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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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安多纳德 安多纳德

耶南是法国那些几百年来株守在内地的一角,保持着纯血统的旧家之一。虽然社会经过了那么多的变化,这等旧家在法国还比一般意料的为多。它们与乡土有多多少少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联系,只要一桩极大的变故才能使它们脱离本土。这种依恋的情绪既没有理智的根据,也很少利害关系;至于为了史迹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数文人的事。羁縻人心的乃是从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种潜在的,强有力的感觉,觉得自己几百年来成了这块土地的一分子,生活着这土地的生活,呼吸着这土地的气息,听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动,像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感觉到它不可捉摸的颤抖,体会到它寒暑旦夕,阴晴昼晦的变化,以及万物的动静声息。而且用不着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乡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朴实,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说着体贴亲密的话的,也有同样的魔力。

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个位于法国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湿的土地,没有生气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条浑浊静止的运河中映出它暗淡的面目;四周是单调的田野、农田、草原、小溪、森林,随后又是单调的田野……没有一点胜景,没有一座纪念建筑,也没有一件古迹。什么都不能引人入胜,而一切都教你割舍不得。这种迷迷糊糊的气息有一股潜在的力:凡是初次领教的都会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着这个影响的人再也摆脱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种静止的景象,那种沉闷而和谐的空气,那种单调,对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种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确喜爱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这个地方。远在十六世纪,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里或四乡:因为照例有个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尽瘁于辑录家谱的工作,把那些无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来。开头只是些农夫,佃户,村子里的工匠,后来在乡下当了公证人的书记,慢慢地又当了公证人,终于住到县城里来。安东尼·耶南的父亲,奥古斯丁,做买卖的本领很高明,在城里办了个银行。他非常能干,像农夫一样的狡猾,顽强,做人挺规矩,可并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欢享受;因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什么话都直言无讳,也因为他富有资财,所以几十里周围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个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擞,留着痘疤的大红脸上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从前出名是个好色的,至今也还有这个嗜好。他喜欢说些粗野的笑话,喜欢好吃好喝。最有意思的是看他吃饭:儿子以外,几个和他一流的老人陪着他:推事,公证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头儿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这教士能够大嚼的话,他也乐意跟他一块儿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结实的汉子。那时满屋子都是粗野的戏谑,大家把拳头往桌上乱敲,一阵阵的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气引得厨房里的仆役和街坊上的邻居都乐开了。

后来,在夏季很热的一天,老奥古斯丁只穿着件衬衣下地窖去装酒,得了肺炎。不出二十四小时,他就动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么他世界,但像内地反对教会的布尔乔亚一样,在最后一分钟内还是办妥了所有的教会仪式,一则使家里的妇女不再噜苏,二则他对这些手续也无所谓……三则死后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儿子安东尼接了他的买卖。他也是个矮胖子,一张绯红的喜洋洋的脸,不留胡子,只留鬓角,说话急促而含糊,声音很响,常常有些剧烈而短促的小动作。他没有父亲那种理财的本领,但办事能力还不坏。银行因为历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发达,他只要按部就班的继续下去就行了。他在当地颇有善于经商的名气,虽然他对事业的成功并没多大贡献,他只是很有规律很肯用心罢了。做人很体面,到处受到应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对某些人也许太亲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点儿平民气息,可是不论城里乡下,他人缘都很好。他虽不浪费金钱,却很滥用感情,动不动会流泪,看到什么灾难会真诚的难过,使受难的人感动。

像多数内地人一样,政治在他思想上占着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里很温和的老革命党,褊狭的自由主义者,爱国主义者,并且学着父亲的样反对教会。他是市参议员,像同僚们一样以捉弄本区的神甫或本城妇女所崇拜的宣道师为乐。法国小城里的反教会的举动,永远是夫妇争执中的一个节目,是丈夫与妻子暗斗的一种借口,差不多没有一个家庭能够避免的。

安东尼·耶南对文学也很有抱负。跟他那一代的内地人一样,他颇受拉丁文学的熏陶,有些篇章能够背诵如流;而拉·风丹纳、鲍阿罗、服尔德等的格言,十八世纪小品诗人的名句,他也记得不少,还写些模仿他们的诗。他熟人中有这个癖的不止他一个,而这个癖也增加了他的声誉。大家传诵他的滑稽诗、四句诗、步韵诗、折句、讥讽诗、歌谣,有时是很唐突的,可是不乏风趣。口腹之欲的神秘在诗中也没有被遗忘。

这个壮健、快乐、活泼的矮个子,娶的太太和他性格完全不同。他是当地一个法官的女儿,叫作吕西·特·维廉哀。这家特·维廉哀其实只是特维廉哀,他们的姓像一块石子从上面往下滚的时候一分为二,变了特·维廉哀[1]。他们世代都当法官,是法国老司法界中的人物,对于法律,责任,社会的礼法,个人的尤其是职业的尊严,看得很重,做人不但诚实不欺,而且还有些迂腐。在上一世纪里,他们受过吹毛求疵的扬山尼派的影响,至今除了对耶稣会派的轻蔑以外,还留下一点悲观和郁闷的气息。他们不从好的方面去看人生,非但不想克服人生的艰难,反而想加些上去,好让自己更有权利怨天尤人。吕西·特·维廉哀就有一部分这种性格,恰恰和他丈夫粗鲁豪放的乐天主义相反。他又瘦又高,比他高出一个头,身段长得很好,很会穿扮,可是大方而不很自然,使他永远显得——仿佛是故意的——比实在的年龄大;他非常贤淑,但对别人很严,不容许有任何过失,几乎也不容许有任何缺陷:大家认为他冷酷,骄傲,他对宗教很虔诚,为了这个,夫妇间常常争辩。但他们很相爱;尽管争辩,彼此都觉得少不了。至于实际的事务,两人都一样的不高明:他是因为不懂人情世故,一看到笑脸,一听到好话,就会上当;他是因为对于商业全无经验,从来不预闻,也不感兴趣。

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女儿,叫作安多纳德,一个是儿子,叫作奥里维,比安多纳德小五岁。

安多纳德是个美丽的褐发姑娘,一张法国式的妩媚而忠厚的小圆脸,眼睛很精神,天庭饱满,下巴很细气,小鼻子长得笔直,——好似一个法国老肖像画家所说的,是“那种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种微妙的小动作,使他显得神情生动,表示他说话或听人说话的时候心中很有点儿细密的思潮”。他从父亲那儿秉受着快乐的无愁无虑的脾气。

奥里维是个淡黄头发的娇弱的孩子,身材跟父亲一样矮小,性格却完全不同。小时候不断地疾病大大的损害了他的健康;虽然家里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虚弱的身体使他很早就成为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爱幻想,怕死,没有一点儿应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怕见人,喜欢孤独,他不愿意和别的孩子做伴,觉得和他们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讨厌他们的游戏,打架,尤其受不了他们的凶横。他让他们打,并非因为没有勇气,而是因为胆怯,不敢自卫,怕伤害别人,要不是靠着父亲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们磨折死的。他心肠很软,灵敏的感觉近乎病态:随便一句话,一个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场。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泪人儿。

两个孩子非常相爱;可是性情相差太远,混不到一块儿。他们各过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安多纳德越长越美;人家告诉他,他自己也知道,心里很高兴,编着些未来的梦。娇弱而悒郁的奥里维,一接触外界就觉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脑子里去胡思乱想。他像女孩子一样需要爱别人,也需要别人爱他。既然过着孤独生活,不跟年龄相仿的同伴往来,他便自己造出两三个幻想的朋友:一个叫作约翰,一个叫作哀蒂安,一个叫作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从来不跟周围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空想极多。早晨,人家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他往往把赤裸的两腿挂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会把两只袜子套在一只脚上。双手浸在脸盆里,他也会出神的。在书桌上写字或温课的当口,他又会几小时的胡思乱想;随后他忽然惊醒过来,发觉什么也没做。在饭桌上,人家和他说话,他会吃了一惊,过了两分钟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他迷迷懵懵的听着自己的念头在胸中窃窃私语,过着内地那种度日如年的单调的岁月,被一些亲切的感觉催眠了。空荡荡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阁楼,上了锁的神秘的空房,百叶窗都关了,家具,镜子,烛台,都遮着布;祖先画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脑子里;还有帝政时代的版画,题材都是轻佻的与有德的故事。外边,马蹄匠在对门打铁,锤子一下轻一下重,呼吸艰难的风箱在喘气,马蹄受着熏炙发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妇蹲在河边捣衣;屠夫在隔壁屋子里砍肉;街上走过一匹马,蹄声得得;水龙头轧轧的响;河上的转桥转来转去,装着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纤绳拉着在砌得很高的花坛前面缓缓驶过。铺着石板的小院子有块方形的泥地,长着两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风吕草和喇叭花。临河的平台上,大木盆里种着月桂和开花的榴树。有时邻近的广场上有赶集的喧闹声,猪叫声,乡下人穿着耀眼的蓝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里,歌咏队连声音都唱不准,老教士做着弥撒快睡着了;全家在车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别人(他们也以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节目)脱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阳的田里,看不见的云雀在上空盘旋,——或者沿着明净的,死水似的河走去,两旁的白杨瑟瑟索索的发抖;……然后是丰盛的晚餐,东西多得吃不完;大家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的谈着吃喝的问题;因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讲究吃喝在内地是桩大事,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大家也谈到商情,说些笑话,还夹着一些关于疾病的议论,牵涉到无穷的细节……而这孩子坐在一角,不声不响像头小耗子,尽管咬嚼,可并不怎么吃东西,拼命伸着耳朵听。他把大人的话句句听着,凡是听不大清的,便用想象去补充。像旧家的儿童一样给几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种奇特的天赋,能够猜到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而不太了解的思想。还有那厨房,充满着神秘的血腥和各种味道;老妈子讲着奇怪而可怕的故事……最后是晚上,蝙蝠悄悄地飞来飞去,妖形怪状的东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这座老屋子里到处蠢动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随后是跪在床前的祈祷,根本不听自己说些什么;隔壁救济院里响起声音不平匀的钟声,那是女修士们睡觉的钟;然后是雪白的床,给他躺着做梦的岛……

一年最好的时节是春、秋两季在离城几里的别庄中过的日子。那边,一个人都看不到,尽可以称心如意的幻想。像多数小布尔乔亚的子弟一样,两个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触的,他们对仆役和长工还有点儿恐惧,有点儿厌恶。他们秉受了母亲的贵族脾气,——其实主要是布尔乔亚脾气,——瞧不起劳力的工人。奥里维成天骑在一株槐树的枝头读着奇妙的故事:美丽的神话,缪查或奥诺埃夫人的童话,《天方夜谭》,或是游记体的小说,因为法国内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遥远的世界,做着漫游海外的梦。一个小树林把屋子遮掉了,于是他自以为在很远的地方。但他知道离家很近,心里很高兴:因为他不大喜欢独自走远,他已经在大自然中迷失了。四周尽是树木,从树叶的空隙里可以看见远处黄黄的葡萄藤,杂色的母牛在草原上啮草,迟缓的鸣声冲破田野的静寂。尖锐的鸡啼在农庄间遥相呼应。仓屋里传出节奏不匀的捣杵声。成千成万的生灵在这个恬静的天地中活跃。奥里维不大放心的瞧着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蚂蚁,满载而归的蜜蜂像大风琴的管子一般轰轰的响着,漂亮的蠢头蠢脑的黄蜂到处乱撞,——所有这些忙碌的小虫似乎都急于要到一个地方去……哪儿呢?它们不知道。无论哪里都好!只要是到一个地方……奥里维处在这个盲目而满是敌人的宇宙内打了一个寒战。他像一头小兔子,听到松实落地或枯枝折断的声音就会发抖……花园的那一头,安多纳德发疯似的荡着秋千,把架上的铁钩摇得吱格吱格的响,奥里维听到这个才放了心。

他也在做梦,不过依着他的方式。他成天在园子里搜索,又贪嘴,又好奇,笑嘻嘻的像画眉般啄些葡萄,偷偷地采一只桃子,爬上枣树,或是在走过的时候轻轻摇几下,让小黄梅像雨点似的掉下来,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样。再不然他就不顾禁令去采花:一眨眼他就把从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蔷薇摘到手,往花园深处的夹道中一溜。于是他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着,吻着,咬着,吮着;随后把赃物揣在怀里,放在他不胜奇怪的眼看在敞开着的衬衣底下膨大起来的一对小乳房中间……还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的乐事,就是脱了鞋袜,赤着脚踏在小径的凉快的细砂上,潮湿的草地上,踩在阴处冰冷的或是给太阳晒得滚热的石板上;再不然他走入林边的小溪,用脚,用腿,用膝盖,去接触水,泥土,日光。躺在柏树荫下,他瞧着在阳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的亲吻着细腻丰满的手臂上像缎子一般的皮肤;他用蔓藤和橡树叶做成冠冕,项链和裙子,再加上蓝蓟,红的伏牛花,和带着青的柏实的树枝作点缀。他把自己装成一个野蛮的小公主。然后他自个儿绕着小喷水池跳舞,伸着胳膊拼命的打转,直转到头晕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脸钻在草里,莫名片妙的纵声狂笑,不能自已。

两个孩子就是这样的消磨他们的日子,只隔着几步路,却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纳德走过的时候想要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针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摇他的树,威吓他要把他摔下来,或是冷不防扑在他身上吓他,嘴里叫着:“呜!呜!……”

他有时拼命要跟他淘气,哄他说母亲在叫他,要他从树上爬下来。赶到他下来了,他却上去占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于是奥里维叽叽咕咕,说要去告他。可是安多纳德绝不会永远待在树上:他连安静两分钟都办不到。骑在树上把奥里维戏弄够了,气够了,看他快要哭出来了,他就爬下来,扑在他身上,笑着摇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他勉强挣扎,可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仰天躺着,一动不动,像条黄金虫,细瘦的胳膊被安多纳德结实的手按在草地里,装着一副可怜的屈服的脸。这时安多纳德忍不住了,看着他打败而认输的神气放声大笑,突然把他拥抱了,撒手了,——但临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里表示告别,那是他痛恨的,只得拼命的吐,抹着嘴巴,愤愤地叫嚷,他却笑着赶紧溜了。

他老是笑着,夜里睡着的时候还在笑。奥里维在隔壁屋子里醒着,正在编故事,听到他的傻笑和在静悄悄地夜里断断续续的说梦话,常常吓了一跳。外边,风把树吹得簌簌的响,一只猫头鹰在哭;远远的,在树林深处的农庄里,狗狺狺的叫着。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奥里维看见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树枝像幽灵一般在窗前摇曳,那时安多纳德的笑声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两个孩子笃信宗教,尤其是奥里维。父亲公然反对教会的言论使他们听了骇然;但他让他们自由;骨子里他像多数不信教的布尔乔亚一样,觉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坏:在敌方有些盟友总是好的;将来的事,我们也没把握。并且他虽不信教,还是相信有神的,预备到必要的时候把神甫请来,像他父亲一样办法:那即使不会有什么好处,也不见得有害;一个人不一定因为相信家里要着火才去保火险的。

病态的奥里维很有点神秘的倾向。有时他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又温柔,又轻信,他需要一个依傍。平日忏悔的时候他体验到一种痛苦的快感,觉得把自己交托给无形的朋友非常舒服;他老是对你张着臂抱,你可以尽情倾诉,他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原谅;在这种谦卑与爱的空气中洗过了澡,灵魂净化了,得到了休息。奥里维觉得信仰这回事那么自然,不懂别人怎么会怀疑;他想,那要不是由于人家的恶意,便是上帝特意惩罚他们。他暗中祈祷,求上帝开恩,点醒父亲。有一天在乡下参观一所教堂,奥里维看见父亲划了个十字,不禁大为快慰。在他心中,《圣徒行述》是和儿童故事混在一起的。他小时候认为两者都一样的真实。童话中嘴唇破裂的史格白克,多嘴的理发匠,驼背嘉斯伽,他都是很熟的;在乡间散步的时候他常常留神找那黑色的啄木鸟,嘴里衔着觅宝人的神奇的草根,而迦南与福地,经过儿童的想象也就成为蒲尔乔或贝里[2]区域的地方了。当地一个圆形的山岗,顶上矗立着一株小树好像枯萎的羽毛一般,在他眼里仿佛就是阿伯拉罕燃起火把的山头。麦田尽处,有一堆枯萎的丛树,他认为就是上帝显灵的燃烧的荆棘[3],因为年代久远而熄灭了的。后来到了不再相信神话的年纪,他仍旧喜欢拿那些点缀他的信心的通俗传说来陶醉自己,觉得其乐无穷;他即使并不真的受这些传说之骗,心里却极愿意受骗。因此有个很久的时期,他在复活节以前的星期六留着神,想看那些在星期四飞出去的钟从罗马带着小幡飞回来。后来,他终于懂得那不是真的,但听到教堂的钟声仍不免仰着鼻子向天空呆望;有一回他似乎看到——虽然明知不可能——有一口钟系着蓝丝带在屋顶上飞过。

他极需要浸在这个传说与信仰的世界里。他逃避人生,逃避自己。因为长得又瘦又苍白,身体娇弱,他非常痛苦,听人提到他这个情形就受不了。他天生的悲观,那没有问题是从母亲方面来的,而悲观主义在这个病态的孩子身上特别容易生长。他自己可不觉得,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这十岁的孩子在休息时间不到园子里去玩,反而关在自己房里,一边吃点心,一边写他的遗嘱。

他写得很多,每晚都要偷偷地写日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因为他除了废话以外,没有什么可说的。写作在他是一种遗传的癖好,是法国内地的布尔乔亚——这个毁灭不掉的古老的种族,——几百年相传下来的需要,每天写着日记,直到老死,用着一种愚蠢的,几乎是英雄式的耐性,把每天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所饮所食,详详细细记录下来。而且只为自己,不为别人。他知道谁也不会读到这些东西,自己写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看的。

音乐对于他像信仰一样是避难所,可以躲掉白天太剧烈的光明。姊弟俩都有音乐家的心灵,——尤其是奥里维从母亲那里秉有这种天赋。趣味是并不高明的。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方面指导他们:内地人听到的音乐不过是本地的铜乐队所奏的进行曲或是——逢到什么节日——阿唐的杂奏曲,教堂里的大风琴所奏的罗曼斯,中产阶级的小姐们在声音没校准的钢琴上所弹的华尔兹或卜尔加,通俗歌剧的前奏曲,莫扎尔德的两三支朔拿大,——老是那几支,弹错的音符也老是那几个。家里招待宾客的时候,那就是晚会节目中的一部分。吃过夜饭,凡是能弹琴的都被请出来献技:他们先红着脸推辞,终于拗不过大家的请求,便背一个他们拿手的曲子。在场的人个个赞美艺术家的记忆力和完满的技巧。

