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克利斯朵夫在法国以外有了点声望,两位朋友的境况并没好转。每隔一个时候,总有些艰苦的日子使他们不得不束紧裤带。有了钱,他们便拼命吃一个饱,补偿过去的饥饿。但日子久了,这种饮食的习惯究竟是伤身体的。
此刻他们又逢着穷困的时期。克利斯朵夫熬着夜替哀区脱做完了一件乏味的改谱工作,到天亮才上床;他纳头便睡,以便找补那损失的时间。奥里维清早就出门,到巴黎城的那一头去教课。八点左右,送信上楼的门房来打铃了,平时他按铃不应就把信塞在门下。这天早上他却继续敲门。克利斯朵夫倦眼惺忪,叽叽咕咕的去开门,完全没注意门房微笑着,唠唠叨叨跟他讲起报上的一篇文章,他拿了信,连瞧也不瞧一眼,把门一推,没关严就上了床,一下子又睡着了。
过了一小时,他又被屋子里的脚声惊醒了:他看见床前有个陌生人对他很郑重的行礼,不禁大为诧异。原来是个新闻记者,因为大门开着,便老实不客气走了进来,克利斯朵夫愤愤地从床上跳起,嚷道:“你来干什么?”
他抓起枕头往客人扔过去,客人赶紧退了一步,说明来意,自称为《民族报》的记者,为了《大日报》上的一篇文章特意来访问克拉夫脱先生。
“什么文章?”
“你先生没看到吗?”记者说着,便自告奋勇把那篇文字的内容告诉他。
克利斯朵夫重新躺下,要不是瞌睡得迷迷糊糊的话,他早就把来人赶出去了;但他觉得让来人说话究竟没有把他驱逐来得费力。他便钻入被窝,闭上眼睛,装作睡觉。他很可能弄假成真的睡去。可是来客非常固执,提高着嗓子,开始念文章了。听了最初几行,克利斯朵夫就竖起耳朵,人家把克拉夫脱先生说做当代第一个音乐天才。克利斯朵夫把假装睡觉的事忘了,大惊小怪的咒了一声,在床上坐起,说道:“他们疯了。难道他们着了魔吗?”
记者趁此机会停止了朗诵,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一大串问话,克利斯朵夫都不假思索的回答了。他捡起那篇文章,好不惊奇的打量着印在第一版上的自己的照相。他还没有时间看文字的内容,第二个记者又跑进房里来了。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真恼了。他命令他们出去;可是他们没有把室内的布置,墙上的照片,艺术家的面貌迅速的记载下来以前,绝不肯照办,克利斯朵夫又好气又好笑的,衣服也没穿好,推着他们的肩膀,把他们直送出门外,赶紧上了锁。
然而这一天他是命中注定不得安静的。梳洗还没完毕,又有人敲门了,而且用着只有几个最亲密的朋友知道的方式敲着。克利斯朵夫开出门来,发现又是个陌生人,他决意直截了当的把他打发走,不料来人立刻分辩说,他就是今天报上那篇文字的作者。对一个捧你为天才的人,有什么办法拒绝呢?克利斯朵夫懊恼之下,只能领受他的崇拜者的热诚。他奇怪这种声名怎么会忽然从云端里掉在他头上,是不是他上一天给人家演奏了什么连自己也没觉察的杰作?他可没有时间追究这些。这位记者是不管他愿不愿意,特意来拉他出去的,想一边谈一边带他上报馆:大名鼎鼎的阿赛纳·伽玛希等在那里要见他,汽车已经在楼下了。克利斯朵夫推却了一番;但对于人家好意的邀请,他是天真的,却不过情面的,终于不由自主的听人摆布了。
十分钟后,他就被介绍给谁都见了害怕的无冕之王。那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年纪在五十上下,矮小,肥胖,又圆又大的脑袋,灰色头发,留着平头,红红的脸,说话带着命令式,声音笨重,浮夸,常常会口若悬河的来一套议论。他在巴黎拿种族平等做幌子。既会做买卖,又会利用人,自私自利,又天真又狡猾,热情,自负,他把自己的事业跟法国的、甚至和全人类的合而为一。他的利益,他的报纸的发达,是和公众的福利息息相关的。他一口咬定谁损害他就是损害法兰西;并且为了打倒一个敌人,他连推翻政府都在所不惜。除此以外,他也不乏宽宏的度量。像有些人在酒醉饭饱之后一样,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喜欢模仿上帝的作风,不时从沟壑中提拔几个可怜的穷人出来,表现他权势的伟大可以平空白地造出一个名人,或是什么部长之流;只要他愿意,他也能制成君王,废黜君王。他的神通是无限的。倘使他高兴,他也能制造天才。
这一天,他来“制造”克利斯朵夫了。
发动这件事的其实是无心的奥里维。
不为自己作任何钻营,痛恨宣传而避新闻记者如避疫疠一般的奥里维,为了他的朋友却是另一种看法了。他仿佛那些温柔的妈妈,明明是老实的小布尔乔亚,贞节的妻子,为了替无赖的儿子求情,竟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
奥里维在杂志上写文章的时候,和许多批评家与爱好音乐的人接触的时候,一有机会就提到克利斯朵夫;而从某些时候以来,他很奇怪的发觉居然有人听信他的话,周围有个好奇的运动,有些神秘的传说,在文学集团与上流社会中传布。这个运动是怎么来的呢?是最近英德两国演奏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在报上引起的回声吗?其中似乎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原因。但巴黎有般善观气色的人,比着圣·雅各街的气象台更有把握能在前一天预测酝酿中的风向,知道明天那阵风会吹点儿什么东西来。在这个神经质的大都市中,有的是使人震颤的电流,有的是看不见的光荣的波浪。一个将升的明星跑在另外一个明星前面,沙龙里流行着一些渺茫的传说,到了某个时间,就会在一篇广告式的文字中宣布出来,粗声大气的喇叭把新偶像的名字吹进最麻木的耳朵。这阵喧闹往往把它所颂扬的人的第一批最好的朋友吓跑了。其实这种情形还是应当由第一批最好的朋友负责的。
因此奥里维和《大日报》那篇文字也脱不了干系。他利用人家对克利斯朵夫的关切,很巧妙的透露些消息,刺激大众的情绪。他不让克利斯朵夫和新闻记者直接发生关系,免得闹笑话。但他依着大日报馆的请求,暗中使克利斯朵夫和一个记者在某咖啡店不露声色的见了一面。所有这些预防的措置更引起人家的好奇心,使克利斯朵夫显得更有意思。奥里维从来没跟新闻界打过交道,想不到开动了一架可怕的机器,——你一朝拨动之后,再要加以控制或要它留量一些是办不到的了。
他在上课去的路上读到《大日报》的文字,不禁吓坏了。他没料到有这一下。他以为报纸一定要等到把所有的材料收齐了,对于他们所要谈的人认识更清楚之后,方始动手写文章。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倘使一份报纸肯费心发现一个新人物,当然是为了报纸本身,为了和同行争取发现新人物的荣誉。所以它得赶紧,完全不管对这新人物是否了解。而被捧的人也绝不会抱怨别人误解;一朝有人捧了,那他当然是被人相当了解的了。
《大日报》先对克利斯朵夫清苦的生活零零碎碎叙述了一些荒唐的故事,把他写成德国专制政府的一个牺牲者,一个自由的使徒,被迫逃出德意志帝国,躲到自由灵魂的托庇所——法兰西——来,——(作者借此发挥了一套排外的议论);——然后又对他的天才肉麻的颂扬一番:而关于这天才,作者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早期在德国作的几支平板的歌,那是克利斯朵夫引以为羞而要毁去的东西。那位记者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可自命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他所假借给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从克利斯朵夫或奥里维嘴里,甚至从自以为知道得很详尽的古耶一流的人嘴里,东零西碎听来的几句话,为记者已经足够造成一个“共和政治的天才,——德谟克拉西的大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他又乘机毁谤当代的法国音乐家,尤其是最有特色,最自由,最不关心德谟克拉西的那一批。他只把一二个作曲家除外,因为他们在选区里很有人望。可惜他们的音乐远不及他们的政治活动得人心。但这是小节。而且他们的捧场,便是对克利斯朵夫的捧场,也远不及对别人的批评来得重要。在巴黎,你读到一篇恭维某人的文字,最聪明的办法是先要推敲它的反面文章,心里想一想:“这是说谁的坏话呢?”
奥里维一边看着报,一边羞得脸红了,对自己说:“我做得好事!”
他心不在焉的上完了课,立刻赶回家。一听到说克利斯朵夫已经和新闻记者出去了,他简直吓呆了。他等他回来吃午饭。克利斯朵夫可不回来。奥里维一小时一小时的越来越焦急,心里想:“他们要逗他说出多少傻话啊!”
三点左右,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回来了。他和阿赛纳·伽玛希一同吃了饭,被香槟酒灌得糊里糊涂的,完全不懂奥里维的忧虑,不懂他为什么很不放心的追问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你问我做了什么事?吃了一顿好饭。我长久没这样大嚼了。”
他把菜单背给奥里维听:“还有酒……各种颜色的我都灌下去了。”
奥里维打断了他的话,问他同席的是些什么人。
“同席的?……我不知道。有伽玛希。那矮胖子真痛快。还有那篇文章的作者格劳杜米,挺可爱的青年;还有三四个我不认识的记者,人很快活,待我很好很殷勤,都是一般最好的好人。”
奥里维似乎不大相信。克利斯朵夫觉得他的冷淡有些古怪,便问:
“难道你没看到那篇文字吗?”
“看到了,就为这个啊。你,你仔细看过没有?”
“看的……就是说瞅了一眼。我没有时间。”
“那么你去念一遍罢。”
克利斯朵夫念了开头几行就乐死了:“啊!混账东西!”
他笑弯了腰,接着又说:“喝!批评家都是这路货:一窍不通!”
