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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归正楼

发利市财粮兼收,恃精详金银两失

诗云:

为人有志学山丘,奠作卑污水下流。

山到尽头犹返顾,水甘浊死不回头。

砥澜须用山为柱,载石难凭水作舟。

画幅单条悬壁上,好将山水助潜修。

这首新诗要劝世上的人个个自求上达,不可安于下流。上达之人,就如登山陟岭一般,步步求高,时时怕坠,这片勇往之心自不可少。至于下流之人,当初偶然失足,堕在罪孽坑中,也要及早回头,想个自新之汁。切不可以流水为心,高山作戒,说:“我的身子业已做了不肖之人,就像三峡的流泉,匡庐的瀑布,流出洞来,料想回不转去,索性等他流人深渊,卑污到底。”这点念头,作恶之人虽未必个个都有,只是不想回头,少不得到这般地步,要晓得水流不返,还有沧簿可归;人恶不悛,只怕没有桃源可避。到了水穷山尽之处,恶又恶不去,善又善不来,才知道绿水误人,黄泉招客,悔不曾遇得正人君子,做个中流砥柱,早早激我回头也。

《四书》上有两句云:“虽有恶人,斋戒沐浴,亦可以事上帝”“斋戒沐浴”四个字,就是说的回头。为什么恶人回头就可以事上帝?我有个绝妙的比方:为善好似天晴,作恶就如下雨。臂如终日晴明,见了明星朗月,不见一毫可喜。及至苦雨连朝,落得人心厌倦,忽然见了日色,就与祥云瑞霭一般,人人快乐,个个欢欣,何曾怪他出得稍迟、把太阳推下海去?所以善人为善,倒不觉得稀奇,因他一向如此,只当是久晴的日色,虽然可喜,也还喜得平常。恶人为善,分外觉得奇特,因他一向不然,忽地如此,竟是积阴之后,陡遇太阳,不但可亲,又还亲得炎热。故此恶人回头,更为上帝所宠,得福最易。就像投诚纳款的盗贼,见面就要授官,比不得无罪之人,要求上进,不到选举之年,不能够飞黄腾达也。

近日有个杀猪屠狗的人,住在持斋念佛的隔壁。忽然一日迦了问禄之灾,把持斋念佛的房产烧得罄尽,单留下几间破屋,倒是杀猪屠狗的住房。众人都说:“天道无知,报应相反!”及至走去一看,那破屋里面有几行小字,贴在家堂面前。其字“屠宰半生,罪孽深重。今特昭告神明,以某月某日为始,改从别业,誓不杀生。违戒者天诛地灭。”

众人替他算一算,那立誓的日子比失火之期只早得三日,就一齐惊异道:“难道你一念回头,就有这般显应?既然如此,为什么持斋念佛的修行了半世,反不如你?”

那杀猪屠狗的应道:“也有些缘故。闻得此老近日得了个生财的妙方,三分银子可以倾做一钱,竟与真纹无异。用惯了手,终日闭户倾煎,所以失起火来,把房产烧得罄尽。”众人听了,愈加警省。

古语云;“一善可以盖百恶,”这等看来,一恶也可以掩百善了。可见“回头”二字,为善者切不可有,为恶者断不可无。善人回头就是恶,恶人回头就是善。东西南北,各是一方,走路的人不必定要自东至西、由南抵北,方才叫做回头,只须掉过脸来,就不是从前之路了。这回野史说一个拐子回头,后来登了道岸,与世间不肖的人做个样子,省得他错了主意,只说罪深孽重、忏悔不来,索性往错处走也。

明朝永乐年间,出了个神奇不测的拐子,访不出他姓名,查不着他乡里,认不出他面貌。只见四方之人,东家又说被拐,西家又道着骗,才说这个神拐近日去在南方,不想那个奸人早已来到北路。百姓受了害,告张缉批拿他,搜不出一件真赃,就对面也不敢动手。官府吃了亏,差些捕快捉他,审不出一毫实据,就拿住也不好加刑。他又有个改头换面之法,今日被他骗了,明日相逢,就认他不出。都说是个搅世的魔王!把一座清平世界,弄得鬼怕神愁,刻刻防奸,人人虑诈。越防得紧,他越要去打搅;偏虑得慌,他偏要来照顾。被他搅了三十余年,天下的人都没法处治。

直到他贼星退命,驿马离官,安心住在一处,改邪归正起来,自己说出姓名,叙出乡里,露出本来面目;又把生平所做之事时常叙说一番,叫人以此为戒,不可学他。所以远近之人把他无穷的恶迹倒做了美谈,传到如今,方才知道来历。不然叫编野史的人从何处说起?

这个拐子是广东肇庆府高安县人,姓贝,名喜,并无表字,只有一个别号,叫做贝去戎。为什么有这个别号?只因此人之父原以偷摸治生,是穿窬中的名手,人见他来,就说个暗号,道:贝戎来了,大家谨慎!“贝”“戎”二字合来是个“贼”字,又与他姓氏相待,故此做了暗号。及至到他手里,忽然要改弦易辙,做起跨灶的事来,说:“大丈夫要弄银子,须是明取民财,想个光明正大的法子弄些用用。为什么背明趋暗,夜起昼眠,做那鼠窃狗愉之事?”所以把“人俞”改做“马扁”,“才莫”翻为“才另”,暗施谲诈,明肆诙谐,做了这桩营业。人见他别创家声,不仍故辙,也算个亢宗之子,所以加他这个美称。其实也是褒中寓刺,上下两个字眼究竟不曾离了“贝戎”。但与乃父较之,则有异耳。