差不多每次晚会都得来一下的这套玩意,把两个孩子对于晚餐的乐趣完全给破坏了。要是两人合奏什么巴尚的《中国旅行》或韦勃的小曲,他们因为彼此搭配得很好而还不怎么害怕。可是要他们独奏,那简直是受罪了。照例安多纳德总比较勇敢。他固然觉得厌烦得要死,但明知逃不了,也就毅然决然的在钢琴前面坐下,开始弹他的轮舞曲,乱七八糟的,把这一段搅糊涂了,那一段又弹错了,然后停下来掉过头去向大家笑了笑:“啊!我记不得了……”

说完了他跳过几拍子重新开始,一口气弹完了。然后,他因为大功告成而很快活,在客人的赞叹声中回到座位上,又笑着说:“弹错的音很多呢!……”

可是奥里维的脾气没有这么好说话。他受不了在人前献技,成为大众注意的目标。当着别人说话,他已经够痛苦了。演奏,尤其为那些不爱音乐,——(他看得很明白,)——甚至对音乐觉得厌烦,而只为了习惯才请他演奏的人演奏,更使他觉得是种专制,为他竭力反抗而没用的。他拼命的拒绝。有些晚上,他竟溜之大吉,躲到一间黑房里或走廊里,甚至顾不得对蜘蛛的恐怖而一直逃到阁楼上。可是他越撑拒,别人的请求越迫切,话也更俏皮;同时又引起父母的责难,而他反抗得太放肆的时候还得挨几下巴掌。结果他仍旧得弹奏,——当然是弹得很坏了。过后,他因为弹得不好在夜里很伤心,因为他是真正爱音乐的。

小城里的趣味并非老是这么平庸。有过一个时期,两三个布尔乔亚家里的室内音乐还弄得不坏。耶南太太常常提到他的祖父,很热心的拉着大提琴,唱着葛吕克,达莱拉克和斐尔东的歌曲。家里至今藏着一厚册乐谱和一本意大利歌谣。因为那可爱的老人像裴辽士所说的安特列安先生一样“很喜欢葛吕克”。但裴辽士立刻心酸的补充一句:“他也很喜欢毕岂尼[4]”。或许他更喜欢的倒是毕岂尼。总之,在外曾祖的收藏中,意大利歌曲占着绝大多数。那些作品便是小奥里维的音乐食粮。当然是没有多少实质的养料,有点像人们拼命塞给孩子吃的内地糖食,可能吃倒胃口,永远接受不了正当的食物。但奥里维嘴馋得很,决没有倒胃的危险。正常的营养,人们是不给他的。没有面包,他就拿糕饼充饥。这样,西玛洛查,巴西哀罗,洛西尼,就成为这个忧郁神秘的儿童的保姆,在应该喂他乳汁的时候把他灌了醇酒。

他常常自得其乐的独自弹琴。他已经深深地受到音乐的感染。对于所弹的东西,他不求了解,只知道消极的吟味。谁也没想到教他学和声:他自己也不在乎这个。一切与科学或科学精神有关的,在他家里完全是陌生的,尤其在母系方面。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义的头脑,遇到一个算题就弄昏了。他们提起一个进经纬局办事的远房兄弟,认为是个奇人。可是据说他结果还是为这种工作发了疯。内地旧家出身的布尔乔亚,思想很健全很实际,可是因为肚子塞得太饱,日子过得太单调而有些迷迷糊糊,以为自己的人情世故是了不得的法宝,只要靠了它,世界上没有一件解绝不了的困难。他们差不多把科学家看作艺术家一流,比别人更有用,但不及别人高卓,因为艺术家至少是一无所用的;而一无所用就有点近于高雅。科学家却近乎耍手艺的工人,——(这便是不大体面的地方),——更有学问而有些疯癫的工头;在纸上固然很能干,但一出他们数目字的工厂就完了!要没有通情达理的,富有人生经验与商业经验的人做科学家的领导,科学家决计干不出什么大事来的。

不幸的是,这种人生经验与商业经验并不像这般明理的人所想的那么可靠。他们所谓经验只是一些奉行故事的老例,所能应付的仅限于极少数极平易的事。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须当机立断的处理的话,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银行家耶南便是这一等人。因为什么事都跟意料的一模一样,都是依了内地生活的节奏准确的重演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在业务上遇到严重的困难。他接了父亲的事,可并没对这一行有什么特殊的才具;既然从他接手以后一切都很顺利,他就归功于自己的聪明。他常说一个人只要老实,认真,通情达理,就行了;他预备将来把自己的职位传给儿子,而并不问儿子的兴趣所在,正像他的父亲当初对付他一样。他也不替儿子做事业方面的准备,让孩子们自生自长,只要他们做个好人,尤其希望他们幸福,因为他非常的疼他们。因此他们对人生的战斗连一丝一毫的准备都没有:简直是暖室里的花。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是永远可以这样过下去吗?在环境安定的内地,在他们有钱的,受人尊重的家庭里,有着一个慈爱的,快乐的,亲热的父亲,交游广阔,在地方上占着第一流的位置,生活真是太容易太光明了!

安多纳德十六岁。奥里维正要举行初领圣体的大典。神秘的梦想把他搅得昏昏沉沉。安多纳德听着醉人的希望唱着甜蜜的歌,好似四月里夜莺的歌声填满了青春的心窝。他感到身心像鲜花似的开放,知道自己长得俊美而又听到人家这么说,不由得非常快活。父亲的夸奖,不知顾忌的说话,尽够使他飘飘然。

他对着女儿出神;他的卖弄风情,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无邪而狡狯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乐。他抱他坐在膝上,拿爱情的题目跟他打趣,说他颠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来向他请婚,把一个一个的姓名举出来:都是些老成的布尔乔亚,一个比一个老,一个比一个丑,把他急得大叫大嚷,继之以大笑,把手臂绕着父亲的脖子,脸贴着父亲的脸。他问他谁能有那个福气被他挑中:是那个为他家的老妈子称为丑八怪的检察官呢,还是那胖子公证人。他轻轻的打他几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着他的嘴巴。他吻着他的小手,一边把他在膝上颠簸,一边唱着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么?

是不是要一个丑老公?

他扑哧一声笑了,拈弄着父亲下巴底下的鬓角,接唱下去:

与其丑,还是美,

夫人,就请您做媒。

他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选。他知道他有钱,或者是将来有钱的,——父亲用各种口吻跟他说过了:他是“极有陪嫁的”。当地有儿子的大户人家已经在奉承他,在他周围安排了许多小手段,张着雪白的网预备捉那条美丽的小银鱼。但那条鱼对他们很可能成为四月里的糖鱼[5]。因为聪明的安多纳德把他们的伎俩都看在眼里,觉得好玩;他很愿意教人捉,可不愿意给人捉住。他小小的头脑里已经挑定了将来的丈夫。

当地的贵族——(通常每地只有一家,自称为外省诸侯的后裔,其实往往只是祖上买了国家的产业[6],或是在十八世纪当过行政官,或是在拿破仑时代承包军需的),——叫作鲍尼凡,在离城几里以外有座宫堡,尖顶的塔盖着耀眼的石板,周围是大森林,中间还有好几口养鱼的池塘;他们正在向耶南家献殷勤。年轻的鲍尼凡对安多纳德很热心。他长得既漂亮,以年龄而论也相当强壮,相当胖。他整天只知道打猎,吃喝,睡觉;会骑马,会跳舞,举止也还文雅,并不比别人更蠢。他不时从古堡到城里来,穿着长靴,跨着马,或者坐着双轮马车;他借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访银行家,有时带一篓野味或一大束鲜花送给太太们。他借这种机会来追求耶南小姐。两人一同在花园里散步,他竭力巴结他,一边很愉快的和他谈天,一边拈着自己的须,把踢马刺蹬在阳台的石板上橐橐的响。安多纳德觉得他可爱极了。他的骄傲和他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恋的岁月是多么温柔,他浸在里面陶醉了。奥里维却讨厌这个乡下绅士,因为他身强力壮、笨重、粗野,笑起来声音那么大,手像钳子一样,老是很轻蔑的把他叫作“小家伙……”,同时又拧他的面颊。他尤其恨——当然是不自觉的——那个陌生人爱他的姊姊——爱这个属于他一个人而不属于任何人的姊姊!……

然而大祸来了。那是几百年来胶着在同一方土地上,吸尽了它的浆汁的老布尔乔亚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们消消停停的在那儿打盹,自以为跟负载他们的土地同样不朽的了。但脚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们的根须也没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铲子就会倒下来的。那时,大家以为遭了噩运,遭了飞来横祸。殊不知要是树身坚固的话,噩运就不成其为噩运;或者祸患只像暴风一般的吹过,即使打断几根丫枝,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银行家耶南是个懦弱,轻信,而有些虚荣的人。他喜欢在眼睛里揉进点儿沙子,一厢情愿的把“实际”跟“表面”混为一谈。他乱花钱,花得很多,但由于世代相传的俭省的习惯和事后的懊悔,挥霍的程度——(他浪费了几方丈的木材而舍不得用一根火柴),——还不致使他的财产受到严重的损害。在商业方面,他也不知谨慎。朋友向他借钱,他从来不拒绝;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没想到要人家写张收据,人欠的账目登记得不清不楚,人家不还,他绝不讨。他对什么事都相信别人的善意,正如他认为别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样。虽然表面上很有决断,心直口快,其实他胆子很小,从来不敢回绝某些冒失鬼的请求,也不敢对他们有没有偿还的力量表示怀疑。这种作风是由于好心,也由于胆怯。他对谁都不愿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远让步。为了骗自己,他把这些事做得很热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钱是帮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为是这样了:他的自尊心与乐观的脾气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买卖。

这种行事当然不会不博得债务人的好感:乡下人对他好极了,他们知道要他帮忙是永远没有问题的,也就不肯放过机会。但人们——连老实的在内——的感激是像果子一般应当及时采摘的。倘使让它在树上老了,就会霉烂。过了几个月,受过耶南先生好处的人,以为这好处是耶南先生应当给他们的;甚至他们还有一种倾向,认为耶南先生既然肯这样殷勤的帮忙,一定是有利可图。而一般有心人以为在赶集的日子拿一头野兔或一篮鸡子送了银行家,即使不能抵偿债务,至少情分是缴销了。

至此为止,为的不过是些小数目,并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当规矩的人,所以还没有什么大害,损失的钱——那是银行家对谁都不提一个字的,——也为数极微。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个办着大企业的阴谋家,探听到他的资源和随便放款的习惯,情形就不同了。那个架子十足的家伙,挂着荣誉团勋章,自称为朋友中间有两三个部长,一个总主教,一大批参议员,一群文艺界与金融界的知名人物,还认识一家极有势力的报馆;他有一种又威严又亲狎的口吻,对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适当没有。他为了证明身份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浅薄,只要是一个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会起疑的:他拿出一般阔朋友写给他的信,内容无非是普通的应酬,或是谢他的饭局,或是请他吃饭;因为法国人是从来不吝惜笔墨的,对一个认识了只有一小时的人既不会拒绝握手,也不会谢绝饭局,只要这个人有趣而不开口借钱,——其实便是借钱也行,倘使看见旁人也借给他的话。因此一个聪明人看到邻人有了钱觉得为难而想帮他解决的时候,一定会找到一头羊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的羊一齐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头跳水的羊。他是那种柔顺的绵羊,天生给人家剪毛的。他被来客的交游广阔,花言巧语,奉承巴结,以及听了他的劝告而赚的第一批钱迷住了。他先用少数的款子去博,成功了;于是他下大注;终于把所有的钱,不但是自己的,并且连存户的都放了下去。他并不告诉他们;他以为胜券在握,想出其不意的教人看看他替大家挣了多少钱。

事业失败了。跟他有往来的一家巴黎商号在信里随便提起一句,说有一桩新的倒闭案,根本没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为银行家从来没跟谁提过这事。他的轻举妄动简直不可想象,事先竟没有——似乎还故意避免——向消息灵通的人打听一下,把这桩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见识,以为永远不会错的,听了几句渺渺茫茫的情报就满足了。一个人一生常有这种糊涂事,仿佛到了某个时期非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不可;而且还怕有人来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够挽回大局的忠告,像发疯般急不及待的往前直冲,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沉下去。

耶南奔到车站,不胜仓皇的搭上巴黎的火车。他要去找那个家伙,心里还希望消息不确,或者是夸张的。结果,人没有找到,祸事却证实了。他惊骇万状的回来,把一切都瞒着。外边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想拖几个星期,便是拖几天也是好的;又凭着那种不可救药的乐观的脾气,竭力相信还有方法补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损失,至少能补偿主顾们的。他作种种尝试,其忙乱与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机会也糟掉了。借款到处遭了拒绝。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拿少数仅存的资源所做的投机事业,终于把他断送完了。而从此他的性情也完全改变。他嘴里一字不提,但变得易怒,暴躁,冷酷,忧郁得可怕。当着外人的面,他仍勉强装作快活,可是恶劣的心绪谁都看得很清楚:人家以为他身体不好。和自己人在一块的时候,他可不大留神了;他们马上觉得他瞒着什么严重的事。他简直变了一个人:忽而冲到一间屋里,在一件家具中乱翻,把纸片摔了一地,大发脾气,因为东西没找到,或是因为别人想帮助他。随后,他在乱东西中间发呆;人家问他找什么,也说不上来。他似乎不再关心妻子儿女了;或者在拥抱他们的时候眼中噙着泪。他吃不下,睡不着了。

耶南太太明明看到这是大祸将临的前夜,但他从来不顾问丈夫的买卖,一点儿都不懂。他问他,他态度粗暴的拒绝了。而他一气之下,也不再多问,但他只是莫名其妙的心惊胆战。

孩子们是想不到危险的。以安多纳德的聪明,不会不像母亲一般有所预感;但他一心要体味初恋的快乐,不愿意去想不安的事;他以为乌云自会消散的,——或者等到无可避免的时候再去看不迟。

对于苦闷的银行家的心绪最能了解的还是小奥里维。他感到父亲在那里痛苦,便暗地里和他一起痛苦。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他一无所能,一无所知。再则,他也尽量避免去想那些悲哀的念头。像母亲和姊姊一样,他也有一种迷信的想法,认为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祸事也许是不会来的。那些可怜的人一受到威胁,便像鸵鸟似的把头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以为这样祸患就找不到他们了。

摇动人心的流言开始传播了,说是银行的资本已经亏折殆尽。银行家在主顾面前装作泰然自若也没用,猜疑得最厉害的几个要求提取存款了。耶南觉得这一下可完了;他拼命声辩,表示因为人家不信任他而非常气愤,甚至和老主顾们大吵一场,使大家更加疑心。提款的要求纷至沓来。他一筹莫展,绝望之下,简直搅糊涂了。他作了一个短期旅行,带着最后一些钞票到邻近一个温泉浴场去赌博,一刻钟内就输得精光。

他的突然出门愈加使小城里的人着了慌,说他逃了;耶南太太费了多少口舌对付那些愤怒而不安的人,求他们耐着性子,赌咒说他丈夫一定回来的。他们不大相信这话,虽然心里极愿意相信。所以大家一知道他回来都觉得松了口气:许多人还以为自己多操心,以耶南他们的精明,即使出了乱子,也不至于没法弥缝。银行家的态度恰好证实这个印象。如今他看明白了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显得很疲乏,可是很镇静。下了火车,他在车站大道上跟遇到的几个朋友从从容容的谈天,谈着田里已经有几星期缺乏雨水,葡萄长得挺好,还提到晚报上所载的倒阁的消息。

到了家里,他对于妻子的慌张和急急告诉他出门后所发生的事,装作全不在意。他努力看他的脸色,想知道他这番出门有没有把那隐忧大患消除;但他逞着傲气不去动问,等他先说。他可绝口不提那桩双方都在痛苦的事,把妻子想跟他接近,逗他吐露衷曲的意念打消了。他只提到天气太热,身体困乏,说是头疼得要命;随后大家坐上桌子吃晚饭。

他说话很少,精神很疲倦,拧着眉头,担着心事,把手指弹着桌布,勉强吃些东西,也觉得受到人家的注意;他呆呆的望着两个孩子和他的妻子:孩子因为大家不说话而很胆怯;太太生了气,沉着脸,可仍旧偷觑着他所有的动作。晚餐快完了,他似乎清醒了些,逗着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谈话,问他们在他出门的时期做了些什么;但他并没听他们的回答,只听到他们的声音,而且对他们视而不见。奥里维觉察到了: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不想再继续下去。安多纳德窘了一阵,又兴奋起来,咭咭呱呱的说个不休,把手放在父亲手上,或是拿肘子触他的手臂,要他留神听他的话。耶南一声不出,一会儿瞧瞧安多纳德,一会儿瞧瞧奥里维,额上的皱痕越来越深了。女儿的故事讲到一半,他支持不住了,站起来走向窗子,唯恐人家窥破他的心绪。孩子们折好饭巾,也站了起来。耶南太太打发他们到园子里玩去;不一会两人在花园的小径中尖声叫着,互相追逐了,耶南太太望了望背对着他的丈夫,沿着桌子走过去,仿佛找什么东西似的。他突然走近去,一方面感情冲动,一方面怕用人听到,所以嗄着嗓子问:“安东尼,怎么啦?你一定心中有事……是的!你有些事瞒着……可是什么倒霉事儿?还是身体不舒服?”

但耶南仍旧把他支开了,不耐烦的耸耸肩,冷冷的回答:“没事,没事,我告诉你!别跟我烦!”

他愤愤地走开了,气恼之下,暗中对自己说,不管丈夫遇到什么事,再也不操心了。

耶南走到花园里。安多纳德继续在那儿疯疯癫癫,耍弄他的弟弟,硬要他一块儿奔跑。可是奥里维突然说不愿意再玩了,他肘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站在离着父亲不远的地方。安多纳德还过来跟他淘气;他却很不高兴的把他推开;他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看到没有什么可玩,也就走进屋子弹琴去了。

外面只剩下了耶南和奥里维。

“怎么啦,孩子?”父亲温柔的问,“干吗你不愿意再玩了呢?”

“我累了,爸爸。”

“好吧。那么咱们在凳上坐一会罢。”

他们坐下了。时方九月,夜色清明。喇叭花甜蜜的香味,跟花坛的墙脚下淡而腐败的河水味混在一起。浅黄的蛾绕着花打转,嗡嗡的声音像小纺车。对岸的邻人坐在屋前谈话,悠闲的语声在静寂中清晰可闻。屋子里,安多纳德弹着歌剧里的调子。耶南握着奥里维的手,抽着烟。黑影把父亲的脸慢慢地遮掉了,孩子只看见烟斗里一星星的火光,忽而熄了,忽而燃着了,终于完全熄灭。他们俩都不作声。奥里维问到几颗星的名字。耶南像所有内地的布尔乔亚一样不大懂得自然界的现象,除了几个无人不晓的大星宿外,一个都说不出来;但他假装孩子问的就是那熟悉的几个,便一个一个的说出名字。奥里维并不声辩:他只要听到人家轻轻的说出它们神秘的名字,就觉得有种乐趣。并且他的发问不是真的为了求知,而是本能的要借此跟父亲接近。他们不说话了。奥里维把头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张着嘴,望着天上的星,迷迷糊糊的出了神:父亲手上的暖气把他渗透了。突然那只手颤抖起来。奥里维好不奇怪,便用着轻快的困倦的声音说:“噢!爸爸!你的手抖得多厉害!”