可是念到后来,他生了气:那太胡闹了,人家简直把他搞得不成体统,说他是“一个共和政治的音乐家”,这算什么意思!……除了这种笑话,人家还拿他“共和的”艺术作为抨击前辈大师的“教堂艺术”的武器,——(实际上他是以这些伟人的心灵作为精神养料的,)——那还成话吗?……
“狗东西!他们竟要教人把我当作白痴了!……”
而且在提到他的时候,有什么理由骂倒一些有天分的法国音乐家呢?这些音乐家还是他多少爱着的,——(虽然爱的程度很少),——他们都是行家,为本行增光的。而最可恶的是硬说他对他的祖国有那种卑鄙的仇恨心!……那可受不了……
“我要写信给他们。”克利斯朵夫说。
奥里维劝他:“不,现在别写!你太兴奋了。明天,等你头脑冷静的时候再写……”
克利斯朵夫固执得很。他一朝有话要说就不能等,只答应把信先给奥里维看过。这一点当然很重要。信稿经过严密的修正,要点是更正他对于祖国的意见。然后,克利斯朵夫马上连奔带跑的拿信送往邮局。
“这样,”克利斯朵夫回来说,“事情总算挽回了一半,我的信明天就可登出来。”
奥里维用着怀疑的神气摇摇头。随后,他还是很不放心的瞅着克利斯朵夫,问:“你吃中饭的时候,没说什么冒失的话吗?”
“没有啊。”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可是真的?”
“当然真的,胆怯鬼。”
奥里维稍微宽心了些。克利斯朵夫可并不。他想起自己曾经胡说八道的说过好些话。当时他无拘无束的,对人家一见如故,丝毫没有戒心:他觉得他们多诚恳,对他多好!这倒是真的。人们对于受自己恩惠的人总是挺好的。克利斯朵夫又是那么兴高采烈,把别人的兴致也提高了。他的亲热的随便的态度,嘻嘻哈哈的俏皮话,老饕式的胃口,灌了多少酒而面不改色的宏量,使伽玛希觉得很对劲;因为他也是个饭桌上的好汉,结实,粗野,血色挺好,最瞧不起身体娇弱,既不敢吃也不敢喝的巴黎人。他是在饭桌上判断人的,所以很赏识克利斯朵夫。他当场向克利斯朵夫提议,把他的《伽尔刚多阿》编成歌剧在歌剧院上演。——对于这些法国布尔乔亚,艺术的顶点就是把《浮士德入地狱》或九阕交响乐搬上舞台[58]。——克利斯朵夫听了这古怪的主意哈哈大笑,好容易才把报馆经理拦住了,不让他立刻打电话给歌剧院或美术部去下命令。(据伽玛希说,那些人都是由他支配的。)这个提议使克利斯朵夫想起从前改编交响诗《大卫》的事,就手把众议员罗孙为要捧情妇出场而主办的那次表演叙述了一遍[59]。原来与罗孙不和的伽玛希,听了很高兴。克利斯朵夫喝多了酒,又看到听众那么热心,不知不觉又讲了许多别的轶事,给人家一一记在心里。离开饭桌就把话忘得干干净净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此刻经奥里维一问,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故事,直打寒战。因为他已经有相当的经验,知道可能发生的后果。现在没有了酒意,他对于将来的情形看得格外清楚,好像已经发生了:冒失的故事经过一番点缀之后,被人登在攻讦阴私的报纸上;他关于艺术方面的胡说八道也一变而为攻击他人的冷箭。至于他更正的信会有什么结果,他和奥里维知道得一样清楚:去答复一个新闻记者是浪费笔墨;说最后一句话的永远轮不到你。
事实果然和克利斯朵夫预料的一模一样。他所泄漏的私事被发表了,更正的信可没有登出来。伽玛希只教人传话,说他知道克利斯朵夫心胸宽大,这种有良心的作风是令人钦佩的;但伽玛希把他有良心的作风守着秘密;而硬派作克利斯朵夫的意见却继续传播开去,先在巴黎的报上,继而在德国的报上,引起尖刻的批评,因为一个德国艺术家对于祖国发表这样有失身份的言论,简直动了公愤。
克利斯朵夫自作聪明,利用别家报馆的记者访问的时候,声明他对于德国政府是爱护的,说在那边至少跟在法兰西共和国一样的自由。——不料那记者所代表的是一份保守党的报纸,便立刻替他编了一套反对共和的言论。
“越来越妙了!”克利斯朵夫说。“唉,我的音乐跟政治扯得上什么关系呢?”
“这是我们这儿的习惯,”奥里维回答,“你瞧那些关于贝多芬的论战罢。有的说他是雅各宾党,有的说他是教会派,有的说他是平民派,有的说他是保王党。”
“嘿,贝多芬真会把他们一齐踢出去呢!”
“那么你也如法炮制就是了。”
克利斯朵夫心里很想这样做。可是他却不过那些对他亲热的人的情面。奥里维总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家。因为不断有人来访问;而克利斯朵夫尽管答应小心行事,结果还是有一句说一句,把脑子里想到的统统说出来。有些女记者自称为他的朋友,逗他说出他的恋爱经验。也有些来利用他毁谤这一个或那一个。奥里维回家的时候,常常发觉克利斯朵夫狼狈不堪。
“你又胡闹了是不是?”他问。
“是啊。”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的回答。
“你这个脾气竟没法改吗?”
“我真该教人关起来才好……可是,我向你赌咒,这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哼!下次还是这么一套……”
“不,不,我绝不再犯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得意扬扬的告诉奥里维:“又来了一个。被我撵走了。”
“别过火,对付他们得非常小心。这畜生凶得很……你一抵抗,他就攻击你……他们要报复真是太容易了!哪怕是一句极平常的话,他们也会找到把柄的。”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把手捧着脑门。
“怎么呢?”
“我关门的时候对他说……”
“说什么?”
“说了一句德皇的话。”
“德皇的?”
“是的,要不是德皇的,就是皇族的……”
“该死!明天一定登在报纸的第一版上。”
克利斯朵夫急得直打哆嗦。但他明天看到的,是关于他的屋子的描写,——其实那记者连脚也没踏进去,——另外是完全杜撰的一段对话。
消息一路传开去一路改头换面。外国报纸又加上许多误会。法国报上叙述克利斯朵夫穷得没办法的时候替人把有名的曲子改成六弦琴谱,一家英国的日报却说他弹着六弦沿街卖唱。
他看到的并非全是恭维的话。那才差得远呢!因为克利斯朵夫是《大日报》所捧的,别的报纸就对他攻击了。他们的尊严,绝不容许同行发现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天才,所以他们都拿他开玩笑。古耶因为抓在手里的活宝给人抢了去而很气,便写了一篇“以正视听”的文章。他亲昵的提起他的老朋友克利斯朵夫,——初到巴黎的时期,一切行动都是由他领导的。他说,没有问题,克利斯朵夫是个很有天分的音乐家,但是——(他可以这样说,因为他们是朋友),——修养不够,缺少特色,骄傲得不像话;现在人家用如此可笑的方式去奉承,去助长这种骄傲的脾气,实在是害了他,因为他需要的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力、有学问、好意而严正的导师,——(这是古耶的自画像)。一般音乐家勉强笑着,表示极瞧不起一个有报纸撑腰的艺术家;他们装作讨厌逢迎吹拍,因为吃不到葡萄而说葡萄是酸的。有些是中伤克利斯朵夫;有些是对他假装怜悯。又有些是回过头来恨奥里维——(那都是奥里维的同文)。——他们素来恨他的强硬,恨他不和他们亲近。其实他这种态度是爱好孤独的成分多,厌恶他们的成分少。某几个人还隐隐约约的说他在《大日报》那些文章中间有利可图。又有几个替克利斯朵夫抱不平,责备奥里维不该把一个娇弱的,老是做梦一般的,精力不足以应付人生的艺术家,——克利斯朵夫!——推到嘈杂的节场上去,使他迷路。他们说这种办法简直把克利斯朵夫的前途给断送了:他虽没有天才,但若用功的话还能有点儿成就,现在被人家的巧言令色冲昏了头脑,岂不可怜!难道人们不能让他无声无臭的耐性工作吗?
奥里维很想告诉他们:“吃饱了肚子才能工作。谁给他面包呢?”
可是这种话是难不倒他们的。他们很可以非常清高的回答说:“这个吗,不过是小节。人是应当受苦的。”
当然,高唱这种禁欲主义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例如有人求某个百万富翁帮助一个穷艺术家的时候,那富翁回答说:“先生,穷有什么关系!莫扎尔德就是穷死的!”
要是奥里维告诉他们,说莫扎尔德只求生存,克利斯朵夫也绝不肯饿死,那他们一定会觉得奥里维趣味恶劣。
克利斯朵夫被这些长舌妇的胡说八道搅得厌倦透了。他心里想这种情形是不是要永远继续下去。可是过了半个月,事情就完了。报纸上不再提到他了。但他已经出了名。人家提到他的名字,并不说:“《大卫》的作者”或“《伽尔刚多阿》的作者”,而是说:“啊,是的,那个《大日报》上的人物!……”所谓声名,就是这么回事。
奥里维也发觉这一点,因为他看见克利斯朵夫收到大批的信,而他自己也间接收到不少:写脚本的作家,音乐会的掮客,都来招揽生意;初期的敌人摇身一变而为新朋友,特意来信表示亲善;还有妇女们忙着寄请帖来。为了报纸的特辑,人家提出许多问题来征求他的答案,例如法国人口激减问题,理想派的艺术问题,女人胸衣问题,舞台上的裸体问题,——还问他德国是不是已经到了颓废的阶段,音乐是不是已经完了等等。他们俩看了都笑起来。但尽管心里满不在乎,克利斯朵夫这个粗人也居然接受那些宴会的邀请。奥里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也上那些地方去吗?”
“是的,”克利斯朵夫咕噜着回答,“你以为只有你会去看太太们吗?现在也轮到我了,告诉你!我也要去玩玩了!”
“你去玩玩?可怜的朋友!”
