果不同。看官里面尽有喜说风情厌闻果报的,不可被“阴骘”二字阻了兴头,置新奇小说而不看也。
明朝末年,南京池州府东流县有个饱学秀才,但知其姓,不记其名,连他的内人也不知何氏,只好称为舒秀才、舒娘子。因是一桩实事,不便扭捏其名,使真事变为假事也。舒族之人极其繁衍,独有他这一分,代代都是单传,传到秀才已经七世,但有祖孙父子之称,并无兄弟手足之义,五伦之内缺少一伦,“人皆有兄弟,我独无”,这两句《四书》,竟做了传家的口号。
舒秀才早年娶妻,也是个名家之女,姿容极其美艳,又且贤淑端庄,长于内助,夫妻之恩爱,枕席之绸缪,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做亲数年,再不见怀孕,直到三十岁上才有了身。就央通族之人替他联名祈祷,求念人丁寡弱,若是女孕,及早变做男胎。不想生下地米,果然是个儿子,又且气宇轩昂,眉清目秀。舒秀才见了,嘻笑欲狂,连通族之人也替他庆幸不已。独有邻舍人家见他生下地来不行溺死,居然领在身边视为奇物,都在背后冷笑,说他夫妻两口是一对痴人。这是什么缘故?只因彼时流寇猖獗,大江南北没有一寸安土。贼氛所到之处,遇着妇女就淫,见了孩子就杀。甚至有熬取孕妇之油为点灯搜物之具,缚婴儿于旗杆之首为射箭打弹之标的者。所以十家怀孕九家堕胎,不肯留在腹中驯致熬油之祸;十家生儿九家溺死,不肯养在世上预为箭弹之媒。起初有孕,众人见他不肯堕胎,就有讥诮之意;到了此时,又见种种得意之状,就把男子目为迂儒,女人叫做黠妇,说他:“这般艳丽,逞着贼兵,岂能幸免?妇人失节,孩子哪得安生?不是死于箭头,就是毙诸刀下,以太平之心处乱离之世,多见其不知量耳!”
舒秀才望子急切,一心只顾宗祧,并不曾想起利害。直到生子之后,看见贺客寥寥,人言籍籍,方才悟到“乱离”二字。觉得儿子虽生,断不是久长之物,无论遇了贼兵必惨死,就能保其无恙,也必至母子分离。失乳之儿,岂能存活?这七世单传的血脉,少不得断在此时,生与不生,其害一也。想到此处,就不觉泪下起来,对了妻孥,备述其苦。舒娘子道:“你这诉苦之意,是一点什么心肠?还是要我捐生守节,做个冰清玉洁之人?还是要我留命抚孤,做那程婴、杵臼之事?”舒秀才道:
“两种心肠都有,只是不能够相兼。万一你母子二人落于贼兵之手,倒不愿你轻生赴难,致使两命俱伤;只求你取重略轻,保我一支不绝。”舒娘子道:“这等说起来,只要保全黄口,竟置节义纲常于不论了!做妇人的操修全在‘贞节’二字,其余都是小节。一向听你读书,不曾见说‘小德不逾闲,大德出入可也’?”舒秀才道:“那是处常的道理,如今遇了变局,又当别论。处尧舜之地位,自然该从揖让;际汤武之局面,一定要用征诛。尧舜汤武,易地皆然。只要抚得孤儿长大,保全我百世宗祧,这种功劳也非同小可,与那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者,奚啻霄壤之分哉!”舒娘子道:
“是便是了,我若包羞忍耻,抚得孤子成人,等休千里寻来,到骨肉团圆的时节,我两人相对,何以为颜?当初看做《浣纱记》,到那西子亡吴之后,复从范蠡归湖,竞要替他羞死!起先为主复仇,以致丧名败节,观者不施责备,为他心有可原;及至国耻既雪,大事已成,只合善刀而藏,付之一死,为何把遭瑕被玷的身子依日随了前夫?人说她是千古上下第一个绝色佳人,我说她是从古及今第一个舰颜女子!我万一果然不幸做了今日之西施,那一出‘归湖’的丑戏也断然不做!你须要牢记此语,以为后日之验。”舒秀才听了这些话,不觉涕泪交流,悲恸不已。
过了几时,闻得贼兵四至,没处逃生。做男子的还打点布袜芒鞋,希图走脱;妇人女子都有一双小脚,替流贼做了牵头,钩住身子,不放她转动。舒秀才对妻子道:
“事急矣!娘子留心,千万勿负所托!”舒娘子道:“名节所关,不是一桩细事,你还要谋之通族,询诸三老。若还众议佥同,要我如此,我就看祖宗面上,做了这桩不幸之事;若还众人之中,有一个不许,可见大义难逃,还是死节的是。”舒秀才道:“也说得有理。”就把一族之人请来,会于家庙。
那座家庙,名为“奉先楼”。舒秀才把以前的话遍告族人,询其可否。旗人都说:“守节事小,存孤事大。”与舒秀才的主意相同。舒秀才就央通族之人,把妻子请人奉先楼,大家苦劝,叫她看宗祀分上,立意存孤,勿拘小节。舒娘子道:“从来不忠之臣、不节之妇,都假借一个美号,遂其奸淫。或说勉嗣宗桃,或说苟延国脉,都未必出于本心,直等国脉果廷、宗祧既嗣之后,方才辨得真假。如今蒙列位苦劝,我欲待依从,只有一句说话,也要预先讲过。初生乍养的孩子,比垂髫总角者不同,痧癖痘疹全然未出,若还托赖祖宗养得成功便好,万一寿算不长,半途而废,孤又不曾抚得成,徒然做了个失节之妇,却怎么好?”众人道那是命该如此,与你何干?
只问你尽心不尽心,不问他有寿没有寿。舒娘子道:“虽则如此,也还要斟酌。绝后不绝后,关系于祖宗,还须对着神主卜问一卜问。若还高曾祖考都容我失节,我,就勉强依从。若还占卜不允,这个孩子就是抚不成、养不大的了,落得抛弃了他,完我一生节操,省得名实两虚,使男子后来懊悔。”众人道:“极说得是。”就叫舒秀才磨起墨来,写了“守节存孤”四个字,分为两处,搓作纸团,对祖宗卜问过了,然后拈阉。却好拈着“存孤”二字。
舒秀才与众人大喜,又再三苦苦劝番,她才应许。应许之后,又对着祖宗拜了四拜,就号啕痛哭起来,说:“今生今世讲不起‘贞节’二字了!只因贼恶滔天,以致纲常扫地,只求天地祖宗早显威灵,殄灭此辈,好等忠臣义士出头!”哭完之后,别了众人,抱了孩子,夫妇二人且到黄檗树下弹琴去了。
后事如何,再容分说。
舒秀才夫妇立于存孤的主意,未及半月,闯贼就至东流。舒秀才弃家逃走,得免于难。那一方的妇人,除老病不堪之外,未有不遭淫污者,舒娘子亦在其中。遇贼之初,把孩子抱在怀里,任凭扯拽,只是不放。闻贼拔刀要斫孩子,她就放声大哭起来,说:“宁可辱身,勿杀吾子!若杀吾子,连此身也不肯受辱,有母子偕亡而已!”闯贼无可奈何,只得存其一线,就把她带在军中,流来流去,不知流过多少地方,母子二人总不曾离了一刻。
却说舒秀才逃难之后,回来不见了妻子,少不得痛哭一场,耐心苦守。料想乱离之世,盼不得骨肉团圆,直要等个真命天子出来,削平区宇,庶有破镜重圆之日。
至皇清定鼎,楚蜀既平后,川湖总督某公大张告示,许赎民间俘女。舒秀才闻得此信,知道闯贼所掳之人尽为大兵所得,就卖了家产,前去寻妻赎子。历尽艰难困苦,看见无数男人都赎了妻子回去,独有自家的亲属并无踪影。在川湖两处寻访了半年,资斧用去一大半,只得废然而返。不想来到中途,又遇了土贼,把盘费劫得精光,竟要饿死,只得沿途乞食。不想川湖地界日日有大兵往来,居民尽皆远避,并无人施舍,只好倒在兵营之中讨些吃吃。
一日,饿倒在路旁,不能举动。到将晚的时节,忽有大兵经过,因近处没有人家,就在大路之旁撑起帐房宿歇。舒秀才知道屯兵之处必定举火,只得勉强支撑,走到帐房门首,要乞些余粒,以救残生。只见众人所吃的都是肉食,并无米面,那肉食又无碗盛,都是切成大块,架在炭火之中,旋烧旋吃。见他走到,就有个慈心的将官,提起熟肉一方,约有一斤多重,往他面前一丢。舒秀才饿得眼花,抬了竞走,也不看是猪肉羊肉。及至拿到冷庙之中,撕些人口,觉得这种香味与寻常所吃的不同,别是一种气味。及至咽下喉去,就高声念起佛来。原来不是猪,不是羊,竟是一块牛肉!