做孩子的时节,父母劝他道:“拐子这碗饭不是容易吃的,须有孙庞之智,贲育之勇,苏张之辩,又要随机应变,料事如神,方才骗得钱财到手。一着不到,就要弄出事来。比不得我传家的勾当是背着人做的,夜去明来,还可以藏拙。劝你不要更张,还是守旧的好。”他拿定主意,只是不肯,说:“我乃天授之才,不假人力。随他什么好汉,少不得要堕入计中。还你不错就是。”父母道:“既然如此,就试你一试。我如今立在楼上,你若骗得下来,就见手段。”贝去戎摇摇头道:“若在楼下,还骗得上去。立在上面,如何骗得下来?”父母道:“既然如此,我就下来,且看用什么骗法。”及至走到楼下,叫他骗上去。贝去戎道:“业已骗下来了,何须再骗。”——这句旧话传流至今,人人识得,但不辨是谁人所做的事,如今才揭出姓名。——父母大喜,说他果然胜祖强宗,将来毕竟要恢宏旧业,就选一个吉日叫他出门,要发个小小利市,只不要落空就好。

谁想他走出门去,不及两三个时辰,竞领着两名脚夫,抬了一桌酒席,又有儿两席仪,连台盏杯箸,色色俱全,都是金镶银造的。抬进大门,秤了几分脚钱。打发来人转去。父母大惊,问他得来的缘故。贝去戎道:“今日乃开市吉期,不比寻常日子。若但是腰里撒撒,口里不见嗒嗒,也还不为稀罕。连一家所吃的喜酒,都出在别人身上,这个拐子才做得神奇。如今都请坐下,待我一面吃,一面说,让你们听了都大笑一场就是。”父母欢喜不过,就坐下席来,捏着酒杯,听他细说。

原来这桌酒席是两门至戚初次会亲,屹到半席的时节,女家叫人撤了送到男家去的。未经撤席之际,贝去戎随了众人立在旁边看戏,见他吃桌之外另有看桌,料想终席之后定要撤去送他,少不得是家人引领,就想个计较出来。知道戏文闹热,两处的管家都立在旁边看戏,决不提防。又知道只会男亲,不会女眷,连新妇也不曾回来。就装做男家的小厮,闯进女家的内室。丫环看见,问他是谁家孩子。他说:“我是某姓家僮,跟老爷来赴席的。新娘有句说话,叫我瞒了众人说与老安人知道。故此悄悄进来,烦你引我一见。”

丫环只说是真,果然引见主母。贝去戒道:新娘致意老安人,叫你自家保重,不要想念他。有一句说话,虽然没要紧,也关系府上的体而,料想母子之间决不见笑,所以叫我来传言。她说:“我家的伴当,个个生得嘴馋,惯要偷酒偷食,少刻送桌面过去,路上决要抽分,每碗取出几块,虽然所值不多,我家老安人看见,只说酒席不齐整,要讥诮她。求你到换桌的时节,差两个得当佣人把食箩封好,瞒了我家伴当,预先挑送过门,省得他弄手脚。至于拾酒之人,不必太多,只消两个就有了。连帖子也交付与他,省得嘈嘈杂杂,不好款待。”

那位家主婆见他说得近情,就一一依从,瞒了家人,把酒席送去。临送的时节,贝去戎叉立在旁边,与家主婆唧唧哝哝说了几句私话,使抬酒的看见,知道是男家得用之人。

等酒席抬了出门,约去半里之地,就如飞赶上去道:“你们且立住。老安人说:还有好些菜蔬,装满一屉食箩,方才遗落了,不曾加在担上,叫我赶来看守,唤你们速速转去抬了出来。”家人听见,只说是真,一齐赶了回去。贝去戎张得不见,另雇两名脚夫,抬了竞走。所以抬到家中,不但没人追赶,亦且永不败露。——这是他初出茅庐第一桩燥脾之事。

父母听见,称赞不了,说他是个神人。从此以后,今日拐东,明日骗西,开门七件事,样样不需钱买,都是些倘来之物。把那值穿窬老子,竟封了太上皇,不许他出门偷摸,只靠一双快手,养活了八口之家,还终朝饮酒食肉,不但是无饥而已。做上几年,声名大著,就有许多后辈慕他手段高强,都来及门受业。他有了帮手,又分外做得事来,远近数百里,没有一处的人不被他拐到骗到。家家门首贴了一行字云:

“知会地方,协拿骗贼。”

有个徽州当铺开在府前,那管当的人是个积年的老手,再不曾被人骗过。邻舍对他道:“近来出个拐子,变幻异常,家家防备。以后所当之物,须要看仔细些,不要着他的手。”那管当的道:“若还骗得我动,就算他是个神仙。只怕遇了区区,把机关识破,以后的拐子就做不成了。”说话的时节,恰好贝去戎有个徒弟立在面前,回来对他说了。贝去戎道:“既然如此,就与他试试手段!”