实际是克利斯朵夫在家关得太久了,忽然觉得非出去走走不可。并且他也很乐于呼吸一下新的光荣的气息。在那些晚会里,他照旧厌烦,觉得所有的人都是混蛋。但他回家故意卖弄狡狯,对奥里维说着相反的话。他到处都去,可是同一个人家绝不去两回;他会找出古古怪怪的借口,用着骇人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回避他们第二次的邀请,教奥里维看了也认为岂有此理。克利斯朵夫却是哈哈大笑。他到沙龙去不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声名,而是为了添加他生命的养料,搜集一些新人的目光,举止,语声,以及种种的形式,声音,色彩;因为一个艺术家每隔多少时候就得把他的调色板充实一次。一个音乐家的营养绝不能以音乐为限。一句说话的抑扬顿挫,一个动作的节奏,一个和谐的笑容,都可以比一个同业的交响乐给你更多的音乐感应。不幸沙龙里那些面貌那些心灵的音乐,和音乐家的音乐同样枯索,同样单调。各人有各人固定的姿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的微笑,那种刻意研求的妩媚,和一支巴黎曲调同样是印板式的。而男人比女人更无聊。萎靡的风气使一般刚强的人物化为泡沫,特出的个性很快地软化了,消灭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艺术家中已死的与将死的人太多了:某个青年音乐家朝气蓬勃,天分极高,结果竟被荣名压倒,只想呼吸那种毒害他的谄媚逢迎的空气,只想享乐,只想睡觉。他二十年后的模样,只要看那个坐在沙龙一角的年老的大师便可知道:有钱,有名,一身兼了所有的学士院的会员,登峰造极,似乎用不着再怕什么敷衍什么,而他却对所有的人低头,怕舆论,怕政府,怕报纸,不敢说出自己的思想,并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像载着自己遗骸的驴子一般在人前展览。
而在从前曾经伟大或是可能伟大的那些艺术家和有识之士后面,一定有个女人在腐蚀他们。他们都是危险的,不管是蠢的或是不蠢的,爱他们的或只爱自己的;最好的女子其实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们目光浅陋的感情更容易毁掉艺术家,他们一心要驯服天才,把他压低,把他删除,剪削,搽脂抹粉,只要这天才能够配合他们的感觉,虚荣,平凡,并且配合他们来往的人的平凡才甘心。
克利斯朵夫虽是在这个社会里不过走马看花,但看到的已经足以使他感到危险。想利用他、拿他点缀沙龙的女人,不止一个;克利斯朵夫对于低颦浅笑的勾引也不能说完全无动于衷。要不是他有见识,要不是看到周围那些可怕的榜样,他可能逃不过的。但他并不想替那般看守呆子的美女扩充他们的羊群。倘若他们不是紧紧地盯着他,他所冒的危险倒反更大。大家一朝相信他们中间有着一个天才的时候,照例要来摧残他的。这般人看见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插在瓶里,——看到一头鸟就想把它关在笼里,——看见一个自由人就想把他变成奴隶。
克利斯朵夫迷惑了一会儿,马上振作起来,把他们一股脑儿丢开了。
运命老是耍弄人的。它会让一般粗心大意的人漏网,但绝不放过那些提防的,谨慎的,有先见之明的人。投入巴黎罗网的倒并非克利斯朵夫而是奥里维。
他的朋友的成功使他沾到好处:克利斯朵夫声名的光彩也射到他身上。他此刻比较出名了,不是为了他六年来所写的文章,而是为了他发现克利斯朵夫。所以克利斯朵夫被邀请的时候也有他的分;他陪着克利斯朵夫去,存着暗中监督的意思。但大概他太专心干这件任务了,来不及再顾到自己。爱神在旁边经过,把他带走了。
那是一个头发淡黄的少女:清瘦,妩媚;细致的卷发,像波浪般围着他的狭窄而神情开朗的额角,淡淡的眉毛,沉重的眼皮,碧蓝的眼睛,玲珑的鼻子,微微翕动的鼻孔,有点凹陷的太阳穴,表示任性的下巴,清秀而肉感的嘴,嘴角向上,很有风韵的笑容仿佛是纯洁的田野之神的笑容。他的脖子长得又长又细,身材细小而苗条,年轻的脸显得很快活,也有点若有所思的神气,笼罩着初春的恼人的谜。——他叫作雅葛丽纳·朗依哀。
他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家庭是信旧教的,有钱,高尚,头脑很开通。父亲是个聪明的工程师,心思灵巧,做事能干,胸襟宽广,能够接受新思想。他靠了工作,靠了政治关系,靠了他的婚姻,挣了一笔财产。太太是金融界里一个十足巴黎化的漂亮女人,他们的婚姻可以说是爱情的结合,也可以说是金钱的结合,——在这般人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爱情的结合。金钱是保留了,爱情可是完了。但遗留下一些残余的光辉,因为双方当年都是很热烈的;可是他们并不过分的自命为忠实。各干各的事,各寻各的快乐,彼此照旧很投机,像两个自私自利的好伙计一样,一方面觉得问心无愧,一方面也很谨慎。
女儿是他们中间的桥梁,同时是暗中争夺的对象:因为他们都非常疼他。各人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面目,自己的缺陷,——那是各人特别喜欢而被儿童的妩媚加以理想化了的;双方都费尽心机想把女儿抓在自己手里。这个情形自然瞒不过孩子;并且儿童都有一种天真的想法,把自己当作是宇宙的中心,所以他尽量利用机会,刺激父母,使他们比赛谁更爱他。任何使性的行为,倘使一个表示反对,他有把握得到另外一个的赞许;而早先那个反对的因为自己被疏远而气恼,会进一步答应更多的条件。这样他就受着过分的溺爱,幸亏他天性中没有什么坏的成分。——当然他像所有的儿童一样很自私,但因他太受宠太有钱了,从来没遇到阻碍,所以他的自私更带点病态的意味。
朗依哀夫妇虽然疼女儿疼到极点,可绝不为他牺牲一些他们个人的方便。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们让孩子一个人玩儿。因此他并不缺少幻想的时间。由于早熟,由于人们当着他的面说的不加检点的话——(他们并不为他而有所顾忌),——他六岁的时候就对拿在手里玩的小娃娃讲着恋爱故事,其中的人物是丈夫,妻子,情人。不用说,他这是没有邪念的。等到有天他咂摸到说话后面有着感情的影子,他的故事就不拿小娃娃做对象而给自己保留起来了。他天真无邪,可是欲魔已经在远远的叫吼,仿佛在地平线那一边的、看不见的远钟,有时风中传来几阵声音,不知从哪儿来的,只觉得自己被它包裹了,脸红了,又害怕又快活的喘不过气来,但你对这种情形完全莫名其妙。随后声音没有了,像来时一样的突兀。什么都听不见了。仅仅有些嗡嗡声,隐隐约约的回音,在碧蓝的天空融化。你只知道应当上那边去,在山的那一面,越快越好:幸福就是在那个地方。啊!要到了那儿才好呢!……
没到达以前,他对于那边的情形想入非非的作着种种猜测。以这个女孩子的头脑而论,要猜到那未来的境界简直是桩大事。他有位年龄相仿的女朋友,西蒙纳·亚当,常常跟他讨论这些重大的问题。各人拿出十二岁上的聪明与经验,听到的谈话和偷看的书作参考。两个小姑娘提着足尖,抓着石头,想从旧墙上瞻望自己的前途。但他们白费气力,以为从墙缝中窥到了什么,其实是一无所见。他们天真烂漫,便是淘气也不无诗意,同时也有巴黎人喜欢嘲弄的脾气。他们说了野话而完全没觉得,并且拿小事看作天一样大。可以在家到处搜索而无人敢阻止的雅葛丽纳,把父亲的书都翻遍了。幸而他的无邪与纯洁的本能,使他没有受什么坏影响:只要一幕稍稍露骨的景象,一句稍微放肆的话,他就不胜厌恶,立刻把书扔掉了;他在下流的队伍中穿过,有如一头小猫在脏水洼里跳出来,居然没沾到泥浆。
小说并不怎么吸引他:那太明确太枯索了。使他心儿颤动而怀着希望的,却是诗人的——当然是谈爱情的诗人的——作品。这等诗人的气质和女孩子的很接近。他们看不见事实,只从欲望或悔恨的三棱镜中想象事实;他们的神气就像他一样伏在旧墙的隙缝中瞧望。但他们知道的事多得很,凡是应该知道的都知道,而且他们用着非常甜蜜与神秘的字眼把它们包裹着,你得小心翼翼地揭开来才能找到……找到……啊!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可是永远在就要找到的关头……
两个好奇的孩子一点都不厌倦。他们彼此轻轻的念着阿尔弗莱·特·缪塞和苏利·普吕东的诗句,打着寒战,以为那就是邪恶的深渊,他们把诗抄下来,互相推敲某些段落的隐藏的意义,而有时根本没有什么隐藏的意义。这些十三岁的小妇人,无邪的,荒唐的,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可半嬉笑半正经的讨论着爱情与肉欲;他们在课室内当着和善可欺的教员的面,——一个挺柔和挺有礼貌的老头儿,——在吸墨纸上涂些有天被他抄到而为之错愕的诗句:
让我,噢!让我紧紧地搂抱你,
在你的亲吻里喝着狂乱的爱情,
一点一滴的,长久的!……
他们进的学校是富家子女上学的学校,教员都是教育界里的名流。在这儿,他们的感情可有了发泄的机会。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钟情于他们的教授。只要他们年轻,长得不太难看,就可使他们神魂颠倒。他们把功课做得挺好,为的要讨他们的偶像喜欢。作文卷子的分数差了一些,他们就得哭一场;被老师赞美几句,他们脸上便红一阵白一阵,还要对他丢几个感激而卖俏的眼风。要是给叫到一边去指点什么或夸奖一番,那简直快乐得像登天一样了。并且要他们喜爱,也无须怎么了不得的人才。教师在体操课上把雅葛丽纳抱到秋千架上的时候,他会浑身发热。此外又有多么剧烈的竞争!多少嫉妒的心理!一个又一个的眼风向老师丢过去,多么谦卑,多么迷人,想把他从一个骄横的情敌手里抢过来!他在教室里一开口,钢笔与铅笔就像飞一般的忙起来。他们并不求理解,主要是不能听漏一个字。他们一边写,一边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注意偶像的脸色和举动,雅葛丽纳和西蒙纳彼此轻轻的商量:“你想他用一条蓝点子的领带好看不好看?”