耶南把手抽回去了。

过了一会,小脑筋老在胡思乱想的奥里维又说:“你是不是也累了,爸爸?”

“是的,孩子。”

孩子声音很亲切的又道:“别太辛苦啊,爸爸。”

耶南把奥里维的头拉到胸前,紧紧地搂着,低声回答了一句:“可怜的孩子!……”

但奥里维的念头已经转到别处去了。钟楼上的大钟敲了八下。他挣脱了父亲,说:“我要看书去了。”每逢星期四,他可以在晚饭以后看书,直看到睡觉的时候:那是他最大的乐趣,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使他牺牲一分钟的。

耶南让孩子走了,自己还在黑魆魆的阳台上来回踱步,随后也进了屋子。

房里,孩子与母亲都围聚在灯下。安多纳德在胸褡上缝一条丝带,嘴里不是说话就是哼唱,使奥里维大不高兴;他面前摆着书,拧着眉头,肘子靠在桌上,双手掩着耳朵。耶南太太一边补袜子,一边和老妈子谈话,——他在旁边背着白天的账目,借机会唠唠叨叨的说些闲话;他老是有些好玩的故事讲,那种滑稽的土话教大家听了忍俊不禁,安多纳德还学着玩儿。耶南静静地望着他们。谁也没注意他。他游移不定的站了一会,坐下来拿一册书随手翻了翻,又阖上了,重新站起;他简直没法待在这儿,便点起蜡烛,跟大家说了声再会,走近孩子,感情很冲动的亲吻他们:他们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连望也不望他,——安多纳德心在活计上,奥里维心在书本上。奥里维连掩着耳朵的手都没拿下来,一边看书一边不胜厌烦的说了声再会;——他在看书的时候,哪怕家里有人掉在火里也不理会的。——耶南出去了,在隔壁屋里又待了一会。老妈子走了,耶南太太过来把被单放进柜子,只做不看见他。他迟疑了一会,终于走近来,说:

“请你原谅。我刚才对你说话很不客气。”

他心里很想对他说:“可怜的人,我不恨你;但你究竟有什么事呢?把你的痛苦告诉给我听罢。”

可是他眼见有报复的机会,不由得要利用一下:

“别跟我烦!你对我多凶!把我看得连个用人都不如。”

他又恶狠狠的,愤愤不平的,把他的罪状说了一大堆。

他有气无力的做了个手势,苦笑一下,走开了。

谁也没听见枪声。只有到了第二天事情发觉之后,邻居们才记起半夜里听到静寂的街上啪的一声,好像抽着鞭子。过后,黑夜的平静又立刻罩在城上,把活人和死人一齐包裹了。

过了一二个钟点,耶南太太醒来,发觉丈夫不在身边,心里一急,马上起来把每间房都找遍了,然后下楼走到跟住宅相连的银行办公室去;在耶南的公事房中,他发现他坐在椅子里,身子伏在书桌上,鲜血还在一滴一滴的往地板上流。他大叫了一声,把手里的蜡烛掉在地下,晕了过去。家里的仆人们听见了,立刻起来,把他扶起,忙着救护,同时把男主人的尸体移在一张床上。孩子们的卧室紧闭着。安多纳德睡得像天使一样。奥里维听见一片人声和脚声,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怕惊醒姊姊,便又睡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还没知道,城里已经在开始传播消息了,那是老妈子哭哭啼啼的出去说的。他们的母亲根本不能用什么思想,连健康都还有问题。家里只剩两个孩子孤零零的陪着死者。在那个刚出事的时期,他们的恐怖比痛苦还厉害。并且人家也不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哭。从早上起,法院就派人来办手续。安多纳德躲在自己的房内,凭着少年人的自私心理,拼命教自己只想着一个念头,唯有那个念头才能帮助他把可怕的,使他喘不过气来的现实丢在一边:他想着他的男朋友,每个钟点都等着他来。他对他从来没像最近一次那么殷勤的:他认为他一定会赶来安慰他。——可是一个人也不来,连一个字条都没有,丝毫同情的表示都没有。反之,自杀的消息一传出去,银行的存户立刻赶上门来,拿出恶狠狠的面孔对着孤儿寡妇大叫大骂。

几天之内,一切都倒下来了:死了一个亲爱的人,失去了全部的家产,地位,名誉和朋友。简直是总崩溃。他们赖以生存的条件一个都不存在了。母子三人对于身家清白这一点都看得很重,所以眼看自己无辜而出了件不名誉的事格外痛苦。三人之中被痛苦打击得最厉害的是安多纳德,因为他平时最不知道痛苦。耶南太太和奥里维,不管怎么伤心,对痛苦的滋味并不陌生;既然天生是悲观的,所以他们这一回只是失魂落魄而并不觉得出乎意外。两人一向把死看作一个避难所,尤其是现在:他们只希望死。当然这种屈服是可悲可痛的,但比起一个乐观、幸福、爱生活的青年人,突然之间陷入绝望的深渊,或是被逼到跟毛骨悚然的死亡照面的时候所感到的悲愤,究竟好多了。

安多纳德一下子发现了社会的丑恶。他的眼睛睁开了,看到了人生;他把父亲,母亲,兄弟,统统批判了一番。奥里维陪着母亲一起痛哭的时候,他却独自躲在一边让痛苦煎熬。他的绝望的小脑筋想着过去,现在,将来;他看到自己一无所有了,一无希望,一无靠傍:不用再想倚仗谁。

葬礼非常凄惨,而且丢人。教堂不能接受一个自杀的人的遗体。寡妇孤儿被他们昔日的朋友无情无义的遗弃了。只有两三个跑来临时露了一下脸;而他们那种窘相比根本不来的人更教人难堪,像是赏赐人家一种恩典,他们的沉默大有谴责,鄙薄,与怜悯的意味。家族方面是更要不得: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来些狠毒的责备。银行家的自杀,不但不能平息大众的愤怒,而且被认为跟他的破产差不多一样的罪大恶极。布尔乔亚是不能原谅自杀的人的。倘若一个人不肯忍辱偷生而宁愿死,他们就认为行同禽兽;谁敢说“最不幸的莫如跟你们一起过活”,他们便不惜用最严厉的法律对付。

最懦怯的人也急于指责自杀的人懦怯。一个人捐弃了自己的生命,同时损害到他们的利益,使他们没法报复,他们尤其气愤。至于可怜的耶南经过怎样的痛苦才出此下策,那是他们从来不去想的。他们恨不得要他受千百倍于此的痛苦。如今他既然溜之大吉,他们便回过来谴责他的家属。他们嘴里不说,知道那是不公平的,但做还是照样的做;因为他们非要拿一个人开刀不可。

除了悲凄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的耶南太太,听到人家攻击他的丈夫,立刻恢复了勇气。此刻他才发觉自己原来多么爱他。这三个前途茫茫的人,一致同意把母亲的奁赠和他们个人的产业完全放弃,拿去尽可能的偿还父亲的债务。而既然没法再待在当地,他们就决意上巴黎去。

动身的情形像逃亡一样。

第一天晚上,——(九月里一个凄凉的黄昏:田野消失在白茫茫的浓雾里,大路两旁,你慢慢往前走的时候,矗立着湿透的丛树的躯干,仿佛水中的植物,)——他们一同上墓地去告别。新近翻掘过的墓穴四周,围着狭窄的石栏,三个人一齐跪在上面,悄悄地淌着眼泪:奥里维不住的抽噎;耶南太太无可奈何的擤着鼻涕。他竭力自苦,老想着他跟丈夫最后一面时说的话。——奥里维想着坐在阳台的凳子上跟父亲的谈话。安多纳德想着他们将来的遭遇。各人心里对这个断送了他们,断送了自己的可怜虫,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可是安多纳德想着:“啊!亲爱的爸爸,我们要吃多少苦啊!”

雾慢慢地暗淡下来,潮气把他们浸透了。耶南太太流连不忍去。安多纳德看见奥里维打了个寒战,便和母亲说:“妈妈,我冷。”

他们站起身来。将要离开的时候,耶南太太又最后一次回过头去,对坟墓说了声:

“可怜的朋友!”

他们在夜色中走出墓园。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冰冷的手。

他们回到老屋。这是宿在老巢里的最后一夜了,——他们一向睡在这儿,生活在这儿,他们的祖先也生活在这儿:这些墙壁,这个家,这一小方土地,和家中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是息息相通,分不开的,它们仿佛成为家庭的一分子,成为大家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人们只要死了才会离开它们。

行李已经整好了。他们预备搭明天早上的第一班车,趁街坊上铺子还没开门的时候动身,免得引起人家的注意和恶意的议论。——他们需要彼此挨在一起,可是各人都不由自主的走进各人的卧房,一动不动的站着,也不想摘下帽子脱去外衣,摸着墙壁,家具,和一切即将分别的东西,把脑门贴在玻璃上,希望跟这些疼爱的东西多接触一会,把它们保留在心头。最后各人竭力排遣痛苦的念头,都集中到母亲屋里去——那是阖家团聚的房间,尽里头有深大的床位:从前吃过晚饭没有外客的时候,大家都是待在这里的。从前!……那他们觉得已经远得很了!——壁炉里生着小火,他们团团坐着,一言不发,随后跪在床前做了晚祷,很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黎明以前就得起身。可是他们都好久的睡不着。

清早四点光景,时时刻刻看着表的耶南太太,点着蜡烛起来了。安多纳德也没怎么睡,听到声音也起身了。只有奥里维睡得很熟。耶南太太心里很难过的望着他,不忍把他叫醒。他提着脚尖走开,吩咐安多纳德:“轻一点:让可怜的孩子在这儿好好的多享受几分钟罢!”

他们穿好衣服,把零星的包袱也收拾妥当。屋子周围依旧静悄悄地;在秋凉的夜里,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都格外贪恋他们温暖的睡眠。安多纳德牙齿打战:身子跟心都冰冻了。

外边寒气袭人,大门呀的一声开了。随身带着钥匙的老女仆,最后一次来侍候主人。他又矮又胖,气急得很,身子老臃肿得有点不大方便,但以年龄而论还非常硬朗。他脸上围着块布,鼻子通红,眼泪汪汪的出现了,看到太太不等他来就起床了,厨房的炉子也生好了,大为不安。——他一进门,奥里维就醒了。可是他重新闭上眼睛,翻了一个身又睡了。安多纳德过来轻轻的把手放在弟弟的肩上,低声叫道:“奥里维,我的小乖乖,时候到了。”

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见姊姊的脸靠近着他的脸凄然微笑,摩着他的额角,嘴里说着:“起来罢!”

他就起来了。

他们悄悄地走出屋子,像贼一样。各人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老妈子走在前面,推着一辆装载衣箱的小车。他们差不多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除了身上穿的,只带着几件随身衣服。一些可怜的纪念物另外交给慢车运:无非是几册书,几幅肖像,古式的座钟,它的摆动似乎就是他们生命的脉搏……晨风峭厉,城里谁也没起来:护窗关着,街上空荡荡的。他们一声不出,只有老妈子在那里唠叨。耶南太太竭力想把最后一次见到的,使他回想起过去生活的形象,深深地刻在心上。

到了车站,他心里虽然很想买三等票,可是为了面子攸关,依旧买了二等;他受不了在认识他的两三个站员前面露出窘相。他急急忙忙扑入一间空的车厢,和孩子们躲起来。他们掩在窗帘后面,唯恐看到什么熟人的脸。可是一个人也没出现:他们动身的时候,城里的人都还不曾醒,车厢是空的;只有三四个乡下人,和几条把头伸在车栅上面悲鸣的牛。等了好久,才听到机车长啸一声,车身在朝雾中开始蠕动了。三个流浪者揭开窗帘,把脸贴在窗上,对着小城最后的瞧一眼。莪特式的塔尖在雾雰中隐约莫辨,山岗上都是干草堆,草地上盖着雪白的霜,冒着水汽:这已经是遥远的,梦中的风景,几乎不是现实的了。等到列车拐了弯,到岔道上走入另一条铁轨,所有的景色完全望不到了,再没被人瞧见的危险时,他们便忍不住了。耶南太太把手帕掩着嘴巴抽噎着。奥里维扑在母亲身上,把头枕着他的膝盖,淌着泪吻他的手。安多纳德坐在车厢那一头,向着窗子悄悄地哭着。每个人的哭有每个人的理由。耶南太太和奥里维只想着丢掉的一切。安多纳德却特别想到以后的遭遇:他埋怨自己不该这样,很愿意教自己浸在往事里……——但他瞻望前途是对的:他比母亲与兄弟把事情看得更准确,不像他们对巴黎有着种种的幻想。安多纳德自己也没料到将来的遭遇。他们从来没到过京城。耶南太太有个姊妹在巴黎,丈夫是个有钱的法官;他这番就预备去求他帮忙。同时他相信凭着孩子们所受的教育和天分——在这一点上他像所有的母亲一样估计错了,——不难在巴黎找个体面的职业维持生计。

一到巴黎,印象就很恶劣。在车站上,行李房的拥挤和出口处水泄不通的车马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天下着雨。找不到一辆车。他们走了很多路,沉重的包裹压得他们手臂酸痛,不得不在街中心停下,大有被车马压死或溅满一身污泥的危险。他们尽管招呼,没有一个车夫答应;后来终于有辆肮脏透顶的破车停了下来。他们把包裹递上去的时候,一卷被褥掉在泥浆里。车夫和扛衣箱的脚夫欺他们人地生疏,敲了一笔双倍的价钱,耶南太太给了车夫一个又坏又贵的旅馆的名字,那是内地客人下榻的地方,因为他们的祖父在三十年前住过,所以他们不管怎么不舒服还是到这儿来寄宿。他们在这里又被敲了一笔竹杠;人家推说是客满了,教他们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算了他们三个房间的钱。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想省一些,不到食堂去,只叫了一些简单的菜,结果是没吃饱而价钱一样的贵。他们刚到巴黎就大失所望。住旅馆的第一夜,挤在没有空气的屋子里怎么也睡不着觉:忽而热,忽而冷,不能呼吸;走廊里的脚声,关门声,电铃声,使他们时时刻刻的惊跳,车马和重货车的声响把他们头都胀疼了。他们跑到这可怕的城里来,茫无所措,只是吓坏了。

第二天,耶南太太赶到姊姊家去,姊姊在沃斯门大街上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他嘴里不说,心里却巴望人家在他们没解决困难以前请他们住到那边去。但第一次的招待就使他不敢再存什么希望。波依埃–特洛姆夫妇两个对于这家亲戚的破产大为愤慨。尤其是那个女的,唯恐受到牵连,妨害丈夫的前程;现在这个败落的家庭还要投上门来进一步的拖累他们,他更认为岂有此理了。做法官的丈夫也是一样想法,但他为人相当忠厚,要不是被妻子盯着,也许还乐于帮忙;可是他心里也愿意妻子那么办。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用着冷冰冰的态度招待他的姊妹;耶南太太不由得大吃一惊,勉强捺着傲气,明白说出处境的艰难和对波依埃家的希望。他们只做不听见,甚至也不留他们吃晚饭,却是非常客套的约耶南一家在周末去吃饭。而这还不是出之于波依埃太太之口,倒是那法官觉得妻子的态度教人太难堪了,想借此缓和一下:他装作很随和,但显而易见不十分真诚,并且很自私。——可怜耶南母子们回到旅馆,对这初次的访问简直不敢交换一下意见。

以后的几天,他们在巴黎奔东奔西,想找个公寓,爬着一层又一层的楼梯累死了。住得那么挤的军营式的屋子,肮脏的楼梯,没有阳光的房间,对于住惯内地大屋子的人格外显得凄惨。他们越来越觉得受压迫。走在街上,进铺子,上饭店,他们老是慌忙失措,受人愚弄。他们似乎有种触手成金的本领,想买的东西都是贵得惊人。他们笨拙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没有一点自卫的力量。

耶南太太尽管对姊妹已经不存奢望,但对那顿被请而还没去吃的饭,仍旧一厢情愿的抱着许多幻想。他们一边穿扮一边心中乱跳。人家对付他们的态度是把他们当做外客而不是至亲。——并且除了客套以外,主人也并没为这顿饭破费什么。孩子们见到了跟他们年纪相仿的表兄弟姊妹,也不比他们的父母更和气。衣着漂亮而卖弄风情的女孩子,拿出傲慢而有礼态度,装腔作势,跟他们胡扯一阵,使他们大为狼狈。男孩子因为陪着这些穷亲戚吃饭觉得受罪,尽量装出不高兴的模样。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直僵僵的坐在椅子里,仿佛老是在教训姊妹,连让菜的神气也是这样。波依埃–特洛姆先生说些无聊的话,免得人家提及正事。谈的无非是吃的东西,唯恐牵涉到什么亲切的与危险的题目。耶南太太鼓足勇气,想把话扯上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问题:波依埃–特洛姆太太却直截了当的用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把他打断了。他也就没勇气再说了。

饭后,他教女儿弹一会琴,显显本领。小姑娘又窘又不高兴,弹得坏极了。波依埃他们厌烦得要死,只等他弹完。波依埃太太含讥带讽的抿了抿嘴唇,望着自己的女儿;随后,因为音乐老是不完,便跟耶南太太谈些不相干的事。安多纳德完全搅糊涂了,不胜惊骇的发觉自己弹到某一段忽然又回到了头上去;既然没法解决,他便决定不再往下弹,痛快敲了头两个不准确而第三个完全错误的和弦停了下来。波依埃先生喊了声:“好极了!”马上叫人端咖啡来。

波依埃太太说他的女儿跟着比诺学琴[7]。而那位“跟比诺学琴的”小姐接着说:“你弹得很好,我的小乖乖……”然后问安多纳德是在哪儿学的。

大家继续谈天。客厅里的小古董跟主妇们的装束都谈完了。耶南太太再三的想:“是时候了,我应当说呀……”