舒秀才家中累世不食牛犬,那奉先楼上现刻着一道碑文,说祖上遇着个高僧,道他家本该绝后,只因世不杀生,又能戒食牛犬,故为上帝所悯,每代赐子一人,以绵宗祀。破戒之日,即绝嗣之年也。所以舒秀才持戒甚坚。到了性命相关的时节,依旧不违祖训,宁可绝食而死,不肯破戒而生。就把几个指头伸进喉内,再三抠挖,定要哇而出之。谁想肉便哇出来,那一丝残喘却已随声而绝,觉得自家的魂灵与自家的尸首隔了一丈多路,附又附不上,走又走不开。
正在飘忽无依之际,只见有许多神明,骑马张盖而过,看见舒秀才,就问:“是什么游魂,不阴不阳,流落在此处?”舒秀才跪倒,哭诉遭难饿死的缘由。那些神明道:“你现有吃残的余肉弃在尸首之旁,怎么还说是饿死?”舒秀才又把戒牛不食、误吞人喉、到知觉之后方才呕出、所以气随声断的缘故,述了一番,又说:“有吐出之肉可证。”那些神明道:“这等说起来,是个吃半斋的人了,岂有不得善终蒙此惨祸之理?”就叫跟随的神役:“快把他的魂灵附在尸首上去!”舒秀才又逍:“请问诸位尊神是何名号,因什到此?”那些神明道,“吾辈乃北斗星君,为察人间善恶,偶然到此。”舒秀才又问:“何以谓之半斋?”北斗星道:“五荤三厌俱不食,谓之全斋。别荤不戒,单戒牛犬,谓之半斋。这个名目世人不晓,你可遍传一传。凡食半斋者,俱能逢凶化吉,生平没有奇灾。即你今日之事,就是一个证验了。”舒秀才还要把寻妻觅子的话哀告一番,兼问妻子的死亡,还求他指条去路。不想他说完之后,带起马头,竟飘然去了。留几个神役,引他的魂灵附入尸首,也就不知去向。
舒秀才昏沉了一会,觉得冰冷的身子渐渐地暖热起来,知道是还魂的气象,就把眼目一睁,精神一抖,不觉地健旺如初,竞与吃饱之人无异。随往各处募缘,依旧全活了身子。
约过半月有余,走了一千多路,不想灾星未灭,好事多磨,遇着一起大兵,拿他做了纤夫,依旧要拽船上去。日间有人押守,一到夜间,就锁在庙中宿歇,不容逃走。
舒秀才受苦不过,每夜哭到天明,口中不住地说:“北斗星君,你曾亲口对我说、过,凡吃半斋的人,生平没有奇祸。如今死在须须,为什么不来救我?”说来说去,总是这几句玄虚的话。一连哭了三四夜,不想被船上听见,恼了一位太太,等到天明,差几个牢子拿到船边去审究。原来这只坐船只载家眷,并无官府。官府从四川下来,家眷由湖广上去,约在中途相会的。船里的太太隔着帘子问他:“是何方人氏?姓什名谁?为什么跟住坐船不住地啼哭,使我睡不安稳?”舒秀才就把姓名举止与寻妻觅子的话,说了一番。说完之后,就不住地磕头,求她释放还乡,活此狗命。那位太太听了,就高声呵叱起来,吩咐押夫之人把铁链锁了,解到前途,等老爷发落。那些兵丁得了这句说话,就把几条铁索盘在他颈上,只当带了重枷,如何行走得动!一连挨上三日,颈也磨穿,脚也拖肿,只求官府早到一刻,好发放他上路,省得活在世上受此奇苦!