后来他们又拿些彩色画,荒诞不经的诗句,风花雪月的插图,作为理想人物的根据,——恋着优伶,演奏家,过去的或现存的作家,一会儿是摩南–舒里,一会儿是萨曼[60],一会儿是特皮西。想到在音乐会中,沙龙里,街道上,和一些陌生的青年交换的眼风,他们脑筋里马上会组织起一些爱情故事。总之,心里永远需要爱,需要有个爱的借口。雅葛丽纳和西蒙纳彼此无话不谈:这就证明他们并不真有多少感情;并且这也是使自己永远没有深刻的感情的好办法。可是这等心情变成了一种慢性病,他们自己虽然觉得好笑,暗中却在加意培植。两人互相刺激。西蒙纳颇有许多想入非非的念头,但实际是谨慎的。真诚而热烈的雅葛丽纳倒更容易把荒唐的计划实地去做。他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儿闹出大笑话来……这是少年人常有的情形:有时候,这般可怜的受惊的小动物——(我们都经历过这阶段),——不是差一点自杀,就是差一点投入随便碰到的一个人的怀里。
可是徼天之幸,几乎所有的青年都至此为止。雅葛丽纳起了十多封情书的稿子,想寄给那些仅仅见过一面的人;结果都没寄出,除了一封非常热烈的不署名的信,给一个其丑无比的,俗不可耐的,自私的,无情的,头脑狭窄的批评家。他因为在他的文章里看到有二三行富于感情的表现,就对他倾心了。他也迷着一个住在近边的名演员;每次走过他的屋子心里总想:“要不要进去呢?”
有一回他竟大着胆子走到他住的那层楼上,一到那儿,他却立刻逃了。他能和他说些什么呢?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并不爱他。他也明明知道。这种疯癫一半是有心哄骗自己,另外一半是需要爱,那是永远少不了的,又甜美又愚蠢的需要。既然雅葛丽纳很聪明,这些他都明白。可是他并不因此而不疯癫。一个心中明白的疯子抵得两个。
他常常出去交际。许多青年都为他着迷,到处有人巴结他,而爱他的也不止一个。他一个都不爱,却和所有的男人调情。他并不把自己可能给人家的痛苦放在心上。一个美貌的少女是把爱情当作一种残忍的游戏的。他认为人家爱他是挺自然的,可是他只对自己所爱的人负责;他真心的相信:谁爱上他就够幸福了。这也难怪,因为他虽然整天想着爱情,其实对爱情一无所知。大家以为在暖室里长大的上流社会的少女,总比乡下女子早熟;实际正是相反。看到的书,听到的话,使他念念不忘于爱情,而在他游手好闲的生活中,这念念不忘的心情竟变成了一种嗜好;他有时把一个剧本念熟了,所有的字句都能背了,结果对内容反而毫无感觉。在爱情方面像艺术方面一样,我们不应该去念别人说的话,而应该说出自己的感觉;要是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急于说话,可能永远说不出东西来。
因此,雅葛丽纳像多数的女孩子一样,靠着别人的感情的残灰余烬过生活,那些灰烬虽然替他维持着骚动的心情,使他双手发热,喉咙干涩,眼睛作痛,可是也使他看不见事物的真相。他自以为认识它们。他并不缺少意志。他尽量的看书,听人家的谈话,东鳞西爪的得了不少知识,甚至也努力省察自己的心。他比周围的人高明,因为他更真。
有一个女子给了他很好的影响,可惜时间太短。那是他父亲的一个不出嫁的姊妹:叫作玛德·朗依哀,年纪在四十至五十之间,长得五官端正,可是表情忧郁,谈不到什么美;他永远穿着黑衣服,举动大方而有点局促,很少说话而声音极低。要没有那双灰色眼睛的清明的目光,和哀怨的嘴角上那个慈祥的笑容,人家简直不会注意到他。
他只在某些没有外客的日子才在朗依哀家露面。朗依哀对他很敬重,心里却有点厌烦。朗依哀太太对丈夫老实表示对他的访问不感兴趣。可是他们为了礼数关系,每星期留他在家吃一顿饭,表面上也不露出敷衍的意味。朗依哀谈着自己的事,那是他永远感到兴趣的。朗依哀太太想着别的事,照例笑盈盈的,回答的话常常莫名其妙。彼此相处得很好,礼貌非常周到。并且当知趣的姑母出人意外的提早告退的时候,也颇有些亲热的表示;有些日子,朗依哀太太想到一些特别愉快的往事,他的魅人的微笑便越发显得光彩熠熠。玛德姑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兄弟家中很有些教他受不了或心里难过的事。但他绝对不露声色:表示出来有什么用呢?他爱他的兄弟,对他的聪明与成就很得意;跟老家里其余的人一样,他认为当初的牺牲和长子现在的成就比较之下,并不算付了过高的代价。但他至少对他保持着批评精神。和他一样聪明,精神上比他更坚实更刚强,——(法国很多女人都比男人高明,)——他把他看得很明白;他征求他意见的时候,他会老老实实说出来。可是朗依哀久已不来请教他了!他认为最好是不要知道那些意见,或者是——(因为他和他一样明白)——闭上眼睛。他为了高傲,远远的躲在一边。谁也不关切他的内心生活。大家觉得还是不知道更方便。他过着独身生活,难得出门,只有很少的几个并不十分亲密的朋友。他不难利用兄弟的交际和自己的才能:但他并不利用。他在巴黎有名的杂志上写过两三篇关于历史和文学的文章,那种朴素、确切、特殊的风格曾经受到注意。他可是至此为止。和一般关切他而他也乐于认识的优秀人士,他很可能交些有意思的朋友。但他们尽管表示亲近,他只是不理。有时他在戏院定了座,预备去看他心爱的作品上演,结果竟没有去;而在能够作一次他所喜欢的旅行的时候,临了还是留在家里。他的性格是禁欲主义和神经衰弱的奇怪的混合物。但神经衰弱绝对没有损害到他思想的淳朴。他的生命是受伤了,精神却并没有。唯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一个旧创,在他心上留下了痕迹。而更深刻更暧昧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是命运的烙印,是已经在那里摧残他的潜伏的疾病。——然而朗依哀一家只看见他那双有时使他们难堪的雪亮的眼睛。
雅葛丽纳在无愁无虑的快乐的时候,——这是他幼年的正常状态——根本不大注意到姑母。但他到了一个年纪,身心都骚动起来,使他在莫名其妙的神魂颠倒的时间,虽然并不长久、但觉得自己要死去一般的时间,尝到了悲苦、厌恶、恐怖、郁闷的滋味,——像个孩子淹在水里而不敢喊救命的时候,那他在身旁就只看见玛德姑母对他伸着手了。啊!其余的人和他离得多远!父母都像外人似的,面上亲切而实际自私,又是那样自满,哪有心思来理会一个十四岁的小娃娃的悲伤!但姑母是懂得的,并且和他表示同情。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非常纯朴的笑笑,隔着饭桌对雅葛丽纳挺和善的瞧一眼。雅葛丽纳觉得姑母了解他,便躲在他身旁。玛德不声不响,只拿手摩着雅葛丽纳的头。
于是他信赖姑母了,心中一不好过就去访问这位好朋友。不论什么时候去,他有把握可以遇到同样宽容的眼睛,把它们的恬静灌注一部分到他心里。他并不和姑母提起他幻想的罗曼史,那他要觉得害羞的;他也感到那绝对不是真的。但他说出他渺渺茫茫的,深刻的,更实在的苦闷。
“姑妈,”他有时叹了口气说,“我多么愿意幸福啊!”
“可怜的孩子!”姑妈微微笑了笑。
雅葛丽纳把头枕在他膝上,吻着那抚摩他的手:“我将来能幸福吗?姑妈,告诉我,我将来能幸福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一半要靠你……一个人愿意幸福的时候一定会幸福的。”
雅葛丽纳表示不信。
“那么你幸福吗?你?”
玛德凄凉的笑笑:“幸福的。”
“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幸福的?”
“难道你不信吗?”
“信是信的。可是……”雅葛丽纳停住了。
“怎么呢?”
“我要幸福,可不是像你那种方式的。”
“可怜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玛德说。
“真的,”雅葛丽纳坚决的摇摇头,继续说,“像你那样,我先就受不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受得了。可是有许多办不到的事,人生会教你办得到。”
雅葛丽纳听了不大放心,回答说:“噢!我可不愿意学这一套,我要的幸福一定得合我自己心意的那种。”
“可是人家问你究竟要怎么样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知道我要什么。”
他要的事多得很。可是要他举出来,他只找到一件,翻来覆去像复唱的歌词一样:
“第一,我要人家爱我。”
玛德不出一声,做着针线。过了一会,他说:“倘使你不爱人家,单是人家爱你有什么用?”
雅葛丽纳愣了一愣,回答:“可是,姑妈,我说的当然是限于我所爱的人!其余的都不算的。”
“要是你一无所爱又怎么呢?”
“你这话好怪!一个人总是有所爱的。”玛德摇摇头,表示怀疑。“一个人并不能真爱,只是心里要爱。爱是
上帝给你的一种恩德,最大的恩德,你得求他赐给你。”
“倘使人家不爱我呢?”
“人家不爱你,你也得这样。你会因之更幸福。”
雅葛丽纳拉长着脸,装出气恼的模样:“我可不愿意,我对这个一点不感兴趣。”
玛德很亲热的笑了,望着雅葛丽纳叹了口气,随后又做他的活儿。
“可怜的孩子!”他又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老说可怜的孩子?”雅葛丽纳不大放心的问。
“我不愿意做个可怜的孩子。我多么希望幸福呢!”
“就因为此我才说:可怜的孩子!”
雅葛丽纳有些恼了。但不久也就过去了。姑母笑得那么尽兴,使他沉不下脸来。他一边假装生气一边拥抱他。其实,一个人在这个年龄上听到自己将来——在很远的将来——会有点儿悲哀的事,反而是得意的。从远处看,人生的不幸还很有诗意呢;一个人最怕庸庸碌碌的生活。
雅葛丽纳完全没觉察姑母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只注意到他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以为那是他喜欢待在家里的怪脾气,雅葛丽纳还常常因之取笑他。有一两次他去探望的时候,碰到医生出门。他就问姑母:“你病了吗?”
姑母回答:“只是一点儿小病。”
可是他连每星期上朗依哀家吃一顿饭都不去了。雅葛丽纳气忿忿的去质问他。
“好孩子,”玛德很温和的说,“我累了。”
雅葛丽纳不相信,以为是推托。
“哼,每星期上我们家来两小时就累了吗?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待在你那个火炉旁边。”
他回家得意扬扬的把这些刻薄话讲出来,不料立刻被父亲训了几句:“别跟姑妈去烦!你难道不知道他病得很凶吗?”