想到这个,他身子都抽搐了。正当他迸足勇气,下了决心的时候,波依埃太太随便用着一种并不想表示歉意的口吻说,他们很抱歉,应当在九点半左右出门:为了一个不能改期的约会……耶南他们气恼之下,立刻起身预备走了。主人装作挽留的神气。可是过了一刻钟,有人打铃,仆役通报说是住在下层的邻居来了。波依埃跟妻子递了个眼色,急急忙忙和仆人咬了一会耳朵。波依埃含糊其辞的请耶南一家到隔壁屋里去坐。(他不愿意给朋友们知道有这门不名誉的亲戚在家。)他们被丢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孩子们对着这种羞辱大为愤慨。安多纳德眼中含着泪说要走了。母亲先还不答应,后来等得太久了,便也下了决心。他们走到穿堂,波依埃得到仆役通知,赶紧出来说几句俗套表示歉意,假装挽留他们,但显而易见巴不得他们快点走。他帮着他们穿大衣,笑容可掬的,忙着握手,低声说些好话,把他们连推带送的打发到门外。——回到旅馆,孩子们气得哭了。安多纳德跺着脚,发誓永远不再上这些人家里去的了。

耶南太太在植物园附近租了一个四层楼上的公寓。卧房临着一个黑洞洞的天井,四面是斑驳的高墙,餐室和客厅——(因为耶南太太一定要有个客厅)——临着一条嘈杂的街,整天有蒸汽街车和往伊佛莱公墓去的柩车走过。衣衫褴褛的意大利人,下流的孩子们,游手好闲的在路旁凳子上坐着,或是剧烈的争吵。为了这些喧闹的声音,没法开窗;傍晚从外边回来的时候,你必得在忙乱而发臭的人堆里挤,穿过一些泥泞而拥塞的街道,走过一家开在邻屋底层的下等酒店,门口站着些高大渴睡的姑娘,黄黄的头发,脸涂得像石膏一般,用着下流的目光盯着行人。

耶南一家仅有的一点儿钱消耗得很快。每天晚上,他们不胜忧急的发觉荷包的漏洞越来越大了。他们想法子撙节,可是不会:节约是种学问,倘使你不是从小习惯的话,就得靠多少年的磨炼去学。天生不知俭省的人而勉强求俭省,只是白费时间:只要遇到一个花钱的机会,他们就让步了;心里老是想:“等下次再省罢”;而要是偶然挣了或自以为挣了一些小钱的时候,又马上把这笔盈余花掉,结果是花费的比挣来的超过十倍。

过了几星期,耶南他们的财源都搅光了。耶南太太不得不把剩下的一点儿自尊心丢开,瞒着孩子去向波依埃借钱。他想法跟他在公事房里单独见面,求他在他们没有找到一个位置来解决生计之前,借一笔小款子。波依埃是个软心肠的,还相当讲人情,先用延宕的手段推诿了一番,终于让步了。在一时感情冲动而心不由主的情形之下,他居然借给他二百法郎,过后又立刻后悔,——尤其当他不得不告诉太太,而他对于丈夫的懦弱和姊妹的耍手段表示大为气恼的时候。

耶南母女天天在巴黎城中奔走,想谋个位置:耶南太太像内地有钱的布尔乔亚一样有种成见,认为除了所谓“自由职业”——大概是因为这种职业可以令人饿死,所以叫作自由——之外,任何旁的职业对他和他的儿女都有失身份。连家庭教师的位置,他都不愿意让女儿担任。在他心目中,只有公家的差事才不失体面。而要希望奥里维当个教员,先得设法完成他的教育。至于安多纳德,耶南太太很想替他在学校里谋个教职,或是进国立音乐院去得一个钢琴奖。但他所探问的学校有的是教员,资格都比他那个只有初级文凭的女儿强得多;至于音乐,那么得承认安多纳德的天分极其平常,多多少少比他优秀的人都还没法出头呢。他们发现巴黎逼着大大小小的人才为了生活作着可怕的斗争与无益的消耗。

两个孩子垂头丧气,甚至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平庸到极点;他们硬要自己相信这一点,并且向母亲证明。奥里维在内地中学里不费多大气力已经是数一数二的角色,到这儿却是被种种磨难搅昏了,把所有的聪明都吓跑了。人家把他送进一所中学,居然弄到一份助学金。但他初期的成绩恶劣之极,助学金被取消了。他自以为愚蠢无比。同时他又讨厌巴黎,讨厌那些熙熙攘攘的人,讨厌下流的同学,卑鄙的谈话,以及某些同伴向他所做的可耻的建议。他甚至没勇气对他们说出他的轻蔑,仅仅想到他们的堕落,就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他跟母亲与姊姊每天晚上作着热烈的祈祷,算是唯一的安慰。他们奔波了一天所碰到的失望与委屈,对于这些无邪的心简直是种污辱,彼此连谈都不敢谈起。但是和巴黎潜伏着的无神主义接触之下,奥里维的信心不知不觉的开始崩溃了,仿佛新刷的石灰一淋着雨就在墙上掉下来。他虽然继续信仰,但在他周围,上帝已经死了。

母亲与姊姊仍旧奔来奔去,一无结果。耶南太太又去看波依埃夫妇。他们为了摆脱他,给他找了两个位置:为耶南太太的是替一位往南方过冬的老太太当伴读;为安多纳德的是到住在乡下的法国西部人家当家庭教师,报酬都还不差。耶南太太可是拒绝了。除了他自己去服侍人家的屈辱以外,他更受不了的是他的女儿也要逼上这条路,并且还得跟他分离。不管他们如何不幸,而且正因为不幸,他们要苦守在一处。——波依埃太太听了这话大不高兴。他说一个人没法生活的时候,不能再挑剔。耶南太太忍不住责备他没心肝。波依埃太太就对于破产和耶南太太欠他的钱说了一大篇难听的话。赶到分手的时候,姊妹俩竟变了死冤家。一切的关系都断绝了。耶南太太一心一意只想把借的款子还清,可是办不到。

劳而无功的奔走还是继续着。耶南太太去访问本省的众议员和参议员,都是以前耶南常常帮忙的,结果到处碰到一副忘恩负义和自私自利的面孔。众议员对他的信置之不复,他上门去,仆人又回说不在家。参议员却用着一种教人受不了的怜惜的口吻提到他的处境,说都是“那该死的耶南”一手造成的,同时对他的自杀又说了许多难堪的话。耶南太太替丈夫辩护了几句,参议员回答说,他知道银行家不是欺诈,而是荒唐,说他是个饭桶,是个糊涂虫,什么事都自作聪明,不跟任何人商量,不听任何人的劝告。要是他只害了自己倒也罢了:那是他活该!可是,不说连累别人,光是把他的妻子儿女害到这步田地,丢下他们让他们自寻生路……那可只有耶南太太能够原谅他了,如果他是一个圣者的话,但他,参议员,他不是个圣者——(s,a,i,n,t)——只是个健全的人——(s,a,i,n)[8]——一个健全的,明理的,会思考的人,他可没有丝毫宽恕他的理由。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中自杀简直是混账到了极点。唯一可以替耶南辩护的理由,就是这桩事不能完全教他负责。讲到这儿,他向耶南太太道歉,说他对他丈夫的批评未免激烈了一些:而这是因为他对他表示同情的缘故;接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算做布施,——被他拒绝了。

他到一个大机关里去谋个职位,手段可十分笨拙,而且是有头无尾的。他迸足了勇气才奔走了一次,回来却垂头丧气,几天之内再没气力动弹;赶到他再去问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在教会方面也没能得到什么帮助,或是因为他们觉得无利可图,或是因为不愿意理睬一个家长从前是出名反对教会而现在身败名裂的家庭。耶南太太千辛万苦,好容易谋到一所修道院里教钢琴的职位,——极乏味而报酬极少的差事。为了多挣一些钱,他又在晚上替文件代办所做些抄写工作。可是人家对他很严。他的书法和疏忽,尽管用心还是要脱落字句,甚至整行的漏掉,——(他心里想着多少旁的事!)——使他受到很不客气的埋怨。他往往眼睛干涩作痛,四肢酸麻的做到半夜,而抄件还是要被退回来,那时他就失魂落魄的回家,整天的抽抽搭搭,不知道怎么办。他多年以前就有心脏病,经过这些磨难,病更加深了,使他有种种恐怖的预感。他有时很痛苦,透不过气来,仿佛要死过去了。他出门的时候身边老带着字条,写着自己的姓名住址,恐防会倒在路上。要是他死了,那怎么办呢?安多纳德尽量支持他,装出他本来没有的那种镇静的态度;他要母亲保养身体,让他去代替工作。可是耶南太太迸着最后一些傲气,无论如何不肯让女儿去受他所受的屈辱。

他尽管做得筋疲力尽,省吃俭用,仍是无济于事:挣的钱不够养活他们,非把留着的一些首饰变卖不可。而最糟的是这笔派了多少用途的钱,在耶南太太拿到手的当天就给偷去了。老是糊里糊涂的可怜的妇人,因为第二天是安多纳德的节日,想买件小小的礼物给他,顺路走进便宜百货公司。他把钱袋紧紧抓在手里,唯恐丢掉。为了要仔细看一件东西,他随手把钱袋往柜台上一放;过了一会儿想去拿回来,已经不见了。——这是最后一下的打击。

不多几天以后,八月将尽,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一股热腾腾的水汽重甸甸的罩在城上,耶南太太把一篇紧急的抄件送往文件代办所回来。因为过了晚饭时间,又想节省三个铜子的车钱而怕孩子们揪心,他赶路太急了些,走得非常疲倦。爬上四层楼,他已经不能开口,不能呼吸了。像这种模样的回家是常有的事,孩子们已经不以为意了。他硬撑着和他们马上吃饭。大家都为了天气太热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了些肉,喝了几口淡而无味的水。他们都不出声,一来没心思说话,二来特意让母亲歇一歇,——他们一齐望着窗子。

突然,耶南太太舞动着手,拼命抓着桌子,瞪着孩子,哼了几声,身子往下倒了。安多纳德和奥里维赶上去刚好把他扶住。他们俩发疯般叫着:“妈妈!我的小妈妈!”

可是他不回答。他们一下子没了主意。安多纳德抽搐着,紧紧搂着母亲,拥抱他,呼唤他。奥里维开着门大喊:“救命!”

看门女人爬上楼来,看到这个情形,便去找了个附近的医生。但医生到的时候,他已经完了。还算耶南太太的运气,死得这么快;可是他最后几秒钟看着自己死去,把孩子们孤零零的丢在苦海里的感触,谁又能知道呢?……

孩子们孤零零的受着惨祸的惊恐,孤零零的哭着,孤零零的料理可怕的后事。看门女人心地很好,帮了他们一点忙;耶南太太教课的修道院方面,只冷冷的说了几句惋惜的话。

母亲刚死的时期,两人简直是绝望到无可形容。但使他们得救的便是这过度的绝望,因为奥里维抽风抽得很厉害,使安多纳德只想着兄弟,把自身的痛苦忘了一部分;而他的深切的友爱也感动了奥里维,不至于因痛苦而有什么危险的冲动。两人拥抱着,坐在亡母的灵床旁边,在守夜灯的微弱的光线之下,奥里维喃喃的说应当死,两人一同死,立刻就死;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窗口。安多纳德也有这种可怕的愿望;但他还是拼命的挣扎,要活下去……

“活着有什么用呢?”

“为了他呀,”安多纳德指着母亲,“他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你想想罢……他为我们受了多少罪,我们不能使他再受一桩最苦的苦难:看到我们穷途潦倒的惨死……”他又接着很兴奋地说:“……啊!而且一个人不应该这样畏缩!我不愿意!我要反抗!我一定要你有一天能够幸福!”

“永远不会的了!”

“会的,你将来会幸福的。我们受的苦难太多了。物极必反,不会老是苦下去的。你能打出一条路来,你能有个家庭,你会幸福,我一定要你这样,我一定要!”

“怎么过活呢?咱们永远不能……”

“一定能够的。怎么办吗?先得撑到你能够谋生的时候。一切都归我负责。你瞧着罢,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妈妈让我做的话,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么呢?我不愿意你干屈辱的事。并且你也不能……”

“怎么不能?……靠自己的工作糊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么屈辱!你别操心,我求你!你瞧着罢,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你将来会幸福的,咱们都会幸福的,奥里维,母亲也要为了我们而高兴呢……”

跟在母亲灵柩后边的只有两个孩子。他们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这一份人家在他们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对母亲多么狠心,连他的死也是他们促成的。看门女人问他们可有别的亲属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一个也没有。”

在空荡荡的墓穴前面,他们手牵着手祷告。他们在绝望中逞着傲气,宁愿孤独而不愿意看到那些无情而虚伪的亲戚。——两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们挤来挤去的都是一般对于他们的丧事,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命漠不关心而只有语言相同的群众。安多纳德让奥里维搀着手臂。

他们在同一所屋子里换了最高层的一个极小的公寓。——只有两间顶楼底下的卧室,一间给他们作餐室用的极小的穿堂,和一间像壁橱般大的厨房。换一个区域,他们或许能找到比较好一些的住所,但在这儿他们觉得仍旧跟亡母在一起。看门女人对他们很表同情;可是不久他也管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理会他们了。屋子里没有一个房客认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住在旁边的是谁。

修道院居然答应安多纳德接替他母亲教琴。他还想找些别的教课的事。他唯一的念头是教养弟弟,直到他进高等师范为止。这计划是他独自决定的,他研究高师的课程,到处打听,也征求奥里维的意见,——可是他毫无意见,他已经为他选择好了。一朝进了高师,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达到这一步不可,无论如何都得活到那个时候。那不过是五六个辛苦的年头:一定能撑到的。这个意念给了安多纳德很大的勇气,使他整个身心都振作起来。他明白看到摆在他前面的是孤独艰苦的生活,唯有靠着“超拔兄弟”的热情才能捱受的。他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弟幸福!……这个还没足十八岁的轻佻而温柔的姑娘,被他那英勇的决心改变了:他心中藏着一股献身的热诚和奋斗的傲气,不但谁都没想到,连他自己也没料到。女子在这个烦闷的年龄,有如万物骚动的初春,爱的力量充塞着整个身心,像一条潜藏的溪水在泥土下面流着,把它包裹,浸润,永远和它在一起纠缠;同时爱情也能化为种种形式,它只想献身给别人,给人家做养料: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了,它的无邪与深刻的肉感准备随时蜕化为牺牲。爱情使安多纳德作了友爱的俘虏。

他的弟弟因为没有这样的热情,精神上就没有这种依傍。并且那是人家献身于他而非他献身于人,——这当然更方便更甜蜜,只要你是爱那个为你牺牲的人的。可是相反,他眼看姊姊为了他而筋疲力尽,心里非常难过。他回答说:“啊!好孩子!……难道你不看见我就靠这个生活吗?要没有你给我的辛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很明白这个。处在安多纳德的地位,他也会把这种甘心情愿的劳苦看得很重的;但人家为了自己而受罪,他的傲气与心灵就大为痛苦了。并且,一个像他这样懦弱的人,要负起别人强迫他担负的责任,非成功不可的责任,——既然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孤注一掷,——真是多么沉重啊!想到这点,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的鼓起勇气,反而有时弄得垂头丧气。可是他逼着他无论如何要挣扎,要工作,要生存:那是他没有姊姊的督促决计办不到的。他大有甘心战败的倾向——也许还有自杀的倾向;——要不是姊姊硬要他奋发有为,追求幸福的话,或许他早已完了。他因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而很苦闷;但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经历一个转变的年龄:在此可怕的时期,成千累万的青年都因为一时糊涂,被两三年的疯狂把一生断送了。倘若他有胡思乱想的时间,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荡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的时候,病态的幻想,对生活,对巴黎,对那些挤在一块儿腐化的千千万万的生灵的厌恶,就来占据他的心灵。可是一看到姊姊,噩梦就醒了;既然他为了他而活着,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将来也就会幸福了,虽然自己并不求幸福……

这样,他们的生活就靠一股热烈的信仰,而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愿促成的。两个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倾向着独一无二的目标,就是奥里维的成功。任何工作任何屈辱,安多纳德都能忍受:他当着家庭教师,差不多被人看作仆役,像老妈子一样的带学生去散步,在街上闲荡几小时,名目是教他们学德文。这些精神的痛苦与肉体的疲劳,使他的傲气和对兄弟的友爱都得到一种安慰。

他筋疲力尽的回家,还得照管奥里维。他白天在中学里寄一顿中饭,到傍晚才回来。他在煤气灶上或酒精灯上预备晚饭。奥里维从来不觉得肚子饿,对什么都没胃口,尤其是肉类;只能强迫他吃一点,或是想法替他做些心爱的菜;而可怜的安多纳德又不是个高明的厨娘!他花尽了气力,结果只听到兄弟说他的烹调不堪入口。一般笨拙的青年主妇,因为不善烹饪常常使生活暗中受到影响,连睡觉都睡不好,——只要对着炉灶不声不响的失望了多少次,才能懂得一些做菜的诀窍。

吃过晚饭,他把少数的碗盏洗完了,——(他要帮他,他可不许,)——便像慈母一样的监督兄弟的功课。他教他背书,查看他的卷子,甚至也帮他准备,可老是留着神,不让这多疑的家伙生气。他们坐在一张独一无二的桌子,吃饭与写字两用的桌子旁边:他做他的功课,他不是缝东西,便是抄写文件;等他睡了,再替他整理衣服或做自己的活儿。

虽然生计这样艰难,他们还是决定把所能积蓄起来的一些钱先去偿还母亲欠波依埃家的债。那并非因为波依埃他们是怎么凶恶的债主:他们已经无声无臭,再也不想到那笔他们认为丢定了的钱了;并且能够花这个代价摆脱了拖累人的亲戚,他们也很高兴。可是两个孩子的傲气与孝心,觉得母亲对他们瞧不起的人有所负欠是很难过的。他们尽量的节省:在娱乐上,衣着上,食物上,省下钱来,想积成二百法郎,——那对他们是一个了不得的大数目。安多纳德想由他一个人来熬苦。但兄弟一朝看出了他的用意,无论如何要跟他采取一致行动。他们为了这件事含辛茹苦,赶到每天能积下几个铜子,两人就很快活了。

节衣缩食,一个钱一个钱的省着,三年之中居然积满了那个数目。那真是他们极大的喜悦……一天晚上,安多纳德跑到波依埃家去。他们对他很不客气,以为他又要来干求了,便先下手为强,冷冷的责备他不通消息,连母亲的死讯也不报告,只要用到他们的时候才来。他打断了他们的话,说他并没意思打搅他们,只是来偿还以前的债务的;说罢他把两张钞票放在桌上,要求给他一张收据。他们的态度马上变了,假装不愿意收那笔钱,对他突然之间亲热起来,很像一个债主看见几年以前的债务人,把他早已置之脑后的欠款给送了来。他们探问姊弟两个住在哪儿,怎么过活的。他不回答这些问题,只催着要收据,说有事在身,不能多留;然后他冷冷的行了礼,走了。波依埃夫妇看到这个女孩子的忘恩负义不由得气坏了。