偶然一日,那个管当的人立在柜台之内,有人拿一锭金子,重十余两,要当五换。管当的仔细一看,知有十成,就兑银五十两,连当票交付与他,此人竞自去了。

旁边立着一人,也拿了几件首饰要当银子,管当的看了又看,磨了又磨。那人见他仔细不过,就对他笑道:“老朝奉!这几件首饰,所值不多,就当错了也有限。方才那锭金子倒求你仔细看看,只怕有些蹊跷。”管当的道;“那是一锭赤金,并无低假,何须看得?”那人道:“低假不低假我虽不知道,只是来当的人我却有些认得,是个有名的拐子,从来不做好事的。”

管当的听了,就疑心起来,取出那锭金子,重新看了一遍,就递与他道:“你看,这样金子,有什么疑心?”那人接了,走到明亮之处替他仔细一看,就大笑起来,道:

“好一锭赤金,准准值八两银子!你拿去递与众人,大家验一验,且看我的眼力比你的何如。”那店内之人接了进去,磨的磨,看的看,果然试出破绽来。原来外面是真,里面是假,只有一膜金皮,约有八钱多重,里面的骨子都是精铜。

管当的着起忙来,要想追赶,又不知去向。那人道:“他的踪迹瞒不得区区,若肯许我相酬,包你一寻就见。”管当的昕了,连忙许他谢仪,就带了原金同去追赶。

赶到一处,恰好那当金之人同着几个朋友在茶馆内吃茶。那人指了,叫他:

“上前扭住,喊叫地方,自然有人来接应。只是一件:你是一个,他是几人,双拳不敌四手,万一这锭金子被他抢夺过去,把什么赃汪弄他?”管当的道:“极说得是。”

就把金子递与此人,叫他立在门外,“待我喊叫地方,有了见证之后,你拿进来质对。”此人收了。管当的直闯进去,一把扭住当金之人,高声大叫起来。果然有许多地方走来接应,问他何故。管当的说出情由,众人就讨赃物来看。管当的连声呼唤,叫取赃物进来,并不见有人答应。及至出去抓寻,那典守赃物之人又不知走到何方去了。当金的道:“我好好一锭赤金,你倒遇了拐子被他拐去,反要弄起我来!如今没得说,当票现存,原银也未动,速速还我原物,省得经官动府!”倒把他交与地方,讨个下落。地方之人都说他“自不小心,被人骗去,少不得要赔还。不然,他岂有干休之理?”管当的听了,气得眼睛直竖,想了半日,无计脱身,只得认了赔还。同到店中,兑了一百两真纹,方才打发得去。

这个拐法,又是什么情由?只因他要显手段,一模一样做成两锭赤金,一真一假。起先所当原是真的,预先叫个徒弟带着那一锭立在旁边,等他去后,故意说些巧话,好动他的疑心。及至取出原金,徒弟接上了手,就将假的换去,仍递与他。众人试验出来,自然央他追赶。后来那些关窍,一发是容易做的,不愁他不入局了。

你说这些智谋,奇也不奇,巧也不巧?

起先还在近处掏摸,声名虽著,还不出东西两粤之间。及至父母俱亡,无有挂碍,就领了徒弟,往各处横行。做来的事,一桩奇似一桩,一件巧似一件。索性把恶事讲尽,才好说他回头。做小说的本意,原在下面几回,以前所叙之事,示戒非示劝也。

敛众怨恶贯将盈,散多金善心陡发

贝去戎领了徒弟周游四方,遇物即拐,逢人就骗。知道不义之财岂能久聚,料想做不起人家,落得将来撒漫。凡是有名的妓妇,知趣的龙阳,没有一个不与他相处。赠人财物,动以百计,再没有论十的嫖钱,论两的表记。所以风月场中要数他第一个大老。只是到了一处就改换一次姓名,那些嫖过的婊子枉害相思,再没有寻访之处。

贝去戎游了几年,十三个省城差不多被他走遍。所未到者只有南北两京,心上思量道:“若使辇毂之下没有一位神出鬼没的拐子,也不成个京师地面,毕竟要去走走,替朝延长些气概。况且拐百姓的方法都做厌了,只有官府不曾骗过,也不要便宜了他。就使京官没钱,出手不大,荐书也拐他几封,往各处走走,做个‘马扁游客’,也使人耳目一新。”就收拾行李,雇了极大的浪船,先入燕都,后往白下。

有个湖州笔客要搭船进京,徒弟见他背着空囊,并无可骗之物,不肯承揽。贝去戎道:“世上没穷人,天下无弃物,就在叫花子身上骗得一件衲头,也好备逃难之用。只要招得下船,骗得上手,终有用着的去处。”就请笔客下舱,把好酒好食不时款待。

笔客问他进京何事,寓在哪里。贝去戎假借一位当道认做父亲,说:“一到就进衙斋,不在外面停泊。”笔客道:“原来是某公子。令尊大人是我定门主顾,他一向所用之笔都是我的,少不得要进衙卖笔,就带便棚访。”贝去戎道:“这等极好。既然如此,你的主顾决不止家父一人,想是五府六部翰林科道诸官,都用你的宝货。此番进去,一定要送遍的了。”笔客道:“那不待言。”贝去戎道:“足哪些人?你说来我听。”笔客就向夹袋之中取出一个经折,凡是买笔的主顾,都开列姓名。又有一篇账目,写了某人定做某笔几帖,议定价银若干,一项一项开得清清楚楚,好待进京分送。贝去戎看在肚里。