雅葛丽纳听着脸都白了;他声音颤抖的追问姑母害了什么病。人家不肯告诉他。最后他才知道是肠癌,据说姑母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
雅葛丽纳心里害怕了好几天,等到见了姑母才宽慰一些。玛德还算运气,并不太痛苦。他依旧保持着安详的笑容,在透明的脸上映出内心的光彩。雅葛丽纳私下想:
“大概不是吧。他们弄错了,要不然他怎么能这样安静呢?……”
他又絮絮叨叨的讲那些心腹话,玛德听了比从前更关切了。可是谈话中间,姑母有时会走出屋子,一点不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等剧烈的疼痛过去了,脸色正常了,才回进来。他绝口不提自己的病,竭力掩饰;也许他不能多想它;他明明知道受着病魔侵蚀,觉得毛骨悚然,不愿意把思想转到这方面去;他所有的努力是在于保持这最后几个月的和平恬静。可是病势出人意外的急转直下。不久他除了雅葛丽纳以外不再接见任何人。后来雅葛丽纳探望的时间也不得不缩短。后来终于到了分别的日子。姑母躺在几星期来没离开过的床上,跟小朋友告别,说了许多温柔与安慰的话。然后他关起门来等死。
雅葛丽纳有几个月功夫非常痛苦。姑母死的时候,他正经历着精神上最苦闷的时期;在这种情形之下能支持他的原来只有姑母一个人。此刻他可孤独到极点。他很需要一种信仰做倚傍。从表面上看,这种倚傍似乎不会缺少的:他从小就奉行宗教仪式;他的母亲也是的。但问题就在这儿:母亲是奉行仪式的,玛德姑母却并不:怎么能不把他们做比较呢?大人们视若无睹的谎言逃不过儿童的眼睛,他们很清楚的看到许多弱点与矛盾。雅葛丽纳发觉母亲跟一般自称信仰宗教的人照旧怕死,仿佛没有信仰一样。真的,靠宗教是不够的……此外,还有些个人的经验,反抗,厌恶,一个笨拙的忏悔师伤害他的说话……都使他怀疑宗教。他继续上教堂去,可是并无信仰,只像拜客一样,表示自己有教养。他觉得宗教像世界一样空虚。唯一的救星是对于死者的回忆,他把他完全裹在身上了。他悔恨当初不该逞着青年人自私的脾气而忽视姑母,如今是叫也叫不应了。他把他的面目理想化;而玛德留下的深刻的韬晦的生活榜样,使他讨厌社会上那种不严肃不真实的生活。他眼中只看见它的虚伪;而那些可爱的诱惑,在别的时间会使他觉得好玩的,此刻却使他深恶痛绝。他患着神经过敏症。无论什么都会教他痛苦;他的意识一点儿不受蒙蔽。凡是一向因为漠不关心而没注意到的事,他现在统统看到了。其中有一件竟把他伤害入骨。
有天下午,他在母亲的客室里。朗依哀太太正在见客,——一个时髦画家,装腔作势的小白脸,是他们家的熟客,但并非十分知己的朋友。雅葛丽纳觉得自己在场使母亲跟客人都不方便,因此他愈加留着不去了。朗依哀太太有点儿不耐烦,轻微的偏头痛使他昏昏沉沉,再不然是被今日的太太们像糖果一般咬着的头痛丸搅糊涂了,不大留神自己的话。他无意之间把客人叫作“我的心肝……”
他立刻发觉了。他也和他一样的不动声色。两人继续用客气的口吻谈下去。正在一旁沏茶的雅葛丽纳心中一震,差点儿把一只杯子滑在地下。他感觉到他们在背后交换着会心的微笑。他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他们心照不宣的目光,一下子就给遮掩过去了。——这个发现把他吓坏了。雅葛丽纳从小过着放任的生活,不但常常听到这一类的玩意儿,他自己也会嘻嘻哈哈的提起的,可是这一回竟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因为看见他的母亲……他的母亲,那事情可不同了!以他惯于夸大的性情,他从这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极端。至此为止,他对什么都不猜疑的。从今以后,他对一切都猜疑了。他想着母亲过去的行为,推详某些小节。没有问题,轻佻的朗依哀太太犯嫌疑的地方太多了,但雅葛丽纳还要加些上去。他很想接近父亲;他跟他一向比较密切,而他的聪明也对他很有吸引力。他愿意多爱一些父亲,对他表示同情。可是朗依哀似乎不需要人家为他抱怨;于是这神经过敏的少女又起了疑心,比对母亲的猜疑更可怕,就是说父亲是什么都明白的,但认为假作痴聋更方便;只要自己能够为所欲为,别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于是雅葛丽纳觉得没希望了。他不敢鄙薄他们。他爱他们。可是他在这儿过不下去了。西蒙纳的友谊对他并没帮助,他很严厉的批判他从前的伴侣的弱点,对自己也不随便放过,看到自身的丑恶与平庸大为痛苦,只无可奈何的回想着纯洁的姑妈。但这些回忆也慢慢地消失了;时间的洪流把它们淹没了,把它们的痕迹洗掉了。由此可见,一切都是要完的;他将来要跟别人一样的掉在污泥里……噢!无论如何都得跳出这个世界!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就在这个又狂乱又孤独、又厌世又热烈的时期,抱着神秘的等待的心情、向着一个无名的救主伸手求援的时候,雅葛丽纳遇到了奥里维。
朗依哀太太和大家一样邀请了那个冬天走红的音乐家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来了,照例不想讨人喜欢。朗依哀太太可仍旧觉得他可爱:——只要在当令的时候,他拿出无论什么态度都可以;人家总觉得他可爱的;这往往是几个月的事。雅葛丽纳并不觉得他怎么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受到某些人的恭维先就使他不信任。何况他粗鲁的举动,高声的说话,快活的心情,都教他看不上眼。以他那时的心境,生活的兴致显得是鄙俗的;他所追求的是凄凉的,半明半暗的境界,自以为喜欢这个境界。克利斯朵夫身上的光太强了。但他谈话之间提起了奥里维:他需要把他的朋友跟他一切愉快的遭遇连在一起。他把奥里维说得那么有意思,使雅葛丽纳以为看到了一个合乎理想的人物。他要母亲把奥里维也邀请了。奥里维并不马上接受:而在他姗姗来迟的那个时期之内,克利斯朵夫和雅葛丽纳更能从从容容的描成一个幻想的奥里维的肖像,而等到他决意应邀而来的时候,真正的面目跟那幻想的图画也不会不像了。
他来了,可很少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他的聪明的眼睛,他的笑容,他的文雅的举止,浑身上下那种光辉四射的恬静,自然把雅葛丽纳迷住了。再加有克利斯朵夫在旁边做对照,更烘托出奥里维的妙处。但他脸上全无表示,因为怕正在心中萌动的感情;他继续跟克利斯朵夫谈话,谈的却是奥里维的事。克利斯朵夫能够谈到他的朋友,得意极了,根本没注意雅葛丽纳听得津津有味。他也提到自己,而他虽然毫无兴趣,也殷勤的听着,随后又不着痕迹的把话题扯上跟奥里维有关的故事。
雅葛丽纳的风情对于一个不自警戒的人是很危险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已经给他迷住了:他喜欢常常到他家里去,开始注意自己的装束;他熟识的那种感情又笑眯眯的混入他所有的幻想中来了。奥里维从最初几天起也入了迷,以为对方冷淡他,暗中很难过。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把自己和雅葛丽纳的谈话告诉他听,更增加他的痛苦。奥里维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讨雅葛丽纳喜欢。虽然因为跟克利斯朵夫一起生活,他看事比较乐观了些,但仍旧没有自信;他把自己看得太清楚了,不相信会得到人家的爱。——其实,倘若一个人的被爱要靠他本身的价值而不是靠那个奇妙与宽容的爱情,那么够得上被爱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一天晚上,他受着朗依哀家的邀请,但觉得再去看那个冷淡的雅葛丽纳太难堪了,便推说疲倦,教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去。蒙在鼓里的克利斯朵夫挺快活的去了。以他天真的自私心理,他只想着和雅葛丽纳单独相对的快乐。可是他得意的时间并不久。一听到奥里维不来的消息,雅葛丽纳马上扮起一副懊丧的,气恼的,烦闷的,失望的脸;他再也不想讨人喜欢了,也不听克利斯朵夫说的话,只随便回答几句。他甚至非常难堪的看见他掩着嘴,不耐烦的打了个呵欠。他真想哭出来。突然之间他走出客厅,不再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不胜狼狈的回去,一路上推敲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慢慢地居然看到了一点儿真相。回到家里,奥里维等着他,装着若无其事的神气问他晚会的情形。克利斯朵夫把那桩不如意事讲给他听。他一边讲着一边看到奥里维脸色渐渐开朗起来。
“你不是累了吗?”他问。“干吗不睡呢?”
“噢,我觉得好多了,”奥里维回答,“我不累了。”
“对啦,”克利斯朵夫很俏皮的说,“你今晚不去,的确使你精神恢复不少。”
他亲切的,狡狯的望了望奥里维,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到了那儿,他笑了,轻轻的,可是笑得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坏东西!”他心里想。“他居然拿我开玩笑!而他也在耍我。想不到他们俩有这一手!”