这桩心事放下了,安多纳德依旧过着同样清苦的生活,但如今是为奥里维了。唯恐他知道,他瞒得更紧。他舍不得穿着,有时甚至于饿着肚子省下钱来,花在兄弟的装饰上,娱乐上,使他的生活有些调剂,能不时到音乐会去或歌剧院去,——那是奥里维最大的快乐。他很不愿意自个儿去,但他自会想出种种不去的借口来减轻他的不安;他推说身子累了,不想出去,或竟说不喜欢去。他明明知道这都是为了爱他而扯的谎;可是小孩子的自私心理占了上风,便独自上戏院去了,一到那儿却又难过起来;他一边看戏,一边老在心里嘀咕:乐趣都给破坏了。有一个星期日,他打发他上夏德莱戏院去听音乐,过了半小时他回来了,告诉姊姊说走到圣·米希桥就没有再走的勇气:他对音乐会已经不感兴趣;不跟他一块儿享受,他太痛苦了。安多纳德听了非常安慰,虽然兄弟为他而牺牲了星期日的消遣使他很遗憾。但奥里维并不后悔:他回到家中看见姊姊脸上快乐的光彩,那是他掩饰不了的,就觉得比听到世界上最美的音乐还要愉快。那天下午,他们面对面坐在窗子旁边,他拿着书,他拿着活计,但一个并不看书,一个也并不做活,只谈着些对他们毫不相干的废话。这样甜蜜的星期日,他们还从来不曾有过;姊弟俩决定以后再不为了音乐会而分离了:要他们独自享乐是决计办不到的。

他暗中省下的钱居然能够替奥里维租一架钢琴,使他喜出望外;而且以租赁的方式,过了若干年月,那架琴可以完全归他们所有。这样他又平空添了一个沉重的担子。到期应付的款子对他简直是个噩梦;为了张罗这笔钱,他把身子都磨坏了。但这桩傻事为他们添了不知多少幸福。

在这个艰苦的生涯中,音乐好比他们的天堂。他们沉浸在里头,把世界上其余的一切都给忘了。但那也不是没有危险的。音乐是现代许多强烈的溶解剂的一种。那种像暖室般催眠的气氛,或是像秋天般刺激神经的情调,往往使感官过于兴奋而意志消沉。但对于像安多纳德那样操劳过度而没有一点乐趣的人,音乐的确能使他松动一下。毫无休息的忙了一个星期,音乐会可以说是唯一的安慰。两人就靠着怀念过去的音乐会与企望下次的音乐会过活,靠着那超乎时间,远离巴黎的两三个钟点过活。他们冒着雨雪风寒,在场外紧紧地偎倚着,心中还怕买不到座位,等了许多时间才挤入戏院,坐上又窄又黑的位置,在喧哗嘈杂的人海中迷失了。他们窒息着,被人紧挤着,又热又不舒服,难受到极点;——可是他们多快乐,为自己的快乐而快乐,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为了觉得贝多芬与华葛耐伟大的心灵中所奔泻的光、力、爱,也在自己心中奔泻而快乐,为了看到兄弟或姊姊那张困倦与早经忧患而变得苍白的脸突然闪出点光辉而快乐。安多纳德四肢无力,软瘫了,好像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一样,他蹲在甜美温暖的窝里悄悄地哭了。奥里维握着他的手。谁也没注意他们。但在阴暗的大厅里,躲在音乐的慈爱的翅膀底下的,受伤的心灵何止他们两个呢。

安多纳德还有宗教支持。他很诚心,每天做着长久而热烈的祷告,每星期日去望弥撒。他遭了横祸,却始终相信基督的爱,相信他跟你一起受苦,将来有一天会安慰你。可是他精神上和死者的关系比和神明的关系更加密切,他受到磨难的时候总想到他们。但他理性很强,独往独来,跟旁的旧教徒不相往还;他们对他也不大好,认为他有邪气,差不多是自由思想者,或正在往这条路上去;因为依着纯粹法国女孩子的性格,他绝不肯放弃他自由的判断:他的信仰是为了爱,而非为了像下贱的牲畜一般服从。

奥里维可不再信仰了。从初到巴黎的几个月起,他的信心就慢慢地开始瓦解,终于完全崩溃。他因之大为痛苦,因为只有强者或俗物才能没有信仰,而他既不够强,也不够俗,所以经过好几次剧烈的苦闷。他的心依旧保持着神秘的气息;虽没有了信仰,跟他的思想最接近的究竟还是姊姊的思想。他们俩都生活在宗教气氛里。分离了整整一天之后,晚上回到家里,狭小的寓所对他们无异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托庇所,尽管又冷又寒酸,可是纯洁的。在这儿,他们觉得跟巴黎的腐败气息完全隔离了……

他们不大谈到自己所做的事:一个人筋疲力尽的回来,再没心思把好容易挨过的一天重新温一遍。他们本能的想忘掉白天的情形。尤其在刚回家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吃着晚饭,尽量避免彼此问询,只用眼睛来打招呼,有时一顿饭吃完了也没交换一句话。奥里维对着饭菜发呆,像小时候一样。安多纳德便温柔的摩着他的手,微笑着说:“喂,拿出点勇气来!”

他就笑了笑,赶紧吃饭。整个晚餐的时间,谁都不想开口。他们极需要静默。只要休息够了,被对方体贴入微的爱渗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污辱淡忘了,他们话才多一些。

然后奥里维开始弹琴。安多纳德早已戒掉这个习惯,让他独自享受: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消遣,而他也尽量的借此陶醉。他在音乐方面很有天分:近于女性的气质,生来是为爱人家而不是为创造事业的性格,很能够和他弹的音乐在精神上打成一片,把细腻的层次都很忠实很热烈的表现出来,——至少在他软弱的手臂和短促的呼吸所容许的范围以内,因为像《德利斯当》或贝多芬后期的朔拿大那样的作品,他没有气力对付。所以他更喜欢弹莫扎尔德和葛吕克的音乐,而那也是他最喜爱的。

有时他也唱歌,都是极简单的古老的调子。他的女中音嗓子,好像蒙着一层什么,调门低而微弱。他非常胆小,绝对不敢在别人面前唱,便是对奥里维也不免喉咙梗塞。他最喜欢贝多芬用苏格兰歌词谱成的一个曲子,叫作《忠实的琼尼》,极幽静而骨子里又极温柔的作品……就像他的为人。奥里维每次听了都禁不住要流泪。

他更喜欢听兄弟弹琴。他要把杂务赶紧做完,一方面开着厨房门,想听到奥里维的琴声;但不管他怎么小心,他老是抱怨他安放碗盏的声响。于是他把门关上,等到收拾完了,才来坐在一张矮凳上,并不靠近钢琴,他弹琴的时候有人靠近就会受不了,而是在壁炉前面,像一头小猫那样蹲着,背对着琴,眼睛瞅着壁炉内金黄的火舌在炭团上静静地吞吐,想着过去的种种,出神了。敲了九点,他得鼓着勇气提醒奥里维时间已到。要使他从幻想之中醒过来,要使他自己脱离缥缈的梦境,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奥里维晚上还有功课,并且又不宜于睡得太迟。他并不立刻听从,音乐完了以后,还要经过相当的时间才能工作。他的思想在别处飘浮,往往九点半过了还没有走出云雾。安多纳德坐在桌子对面做着活儿,明明知道他一事不做,可不敢多瞧他,免得露出监督的神气使他不耐烦。

他正在经历青春的转变时期,幸福的时期,——喜欢过着懒洋洋的日子。额角长得很清秀;眼睛像女孩子的,放荡,天真,周围时常有个黑圈;一张阔大的嘴巴,嘴唇有点虚肿,挂着一副讥讽的,含糊的,心不在焉的,顽皮的笑容;过于浓密的头发直掉到眼前,在脑后的差不多像发髻一样,还有一簇挺倔强的在那里高耸着;一条宽松的领带挂在脖子里,——(姊姊可是每天早上替他扣得好好的);——上衣的纽扣是留不住的,虽然姊姊忙着替他缝上去;衬衣不用袖套;一双大手,腕部的骨头突得很出。他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爱舒服的神气,愣头傻脑的老半天望着天空,眼睛骨碌碌的把安多纳德屋里的东西一样样的瞧过来,——书桌是放在他屋里的,——瞧着小铁床和挂在床高头的象牙十字架,——瞧着父亲母亲的肖像,——瞧着一张旧照片,上面是故乡的钟楼与小河。等到眼睛转到姊姊身上,看他不声不响做着活儿,脸色那么苍白,他突然觉得他非常可怜而对自己非常恼恨,认为不应该闲荡,便振作精神,赶紧做他的功课,想找补那个损失的时间。

逢到放假的日子,他就看书。姊弟两人各看各的。虽然他们这样相爱。还是不能高声的一同念一本书。那会使他们觉得亵渎的。他们以为一册美妙的书是一桩秘密,只应当在静寂的心头细细地体会。遇到特别美的地方,他们就递给对方,指着那一节说:“你念罢!”

于是,一个念着的时候,另外一个已经念过的就睁着明亮的眼睛,瞧对方脸上的表情,跟他一同吟味。

他们往往对着书本不念:只顾把肘子撑在桌上谈天。越是夜深,他们越需要互相倾吐,而且心里的话也更容易说出来。奥里维抑郁不欢,老是需要把痛苦倾倒在另外一个人的心里,减轻一些自己的痛苦。他没有自信。安多纳德得给他勇气,帮助他对他自己斗争,而那是永无穷尽的,一天都免不了的斗争。奥里维说些悲苦的泄气话,说过以后觉得轻松了,可没想到这些话会不会压在姊姊心上。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消磨了他的勇气,把他的疑虑给了他。安多纳德面上绝对不露出来,天生是勇敢而快活的性格,他仍旧装作很高兴,其实他的快乐早已没有了。他有时困倦之极,受不了自我牺牲的生活。他排斥这种思想,也不愿意加以分析,但免不了受到影响。唯一的依傍是祈祷,除非在心灵枯竭的时候连祈祷都不可能,——这也是常有的事。那时他又烦躁又惶愧,只能不声不响的等待上帝的恩宠。这些苦闷,奥里维是从来没想到的。安多纳德往往借端躲开,或是关在自己屋里,等烦闷过去以后再出现;出现的时候他抱着隐痛,堆着笑容,比以前更温柔了,仿佛为了刚才的痛苦而不好意思。

他们的卧室是相连的。两张床靠在同一堵墙上:他们可以隔着墙低声谈话。睡不着的时候,两人便轻轻的敲着壁,问:“你睡熟没有?我睡不着啊。”

姊弟之间只隔着这么薄薄的一堵壁,仿佛是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朋友。但由于一种本能的根深蒂固的贞节观念,——两间屋子的门在夜里总是关严的,除非奥里维病了,而那也是常有的事。

他虚弱的身体并没好转,反而愈来愈坏,老是不舒服:不是喉头,便是胸部,不是头部,就是心脏;极轻微的感冒在他也能变成支气管炎;他害过猩红热,差点儿死掉;平时他也有种种重病的奇特的征象,幸而没发作;肺部与心部常有几处作痛。有一天医生说他很有心囊炎或肺炎的可能;随后他们去请教一个著名的专科医生,又证实了那个疑惧。结果却太平无事。他的病其实是在神经方面,会变出许多出人意料的病象;慌张了几天,事情居然过去了,但把安多纳德折磨得太厉害了。为了忧急,他多少夜睡不着觉,常常起来到兄弟房门口去听他的呼吸,心惊胆战,以为他要死了,是的,他知道他必死无疑了:于是他浑身颤抖的跳起来,合着手,紧紧地握着,抽搐着,堵着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噢,天啊!天啊!别把他带走啊!不,不,——你不能这样做!——我求你,求你!……噢!好妈妈!救救我啊!救救他,救他一命呀!……”

他全身都紧张了。

“啊!已经做了这么些,他快要成功,快要幸福的时候,难道要半路上倒下来吗?不,不,那是不行的,那太残忍了……”

奥里维紧跟着又使他担心别的事。

他像他一样老实,但意志薄弱,思想太自由,太复杂,对于明知道不正当的事,不免有些心摇意乱,抱着怀疑而宽容的态度,并且他抵抗不了肉欲的诱惑。安多纳德那么纯洁,一向不知道兄弟的心理变化。有一天他突然发觉了。

奥里维以为他不在家。往常他那时是在外边教课的;这一天正要出门的时候,接到了学生的请假信,他心里很快慰,虽然微薄的收入又少了几个法郎。他疲乏已极,躺在床上,觉得能于心无愧的休息一天很高兴。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带着一个同学坐在隔壁屋里谈天。他们的话,句句都可以听到;他们以为没有旁人,便一点没有顾忌。安多纳德听着兄弟快乐的声音,自个儿微微笑着。过了一会,他忽然沉下脸来,身上的血都停止了。他们非常下流的说着脏话,似乎说得津津有味。他听见奥里维,他的小奥里维笑着;他也听见他认为无邪的嘴里说出许多淫猥的话,把他气得身子都凉了,心里的痛苦简直没法形容。他们娓娓不倦的谈了好久,而他也禁不住要听着。临了,他们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安多纳德一个人。于是他哭了,觉得心中有些东西死了;理想中的兄弟的形象,——他的小乖乖的形象,——给污辱了:那为他真是致命的痛苦。但两人晚上相见的时候,他一字不提。他看出他哭过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懂姊姊为什么对他改变态度。他直过了相当的时间才恢复常态。

但他给姊姊最痛苦的打击是他有一回终夜不归。他整夜的等着。那不但是他纯洁的道德受了伤害,而且他心灵最神秘最隐密的地方也深感痛苦,——那儿颇有些可怕的情绪活动,但他特意蒙上一层幕,不让自己看到。

在奥里维方面,他主要是为争取自己的独立。他早上回来,打算只要姊姊有一言半语的埋怨,就老实不客气顶回去。他提着脚尖溜进屋子,怕把他惊醒。但他早已站在那儿等着,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而易见是哭过了。他非但不责备他,反而不声不响的照料他的事,端整早点,预备他吃了上学。他看他一言不发,只是非常丧气,所有的举止态度就等于一场责备:那时他可支持不住了,扑在他膝下,把头藏在他的裙子里。姊弟俩一齐哭了。他万分羞愧,对着外边所过的一夜深表厌恶,觉得自己堕落了。他想开口,他却用手掩着他的嘴巴;他便吻着他的手。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彼此心里已经很了解。奥里维发誓要成为姊姊所希望的人物。可是安多纳德不能把心头的创伤忘得那么快;他像个大病初愈的人,还得相当时日才能复原。他们的关系有点儿不大自然。他的友爱始终很热烈,但是在兄弟心中看到了一些完全陌生而为他害怕的成分。

奥里维的变化所以使他格外惊骇,因为同时他还受着某些男人追逐。他傍晚回家,尤其是晚饭以后不得不去领取或送回抄件的时候,常常给人盯着,听到粗野的游辞,使他痛苦得难以忍受。只要能带着兄弟同走,他就以强迫他散步为名把他带着;可是他不大愿意,而他也不敢坚持,不愿意妨害他的工作。他的童贞的,古板的脾气,和这些风俗格格不入。夜晚的巴黎对他好比一个森林,有许多妖形怪状的野兽侵袭他;一想到要走出自己的家,他心里就发颤。可是非出去不可。他不知道怎么对付,老是发急。而一转念间想到他的小奥里维也将要——或者已经——跟那些男人一样追着女人的时候,他回到家里简直没勇气伸出手来跟他招呼。他对于他有这种反感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他长得并不怎么美,却很有点儿迷人的力量,能够吸引人家,虽然他绝对没有什么勾引人的动作。衣服极朴素,差不多老戴着孝,个子不甚高大,很窈窕,表情很细腻,不大出声,只悄悄地在人堆里穿过,唯恐引人注目,但那双困倦而温柔的眼睛,那张小小的、模样那么清秀的嘴巴,自有一种深邃的韵味,惹人注意。有时他发觉自己讨人喜欢,不禁有些惶愧,——可是心里也很高兴……一颗能能感到别人好意的、平静的心中,不自觉的会有多少可爱而贞节的风韵,谁能指点出来呢?那只在一些笨拙的动作,羞怯的躲躲闪闪的目光上有所表现;而这些又是多么好玩多么动人。惶乱的表情更增加了他的魅力。人家的欲念被他挑动了;既然他是一个清寒的没人保护的女孩子,别人也就毫无顾忌地对他明说了。

他有时到一般有钱的犹太人集会的拿端夫妇家去走动,那是他在教书的一个人家——拿端的朋友——认识的;他虽然那么孤僻,也不免去参加了两三次夜会。亚尔弗莱·拿端先生是巴黎的一个名教授,了不起的学者,同时又是个交际家,极有学问,也极其浮华,这种古怪的混合的人品在犹太社会中是常见的。而真实的好意与浮华的作风也在拿端太太心中占着相等的地位。夫妇俩都对安多纳德表示亲热的、真诚的、但有些间歇性的好感。——安多纳德在犹太人中例比在旧教徒中得到更多的同情。固然他们缺点很多,但有一个很大的长处,而且是最重要的,就是富于生命力,富于人性;只要是有人性有生机的,他们无不关切。即使他们缺乏真正的热烈的同情,也永远有种好奇心,使他们肯探访一般比较有价值的心灵跟思想,不管那心灵和思想跟他们的如何不同。一般的说,他们并不怎么出力去帮助别人,因为同时感到兴趣的事太多了,而且尽管自称为洒脱,其实他们对世俗的虚荣比谁都更留恋。但他们至少做了些事,而那在麻木不仁的现代社会里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们在社会上是行动的酵母,生命的原动力。——安多纳德在旧教徒中受尽了冷淡以后,看到拿端家对他的关切,不管怎么浮泛,也很感动。拿端太太约略看到了安多纳德笃于友爱的生活,对于他的仪表与操守的可爱都很赏识;他自命要做他的保护人。他没有儿女,但很喜欢年轻人,常常招待他们,再三约安多纳德上他家去,要他放弃那种孤独生活,找点儿消遣。他不难猜到安多纳德的孤僻一部分是由于境况不好,便有心拿些美丽的衣饰送给他,被高傲的安多纳德谢绝了;但这位恳切的保护人自有方法强迫他接受些小小的礼物,投合那无邪的女性的虚荣心。安多纳德又感激又惶愧,每隔许多时候,勉强去参加一次拿端太太家的夜会;因为年轻,他终于也觉得很愉快。

但在那个来往的人很杂而年轻人很多的场所,拿端太太所提拔的贫寒而美丽的女孩子,立刻成为两三个油滑少年的目标,以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手。他们想利用他的羞怯来进攻,甚至彼此拿他赌东道。

终于他收到几封匿名信,——更准确的说是造了一个高贵的假名的信——先是热烈的情书,措辞迫切,把约会都定下了;接着又很快地来了几封更放肆的信威吓他,随后又来了信口谩骂与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写他身体上的某些部分,说出下流淫猥的话,写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纳德的天真,恐吓他倘使不去赴约就要教他当众出丑。安多纳德因为招惹了这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他身心清白的骄傲也大大的受了伤害。他不知道怎么摆脱,同时又不愿意告诉兄弟,免得他伤心而把事情搞得更严重。但他也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向警察署告发吧,他又不愿意,怕事情张扬出去。然而无论如何得把它结束。他觉得光是不理不睬并不能保卫自己,那个坏蛋一定还要纠缠不清,不发现危险绝不会罢休。

随后又来了一封最后通牒式的信,限他第二天到卢森堡美术馆去相会。他去了。——绞尽脑汁想过之后,他相信这个磨难他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见的。有一封信里隐隐约约提到的事就是在那边发生的。于是他要求拿端太太帮他一次忙,坐着车陪他到美术馆,请拿端太太在车上等着。到时,他进去了。在指定的图画前面,那坏蛋得意扬扬的走过来,装得非常殷勤的跟他谈话。他不声不响的直瞪着他。他把一套话说完了,又涎着脸问他为什么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回答说:

“我在看一个没骨头的人怎样欺侮女人。”

对方听了这话毫不在意,反而装作亲狎的神气。他又说:

“你拿当众出丑的话威吓我。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你怎么样?”