过了一两日,又问他道:“我看你进京一次也费好些盘缠,有心置货!索性多置几箱,为什么不尴不尬,只带这些?”笔客道:“限于资本,故此不能多置。”贝去戎道:“可惜你会我迟了。若还在家,我有的是银子,就借你几百两,多置些货物,带到京师,卖出来还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笔客听了此言,不觉利心大动,翻来覆去想了一晚。第二日起来,道:“公子昨日之言,甚是有理。在下想来,此问去府上也还不远。公子若有盛意,何不写封书信,待我赶到贵乡,领了资本,再做几箱好笔,赶进来也未迟。这些货物,先烦公子带进去,借重一位尊使,分与各家,待我来取账,有何不可。”贝去戎见他说到此处,知道已人计中,就慨然应许。写下一张谕帖,着管事家人速付元宝若干锭与某客置货进京,不得违误。笔客领了,千称万谢而去。

贝去戎得了这些货,一到京师就扮做笔客,照他单上的姓名竞往各家分送,说:

“某人是嫡亲舍弟,因卧病在家,不能远出,恐怕老爷等笔用,特着我赍送前来,任凭作价。所该的账日,若在便中,就付些带去,以为养病之资。万一不便,等他自家来领。只有一句话要禀上各位老爷:舍弟说,连年生意淡薄,靠不得北京一处,要往南京走走。凡是由南至北经过的地方,或是贵门人,或是贵同年,或是令亲盛友,求赐几封书札。荐人卖笔是桩雅事,没有什么嫌疑,料想各位老爷不惜齿颊之芬,自然应许。”

那些当道见他说得近情,料想没有他意,就一面写荐书,一面兑银子,当下交付与他。书中的话不过首叙寒温,次谈衷曲,把卖笔之事倒做了余文,随他买也得,不买也得。哪里知道,醉翁之意原不在酒,单要看他柬帖上而该用什么称呼,书启之中当叙什么情节,知道这番委曲,就可以另写荐书。至于蹦书笔迹,都可以模仿得来,不是什么难事。

出京数十里,就做游客起头,自北而南,没有一处的抽丰不被他打到。只因书札上面所叙的寒温,所谈的衷曲,一字不差,自然信煞无疑,用情惟恐不到。甚至有送事之外,叉复捐囊,捐襄之外,又托他携带礼物,转致此公。所得的钱财,不止一项。

至于经过的地方,凡有可做之事、可得之财,他又不肯放过一件,不单为抽丰而已。

一日,看见许多船只都贴了纸条,写着几行大字,道:

“某司某道衙门吏书皂快人等迎接新任老爷某上任。”

他见了此字,就缩回数十里,即用本官的职衔,刻起封条印板,印上许多,把船舱外而及扶手拜匣之类各贴一张,对着来船,扬帆带纤而走。那些衙役见了,都说就是本官,走上船来一齐谒见。贝去戎受之有辞,把属官赍到的文书都拆开封筒,打了到日。少不得各有天仪,接到就送。预先上手,做了他的见面钱。

过上一两日,就把书吏唤进宫舱,轻轻地吩咐道:“我老爷有句私话对你们讲,你们须要体心,不可负我相托之意。”书吏一齐跪倒,问:“有什么吩咐?”贝去戎道:

“我老爷出京之日,借一主急债用了,原说到任三日就要凑还他。如今跟在身边,不离一刻。我想到任之初,哪里就有?况且此人跟到地方,一定要招摇生事,不如在来到之先设处起来,打发他转去,才足一个长策。自古道:‘众擎易举,独力难成。’烦你们众人大家攒凑攒凑,替我担上一肩。我到任之后,就设处出来还你。”

那砦书吏巴不得要奉承新官,哪一个肯说没有?就如飞赶上前去,不上三日都取了回来。个个争多,人人虑少,竟收上一主横财。到了夜深人静之后,把银子并做一箱,轻轻丢下水去,自己逃避上岸,不露踪影。躲上一两日,看见接官的船只都去远了,就叫徒弟下水,把银子掏摸起来,又是一桩生意。

到了南京,将所得的财物估算起来,竟以万计。心上思量道:“财物到盈千满万之后,若不散些出去,就要作祸生灾。不若寻些好事做做,一来免他作祟,二来借此盖愆,三来也等世上的人受我些拐骗之福。俗语道得好:‘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医。’焉知我得意一生,没有个倒运的日子?万一贼星退命,拐骗不来,要做打劫修行之事,也不能够了。”就立定主意,停了歹事不做,终日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做个没事寻事的人。

一日清晨起来,吃了些早饭,独自一个往街上闲走。忽然走到一处,遇着四五个大汉,一齐拦住了他,都说:“往常寻你不着,如今从哪里出来?今日相逢,料想不肯放过,一定要下顾下顾的了。”说完之后,扯了竞走。问他什么缘故,又不肯讲,都说:“你见了冤家,自然明白。”贝去戎甚是惊慌,心上思量道:“看这光景,一定是些捕快。所谓冤家者,就是受害之人,被他缉访出来,如今拿去送官的了。难道我一向作恶,反没有半毫灾晦,方才起了善念,倒把从前之事败露出来,拿我去了命不成?”