从此他把自己对雅葛丽纳的念头一齐丢开,而像孵着小鸡的母鸡一样去孵育两个小情人的罗曼史,表面上只做不知道他们的秘密,也不代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向对方揭破,只在暗中帮助他们。
他一本正经的以为自己的责任应当把雅葛丽纳的性格研究一番,以便决定奥里维跟他在一起是否能幸福。因为笨拙,他就向雅葛丽纳提出许多古怪的问话使他气恼,有的是关于趣味方面的,有的是道德方面的……
“岂有此理!他这样问长问短是什么意思?”雅葛丽纳愤愤地转过背去想。
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不再关切克利斯朵夫,高兴极了。而克利斯朵夫看见奥里维高兴也高兴极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快乐表现得比奥里维更露骨。雅葛丽纳看了莫名其妙,他万万想不到克利斯朵夫在他们的爱情中看得比他还清楚,所以只觉得他讨厌之极,不懂奥里维怎么能为一个这样粗俗的朋友入迷。克利斯朵夫猜到这点,有心捉弄他,惹他生气。随后他推说事忙,谢绝了朗依哀家的邀请,让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单独相处。
可是他对于前途还是很担忧,自以为对这桩酝酿中的婚事有很大的责任,心里很烦恼,因为他把雅葛丽纳看得相当准确,担心着许多事:第一是他的有钱,其次是他的教育,他的环境,尤其是他的弱点。他想起从前的女朋友高兰德。没有问题,雅葛丽纳为人更真,更坦白,更热情,对于勇敢地生活很有点向往之情,也有英勇壮烈的志愿。
“但单是有志愿还不够,”克利斯朵夫想道,“还得有魄力。”
他想把危险通知奥里维。但一看见奥里维从雅葛丽纳那边回来,眼中闪着快乐的光彩,他就没勇气开口了,心里想:“两个孩子很快活。别扰乱他们的幸福罢。”
对奥里维的友爱慢慢地使他感染到奥里维的信心。他终于相信雅葛丽纳的确是像奥里维所看到的,也是像他自己所愿意看到的那种人物。他意志多么坚强!他爱奥里维,就是爱他不同于他和他的社会的地方。他爱他,因为他清贫,因为他在道德观念上不肯让步,因为他在社会上不善于应付。他爱奥里维爱得那么纯洁那么彻底,恨不得自己和他一样穷……有时还恨不得要自己变得丑,因为这样他可以更加肯定奥里维的爱他是为了他本身,为了他的一腔热爱,那是他渴望的……啊!有些日子,他在眼前的时节,他觉得自己脸色发白,双手发抖。他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故意装作关心别的事,不去瞧他,用讥讽的口吻说话。可是他突然停下来,躲到卧室里去,关上门,下了窗帘,坐在那儿,两个膝盖紧挤着,交叉着手臂抱着胸部,压制自己的心跳,他凝神屏气的待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唯恐惊散了那幸福的境界。他一声不出的把爱情紧紧抱着。
现在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只关切奥里维的成功,像母亲一样的照顾他,留心他的修饰,对他的衣着发表意见,替他打领带。奥里维很耐性的由他摆布,宁可到了楼梯上拆开领带重新打过。他心里好笑,但对这种亲切的表示非常感动。爱情使他胆怯,不敢信任自己了,所以他很愿意请教克利斯朵夫,把会面的经过告诉给他听。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样的激动,有时会在夜里几小时的搜索枯肠,替朋友的恋爱设计划策。
在巴黎近郊,亚当岛森林近旁的一个小地方,在朗依哀家别庄的大花园里,奥里维和雅葛丽纳有了一次确定终身的谈话。
克利斯朵夫陪着朋友一同在那里;但他在屋子里发现了一架风琴,便弹着琴,让两个人双双的散步去了。——其实他们不希望他这样。他们怕单独相对。雅葛丽纳不声不响,有点儿敌意。上次见面的时候,奥里维已经发觉他态度突然变得冷淡,目光显得残酷,甚至有敌对的意味。他看了心都凉了。他不敢盘问,怕从爱人嘴里听到什么残忍的话。那天看到克利斯朵夫一离开,他心就发抖,觉得唯有克利斯朵夫在场才能使他不至于受到意料中的打击。
雅葛丽纳爱奥里维的心并没有稍减。他只有更爱他。就因为此,他对他有点儿敌意。他从前当作游戏而那么渴望的爱情,此刻来了,在他面前了;但他看到它在脚下变了个窟窿,便吓得往后倒退。他弄不明白了,心里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他望着奥里维,用着那种使他痛苦的目光,又想:“这男人是谁呀?”
他不知道。
“我为什么爱他呢?”
他不知道。
“我爱不爱他呢?”
他不知道……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是被抓住了,被爱情抓住了;他自己将要完全消灭在爱情中间,他的意志,他的独立,他的自私,他对于未来的梦想,一切都要在这个怪物身上消灭。于是他气愤愤地跳起来,有些时候简直恨奥里维了。
他们直走到花园尽处,到了有一行大树和草坪隔离着的菜园里,迈着细步在小径上走:两旁种满了红醋栗树,挂着许多红的深色的果实,还有一畦畦清香扑鼻的杨梅。时方六月,阵雨之后气候很凉爽。天空灰灰的,只有半明半暗的光,低低的云大块大块的随着风沉重的移动。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一丝都吹不到地上来:连一张树叶都不动。无限凄凉的气息笼罩着一切,笼罩着他们的心。而在花园那一头,从那望不见的别庄的半开的窗子里,传来一阵风琴声,奏着约翰·赛白斯蒂安·罢哈的《降E短调赋格曲》。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井栏上,脸色惨白,一声不出。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脸上淌着眼泪。
“你怎么哭啦?”他嘴唇抖动着,轻轻的问了一声。
而他的眼泪也淌了出来。他拿着他的手。他把头靠在奥里维肩上。他不想再抗拒了,他给打败了;这才松了口气!……两人轻轻的哭着,听着音乐,沉重的云无声无息的在头上移动,仿佛就在树巅上掠过。他们想着自己过去的痛苦,——也许还想着将来的痛苦。在一个人的命运周围酝酿的哀愁,有时会由音乐突然透露出来……
过了一会,雅葛丽纳擦擦眼睛,望着奥里维。突然之间他们拥抱了。噢!无可形容的幸福!神圣的幸福!这样的甘美,这样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痛苦了!……
雅葛丽纳问:“你的姊姊像你吗?”
奥里维吃了一惊:“你为什么提起他?难道你认识他吗?”
“克利斯朵夫讲给我听的……你曾经非常痛苦,可不是?”
奥里维点点头,感动得答不上话来。
“我从前也很痛苦的。”他说。
于是他讲起他的亡友,亲爱的玛德姑母,很心酸的说他曾经哭得死去活来。
“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他用着哀求的口吻说。“帮助我生活,做个好人,把可怜的姑妈做榜样!你喜欢我的姑妈吗,你?”
“他们俩我们都爱。正如他们俩也会彼此相爱。”
“可惜他们不在这儿了。”
“他们在这儿呀!”
两人紧紧抱着,连彼此的心跳都感觉到。忽然来了阵细雨,使雅葛丽纳直打寒战。
“我们进去吧。”他说。
树荫底下差不多已经黑了,奥里维吻着雅葛丽纳潮润的头发;他向他仰起头来,他的嘴唇第一次感觉到那动了爱情的嘴唇,那种少女的灼热而有点龟裂的嘴唇。他们差点儿晕过去了。
快到屋子的时候,他们又停下来。
“以前我们多孤独啊!”他说。
他已经把克利斯朵夫给忘了。
可是他们立刻想起他。琴声已经没有了。他们走进屋子。克利斯朵夫把肘子靠在风琴上,双手捧着脑袋,也想着许多过去的事。他听见开门才从幻梦中惊醒过来,对他们和颜悦色,堆着一副庄严而温柔的笑容。他看到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经过的情形,便握着他们的手,说道:“坐下吧。让我弹些东西给你们听。”
他们坐下了,他在琴上把胸中所有的感情,对他们俩所有的爱,一齐倾诉了出来。弹完之后,三个人都一声不响。随后他站起身子瞧着他们。他的神气多么和善,比他们老成多了,坚强多了!他这才破题儿第一遭体会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他把他们俩都搂在怀里,对雅葛丽纳说:“你很爱他是不是?你们都非常相爱吧?”