他气得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很高,表示他预备教人注意。旁边的人已经在瞧他们了。他觉得什么都吓不倒他,便放低了声音。他最后一次又叫了声:

“哼,你这个没骨头的男人!”

说完了,他掉过身子就走。

他不愿意露出认输的神气,便跟着他走出美术馆。他竟自走向等着的车子,突然打开车门。背后那个男子劈面撞见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马上叫着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时手足无措,赶紧溜了。

安多纳德没有办法,只得把事情讲给这位女朋友听。但他只讲了个大概,因为他极不愿意把伤害他的贞节的痛苦告诉一个外人。拿端太太埋怨他没有早通知他。安多纳德要求他对谁都别提。事情就至此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着对那个坏蛋下逐客令;因为从此他没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时,安多纳德另外有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伤心事。

有个很规矩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在远东当领事,回国来过几个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纳德,爱上了他。那次的会见是拿端太太瞒着安多纳德预先安排好的,因为他一厢情愿要替这位年轻朋友做媒。他是犹太人,长得并不好看;头有点儿秃了,背有点儿驼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态度很亲切。因为自己也受过痛苦而很能够同情别人。安多纳德已经没有当年才子佳人的梦,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么回事了;如今他认为生活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每天都得来过一次,永远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复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挣来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间前功尽弃。他觉得倘使能够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躺一会,跟他共尝甘苦,由他来守望而让自己闭一会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他知道这都是梦想,可还没有勇气完全丢开这个梦。他心里很明白,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在他那个社会里是毫无希望的。法国老派的布尔乔亚在婚姻上看重金钱是世界闻名的。这种贪心,便是犹太人也有所不及。犹太人中有钱的青年娶一个贫寒的姑娘,或有钱的少女热烈的追求一个聪明的男子,都不算什么稀罕的事。但在内地信奉旧教的法国布尔乔亚中间,所谓婚姻无非是追求金钱。而那些可怜虫又干些什么呢?他们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觉,——节省。安多纳德认识这般人,那是从小见惯的。他戴了富贵的眼镜见过他们,也戴了贫穷的眼镜见过他们,已经对他们不存什么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他求婚使他有点喜出望外。他先是并不爱他,后来却是慢慢地对他有种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温情。倘不是要跟他到远地方去,把弟弟丢下的话,他早就应允的了。但在那种条件之下,他拒绝了。那朋友虽然懂得他的拒绝是由于极高尚的理由,心里仍旧不能原谅他:他知道爱人有那些德行是极可贵的,但爱情的自私要爱人把这些德行也为自己牺牲。他便不再见他,动身之后也不再和他通信,音讯杳然的过了五六个月,——忽然有一天寄给他一张喜柬,原来他跟另外一个女子结婚了。

那对安多纳德是桩极大的伤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他唯有把自己的悲苦献给上帝;他硬要相信,因为忘了自己唯一的使命是献身给兄弟,所以应当受此惩罚。从此他就更一心一意的照顾兄弟。

他完全退出了社会,不再上拿端家去。自从他谢绝了那桩婚事以后,他们就对他很冷淡:他们也不承认他的理由。拿端太太断定这桩婚姻一定成功,将来也一定很圆满,此刻因安多纳德的缘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认为安多纳德的顾虑当然是极有义气,但感伤色彩太浓了;所以他马上不再关心这位小朋友。他只知道帮助人家,不问人家同意不同意;这种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个对象,让他能暂时发泄那关切与照拂人的感情。

奥里维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页痛苦的罗曼史。他是个多情的,轻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过活。虽然他精神很活泼可爱,心也和安多纳德的一样温柔,但你要在什么事情上依靠他是没有把握的。他可以为了矛盾,消沉,闲荡,或是单相思而浪费几个月的精力。他常常想着一些俊俏的脸蛋,在什么交际场中见过一面而完全没注意到他的风骚的姑娘。他也能为了一段文字,一首诗,一阕音乐而出神,几个月的浸在里头,把正课都荒废了。非要有人时时刻刻的监督他不可,而且还得留神,不能使他发觉而着恼。他发起脾气来一向很可怕,会极度的紧张,精神上失掉平衡,浑身发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现象。医生并不把这种危险瞒着安多纳德。这株本来就很软弱的植物,从内地移植到巴黎之后,极需要清新的空气与美好的阳光。那可是安多纳德不能供给的。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不能在假期中离开巴黎。至于假期以外的时间,两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经困倦不堪,除掉赴音乐会,再没心思出门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纳德仍旧打起精神把奥里维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但林中全是一对对粗声大气的男女,音乐咖啡馆的歌曲,油腻的纸张:这当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净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时候,又得坐着闷人的、低矮的、狭窄的、黑洞洞的郊区火车,满是笑声、歌声、粗野的谈话、难闻的气息和烟草的味道。安多纳德与奥里维都是没有平民气质的,回到家中只觉得厌恶,丧气。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以后别再作这种散步;而安多纳德在某个时期内也没有这勇气了。但过了一晌,他还是要去,以为对于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虽然他自己比奥里维更讨厌这种散步。每次新的尝试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奥里维便狠狠的向他抱怨。结果两人只能关在闷塞的城里,对着牢狱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学的最后一年到了。学期终了便是高等师范的入学考试。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安多纳德已经累到极点。他预测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学里大家认为他是最优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员都称赞他的功课和聪明,唯一的缺点是思想没有纪律,不能按照计划做事。可是压在奥里维肩上的责任使他心慌意乱,考期近了,应付考试的能力越来越低了。一方面是极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胆小得近乎病态:这种种早就使他像瘫痪了一样。想到要当着大众站在许多考试委员前面,他就不由得浑身发抖。他永远受着胆小的累,轮到在教室里开口就脸红耳赤,喉咙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唤到他名字的时候答应一声。倘使无意中问他什么话,他倒还容易回答;要是预先知道要受到考问,他简直会吓昏的:一刻不停在那里胡思乱想的脑子,把将要临到的情形连细节都想象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纠缠不清。他差不多没有一次考试不是至少考过两次的:因为考试以前的几夜,在梦中已经考过几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没法应付真正的考试。

然而他还到不了那个使他在夜里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试[9]。笔试的时候,一个关于哲学的题目,在平时他是很能发挥的,不料那天六个钟点之内竟写不上两页。最初几小时他脑子里空空如也,一点儿思想都没有,仿佛给一座漆黑的墙堵塞了。到最后一小时,那堵墙溶解了,墙缝里居然透出几道光来。他这才写了很美的几行,可是篇幅不够教人把他评定等第。安多纳德看他那样狼狈,料他没希望了,于是也跟他一样的垂头丧气,只是面上不露出来。并且他便是到了绝望的局面,也还能抱着无穷的希望。

奥里维落选了。

他懊丧到了极点。安多纳德勉强笑着,仿佛事情并不严重;但他的嘴唇在发抖。他安慰弟弟,说那是运气不好,容易补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还可以高一些。他可没有说,为了他,他这一年是应该考上的,他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撑一年了。但他非撑不可。要是他在奥里维没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远没勇气独自奋斗下去,结果不免给人生吞掉。

因此他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他流着血汗让他在暑假中有些娱乐,希望开学以后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够发愤用功。可是到开学的时候,他小小的积蓄用完了,同时又丢了几处薪水最高的教职。

还要苦苦的撑一年!……两个孩子为了这最后的一关把自己搅得筋疲力尽。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别的差事。拿端他们介绍安多纳德上德国去教书。这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没有别的机会,又不能久待。六年以来姊弟俩从来没分离过一天;他简直没法想象,不看见他不听见他以后他怎么能生活。奥里维想到这点也不免心惊肉跳;但他什么话都不敢说:这桩苦难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纳德绝不至于到这个田地[10];所以他没有反对的权利,也没有资格提出他个人的悲戚作为问题;一切只能由他一个人决定。

分离以前的最后几天,两人不声不响的熬着痛苦,仿佛有一个快要死了;痛苦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们便躲起来。安多纳德想在奥里维的眼神中征求意见。要是他对他说:“别走啊!”他就可以不走,虽然是应当走。直到最后一刻,坐在把他们送上东站去的马车里,他还准备打消原意,他觉得没有勇气执行他的计划。只要他一句话,一句话!……可是他不说出来。他跟他一样的全身发僵。——他要他答应每天写信给他,什么都不能隐瞒,只要有点儿不安的事,就立刻叫他回来。

他走了。一方面,奥里维走进中学宿舍连心都凉了,——如今他变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纳德在火车里痛苦万分。他们俩夜里睁着眼睛,觉得每过一分钟就离得远一点,不由得彼此低声呼唤。

安多纳德想到将要投身进去的社会非常害怕。六年以来,他大大的改变了。从前他是多么大胆,什么都吓不倒的,现在却养成了静默与孤独的习惯,反而以脱离孤独生活为苦事。幸福的岁月过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纳德也跟着消灭了。忧患使他变得孤僻。大概因为跟奥里维住在一起,所以他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除了对兄弟,他很不容易开口。什么都使他害怕,便是去拜访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们谈话,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时候,他更急坏了。可怜的小姑娘并不比他的兄弟更喜欢教书:他很尽职,但并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对人有什么好处可以自慰。他生来是为爱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谁也不在乎他的爱。

德国那个新的差事,比无论什么地方都更用不着他的爱。他在葛罗纳蓬家教孩子们读法文,主人绝对不关切他。他们又傲慢又亲狎,又冷淡又爱管闲事,因为出了相当高的薪水,便以为给了他恩惠,对他尽可以为所欲为,把他看作一个比较高级的仆人,不让他有半点自由。他甚至没有私人的卧室:只睡在一间跟孩子们的卧室相连的小屋子内,夜里房门都是不能关的。他从来没有清静的时间。虽然那是每个人应有的神圣的权利,他们可不承认。他的快乐只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谈话;只要有片刻的自由,他就尽量利用。但人家还要和他争这片刻的时间。他才提笔,就有人在他房内打转,问他写什么。他看信的时候,人家又问他信上写些什么。他们用一种亲狎与嘲笑的神气,打听“小兄弟”的情形。于是他只得躲起来。他有时需要用怎样的手段,躲在怎样的屋角里去偷偷地看奥里维的信,真是说出来也教人脸红。倘若有封信随便丢在房里,毫无疑问是会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没有一件可以关锁的东西,他就不得不把所有不愿意给人看到的纸张都带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他的东西和他的内心,竭力想发掘他思想的秘密。并非葛罗纳蓬一家关切这些事,而是认为既然出钱雇了他,他这个人就是属于他们的了。其实他们并无恶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们是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们之间绝不会因这些事生气的。

安多纳德可最难容忍这种间谍式的,无耻的勾当,使他一天不能有一小时逃过他们不知趣的目光。他用一种带点高傲的矜持的态度对付葛罗纳蓬家里的人,教他们大不高兴。当然,他们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他们的好奇心作辩护,批评安多纳德不应该躲避他们。对一个住在他们家里,成为家庭的一分子,负责教育他们儿女的姑娘,他们觉得应该认识他的私生活:这是他们的责任!——(多少主妇对于仆人就是这种说法,他们的所谓责任,并非在于使仆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难堪,而是在于禁止他们作任何娱乐。)——所以他们认为,安多纳德的不肯接受监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个清白的女孩子是什么都不用隐藏的。

因此安多纳德时时刻刻受着磨折,时时刻刻得保护自己:这样他就比平时更冷淡更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给他写一封十二页的长信;他也居然能每天写一封,——哪怕只是短短的几行。奥里维竭力装得很勇敢,不过分流露心中的悲苦。但事实上他苦闷得要死。他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难解难分,如今和他分离之后,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了一半:他的手脚,他的思想,都调动不来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弹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能梦想,——除非是梦想他。他从朝到晚埋头在书本里,可是一点工作都做不出来:他的念头总想着别处,不是苦闷,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边想着上一天的来信,一边眼睛盯着钟,等着当天的信。信到了,他手指哆嗦着拆阅,因为他又快活又害怕。便是情书也不会使一个情人感情冲动到这个田地。像安多纳德一样,他也躲在一边读他的信,把所有的都带在身上,夜里拿最后收到的一封放在枕头下面,在想着亲爱的姊姊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觉得跟他离得多近!要是邮局耽误,把安多纳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别难过。他们中间隔了两天两夜了!……因为从来没出过门,他把空间与时间格外夸大。他的想象力老是在那里活动:“噢,上帝!要是他病倒的话!他总该见到他一面才死吧……昨天为什么他只写寥寥几行呢?……是不是病了?……是的,他病了……”那时他简直喘不过气来。——除此以外,他更怕自己孤苦伶仃的死,远离着他,死在这些不相干的人中间,在这可厌的中学里,在这个凄凉的巴黎。想到后来,他真的病了……“倘若写信去要他回来又怎么样呢?……”但他想到自己这样没有勇气就害羞。而且他一提笔,因为能够和他谈谈而快活极了,居然暂时忘了痛苦。他仿佛见到他,听到他:他把什么都告诉给他听:跟他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倒从来没对他说过这样亲切和热烈的话;他把他叫作“我的忠实的,勇敢地,至爱的好小姊姊”。那是真正的情书。

这些信使安多纳德沉浸在温情里头,唯有在读信的时间他才觉得有点空气可以呼吸。信要不在早上预期的时间收到,他就苦恼得什么似的。有两三次,葛罗纳蓬他们为了大意,或是——谁知道?——为了恶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给他,那时他竟急得发烧了。——元旦那天,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想了同样的主意:花了很多钱彼此发了一通长电,在两方面同时送到。奥里维继续在功课方面与思想方面征求安多纳德的意见;安多纳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励他。

其实他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少勇气,住在这陌生地方闷死了,一个人也不认识,一个人也不关切他,除了一个才来不久而和他同样住不惯的教员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强,看到两个各处一方而相爱的孩子那么痛苦,非常同情——因为他向安多纳德探听到了一部分历史;——但他那样的粗声大气,那样的平庸,缺少机智,不识时务,把安多纳德贵族式的小灵魂吓得格外深藏了。因为对谁都不能吐露,他便把所有的烦恼都闷在肚里:而那是很重的担负。有时他自以为要倒下来了;但他咬咬嘴唇,重新向前。他的健康受了影响,瘦了许多。弟弟的信越来越消沉。有一次特别颓丧的时候,他竟写道:“你回来罢,回来罢!……”

可是信刚发出,他就觉得惭愧,又写了一封,声明前信作废,要求安多纳德别把那句话放在心上。他甚至装作很快乐,不需要姊姊。倘若给人看出他没有他便不能过活,他容易生气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这一点可瞒不过安多纳德;他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么办。有一天,他几乎真的要动身了,连行车时刻都到站上去问过了。随后,他觉得简直是胡闹:他在这儿挣的钱就是付奥里维的膳宿费的;两个人能撑多久就得撑多久。他没勇气打什么主意了:早上他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他想念家乡,——想着那个对他多么残酷、可是埋着他过去所有的遗迹的家乡,——也想着弟弟的语言,为他用来表示心中的爱的语言。

那时恰好有个法国剧团路过那个德国小城。难得上戏院的安多纳德,——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忽然渴想听一听法文,到法国去躲一下。其余的事,我们以前叙述过了。戏院已经客满。他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青年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到他失望的神气,邀他到他的包厢中去:他糊里糊涂的接受了。他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里许多闲话,立刻传到葛罗纳蓬家里,而他们的存心是只要对这个法国少女有一点儿不利的猜疑就预备接受的,再加我们以前说过的那种情形[11],他们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气恼之极,便毫不客气地把安多纳德辞退了。

这颗贞洁而容易害羞的心灵,整个儿给手足之爱占据了,没有给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过,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他的罪名,简直羞愤欲死。但他并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他一样的无辜,虽然使他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他很感激。他对于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只晓得他是个受到剧烈攻击的音乐家。他尽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种内心的直觉,因饱经忧患而变得非常敏锐,看出那个陪他看戏的同伴举动粗鲁,有点疯癫,可是性情和他一样戆直,并且慷慨豪侠,他只要想到他就觉得安慰。别人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绝对不影响他的信心。自己是个被欺侮的,他认为他也是个被欺侮的,和他一样受着人们恶意的攻击,而且时期更长久。既然他惯于想着别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他自身的悲苦倒反减淡了些。可是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和他再见或通信。清高与狷介的性情不许他那么做。他以为他绝不会知道连累他的事,而且以他的好心,还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他走了。火车开出一小时以后,他碰巧又跟从外埠回来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并列在一起停了几分钟的车厢里,他们俩在静悄悄地夜里见到了,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除非是一些极平淡的话?而这种话,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的共鸣;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别无根据的,说不出的感情。在这最后一刹那,两个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时跟他们一起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内心的隐秘。说话,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了,认识了以后,那感觉是永久不会消失的。安多纳德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深处,——使他凄凉的心里能有一道朦胧的光明,像地狱里的微光。

他又跟奥里维团聚了。而他回来也正是时候了。他刚病着。这个神经质的骚动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时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写信告诉姊姊,免得他担忧。他只是在心里叫他,好像求一桩奇迹似的求着他。

奇迹出现的时候,他睡在中学的病房里发烧,胡思乱想。一见之下,他并不叫喊。他有过多少次的幻象,看见他进来……他在床上坐起,张着嘴,哆嗦着,以为又是一个幻象。赶到他挨着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搂着,他倒在他怀中,嘴唇上感觉到娇嫩的面颊,手里感觉到那双在夜车里冻得冰冷的手,终于知道的确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来了,他就哭了出来。他只会哭,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小傻瓜”。他把他紧紧搂着,唯恐他跑掉了。他们俩改变得多厉害!脸色多难看!……可是没关系,他们俩已经团聚:病房,学校,阴沉的天色,都变得光明了。两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松手了。他什么话还没说,他先要他发誓不再出门。没有问题,他绝不会再走;离别真是太痛苦了;母亲说得对,无论什么总比分离好。便是穷,便是死,都还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们赶紧租了一个公寓。他们很想再住从前的那个,不管它多么丑;可是已经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着一个院子,从墙高头可以望见一株小皂角树:他们立刻爱上了,把它当做田野里的一个朋友,也像他们一样给关在城市里。奥里维很快地恢复了健康,——而他的所谓健康,在一般强壮的人还是近于病的。——安多纳德在德国过的那些苦闷的日子,至少挣了一笔钱;他翻译的一册德文书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钱的烦恼暂时没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顺利,只要奥里维在学期终了能够考上。——可是考不上又怎么办呢?