正在疑惑之际,只见扯到一处,把他关在空屋之中,一齐去号召冤家,好来与他作对。贝去戎坐了一会儿,想出个不遁自遁之法,好拐骗脱身。只见门环一响,拥进许多人来,不是受害之人,反是受恩之辈。原来都是螵过的姐妹,从各处搬到南京,做了歌院中的名妓。终日思念他,各人吩咐苍头,叫在路上遇着之时,千万不可放过。故此一见了面,就拉他回来。所谓“冤家”者,乃是“俏冤家”,并不是取命索债的冤家;“作对”的“对”字,乃是“配对”之对,不是“抵对”、“质对”之“对”也。

只见进门之际,大家堆着笑容,走近身来相见。及至一见之后,又惊疑错愕起来,大家走了开去,却像认不得他一般。三三两两立在一处,说上许多私话,绝不见有好意到他。这是什么缘故?只因贝去戎身边有的是奇方妙药,只消一时半刻,就可以改变容颜。起先被众人扯到,关在空房之中,只说是祸事到了,乘众人不在,正好变形。就把脸上眉间略加点缀,却像个杂脚戏子,在外、末、丑、净之间,不觉体态依然,容颜迥别。那些姊妹看见,自然疑惑起来。这个才说“有些相似”,那个又道“什么相干”,有的说:“他面上无疤,为什么忽生紫印?”有的道:“他眉边没痣,为什么陡起黑星?当日的面皮却像嫩中带老,此时的颜色又在媸里生妍。”大家唧唧哝哝,猜不住口。

贝去戎口中不说,心上思量说:“我这桩生意,与为商做客的不同。为商做客最怕人欺生,越要认得的多,方才立得脚住。我这桩生意不怕欺生,倒怕欺熟。妓妇认得出,就要传播开来,岂是一桩好事?虽比受害的不同,也只是不认的好。”就别换一样声口,倒把她盘问起来,说:“扯进来者何心,避转去者何意?”那些妓妇道:“有一个故人与你面貌相似,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他,故此吩咐家人,不时寻觅。方才扯你进来,只说与故人相会,不想又是初交,所以惊疑未定,不好遽然近身。”

贝去戎道:“那有什么好处,这等思念他?”妓妇道:“不但慷慨,又且温存,赠我们的东西,不一而足。如今看了一件,就想念他一番,故此丢撇不下。”说话的时节,竟有个少年姊妹掉下泪来。知道不是情人,与他闲讲也无益,就掩着啼痕,别了众人先走。管教这数行情泪,哭出千载的奇闻!有诗为据:

从来妓女善装愁。不必伤心泪始流。

独有苏娘怀客泪,行行滴出自心头!

显神机字添一画,施妙术殿起双层

贝去戎嫖过的婊子盈千累百,哪里记得许多?见了那少年姐妹,虽觉得有些面善,究竟不知姓名。见她掩着啼痕,别了众人先走,必非无故而然,就把她姓名居址与失身为妓的来历,细细问了一遍,才知道那些眼泪是流得不错的。这个姐妹叫做苏一娘,原是苏州城内一个隐名接客的私窠子。只因丈夫不肖,习于下流,把家产荡尽,要硬逼她接人。头一次接着的,就是贝去戎。贝去戎见她体态端庄,不像私窠的举止,又且羞涩太甚,就问其来历,才知道为贫所使,不是出于本心。只嫖得一夜,竟以数百金赠之,叫她依旧关门,不可接客。准想丈夫得了银子,未及两月,又赌得精光,竞把她卖入娟门,光明较著地接客,求为私窠子而不能。故此想念旧恩,不时流涕。起先见说是他,欢喜不了,故此踊跃而来。如今看见不是,又觉得而貌相同,有个睹物伤情之意,故此掉下泪来。又怕立在面前愈加难忍,故此含泪而别。

贝去戎见了这些光景,不胜凄恻,就把几句巧话骗脱了身子,备下许多礼物,竟去拜访苏一娘。

苏一娘才见了面,又重新哭起。贝去戎佯作不知,问其端的。苏一娘就把从前的话细述一番,述完之后,依旧啼哭起来,再也劝她不住。贝去戎道:“你如今定要见他,是个什么意思?不妨对我讲一讲。难道普天下的好事,只许一个人做,就没有第二个畅汉赶得他上不成?”苏一娘道:“我要见他,有两个意思。一来因他嫖得一夜,破费了许多银子,所得不偿所失,要与他尽情欢乐一番,以补从前之缺。二来因我堕落烟花,原非得已,因他是个仗义之人,或者替我赎出身来,早作从良之计,也未见得。故此终日想念,再丢他不开。”贝去戎道:“你若要单补前情,倒未必能够;若要赎身从良,这是什么难事?在下薄有钱财,尽可以担当得起。只是一件:区区是个东西南北之人,今日在此,明日在彼,没有一定的住居,不便娶妻买妾,只好替你赎身出来,送还原主,做个昆仑押衙之辈,倒还使得。”苏一娘道:“若是交还原主,少不得重落火坑,倒多了一番进遇。若得随你终身,固所愿也。万一不能,倒寻个僻静的庵堂,使我削发为尼,皈依三宝,倒是一桩要事。”贝去戎道:“只怕你这些说话还是托词,若果有急流勇退之心,要做这撒手登崖之事,还你今朝作妓,明日从良,后日就好剃度。不但你的衣食之费、香火之资出在区区身上,连那如来打坐之室、伽蓝人定之乡、四大金刚护法之门、一十八尊罗汉参禅之地,也都是区区建造。只要你守得到头,不使他日还俗之心背了今日从良之志,就是个好尼僧、真菩萨,不枉我一番救度也。你可能够如此吗?”苏一娘道:“你果能践得此言,我就从今日立誓,倘有为善不终,到出家之后再起凡心者,叫我身遭惨祸而死,堕落最深的地狱!”说了这一句,就走进房中,半晌不出。