只见到第四日上,遇着几号坐船,都说是老爷来了。众兵跪在路旁接过之后,只见一位将军走过船来,在官舱之中坐了一会儿、就叫岸上的兵丁,一面带犯人听审,一面准备刀斧,俟候杀人。舒秀才听见了,三魂人地,七魄升天,哪里觳觯得了!
不上一刻,那位将军走到船头,取一把交椅朝岸上坐了。众人呐喊一声,就把舒秀才带到。抬头一看,只见那位将军竖起双眉,满脸都是杀气,高声问道:“你姓何等之人,跟着官船啼哭?叉见船上没有男子,更深夜静走进舱来,要做不良之事?”舒秀才听了这一句,一发魂飞胆裂,不知从哪里说起,也高声回覆道:“生员是个读书人,颇知礼法,怎敢胡行。实为寻妻觅子而来,路上遇了天兵,拿我拽纤。我因妻子寻不见,又系住身子,不得还乡,所以惨伤不过,对着神明啼哭,不想惊动了太太,把我锁到如今,听候老爷发落。这是实情,此外并无他罪。”那位将军就掉过脸来,问众人道:“这几条铁索是几时锁起的?”众人道:“就是他啼哭之后,惊动了太太,吩咐锁起,侯老爷发落,如今已四日了。”将军道:“不信有这等事!既然如此,开了锁,待我验一验看。”众人听了,就呐喊一声,替他开锁。不想这几管铁锁在露天之下过了三夜,又遇几次大雨,锁簧上了铁锈,再开不开。直等掭上几十次,敲上几百锤,打开锁门,方才除去铁索。那位将军把他脖项之中仔细一验,只见铁索所盘之处磨得肉绽皮穿,就不觉回嗔作喜,放下脸来,对众人道:“若不是这几把铁锁、一片血痕做了证据,不但此人必杀,连你们的性命也要断送几条。这等看起来,果然不曾上船,是我疑错了。”叉问舒秀才道:“这等,你妻子何氏?儿子何名?若在这边,如今该几岁了?”舒秀才据实以答。将军对左右道:“把他带过一边,我自有处。”说了这几句,就笑嘻嘻地进舱去了。
看官,你道这些举动,是什么来由?为什么平空白地把纤夫认作奸夫,做起吃醋捻酸的事来?要晓得这位太太就是舒秀才的妻子,这位将军自从得她之后,就拿来做了夫人,宠爱不过,把她带来的儿子视若亲生。舒娘子相从之日与他订过在先,说:“前夫七世单传,只得这点骨血,若有相会之日,求把儿子交付还他。”这位将军是个仗义之人,就满口应承,并无难色。这一夜,舒娘子睡在舟中,听见岸上啼哭,好似丈夫的声音,所以等至天明,拿到船边来审问,原是要识认面容。不想果然是他,心中大喜。若把别个妇人遇了亲夫,少不得揭起珠帘与他相会;若还见了一面就涉瓜李之嫌,舒秀才这条性命今日就不能保了!亏她见识极高,知道男子的心肠最多猜忌,若还在他未到之先通了一句言语,就种下了无限的疑根,连共枕同衾开囊卷橐的事,都要疑心出来了。若不说明,又怕他逃了开去,后来没处抓寻,所以一字不提,只把铁索锁了,叫人带住。一来省得他逃走,二来倒借这条铁索做一件释疑解惑的东西,省得他诽谤起来没得分辩。不想到了今日,果应其言。
将军看了那些光景,走进舱来,和颜悦色对她道你的心迹如今验出来了,可见是个光明正大之人。儿子遇了父亲,自然交付还他。只是你的身子作何归结?