两人都觉得对他感激不尽。可是克利斯朵夫马上转变话题,高声笑着,走向窗子,跳到花园里去了。
以后的几天,他劝奥里维向雅葛丽纳的父母求婚。奥里维不敢,怕遭到意料中的拒绝。克利斯朵夫同时也逼他去找个差事。假定两老答应了,奥里维在不能谋生的情形之下,就不能接受雅葛丽纳的财产。奥里维跟他一般想法,可不同意他对于跟有钱的女子结婚所抱的过分警戒而近乎可笑的态度。克利斯朵夫始终认为财富是毒害心灵的。他最喜欢引用一个哲人对一个为灵魂得救问题操心的富家妇说的话:
“怎么,太太,您有了百万家私,还想有一颗不朽的灵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经半取笑的和奥里维说,“提防女人,特别是有钱的女人!女人爱艺术,也许是真的;但他把艺术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有钱的女人可是把艺术跟艺术家都伤害了。财富是一种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是不正常的……你笑吗?你笑我吗?哼!难道一个富翁会懂得什么叫作人生?难道他跟艰苦的现实有什么接触?他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吗?闻到过用自己的劳力换来的面包的味道吗?感觉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垦植的土地的气息吗?他懂得什么众生万物?连看都看不见呢!……我小时候有几次给人家带着坐了大公爵的马车出去玩。车子走过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穿过我独自奔驰而心爱的树林。可是那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所有那些可爱的景致,都变得像带我游览的那些糊涂虫一样的僵死,一样的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断了;不但如此,只要脚下踏着木板,头上盖着车顶,就可以使我和天地绝缘。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母亲,必须把我的脚踩入它的肚子里,好似一个初见光明的新生儿一样。财富斩断大地跟人类的联系,斩断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间的联系。这样,你怎么还能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是大地的声音。一个有钱的人不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能够,那么在这样水土不宜的环境中,他必须有胜过别人千倍的天才。而且即使成功了,他也免不了是一颗暖室里培养出来的果子,连伟大的歌德也没用:跟他的心灵配搭的是萎缩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财富斩断的主要器官。你既没有歌德的气魄,势必被财富吞掉,尤其被一个有钱的妻子吞掉,这一点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单身的男人还可以抗拒灾难。他有一股天生的强悍之气,有些坚韧的本能把他跟土地连在一块儿。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还要把毒素传给别人。他喜欢闻财富的那股加着香料的臭气。他有了貲财而还能保持心灵的健康简直是奇迹,好似一个百万富翁有天才一样……而且我不喜欢妖魔。凡是财产超过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个妖魔,——一个侵蚀他人的癌。”
奥里维笑道:“可是,我总不成因为雅葛丽纳不穷而不爱他,也不能硬要他为了爱我而变得穷。”
“你要是救不了他,至少得救你自己!而这还是救他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纯洁。你得工作。”
奥里维无须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这些顾虑。他比他更敏感。并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对财富的诅咒当真,他自己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绝对不鄙薄财产,而且认为财产和雅葛丽纳俊俏的脸蛋非常适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爱情是为了图利,所以要求重进教育界。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内地中学里一个很普通的职位。这便是他所能献给雅葛丽纳的,可怜的新婚礼物。他很不好意思的和他谈起此事。雅葛丽纳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为这种过分的要强是克利斯朵夫影响他的,他认为可笑的;一个人真有爱情的时候,和所爱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吗?拒绝爱人乐于贡献给他的优惠,不是矫情吗?……可是临了,他仍赞同了奥里维的计划;因为这计划中间颇有些苦涩与不愉快的成分,他才下了决心,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满足他牺牲的热情。姑母的死惹动了他对环境的反抗,爱情更把他刺激得兴奋起来。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热情不相容的成分,他一概加以否定;他仿佛引满了一张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种理想射去,而所谓理想便是极纯洁、极艰苦,同时又有幸福的光辉的生活……将来的阻碍,清苦的境况,对他都变成了欢乐。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着自己,没工夫留意周围的事。最近他只想着健康问题,整天忙着他那些莫须有的病,一会儿试试这个医生,一会儿试试那个医生:每个新医生都是救星;过了十五天可又得换一个。他几个月的不待在家里,住着费用浩大的疗养院,不胜虔诚的作种种可笑的治疗,把女儿和丈夫统统给忘了。
比较关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开始猜到女儿的计划了。那是他为父的嫉妒心理提醒他的。他对雅葛丽纳素来有着谜一般的温情,为许多父亲对女儿都感觉到而不肯承认的;那是一种神秘的,肉感的,几乎是神圣的好奇心,使一个人想在自己的化身、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个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这等幽密的心情中间,有些影子与暗淡的闪光,还是不知道的好。至此为止,他觉得女儿使青年们风魔很好玩:他喜欢他这样:卖弄风情,想入非非,可是头脑清楚——像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就不放心了。他开始在雅葛丽纳前面取笑奥里维,后来又用一种相当尖刻的口吻批评他。雅葛丽纳先是笑笑,说:“别说他这么多坏话,爸爸,你以后要发窘的,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声嚷起来,把他当做疯子。这才是使他完全成为疯子的好方法!他说他永远不能嫁给奥里维。他说非嫁他不可。幕揭开了。他发现他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做父亲的自私心不禁大为气愤。他赌咒说再不让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上门。雅葛丽纳听了气坏了。有天早上,奥里维开出门来,看见他像一阵狂风似的卷进屋子,脸色发白,非常坚决的对他说:“你把我带走罢!爸爸妈妈不答应。我却非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奥里维又是惊骇又是感动,并不想和他从长计议。幸而克利斯朵夫在家。平常他是最没理性的,那天倒反劝他们讲理性了。他说他们这样会闹出丑事来,以后更痛苦了。雅葛丽纳怒不可遏的咬着嘴唇,回答说:“以后我们自杀就完了。”
这句话非但没有把奥里维吓倒,反而使他打定了主意。克利斯朵夫好容易教两个疯子姑且耐着性子;他说在用到这最后一著之前,总得试过其他的方法:雅葛丽纳先回家,由他去看朗依哀先生做说客。
古怪的说客!他才说了几句,朗依哀先生差点儿撵他出门;然后他又觉得事情可笑。来客的严肃,诚实,深信不疑的态度,慢慢地使听的人动容了;然而朗依哀始终表示不动心,继续说些讥讽的话。克利斯朵夫只做不听见;可是逢到对方来一下特别尖锐的冷箭,他也停下来,不声不响的迟疑一会;随后又往下说。到了一个时候,他把拳头往桌上敲了一下,说道:
“请你相信我一句话:我这次的拜访对我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真得竭力压制自己才能不来挑剔你某些措辞;可是我认为我有权利对你说话,所以我就说了。请你像我一样的客观一些,把我的话考虑考虑。”
朗依哀先生听着;一听见自杀的计划,他耸耸肩膀,装作一笑置之;但心里的确震动了。以他的聪明,绝不致把这种威吓当做玩笑看;他知道应该顾到痴情女子的疯狂。从前他有个情妇,平素嘻嘻哈哈的,脾气挺好,他认为绝不会实行他的大话的,居然当着他的面把自己打了一枪,当场并不就死;那一幕他现在又觉得如在目前了……对付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简直毫无把握。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阵心酸……“他自己要吗?那么好吧,傻孩子活该倒霉!……”当然,他可能用点手段,假作应允,把日子拖一拖,再慢慢地使雅葛丽纳疏远奥里维。可是这样非得花一番他不愿意或不能花的心血。何况他也是个软心人;因为他曾经恶狠狠的对雅葛丽纳说过一声“不!”现在就大为不忍而愿意说一声“好!”了。归根结底,世界上的事谁说得准呢?或许孩子的看法是对的。主要是两人相爱。朗依哀先生也并非不知道奥里维是个正人君子,也许还有才气……因此他同意了。
结婚前一天,两个朋友厮守了半夜没睡觉。他们对于一个可爱的过去的最后几个钟点,都想好好的领略一番。可是眼前这个时间已经是过去了。好似那些凄凉的离别,在车子开行以前大家执意要留在月台上,彼此瞧着,说着话,但心早已不在这儿;朋友已经远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说到半中间,发觉奥里维心猿意马的眼神,便停下来,笑了笑,说:“你已经不在这儿了!”
奥里维不胜惶恐的道歉,因为自己在最后一段亲密的时间这样分心,觉得很难过。但克利斯朵夫握着他的手,说:“算了罢,别勉强。我很快活。你做你的梦罢,孩子。”
他们偎依着站在窗口,望着黑暗中的花园。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对奥里维说:
“你想逃开我吗?你以为可以躲掉我了?你想着你的雅葛丽纳。可是我会追上来的。我也想着他。”
“好朋友,”奥里维回答,“我何尝不想你!即使……”说到这儿他停住了。
克利斯朵夫笑着把他的话接下去:“……即使要想着我是多么不容易!……”
参加婚礼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穿扮得很体面,可以说很漂亮了。他们不用宗教仪式;奥里维是因为对宗教冷淡,雅葛丽纳是因为存着反抗的心,两人都不愿意要。克利斯朵夫写了一个交响乐体裁的曲子准备在区公所演奏;但到最后一刻,他明白了公证结婚是怎么回事,便把音乐放弃了,认为那是可笑的,表示一个人既没有信仰,也没有自由思想。一个真正的旧教徒好容易变成了自由思想者,并非要把一个公务人员变成教士。在上帝与自由良心之间,绝无理由把国家拉来代替宗教。国家只管登记,不管结合。
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结婚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幸而没有把音乐放到典礼中去。区长俗不可耐的恭维着新夫妇,恭维着新娘的有钱的家庭和那些挂着勋章的证婚人。奥里维心不在焉的,含讥带讽的听着。雅葛丽纳可完全不听,偷偷地向冷眼觑着他的西蒙纳吐舌头;他曾经跟他赌东道,说结婚“绝不会使他紧张”,他现在快要赢这个东道了:他简直不大想到结婚的就是自己,即使想到也只觉得好玩。其余的人都是为了来宾而装腔作势,来宾也都拿着手眼镜瞧他们。朗依哀先生只管在人前卖弄;虽然对女儿的感情那么真,他当时最注意的还是宾客,心里想有没有漏发什么请帖。唯有克利斯朵夫很激动;他仿佛一身兼了父母、结婚当事人和区长这许多角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奥里维,奥里维可并不瞧他。
晚上,新人动身上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送他们到车站,看见新夫妇很快乐,毫无遗憾,也不隐瞒他们巴不得快点走掉的心绪。奥里维像一个少年人,雅葛丽纳像一个小姑娘……这一类离别使人非常惆怅。父亲眼看着女儿被一个陌生人带走……从此跟他越离越远。但他们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么束缚都没有了,什么阻碍都没有了,他们自以为到了人生的顶点,万事齐备,用不着再怕什么,可以死而无憾了……过后,他们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阶段。拐过了山峰,又是遥遥前途摆在那里;而且很少人能到达第二个阶段……
火车在黑夜里把他们带走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一同回去,俏皮的说了句:
“咱们现在都是鳏夫了!”
朗依哀先生笑了。他们道了再会,各自走上回家的路。两人都很难过。但那是一种又悲伤又甜美的感觉。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卧室里想道:“现在我生命中最高尚的一部分得到了幸福了。”
奥里维的屋子里一切都保持原状。两位朋友约定:在奥里维没回来搬家之前,他的家具和纪念物照旧存在克利斯朵夫那边。所以他还是在眼前。克利斯朵夫瞧着安多纳德的照相,拿来放在自己桌上,对它说道:
“朋友,你快活吗?”