贝去戎只说她去小解,等了一会,不想走出房来,将一位血性佳人已变做肉身菩萨,竞把一头黑发、两鬓乌云剪得根根到底。又在桃腮香颊上刺了几刀,以示破釜焚舟、决不回头之意。贝去戎见了,惊得毛骨悚然。正要与她说话,不想乌龟鸨母一齐喧嚷进来,说他诱人出家,希图拐骗,闭他生意之门,绝人糊口之计,揪住了贝去戎,竟要与他拚命。贝去戎道:“你那生意之门、糊口之计,不过为‘钱财’二字罢了。不是我夸嘴说,世上的财钱都聚在区区家里,随你论百论千,都取得出。若要结起讼来,只怕我处得你死,你弄我不穷。不如做桩好事,放她出家,待我取些银子,还你当日买身之费,倒是个本等。”

乌龟鸨母听了,就问他索取身钱,还要偿还使费。贝去戎并不短少,一一算还。

领了苏一娘,权到寓中住下。当晚就分别嫌疑,并不同床宿歇,竟有“秉烛待旦”之风。

到了次日,央些房产中人,俗名叫做“白蚂蚁”,惯替人卖房买屋,趁些居间钱过活的,叫他各处抓寻,要买所极大的房子,改造庵堂,其价不拘多少。又要于一宅之中,可以分为两院,使彼此不相混杂的。

过于三朝五日,就有几个中人走来回话,说:“一位世宦人家,有两座园亭,中分外台,极是幽雅。又有许多余地,可以建造庵堂。要五千金现物,方可成交,少一两也不卖。”

贝去戎随了中人走去一看,果然好一座园亭。就照数兑了五千,做成这主交易。把右边一所改了庵堂,塑上儿尊佛像,叫苏一娘在里面修行。又替她取个法号,叫做“净莲”。因她由青楼出家,有出污泥而不染之意,故此把莲花相比。左边一所依旧做了园亭,好等自己往来,当个歇脚之地。里面有三间大楼,极深极邃,四面俱有夹墙,以后拐来的赃物都好贮在其中,省得人来搜取,要做个聚宝盆的意思。

楼上有个旧匾,题着“归止楼”三字。因原主是个仕宦,当日解组归来,不想复出,故此题匾示意,见得他归止于此,永不出山。谁想到了这一日,那件四方家伙竟会作起怪来,“止”字头上忽然添了一画,变做“归正楼”。

贝去戎看屋的时节,还是“归止”,及至选了吉日,搬进楼房,抬起头来一看,觉得毫厘之差,竟有霄壤之别,与当日命名之意大不相同。心上思量道:“‘正’字与‘邪’字相反,邪念不改,正路难归。莫非是神道有灵,见我做了一桩善事,要索性劝我回头,故此加上一画,要我改邪归正的意思么?”仔细看了一会,只见所添的笔迹又与原字不同。原字是凹下去的,这一画是凸起来的,黑叉不黑,青又不青,另是一种颜色。贝去戎取了梯子,爬上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些湿土,乃燕子衔泥簇新垒上去的。贝去戎道:“禽鸟无知,哪里会增添笔画?不消说,是天地神明假手于他的了。”就从此断了邪念,也学苏一娘厌弃红尘,竟要逃之方外。因自己所行之事绝类神仙,凡人不能测识,知道学仙容易,作佛艰难,要从他性之所近。就把左边的房子改了道院,与净莲同修各业,要做个仙佛同归。就把“归正”二字做了道号,只当神道替他命名,也好顾名思义,省得又起邪心。

一日,对净莲道:“我们这座房子,有心改做道场,索性起他两层大殿,一边奉事三清,一边供养三宝,方才像个局面。不然,你那一边只有观音阁、罗汉堂,没有如来释迦的坐位,成个什么体统?我这边坛场狭窄,院宇萧条,又在改创之初,略而未备,一发不消说了。”净莲道:“造殿之费,动以千计。你既然出家,就断了生财之路,纵有些须积蓄,也还要防备将来,岂有仍前浪用之理?”归正道:“不妨。待我用些法术感动世人,还你一年半载,定有人来捐造。不但不要我费钱,又且不要我费力,才见得法术高强。”净莲道:“你方才学仙起头,并不曾得道,有什么法术就能感动世人,使他捐得这般容易?”归正道:“你不要管。我如今回去葬亲,将有一年之别,来岁此时方能聚首。包我回来之日,大殿已成,连三清三宝的法像,都塑得齐齐整整,只等我袖手而来,做个现成法主就是。”净莲不解其故,还说是诞妄之词。

过了几日,又说十八尊罗汉之中有一尊塑得不好,要乘他在家另唤名手塑过,才好出门。净莲劝他将就,他只是不肯,果然换了法身,方才出去。临去之际,只留一位高徒看守道院,其余弟子都带了随身。

净莲独守禅关,将近半载,忽然有一位仕客、一位富商,两下不约而同,一齐来做善事。那位仕客说从湖广来的,带了一二千金,要替她起造大殿,安置三清。那位富商说从山西来的,也带了一二千金,要替她建造佛堂,供养三宝。这两位檀越不知何所见闻,忽有此举?归正的法术为什么这等高强?看到下回,自然了悟。