一朝住在一块儿,恢复了过去那种甜蜜的生活,他们一心一意想着考试的事。两人尽量的不提也是没用:无论如何避免不了。那个执着的念头到处跟着他们,便是在消遣的时候也是的:在音乐会里,它会在一曲中间突然浮现;夜里醒来,它又会像窟窿一般的张开嘴来吞噬他们。奥里维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负,报答他为他而牺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后无法避免的兵役:——那时考取高等学校的青年还可以免除兵役。他对于军营里——不管他看得对不对——肉体与精神方面的男风,心理方面的堕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他性格中所有贵族的与贞洁的气质都受不了兵役的义务,差不多宁可死的。保卫国家的大道理,时下已经成为普遍的信仰,人们很可以用这个名义来取笑、甚至指责奥里维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会否认那种心理!兼爱为名、粗俗其实的共同生活,强迫一般性情孤独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说是最大的痛苦。

试期到了。奥里维差点儿不能进场:他非常的不舒服,对于不论考取与否都得经历的那种心惊胆战的境界害怕到极点,几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笔试的成绩还不差。但等待笔试榜揭晓的期间真是不好受。经过了大革命的国家实际是世界上最守旧的:根据它年代悠久的习惯,试期定在七月里一年之中最热的几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怜的青年们为难,要他们在溽暑熏蒸的天气预备考试;而节目的繁重,恐怕没有一个典试委员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哗扰攘的七月十四[12](那是教并不快活而需要清静的人受罪的狂欢节)的下一天,人们才披阅作文卷子。奥里维的公寓附近,广场上摆着赶集的杂耍摊,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听见汽枪劈劈拍拍打靶的声音,让人骑着打转的木马呜呜的叫着,洋琴叮叮咚咚的响着。热闹了八天之后,总统为了讨好民众,又特准延长半星期;那对他当然是没关系的:他又听不见!但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被吵得头昏脑涨,不得不紧闭窗户,关在房内,掩着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从窗隙里钻进来的声音,结果它们仍旧像刀子一般直钻到头里,使他们痛苦得浑身抽搐。

笔试及格以后,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试。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不要去旁听。他等在门外,比他哆嗦得更厉害。他从来不跟他说考得满意,不是把他在口试中回答的话使他发急,就是把没有回答的话使他揪心。

最后揭晓的日子到了。录取新生的榜是贴在巴黎大学文学院的走廊里的。安多纳德不肯让奥里维一个人去。出门的时候,他们暗暗的想:等会儿回来,事情已经分晓了,那时他们或许还要回过头来惋惜这个时间,因为这时虽然提心吊胆,可至少还存着希望。远远的望见了巴黎大学,他们都觉得腿软了。连那么勇敢地安多纳德也不禁对兄弟说:“哎,别走得这么快呀……”

奥里维瞧了瞧勉强堆着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们在这张凳上坐一会好不好?”

他简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过了一会,他握了握他的手:“没关系,弟弟,走罢。”

他们一时找不到那张榜,看了好几张都没有耶南的姓名。终于看到的时候,他们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临了,知道那的确是真的,是他耶南被录取了,他们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两人立刻往家中奔去:他抓着他的胳膊,握着他的手腕,他靠在他身上:他们几乎连奔带跑的,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穿过大街险些儿被车马压死,彼此叫着:

“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们急急忙忙爬上楼梯。一进到屋里,两人马上投入彼此的怀抱。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的手,把他带到父母的遗像前面,那是靠近卧床,在屋子的一角,对他们像圣殿一般的处所。他和他一齐跪下,悄悄地哭了。

安多纳德叫了一顿精美的夜饭。可是他们肚子不饿,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奥里维一会儿坐在姊姊膝下,一会儿坐在姊姊膝上,像小孩子一样的要人怜爱。他们不大说话,累到极点,连快乐的气力都没有了。九点不到,他们就睡了,睡得像死人一样。

第二天,安多纳德头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这么一个重担!奥里维也觉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够呼吸了。他得救了,他把他救了,他完成了他的使命;而他也没辜负姊姊的期望!……多少年来,多少年来,他们第一次可以让自己贪懒一下。到中午他们还躺在床上,谈着话,房门打开着,可以在一面镜子里瞧见彼此的快乐而累得有些虚肿的脸;他们笑着,送着飞吻,一会儿又朦胧入睡,瞧着对方睡着的模样;大家都懒洋洋的瘫倒了,除了吐几个温柔的单字以外简直没气力说话。

安多纳德从来没停止一个小钱一个小钱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他一向瞒着兄弟,不说出他预备给他一个意外的欣喜。录取的第二天,他宣布他们要到瑞士去住一个月,作为辛苦了几年的酬报。现在奥里维进了高师,有三年的公费,出了学校又有职业的保障,他们可以放肆一下,动用那笔积蓄了。奥里维一听这消息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安多纳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为可以看到他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准备成为一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他们动身的时候已是八月中了。他们不惯于旅行:头天晚上,奥里维就睡不着觉;火车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阖眼。他整天担心,怕错失火车。他们俩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给人家挤来挤去,踏进了一间二等车厢,连枕着手臂睡觉的地位都没有:——睡眠是号称民主的法国路局不给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权之一,为的让有钱的旅客能够独享这个权利而格外得意。——奥里维一刻都没闭上眼睛:他还不敢肯定有没有误搭火车,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纳德半睡半醒,时时刻刻惊醒过来;车厢的震动使他的头摇晃不定。奥里维借着从车顶上照下来的暗淡的灯光瞅着他,看他脸色大变,不由得吃了一惊。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张着;皮色黄黄的,腮帮上东一处西一处的显着皱纹,深深地刻着居丧与失望的日子的痕迹:他神气又老又病。——他的确是太累了!他心里很想把行期延缓几天,可又不愿意使兄弟扫兴,竭力教自己相信没有什么病,只是疲劳过度,一到乡下就会复原的。啊!他多么怕在路上病倒!……他觉得他瞧着他,便勉强振作精神,睁开眼来,——睁开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闷的浊流障蔽一会,好似一堆云在湖上飘过。他又温柔又不安的低声问他身体怎么样;他握着他的手,回答说很好。他只要听到一个表示爱的字就振作了。

在陶尔与邦太里哀之间,红光满天的曙色一照到苍白的田里,原野就仿佛醒过来了。高高兴兴的太阳——像他们一样从巴黎的街道、尘埃堆积的房屋、油腻的烟雾中间逃出来的太阳——照着大地,草原打着寒战,被薄雾吐出来的一层乳白色的气氛包裹着。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里的小钟楼,眼梢里瞧见的一泓清水,在远处飘浮的蓝色的岗峦。火车停在静寂的乡间,阵阵的远风送来清脆动人的早祷的钟声;铁路高头,一群神气俨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这种种都显得那么新鲜,引起安多纳德姊弟的注意。他们好似两株枯萎的树,饮着天上的甘露愉快极了。

然后是清晨,到了应当换车的瑞士关卡。平坦的田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车站。大家因为一夜没睡,觉得有点儿恶心,清晨潮湿的空气又使人微微颤抖。四下里静悄悄地,天色清明,周围那些草原的气息冲进你的嘴巴,沾着你的舌头,沿着你的喉咙,像一条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摆着一张桌子,大家站在那儿喝一杯提神的热咖啡,羼着带酪的牛乳,还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们搭上瑞士的火车,看了车上不同的设备高兴得像儿童一样。可是安多纳德累极了!他对于这种时时刻刻的不舒服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看到了这些多美多有趣的东西而并不怎么高兴呢?和兄弟作一次美妙的旅行,不用再为将来的生活操心,只顾欣赏他心爱的自然界:不是他多少年来梦想的吗?现在他是怎么回事呢?他埋怨自己,勉强教自己欣赏一切,看着兄弟天真的快乐强作欢容……

他们在登城停下,预备第二天换车到山里去。可是在旅馆里,安多纳德晚上忽然发了高度的寒热,又是呕吐,又是头疼。奥里维慌了,心神不定的挨了一夜,天明就去请医生:——又是一笔意想不到的支出,对他们微薄的资源大有影响。——医生认为暂时并不怎么严重,不过是极度的劳顿,身体太亏了一点。继续上路是不可能了。医生要安多纳德整天躺在床上,并且说他们也许要在登城多待一些日子。他们虽然难过,幸而事情没有意料中的严重,也就很安慰了。可是老远的跑来,关在简陋的旅馆里,卧房给太阳晒得像暖室一般,毕竟是够痛苦的。安多纳德劝兄弟出去散散步。他在旅馆外边走了一程,看见阿尔河的绿波,远远的天边又有白色的山峰在云端浮动,快活极了;但这快乐,他一个人没法消受,便匆匆回到姊姊房中,非常感动的把见到的风景告诉他;他奇怪他回来这么早,劝他再出去,他却像以前从夏德莱音乐会回来的时候一样的说:

“不,不,那太美了;我一个人看了心里会难受的……”

这种心绪是一向有的:他们知道,不跟对方在一起自己就不是个完全的人。但听到对方把这意思说出来总是怪舒服的。这句温柔的话给安多纳德的影响比什么药都灵验。他微微笑着,又喜悦,又困倦。——很舒畅的睡了一夜,他决意清早就走,不去通知医生,免得他劝阻。清新的空气和一同玩赏美景的快乐,居然使他们不致为了这个鲁莽的行动再付代价。两人平安无事的到了目的地;那是山中的一个小村,在史比哀兹附近,临着登纳湖。

他们在一家小旅馆里待了三四星期。安多纳德没有再发烧;可是身体始终不硬朗。他只觉得脑袋重甸甸的支持不住,时时刻刻的不舒服。奥里维常常问到他的健康,只希望他的脸色不要那么苍白。可是他对着美丽的景色陶醉了,自然而然的把不愉快的思想撩在一边,所以听到他说身体很好,就很愿意信以为真,——虽然明知道事实并不如此。另一方面,他对于兄弟的快乐,清新的空气,尤其是对于休息,深深地感到快慰。经过了多少艰苦的年头而终于能休息一下,不是最愉快的事吗?

奥里维想把他拉着一同去散步,他心里也很高兴和他一块儿去;可是好几次,他勇敢地走了二十分钟,不得不停下,气透不过来了,心要停止跳动了。于是他只能自个儿向前,——虽然是并不辛苦的攀援,他已经忐忑不安,只要他回来了才放心。或者两人出去随便遛遛:他抓着他的胳膊,迈着细步,谈着话;他尤其多嘴,一边笑,一边讲他将来的计划,说着傻话。走在半山腰,临前山谷,他们遥望白云倒映在静止不动的湖里,三三两两的小艇在那里飘浮,仿佛氽在池塘上的小虫;他们呼吸着温和的空气,听着远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牛羊颈上的铃声,带着干草与树脂的香味。两人一同梦想着过去,将来,和他们觉得所有的梦里头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现在。有时,安多纳德不由自主的感染了兄弟那种小孩子般的兴致:跟他追着玩儿,扑在草里打滚。有一天他居然看到他像从前一样的笑了,他们小时候那种女孩子的憨笑,无愁无虑的,像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没听见过的笑声。

但更多的时候,奥里维忍不住要去作长途的远足。过后他心里难受,埋怨自己不曾充分利用时间和姊姊作亲密的谈话。便是在旅馆里,他也往往把他一个人丢下。同寓有一群青年男女,奥里维先是不去交际,可是慢慢地受着他们吸引,终于加入了他们的团体。他素来缺少朋友,除掉姊姊之外,只认得一般中学里鄙俗的同学和他们的情妇,使他厌恶。一旦处在年纪相仿,又有教养,又可爱,又快活的青年男女中间,他觉得非常痛快。虽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颗多情的,贞洁而又肉感的心,看着女性眼里那朵小小的火焰着迷。而他本人尽管那么羞怯,也很能讨人喜欢。因为需要爱人家,被人家爱,他无意中就有了一种青春的妩媚,自然而然有些亲切的说话,举动,和体贴的表现,唯其笨拙才显得格外动人。他天生的富于同情心。虽是孤独生活养成了他讥讽的精神,容易看到人们的鄙俗与缺陷而觉得厌恶,——但跟那些人当面碰到了,他只看见他们的眼睛,从眼睛里看出一个有一天会死的生灵,像他一样只有一次生命,而也像他一样不久就要丧失生命的。于是他不由自主的对它感到一种温情,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难为它。不管心里怎么样,他总觉得非跟对方和和气气不可。他是懦弱的,所以天生是讨一般人喜欢的;他们对于所有的缺陷,甚至所有的美德,都能原谅,——只除了一件:就是为一切德行之本的力。

安多纳德可不加入这个青年人的集团。他的体力,他的疲乏,表面上没有原因的精神的颓丧,使他瘫下去了。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操心与劳苦,他被折磨得身心交瘁;姊弟的角色颠倒了:如今他觉得跟社会,跟一切,都离得很远了!……他不能再回到社会里去:所有那些谈话,那些喧闹,那些欢笑,大家所关切的那些小事,都使他厌烦,疲倦,甚至于气恼,他恨自己这种心情,很想学着别的姑娘们的样,对他们所关切的也关切,对他们所笑的也笑……可是办不到了!他的心给揪紧了,仿佛已经死了。晚上他守在屋里,往往连灯也不点,在暗中坐着;奥里维却在楼下客厅里,搅他那些已经习惯的谈情说爱的玩意儿。安多纳德只要听见他上楼,听见他和女友们笑着,絮聒着,在他们的房门口恋恋不舍的,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再会的时候,他才会从迷惘的境界中醒来;那时,他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微微笑着,起来捻开了电灯。兄弟的笑声使他精神振作了。

秋深了。太阳暗淡了。自然界萎谢了:在十月的云雾之下,颜色慢慢地褪了;高峰上已经盖了初雪,平原上已经罩了浓雾。游客动身了,先是一个一个的,随后是成群结队的。而看见朋友们走,——即使是不相干的,——又是多么凄凉;尤其是眼看恬静而甘美的夏天,那些在人生中好比水草般的时光消失的时候,令人格外伤悲。姊弟俩在一个阴沉的秋日,沿着山,往树林里作最后一次的散步。他们不出一声,黯然神往的幻想着,瑟缩的偎倚着,裹着衣领翻起的大氅,互相紧握着手指。潮湿的树林缄默无声,仿佛在悄悄地哭。林木深处,一头孤单的鸟温和的怯生生的叫着,它也觉得冬天快来了。轻绡似的雾里,远远传来羊群的铃声,呜呜咽咽的,好像从他们的心灵深处发出来的……

他们回到巴黎,都很伤感。安多纳德的身体始终没复原。

那时得置备奥里维带到学校去的被服了。安多纳德为此花掉了最后一笔积蓄,甚至还偷偷地卖去几件首饰。那有什么关系呢?将来他不是会还他的吗?——何况他现在进了学校,他自己用不着花什么钱了!……他不让自己想到他走了以后的情形:一边缝着被服,一边把他对兄弟的热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工作里头;同时他也预感到,这或许是他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分别以前的几天,他们形影不离,唯恐虚度了一分一秒。最后一天晚上,他们睡得很迟,对着炉火,安多纳德坐在家中独一无二的安乐椅里,奥里维坐在他膝旁一张矮凳上,拿出他素来被宠惯的大孩子模样,惹人怜爱。对于将要开始的新生活,他觉得有些担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纳德想到他们的亲密从此完了,骇然自问将来怎么办。他似乎有心加强他的苦闷似的,这最后一晚的一举一动都比平时更温柔:他天真的撒娇,像一个快要出门的人把自己的优点与可爱的地方统统拿了出来。他坐在钢琴前面,久久不已的弹着他在莫扎尔德与葛吕克的作品中最喜爱的篇章,——那种缠绵悱恻,惆怅而高远的意境,正是他们过去的生涯的缩影。

分别的时间到了,安多纳德把奥里维送到校门口。他回到家中,又孤独了。但这一回和以前上德国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离别与相会是可以由他做主的,只要他觉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来。这一回是他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长久的离别,终身的离别。可是他那么富于母性,初期只念念不忘的想着弟弟而没想到自己,想着他刚开始过着那么不同的新生活,受着老同学的欺侮,还有那些琐碎的烦恼,虽是无足重轻,但一个独居僻处而惯于为所爱的人担忧的人,特别会加以夸大。这种操心至少使他暂时忘了自身的寂寞。他已经想着明天上会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个半小时了。临时他早到了一刻钟。他对他很亲热,但一心一意的关切着他所见的新东西,觉得非常有趣。以后的几天,他始终抱着关切与温柔的心去看他;可是两人对这半小时会晤的反应,显而易见的不同起来。为他,那简直是他整个的生命。他当然很温柔的爱着安多纳德,却不能只想着他。有两三次,他到会客室来迟了一些。有一天他问他在学校里可厌烦,他竟回答说不。这些小事都像小刀一般扎着安多纳德的心。——他埋怨自己这种态度,认为自私;他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他,或是他少不了他,他在人生中没有旁的目标的话,不但是荒唐,简直是不好的,违反自然的。是的,这一切他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么相干?十年来他把整个的生命给了弟弟,到了今日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丧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标,他便一无所有了。

他拿出勇气来想做些事,看看书,弄弄音乐,读些心爱的文章……天哪!没有了他,莎士比亚,贝多芬,显得多空虚!——是的,那当然很美……可是他不在眼前了!倘使一个人不能用所爱者的眼睛去看,美丽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美,甚至于欢乐,有什么意思,倘使不能在别一颗心中去体味它们的话?