他是前夫,我是后夫,还是要随哪一个?老实说来。舒娘子道:“妾自失身以后,与前面的男子就是恩断义绝之人了,莫说不要随他,就要随他,叫我把何颜相见?只将儿子交付还他,我的心事就完了,别样的话都不必提起。”将军道:“如此极好。”
就把儿子带到前舱,唤舒秀才上来,当面问他道:“这是你的儿子么?”舒秀才道:
“正是。”将军道这个孩子,你不要看容易了,费你妻子多少心血,方才抚养得成。
说你七世单传,只得这点骨血,比寻常孩子不同,日间不放下地,夜间不放着床,竟是在手上养大、身上睡大了的。如今交付还你,她的心事完了。至于她的身子,业已髓了别人,不便与你相见,休想再要会他,领了儿子去吧。舒秀才道:“得了儿子已属万幸,岂敢复望前妻?就此告别了。”说完之后,深深拜了几拜,谢他抚育之恩,领了儿子竞走。将军送他路费一封,又拨小船一只,顾不得孩子啼哭,等他抱过船头,就叫扯起风帆,潮流而上。不上半刻时辰,母子二人已有天南地北之隔了。
却说舒秀才口中虽说不敢望妻子,这一点“得陇望蜀”之心谁人没有?看见儿子虽然到手,妻子并不见面,未免睹物伤情,抱了孤儿,不住地痛哭。正在悲番不胜之际,只见江岸之上有一匹飞马赶来,骑马之人手持令箭,说:“将爷有令,特地来追你转去!”舒秀才又吃一惊,不知何意,只得随旗而转。及至赶着大船,见了将军,原来是一团好意。
只因舒娘子赋性坚贞,打发儿子去后,就关上舱门,一索吊死。众丫环推门不进,知道必有缘故,就报与将军知道。将军劈开舱门,只见这位夫人已做了粱上之鬼。将军怜惜不已,叫人解去索子,放下地来,取续命丹一粒,塞口中,用滚汤灌下。也是她大限未终,不该就死,一连灌上几口,就苏醒转来。将军问她道:“你寻死之意,无非是爱惜儿子,又舍不得前夫,故用这条短计。我起先问你,原有个开笼放鹤之心,你又不肯直说,故意把巧言复我。到如今首鼠两端,是何道理?”舒娘子道:“今日之事,已定于数载之前。当日分别之时,曾与丈夫讲过,说:‘遭瑕被玷之余,决无面目相见;侥幸存孤之后,有死而已。’老爷不信,只叫他上来问就是了。”
将军道:“若果然如此,竟是个忍辱存孤的节妇了。我做英雄豪杰的人,哪里讨不出妇女,定要留个节妇为妻?我如今唤他转来,使你母子夫妻同归一处,你心下何如?”舒娘子道:“有话在先,决不做舰颜之事,只求一死,以盖前羞。”将军道;“你如今死过一次,也可为不食前言了。少刻前夫到了,我自然替你表白。”
此时见舒秀才走到,就把他妻子忍辱存孤、事终死节的话,细细述了一遍,又道:“今日从你回去,是我的好意,并不是她的初心。你如今回去,倒是说前妻已死,重娶了一位佳人,好替她起个节妇牌坊,留名后世罢了!”说完这些话就别拨一只大船,把她所穿的衣服、所用的器皿,尽数搬过船去,做了赠嫁的奁资。这夫妻二人与那三尺之童,一齐拜谢恩人,感颂不遑,继之以泣。
这场义举是鼎革以来第一件可传之事,但恨将军的姓名廉访未确,不敢擅书,仅以“将军”二字概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