侥天幸拐子成功,堕人谋檀那得福

仕客富商走到,净莲惊诧不已,问他什么来由忽然举此善念;况且湖广山西相距甚远,为什么不曾相约,恰好同日光临?其中必有缘故。那位仕客道:“有一桩极奇的事,说来也觉得耳目一新。下官平日极好神仙,终日讲究的都是延年益寿之事,不想精诚之念感格上清,竟有一位真仙下降,亲口对我讲道:‘某处地方新建一所道院,规模已具,只少大殿一层。那位观主乃是真仙谪降,不久就要飞升。你既有慕道之心,速去做了这桩善事。后来使你长生者,未必不是此人之力。’下官敬信不过,就求他限了日期,要在今月某日起工,次月某日竖造,某月某日告成。告成之日,观主方来。与他见得一面,就是姻缘,不怕后来不成正果。故此应期而来,不敢违了仙限。”

那位富商虽然与他齐到,却是萍水相逢,不曾见面过的。听他说毕,甚是疑心,就盘问他道:“神仙乃是虚无之事,毕竟有些征验才信得他,怎见得是真仙下降?焉知不是本观之人要你替他造殿,假作这番诳语,也未可知。”仕客道:“若没有征验,如何肯信服他?只因所见所闻都是神奇不测之事,明明是个真仙,所以不敢不信。”富商道:“何所见闻,可好略说一说?”仕客道:他头一日来拜,说是天上的真人。小价不信,说他言语怪诞,不肯代传。他就在大门之上写了四个字云:回道人拜。

临行之际,又对小价道:‘我是他的故人,他见了拜帖,自然知道。我明日此时依旧来拜访,你们就不传,他也会出来的了,不劳如此相拒。’小价等他去后,舀一盆热水洗刷大门,谁想费尽气力,只是洗刷不去,方才说与下官知道。下官不信,及至看他洗刷,果如其言。只得唤个木匠,叫他用推刨刨去。谁想刨去一层也是如此,刨去两层也是如此,把两扇大门都刨穿了,那几个字迹依然还在。下官心上才有一二分信他,晓得‘回道人’三字是吕纯阳的别号。就吩咐小价道:‘明日再来,不可拒绝,我定要见他。’及至第二日果米,下官连忙出接。见他脊背之上负了一口宝剑,锋芒耀日,快不可当;腰间系个小小葫芦,约有三寸多长、一寸多大。下官隔了一段路先对他道:‘你既是真仙,求把宝剑脱下,暂放在一边,才好相会。如今有利器在身,焉知不是刺客?就要接见也不敢接见了。’他听了这句话,就不慌不忙把宝剑脱下,也不放在桌上,也不付与别人,竟拿来对着葫芦缓缓地插将进去,不消半刻,竟把三尺龙泉归之乌有,止剩得一个剑把塞在葫芦口内,却像个壶顶盒盖一般。你说,这种光景叫我如何不信?况且所说的话又没有一毫私心,钱财并不经手,叫下官自来起造,无非要安置三清。这是眼见的功德,为什么不肯依他?说完之后,又问那位富商:“你是何所见而来?也有什么征验否?”

富商道:“在下并无征验,是本庵一个长老募缘募到敝乡,对着舍下的门终日参禅打坐,不言不语,只有一块粉板倒放在面前,写着几行字道:‘募起大殿三间,不烦二位施主。钱粮并不经手,即求檀越亲往监临。功德自在眼前,果报不需身后。’在下见他坐了许久,声色不动,知道是个禅僧,就问他宝山何处。他方才说出地方。在下颇有家资,并无子息,原有好善之名。又见他不化钱财,单求造殿,也知道是眼见的功德,故此写了缘簿,打发他先来。他临行的时节,也限一个日期,要在某日超工,某日建造,某日落成,与力才所说的不差一日。难道这个长老与神仙约会的不成?叫他出来一问,就明白了。”

净莲道:“本庵并无僧人在外面抄化,或者他说的地方不是这一处。老善人记错了。这一位宰官既然遇了真仙,要他来做善事,此番盛意,自当乐从。至于老善人所带之物,原不足本庵募化来的,如何辄敢胃认?况且尼姑造殿,还该是尼姑募缘,岂有假手僧人之理?清净法门,不当有此嫌疑之事。尊意决不敢当,请善人赍丁原金往别处去访问。”

富商听了,甚是狐疑,道:“他所说的话与本处印证起来,一毫不错,如何又说无干?”只得请教于仕客。仕客道:“既发善心,不当中止。即使募化之事不出于他,就勉强做个檀那,也不叫做烧香搠佛。”富商道:“也说得是。”

两个宿了一晚,到第二日起来,同往前后左右踱了一会儿,要替他选择基址,估算材料,好兴土木之工。不想走到一个去处,见了一座法身,又取出一件东西仔细看了一会,就惊天动地起来,把那位富商吓得毛发俱竖,口中不住地念道:

“奉劝世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

你说走到哪一处,看见哪一座法身,取出一件什么东西,就这等骇异?原来罗汉堂中,十八尊法像里面有一尊的面貌,竟与募化的僧人纤毫无异。富商远远望见,就吃了一惊;及至走到近处,叉越看越像起来。怀中抱了一本簿子,与当日募缘之疏又有些相同。取下来一看,虽然是泥做的,却有一条红纸,写了一行大字,夹在其中,就是富商所题的亲笔。你说,看到此处,叫他惊也不惊,骇也不骇,信服不信服!