要是身体硬朗一些,他可能重新缔造他的生活,另外找一个目的。但他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到了用不着咬紧牙关撑持到底的时候,意志涣散了……他倒下来了。在他身上酝酿了多年而一向被他的毅力压在那儿的疾病,从此抬头了。

孤零零的待在家里,他不胜悲苦的消磨着他的黄昏,没有气力把熄灭的炉火重新燃起,也没有气力上床睡觉,直坐到半夜,迷迷糊糊的,沉思遐想,打着寒战。他温着过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与破灭的幻象老是分不开;他那么沉痛的想着没有爱情的,虚度了的青春。那是一种暧昧的,自己不承认的痛苦……一个孩子在街上笑,一会儿又在下一层楼上摇摇晃晃的学步,小脚一步步都踩在他心上!……有些疑虑,有些邪念,盘踞在他的心头;这个自私的,享乐的都市的气息,把他病弱的灵魂感染了。他压制着自己的遗憾,觉得自己的欲念可耻,不懂这些苦恼从何而来,以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可怜的小奥弗丽受着神秘的烦闷磨蚀,非常厌恶的觉得从他的心灵隐蔽的地方冒起一股犷野的,乱人心意的气息。他不能再工作,大部分的教职都辞掉了。他这个惯于早起的人有时竟睡到中午:起身与睡觉都没意义了;同时很少饮食,甚至于不饮不食。只有兄弟放假的日子,——星期四的下午和星期日一天——他才勉强装得跟从前一样。

他什么都没觉察,因为对新生活太感兴趣了,无心再观察姊姊。他正到了青年的某一个时期,对人不容易倾心相与,对于从前感动过而将来还要为之骚动的事非常冷淡。成年人对自然和人生,往往比二十岁的青年有更新鲜的印象,更天真的体验。所以有人说年轻人的心并不年轻,感觉也并不锐敏。那往往是错误的。他们的冷淡并非因为感觉迟钝,而是因为他们的心被热情,野心,欲念,和某些执着的念头淹没了。赶到肉体衰老之后,对人生无所期待的时候,无拘无束的感情才恢复它们的地位,而像小孩子一样的眼泪也会重新流出来。奥里维心中想着无数的小事情,尤其是一种荒唐的单相思缠着他,——(那是他永远有的,)——使他对旁的事一概视若无睹,或者淡然置之。安多纳德不知道他的心理变化,只看见他跟自己日渐疏远。那也不完全是奥里维的错。有时他回家来,想到要看见他、跟他谈话而很高兴,可是一进门会立刻变得冷冰冰的。姊姊那种多操心的感情,一把死抓的狂热,过分的殷勤,过分的关切,使他苦闷得马上放弃了吐露衷曲的意思,甚至以为安多纳德失了常态。他往常用来对付他的知情识趣的态度完全没有了。但他并不加以深思,对他的问话,只直截了当的回答一个是或否。他愈想逗他说话,他愈沉默,或竟用一句粗暴的话得罪他。于是他也很难堪的缄默了。一天过去了,虚度了。——他才跨出家门踏上回校的路,就后悔自己的行动。夜里他想到使姊姊难过,不由得自怨自艾;有时一到学校就写一封热烈的信给他,——但第二天早上重新念了一遍,又把它撕掉了。安多纳德一点不知道这等情形,只以为他不爱他了。

他还有——即使不能说是最后一次的快乐,——至少是青年的感情最后一次的激动,使他的心又苏醒过来,使爱的力量与对幸福的希望又无可奈何的奋发了一下。并且那也是荒唐的,和他安静的性格相反的。要不是在心烦意乱,大病前期的兴奋过度与迷懵的状态中,他绝不会有这种情形。

他和兄弟在夏德莱戏院听音乐。他因为在一份小杂志上担任音乐批评,可以比当年坐着好一些的位置,但周围的群众倒反可厌。他们靠近台边,坐在两只弹簧凳上[13]。那天有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出场演奏。他们并不认识这位德国音乐家。但他一出台,他心里的血马上沸腾起来。虽然他困倦的眼睛不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他,可是已经认出了他在德国受难时代的朋友。他从来没跟兄弟提过,便是他自己也不大想起:那时以后,他全部的思想都给生活问题占据了。并且他是个极有理性的法国女子,不愿意承认那种没有来由而又没有前途的感情。他心中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区域,藏着许多自己羞于见到的情愫;他明知有这些东西存在,可是不敢正视,因为对于不受理智监督的那个生命感到说不出的恐怖。

等到心情稍定的时候,他借着弟弟的手眼镜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站在指挥台上的侧影,认出他那副暴烈与孤僻的神气。他穿着一套极不称身的旧衣服。——安多纳德一声不出,浑身冰冷,眼看克利斯朵夫在这个可叹的音乐会里受着群众的侮辱。大家原来就不欢迎德国艺术家,此刻又觉得他的音乐非常沉闷[14]。在一阕似乎太长的交响乐之后,他又出场弹几个钢瑟曲子;群众的冷嘲热讽的态度,显然表示不大愿意再见他。他开始演奏了,好不厌烦的群众无可奈何的听着;最高一层的楼厅上有两个听众高声说着些很不客气的话,使场子里的人听了直乐。不料克利斯朵夫突然停下来,拿出像野孩子一样傲慢不逊的态度,用一只手弹着《玛尔勃罗上战场去》的调子,站起来对群众说:“这才配你们的胃口!”

群众对于音乐家的用意先还不大明白,迟疑了一会,然后闹哄起来,有的嘘着,有的嚷着:“道歉呀!非道歉不可!”人们气得满面通红,紧张得不得了,自以为真的愤慨了,那也许是事实;但更近于事实的是他们很高兴趁此机会放肆一下,大闹一阵,好似上了两小时课以后的中学生一样。

安多纳德没有气力动弹,似乎吓坏了,手指抽搐,把一只手套捻来捻去。从交响乐的最初几个音符起,他已经料到可能出事,觉得群众潜伏的恶意慢慢地在扩大,也看透克利斯朵夫的心情,断定他等不到完场就要发作的。他等着,越来越苦闷,恨不得去阻止他;但事情发生的经过简直和预料的一模一样,因此他受的打击跟受着宿命的打击没有分别,仿佛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他眼睛盯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愤愤然瞪着呵斥他的群众,一刹那间他们的目光碰上了。克利斯朵夫的眼睛也许在一刹那间把他认出了,可是在当时狂乱的情绪中,他的头脑并没认出来,——他早已把他忘了,——接着他在大众的嘘斥声中不见了。

他想叫喊,想说话,可是像做着噩梦一般没法开口。等到看见勇敢地小兄弟,并没发觉他情绪激动而也在身旁分担着他的悲痛与愤慨,他才松了一口气。奥里维极有音乐天分,也有他自己的口味,绝不受人拘束;只要爱好一件东西,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爱的。听了克利斯朵夫的交响乐开头的几拍子,他就感觉到有些伟大的,生平从未遇到过的气息。他很热烈的,声音很低的自言自语:“啊,多美啊!多美!……”

姊姊听了,不知不觉的靠着他的身子,心里非常感激。交响乐奏完以后,他狂热的鼓掌,对群众的冷淡与讥讽表示抗议。等到全场骚乱的时候,他更气坏了:这胆怯的孩子居然站起身来,嚷着说克利斯朵夫是对的,他责问那些嘘斥的人,竟想跑过去跟他们打架。他的声音给场中的喧闹淹没了,人家用粗话骂他,说他混蛋。安多纳德眼见反抗是白费的,便抓着他的手臂,说:“住嘴,住嘴!”

他无可奈何的坐下,继续咆哮道:“丢人,丢人!这些该死的家伙!”

他一声不出,难受极了;他以为他对那音乐无动于衷,便对他说:“安多纳德,难道你,你不觉得这个美吗?”

他点点头表示感觉到的。他始终愣在那里,打不起精神来。但乐队准备奏另外一个曲子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恨恨的凑着兄弟的耳朵说:“走吧,我不愿意再看这些人了!”

他们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搀着手,奥里维兴奋地说着话,安多纳德一声不出。

以后的几天,他独自坐在卧室里被某一种感情搅得迷迷糊糊,虽然他避免正视那感情,但它老是跟他的思想纠缠不清,像血在太阳穴中剧烈的跳动一样,使他非常难受。

过了一晌,奥里维拿来一册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刚在一家书铺里发现的。他随便翻开,看到有个曲子上面题着一句德文:“就给那个受我连累的女子”,下面还写着年月日。

他很记得那个日子。——心里一慌,他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奥里维弹给他听,自己却走进卧房,关上了门。奥里维对这种新的音乐只觉得满心欢喜,马上弹了,没注意到姊姊的激动。安多纳德坐在隔壁,竭力压着心跳。突然他到衣柜里找出他的小账簿,查他离开德国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实他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戏的晚上。于是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红着脸,合着手放在胸部,听着那心爱的音乐,感激到极点……啊!为什么他的头疼得这样厉害呢?

因为姊姊不出来,奥里维弹完了一曲便走进房里,发现他躺着。他问他是否不舒服。他回答说是累了,接着就起来陪他。他们谈着,但他对于他的问话并不立刻回答,好似从迷惘中突然惊醒过来。他笑了笑,红着脸,抱歉的说头疼得厉害,人有点儿糊涂了。奥里维走了。他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后自个儿坐到深夜,在钢琴前面看着乐谱,并不弹,只随便捺几个音,轻轻的,唯恐使邻居讨厌。多半的时候他也不看谱,只是胡思乱想,对于那个怜悯他而凭着神秘的直觉与慈悲窥到他心灵的人,抱着满腔的感激与温情。他没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觉得又快乐又悲哀,——悲哀……啊!他的头疼得多厉害!

他整夜做着甜美而困人的梦,万分惆怅。白天,为了振作精神,他想出去遛遛。虽然他头痛还很剧烈,可是硬要自己有个目的,便到一家百货公司去买些东西。他根本没想着他所做的事,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认。赶到他筋气力尽,凄怆欲绝的走出来,忽然瞧见克利斯朵夫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他也同时瞧见了他。他马上不假思索的向他伸出手去。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脚步,认出了他。他已经走下人行道迎着安多纳德来了;安多纳德也迎着他走过去了。可是势如潮涌的群众把他推着挤着,像根草似的,街车的一匹马滑跌在泥泞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条堤岸,来往的车辆被阻塞了,成了个难解难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顾一切的还想穿过来:不料夹在车马中间进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见安多纳德的地方,他已经不见了:他竭力想抵抗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挣扎,觉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阻止他跟克利斯朵夫相会: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么办法?所以他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不想再回头走去。他忽然怕羞了:他敢对他说些什么呢,作何举动呢?他心目中又要把他看作怎么样呢?想到这些,他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他的心方始定下来。一进屋子,他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连脱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气都没有。他因为不能跟他说话而苦恼,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没有了,身上的病也没有了,只翻来覆去想着刚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个情形之下又怎么样。他看见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见克利斯朵夫认出了他而显得高兴的样子,于是他笑了,脸红了。他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里,对他又伸着手臂。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他觉得自己要消灭了,本能的想抓住一个在身旁走过而非常慈悲的望着他的坚强的生命。他抱着一腔的温情与悲苦,在半夜里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他浑身滚热的起来点上灯火,拿着纸笔,给克利斯朵夫写了封信。要不是给疾病困住了,这个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远不会想到写信给他的。他不知道写些什么,那时已经不能自主了。他叫他,跟他说他爱他……写到半中间,不觉骇然停下,想重新再写:可是热情已经退下去了,头里空荡荡,像火一般的发烧,千辛万苦也不容易找到词句;他完全给疲倦压倒了,又觉得很难为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这明明是骗自己,他不会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愿意寄也不可能。他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怜的克利斯朵夫!纵使他知道这些,对他存着一片好心,他又能帮什么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费的了。一头窒息的鸟拼命拍着翅膀,作着最后的努力。他只有认命了……

他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没法从麻痹状态中挣扎出来。等到他费尽气力,很勇敢地站起身子,已经过了半夜。他随手把信稿夹在架上一册书里,既没勇气把它藏起来,也没勇气把它撕掉。随后他睡了,打着寒战,身子滚热。谜底揭晓了:他觉得神的意志完成了。

于是他心里只有一片和平恬静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发现安多纳德躺在床上,神志有点昏迷。医生来了,断为急性肺病。

最后几天,安多纳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他害怕的精神骚动,如今被他把原因找出来了。可怜的姑娘老是为了近来的心绪暗中羞愧,一发觉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他负责,不禁大大的松了口气。他还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烧掉某些文件,写了一封信给拿端太太,恳求他在他……后的最初几星期,——(他不敢写下“死”这个字)——照顾他的弟弟。

医生毫无办法,病势太凶险,他的体力又被多年的劳苦磨坏了。

安多纳德非常镇静。自从他得悉自己不起之后,反而解脱了。他把过去所受的磨难一桩一桩的想起来;眼看自己大功告成,亲爱的奥里维得救了:他觉得说不出的快乐。他想道:“这是我的成绩。”

但他又责备自己的骄傲:“单靠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帮我的。”

于是他感谢上帝允许他活到今天,使他能够完成使命。他这时候离开世界固然非常悲伤,可是不敢抱怨:那等于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为他可能早几年召他去的。而要是他早死一年,情形又会变得怎么样呢?——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也就存着感激的心隐忍了。

他虽然呼吸艰难,可并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当口,有时会像小孩子一般哼几声。这时他看人看事都用了乐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奥里维尤其欢喜不尽。他不开口,只动了动嘴唇叫他,要他把头靠在他枕上:然后四目相对,他默默的,长久的瞧着他。临了,他抬起身子,把他的头紧紧捧在手里,喊着:

“啊!奥里维!……奥里维!……”

他拿下脖子里的圣牌[15],挂在兄弟颈上。他把奥里维付托给他的忏悔师,医生,付托给所有的人。旁人都觉得他从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有时,热情与信仰的神秘的激动使他陶醉了,忘了肉体的苦楚。悲哀一变而为欢乐,——神明的欢乐,——在他的嘴上,在他的眼睛里发出光辉。他再三说着:“我很快乐……”

他神志渐渐昏迷。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他扯动着嘴唇,念念有辞。奥里维走到床头俯在他身上。他还认得他,对他有气无力的笑着,嘴唇还在那儿哆嗦,眼眶里含着热泪。人家听不见他想说的话……可是奥里维像抓住一缕呼吸似的听到了几句歌词,那是他们俩多喜欢的,他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将再来,我的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接着他又昏迷了……他离开了世界。

平时他不知不觉的感动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对他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里,他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这样。奥里维受到许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问。安多纳德的葬礼没有像他母亲的那样寂寞。奥里维的朋友,同学,他教过书的家庭,以及他不声不响见过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他的义气而佩服他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怜的人,在他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来送他到墓地。他去世的当天,奥里维就被拿端太太强邀了去,他已经痛苦得没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确只有这个时期才能担当这样一件祸事,——只有这个时间他才不至于整个儿被失望压倒。他才开始过一种新生活,处在一个集团中间,不由自主的受着大家推动。学校方面的作业与操心,求知的热诚,大大小小的考试,为了生活的奋斗,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独起来躲在一边。为了这一点他大为痛苦;但幸亏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迟几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尽可能的躲在一边追念姊姊。他很伤心不能把他们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来:他没有这笔钱。他希望那些似乎关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他的东西的悲哀。可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借了一点钱,再凑上替人家补习的学费,租了一个顶楼,把所能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来:他的床,他的桌子,他的靠椅。他把那个房间作为一个纪念他的圣地,逢到精神颓丧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儿。他的同学以为他有什么外遇。其实他在这里呆上几小时,想着他,手捧着脑袋:他只有他一张小小的照片,还是他们俩小时候一同拍的。他对着照片说着,哭着……他到哪儿去了呢?啊,只要他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着何等的热诚,何等快乐的心去寻访他,不管是怎么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几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他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够遇到他……可是毫无办法。他多孤独!现在没有了他的爱,没有了他的指导与安慰,他对付人生的手段是多么笨拙多么幼稚!……谁要在世界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终身都要为之苦恼的欢乐……

对于一般懦弱而温柔的灵魂,最不幸的莫如尝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丧失了一个心爱的人固然悲痛,但还不及以后生机衰退的时候那么残酷。奥里维正在青年时期;虽然天性悲观,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纳德临死之际把一部分的灵魂移交给兄弟了。他相信是这样。他虽不像姊姊那样有信仰,却也隐隐然相信姊姊并没完全死,而是像他所说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带有种信仰,说夭折的青年并不死:他们继续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飘浮,直到应享的天年终了的时候。——这样,安多纳德仿佛继续在奥里维身旁长大。

他把他的纸张重新看了一遍。不幸他差不多把什么都烧了。而且他不是一个喜欢记录内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他是会脸红的。他只有一本小日记簿,记着一些别人没法懂得的事,——不加说明的写了些日子,纪念他一生或悲或喜的琐碎事儿,那是他用不着写下细节就能全部想起来的。所有这些日子几乎都跟奥里维的生活有关。他也保存着他写给他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没有那么细心:他写给他的差不多全部给丢了,他要那些信干什么呢?他以为姊姊是永远在身边的,温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绝的,永远可以浸润他的嘴唇与心;他当初毫无远见的浪费了他所得到的爱,现在却恨不得把它一点一滴的储藏起来……他随便翻着安多纳德的一册诗集,忽然看到一张破纸上有几个铅笔字:“奥里维,亲爱的奥里维!……”他看了差点儿晕倒。他号啕大哭,拼命吻着那张不可见的,在坟墓中和他说话的嘴巴。——从那天起,他把他所有的书都打开来,一页一页的找他有没有留下别的心腹话。他发现了他写给克利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在他心里的略具雏形的罗曼史;他第一次窥见他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他的感情生活,把他骚乱不宁的最后几天,被兄弟遗弃而向着不相识的朋友伸手乞援的心情,完全体验到了。他从来没和他说见过克利斯朵夫。他从信稿上之发觉他们以前在德国碰过面,克利斯朵夫曾经对姊姊很好,详细情形当然无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纳德至死没表白的感情是在那时发动的。

奥里维早已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而喜欢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对他更是说不出的爱好。他是爱过他的;奥里维觉得自己爱克利斯朵夫其实还是爱的他。他想尽方法去接近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克利斯朵夫经过了那次失败,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见了;他退出了社会,谁也不注意他。过了几个月,奥里维偶然在街上遇见克利斯朵夫,正是大病初愈以后,毫无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没勇气上前招呼,只远远的跟着,直到他住的地方。他想写信给他,又下不了决心。写什么好呢?奥里维不是单独一个人,精神上还有安多纳德和他在一起,他的爱情,他的贞洁的观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爱过克利斯朵夫,他就脸红,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纳德。另一方面,他的确想和他谈谈他的事。——可是不成。他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给堵住了。

他设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见面。凡是他认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热烈的希望跟他亲近。可是一见面,他又躲起来,唯恐被他发现了。

最后,他们共同参与一个朋友家的夜会,克利斯朵夫终于留神到他了。奥里维远远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望着他。那天晚上,安多纳德一定是和奥里维在一起:因为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眼中看见了他;而且也的确是这个突然浮现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穿过客厅,向陌生的年轻的使者走过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又凄凉又温柔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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