就对了仕客道:“这等看起来,仙也是真仙,佛也是真佛!我们两个喜得与仙佛有缘,只要造得殿成,将来的果报竟不问可知了。”仕客见其所见,闻其所闻,一发敬信起来。

两个克日兴工,昼夜催督,果然不越限期,到了某月某日同时告竣,连一应法像都装塑起来。

正在落成,忽有一位方土走到。富商仕客觅他飘飘欲仙,不像凡人的举动,就问是哪一位道友。净莲道:“就是本观的观主,道号归正;回去葬了二亲,好来死心塌地做修真悟道之事的。”仕客见说是他,低倒头来就是四拜,竞把他当了真仙。

说话之间,一字也不敢亵狎。求他取个法名,收为弟子,好回去遥相顶戴。归正一一依从。富商也把净莲当做活佛顶礼,也求她取个法名,备而不用;万一佛天保佑,生个儿子出来,就以此名相唤,只当是莲花座下之人,好使他增福延寿。净莲也一一依从。两下备了索斋,把仕客富商款待了几日,方才送他回去。

这一尼一道,从此以后就认真修炼起来。不上十年,都成了气候。俗语道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凡走过邪路的人,归到正经路上,更比自幼学好的不同,叫做“大悟之后,永不再迷”,哪里还肯回头做那不端不正的事!

净莲与归正隔了一墙,修行十载,还不知这位道友是个拐子出身。直等他悟道之后,不肯把诳语欺人,说出以前的丑态,才知道他素行不端,比青楼出身更加污秽。所幸回头得早,不曾犯出事来。改邪归正的去处,就是变祸为祥的去处。

净莲问归正道:“你以前所做的事都曾讲过,十件之中我已知道八九。只是造殿一事,我至今不解。为什么半年之前就拿定有人捐助,到后来果应其言?难道你学仙未成,就有这般的妙术?”

归正道:“不瞒贤弟讲,那些勾当依然是拐子营生。只因贼星将退,还不曾离却命宫,正在交运接运之时,所以不知不觉又做出两件事来,去拐骗施主。还喜得所拐所骗之人都还拐骗得起,叫他做的又都是作福之事,还不十分罪过。不然,竞做了个出乖露丑的冯妇,打虎不死,枉被人笑骂一生。”

净莲道:“那是什么骗法?难道一痕的字迹写穿了两扇大门,寸许的葫芦摄回了三尺宝剑,与那役鬼驱神、使罗汉带缘簿出门替人募化的事,也是拐子做得来的?”

归正道:“都有缘故。那些事情做来觉得奇异,说破不值半文。总是做贼的人都有一番贼智,使人测度不来,又觉得我的聪明比别人更胜几倍。只因要起大殿,舍不得破费己资,故此想出法来,去赚人作福。知道那位仕客平日极信神仙,又知道那位富商生来极肯施舍,所以做定圈套,带两个徒弟出门。一个乔扮神仙,一个假装罗汉,遣他往湖广、山西,各行其道。自己回家葬亲,完了身背之事。不想神明呵护,到我转来之日,果应奇谋。这叫做‘人有善愿,天必从之’。天也助一半,人也助一半,不必净是诓骗之功。”就把从前秘密之事一齐吐露出来,不觉使人绝倒。

原来门上所题之字,是龟溺写的。龟尿入木,直钻到底,随你水洗刀削,再弄它不去。背上所负之剑,是铅锡造的,又是空心之物。葫芦里面预先贮了水银,水银遇着铅锡,能使立刻销融,所以捕人葫芦,登时不见。至于罗汉的法身,就是徒弟的小像。临行之际,定要改塑一尊,说是为此。写了缘簿就寄转来,叫守院之人裹上些泥土,塞在胸前,所以富商一见,信煞无疑,做了这桩善事。

净莲听到此处,就张眼吐舌,惊羡不已。说他有如此聪明,为什么不做正事。

若把这些妙计用在兵机将略之中,分明是陈平再出,诸葛复生,怕不替朝廷建功立业,为什么将来误用了。可见国家用人,不可拘限资格,穿窬草窃之内尽有英雄,鸡呜狗盗之中不无义士。恶人回头,不但是恶人之福,也是朝廷当世之福也。

后来归正净莲一齐成了正果,飞升的飞升,坐化的坐化。但不知东西二天把他安插何处,做了第几等的神仙,第几尊的菩萨?想来也在不上不下之间。

最可怪者:山西那位富商,自从造殿之后,回到家中,就连生三子;湖广那位仕客,果然得了养生之术,直活到九十余岁,才终天年。穷究起来,竟不知是什么缘故。可见做善事的只要自尽其心,终须得福,不必问他是真是假,果有果无。不但受欺受骗原有装聋作哑的阴功,就是被劫被偷也有失财得福的好处。世间没有温饱之家,何处养活饥寒之辈?失盗与施舍总是一般,不过有心无心之别耳!

(评)

贝去戎一生事迹,乃本传之正文,从前数段,不过一冒头耳。正文之妙自不待言,即冒头中无限烟波,巳令人心醉目饱。山水之喻奇矣,又复继以阴晴;阴晴之譬妙矣,又复继以投诚纳款。以投诚纳款喻回头,可谓穷幽极奥,无复遗蕴矣,乃又有行路一段,取譬更精。无想不造峰巅,无语不臻堂奥,我不知笠翁一副心胸,何故玲珑至此!然尽有玲珑其心而不能玲珑其口、玲珑其口而不能玲珑其手者,即有妙论奇思,无由落于纸上。所以天地间快人易得,快书难得,天实有以限之也。今之作者,无论少此心胸,即有此心胸,亦不能有此口与手,读《十二楼》以后,都请搁笔可也。如必欲效颦,须令五丁入腹,遍凿心窍,使之彻底玲珑,再出而镂其手口,庶可作稗官后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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