他常常——稍微太密了些——写信给奥里维。回信很少,内容也是心不在焉的,朋友在精神上渐渐跟他疏远了。他很失望,但硬要自己相信这是应当如此的;他并不为他们友谊的前途操心。
孤独并不使他难受。以他的口味而论,他觉得还不够孤独呢。《大日报》的撑腰已经使他感到厌恶。阿赛纳·伽玛希有个脾气,以为由他费了心血吹捧出来的名流应当归他所有,而他们的光荣理当和他的光荣打成一片,好似路易十四在宝座周围摆着莫利哀、勒·勃仑和吕里一样。克利斯朵夫觉得在艺术上便是德皇也不见得比他《大日报》的老板更可厌。因为这个新闻记者对艺术既不比皇帝更懂,成见倒不比他少;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他绝对不容许存在,说是恶劣的,危险的;他为了公众的福利要把它们消灭。最丑恶而最可怕的,莫过于这般畸形发展的,不学无术的市侩,自以为用了金钱和报纸,不但能控制政治,还能控制思想:凡是听他们指挥的人,就赏赐一个窠,一条链子,一些肉饼;拒绝他们的,他们就放出成千成百的走狗去咬!——克利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斥的家伙。他认为一头蠢驴胆敢告诉他在音乐方面什么是应该作的,什么是不应该作的,未免太不成话;他言语之间表示艺术需要比政治更多的准备。他直截了当的拒绝把一部无聊的脚本谱成音乐,不管那作者是报馆高级职员之一而为老板特别介绍的。这一件事就使他和伽玛希的交情开始冷淡了。
但克利斯朵夫反而因之高兴。他才从默默无闻的生活中露出头来,已经急于要回到默默无声的生活中去了。他觉得“这种声势赫赫的名气,会使自己在人群中迷失”。关切他的人太多了。他玩味着歌德的话:
一个作家凭着一部有价值的作品引起了大众的注意,大众就设法不让他产生第二部有价值的作品……一个深自韬晦的有才气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卷入纷纭扰攘的社会,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可以从作家身上沾点儿光。
于是他关上大门,守在家里,只接近几个老朋友。他又去探望近来比较疏远了的亚诺夫妇。亚诺太太白天一部分的时间总是孤独的,很有余暇想到别人的悲伤。他想到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走后所感到的空虚,便压着胆怯的心情请他吃晚饭。他很愿意不时来照顾一下他的家务,可是他没有胆子;这也许更好:因为克利斯朵夫绝对不喜欢人家顾问他的事。但他上亚诺家吃饭,黄昏时也常到他们家去坐一会。
他发现这对夫妇老是那样亲密,维持着同样温柔而悒郁的气氛,比从前更灰色了。亚诺精神上经过一个颓丧的时期,教书生涯把他磨得很苦,——累人的劳作,一天又一天的永远没有变化,仿佛一个轮子老在一个地方打转,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向前。虽然很有耐性,这好人也不免垂头丧气。他为了某些不公平的事很难过,觉得自己的忠诚毫无用处。亚诺太太说些温婉的话鼓励他;他似乎永远那么和平恬静,可是人慢慢地憔悴了。克利斯朵夫当着他的面祝贺亚诺有这样一位贤德的夫人。
“是的,”亚诺说,“他真好: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很安定。这是他的运气,也是我的运气,要是他对我们的生活觉得痛苦的话,我会一蹶不振的。”
亚诺太太红着脸不出声。接着他用着平稳的语调扯上别的事去了。——克利斯朵夫的来往照例对他们很有好处;而在他那方面,也乐于到这些好人旁边来让自己的心温暖一下。
那时来了另外一个女朋友,更准确的说,是克利斯朵夫去找来的;因为他虽然愿意认识他,可绝不会自动来看他。那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音乐家,得国立音乐院的钢琴头奖的,名叫赛西尔·弗洛梨。矮个子,相当的胖;眉毛很浓,美丽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小又粗的鼻子下端往上翘着,带些红色,像鸭嘴;厚嘴唇,表示人很笃实,温柔;下巴肥肥的,很结实,很有个性;脑门长得并不高,可是很宽;浓密的头发挽成个大髻挂在脖子上;粗大的胳膊,钢琴家的手,又长又大,指尖是方的,大拇指跟别的手指离得很远。他浑身上下都元气充足,像乡下人一样的健康。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对他很孝顺。母亲也是个好心的女人,对音乐毫无兴趣,但因为常常听人谈到,便也谈着音乐,知道一切音乐界的潮流。赛西尔过着平凡的生活,整天教课,有时也举行些没人注意的音乐会。平日他回家很迟,或是步行,或是坐街车,筋疲力尽,可是兴致不坏;回来还打起精神练琴,缝帽子,话很多,爱笑,爱莫名其妙的哼哼唱唱。
人生并没宠他。他懂得辛辛苦苦换来的一点儿享受是多么宝贵,也很能体会一些小小的快乐,体会他的境况或艺术方面的些少进步。只要他本月比上月多挣五法郎,或者把弹了几星期的一段晓邦终于弹好,他就欢喜不尽。他自修的功课并不过度,恰好配合他的能力,像适当的健身运动一般使他身心痛快。弹琴,唱歌,教课,这些正常而有规则的活动使他一方面觉得日子没有虚度,一方面能过着小康的生活,有点平平稳稳的成就。他胃口很好,吃得下,睡得着,从来不闹病。
他为人正直,合理,谦虚,精神很平衡,一无烦恼:因为他只管现在,不问已往也不问将来。既然身体好,生活安定,不会有什么风浪,他就差不多永远是快乐的。他高兴练琴,也高兴管家务,也高兴一事不做。他的生活不是一天天过的,——(他很经济,做事有预算,)——而是一分钟一分钟过的。他心中毫无高远的理想;即使有,也是见诸他所有的行为与思想的布尔乔亚理想,就是说心安理得的爱好他所做的事。星期日他上教堂去;但宗教情绪在他的生活中毫无地位。他佩服那些狂热的人,像克利斯朵夫一般有一种信仰或天才的;但他并不羡慕:有了他们的烦闷和他们的天才,又怎么办呢?
那么他怎么能体会到大作家的音乐的?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的确体会到。他高出别的演奏家的地方,是在于他身心的健康与平衡。这颗自己并无热情而生命力很强的灵魂,为陌生人的热情倒是一块特别富饶的园地。他并不因之受到骚乱。侵蚀过艺术家的可怕的热情,他能尽量传达出它的气势而自己不受它的毒害;他只感到那些作品的力量和弹完以后的痛快的疲劳。那时他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安详的笑着,觉得心满意足了。
克利斯朵夫有一晚听到他的表演,大为称赏。他在会后向他握手道贺。他非常感激:那晚听众很少,而且他素来不大有人捧的。他既没巧妙的手段去加入什么音乐集团,也没那种本领招致一般捧角的人跟在他后面,既不用过分的技巧来标新立异,也不用想入非非的方式去表演名作引人注意,同时他也不自命为罢哈或贝多芬的专家,更不对他所奏的东西标榜什么理论,只是老老实实的把自己感觉到的弹出来,——因此谁也不注意他,批评家们也不知道他:因为没人告诉他们说他弹得好;而他们自己又不知道好坏。
克利斯朵夫以后常常看到赛西尔。这个身子结实而精神安定的女子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他人很刚强,淡于名利。他因为人家不知道他而很气愤,提议要教《大日报》的朋友们提到他。他虽很乐意有人称赞,却求他切勿为他钻谋。他不愿意奋斗,花许多气力,惹人家妒忌;他只求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人家不提起他倒是更好。他绝不忌才,对于别的演奏家的技巧,他第一个会惊叹佩服。既无野心,亦无欲望,他太懒了,没有这个劲。要是当前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需要他关心,他便一事不做:连胡思乱想都没有;夜里躺在床上,不是马上睡着,就是一无所思。多少在这个年纪上没嫁人的女子,念念不忘的想着婚姻,唯恐做老处女,他却没有这种烦恼。人家问他喜欢不喜欢有一个好丈夫,他回答说:
“咄,抱这种野心干吗?为什么不梦想五万法郎的进款呢?做人应当知足,应当安分守己。人家要是给你,那么更好!要不然就算了。一个人不能因为没有蛋糕吃就觉得上白面包不够味。尤其在你吃过了长久的硬面包之后!”
“并且,”母亲接着说,“还有许多人不是每天都有得吃呢!”
赛西尔自有他不相信男人的理由。几年前故世的父亲是个懦弱而懒惰的人,使妻儿子女吃了不少苦。他也有一个不成器的兄弟,不知在混些什么,每过一些时候出现一下,向家里要钱;大家怕他,觉得他丢人,唯恐有朝一日会听到他出什么乱子;可是大家疼他。克利斯朵夫看见过他一次。他正在赛西尔家,忽然有人打铃,母亲跑去开门了。然后他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谈话,不时高声的嚷几下。赛西尔似乎慌了,也出去了,让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待在那里。隔壁继续在争吵,陌生人慢慢地有了威吓的口气;克利斯朵夫以为应当出去干涉,便开门出去,但他只看到一个身子有点畸形的年轻人的背影,就给赛西尔赶来拦住了,求他回进屋子。他也跟着一同进来;大家不声不响的坐着。来人在隔壁又嚷了几分钟,走了,把大门使劲碰了一下。于是赛西尔叹了口气,对克利斯朵夫说:“是的……是我的兄弟。”
克利斯朵夫明白了。“啊!”他说,“我知道……我,我也有一个……”
赛西尔握着他的手,又亲切又同情的说:“你也有么?”
“是的……那都是教家里的人发笑的宝贝。”
赛西尔笑了;他们的谈话换了题目。真的,这种使家人发笑的宝贝,对他不是味儿,而结婚的念头也不会打动他的心:男人都没意思,还是过独立生活好。母亲看到女儿这样,只有叹气;他可不愿意丧失自由,平时唯一的梦想是将来能有一天,——天知道什么时候!——住到乡下去。但他不愿意费心去想象那种生活的细节,觉得想一桩这样渺茫的事太没意思,还不如睡觉,——或是做他的工作……
在未能实现他的梦想之前,他夏天在巴黎近郊租一所小屋子,跟母亲两人住着。那是坐二十分钟火车就可以到的。屋子和孤零零的车站离得相当远,在一大片荒地中间,赛西尔往往夜里很晚才回去,可是并不害怕,不相信有什么危险。他虽然有支手枪,但常常忘在家里,而且也不大会用。
克利斯朵夫去探望他的时候,常常要他弹琴。他对于音乐作品的深切的领悟使他看了很高兴,尤其是当他用一言半语把表情指点他的时候。他发觉他嗓子很好,那是他自己没想到的。他劝他训练,教他唱德国的老歌谣或是他自己的作品;他唱得很感兴趣,技巧也有进步,使他们俩都很惊奇。他天分极高。音乐的光芒像奇迹似的照在这个毫无艺术情操的巴黎小布尔乔亚女子身上。夜莺——(他这样称呼他)——偶尔也提到音乐,但老是用实际的观点,从来不及于感情方面;他似乎只关心歌唱与钢琴的技巧。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而不弄音乐的话,就谈论俗事:不是家务,便是烹饪或者日常生活。平时一分钟都不耐烦和一个布尔乔亚女人谈这些题目的克利斯朵夫,和夜莺倒谈得津津有味。
他们这样的在一块儿消磨夜晚,彼此真诚的相爱,用一种恬静的,几乎是冷淡的感情。有天晚上他来吃晚饭,比平时耽久了些,突然下了一场阵雨,等到他想上车站去赶最后一班火车的时候,外面正是大风大雨;他和他说:“算了罢!明儿早上走罢。”
他在小客厅里睡着一张临时搭起来的床。客厅和赛西尔的卧室之间只有一重薄薄的板壁,门也关不严的。他在床上听到另一张床格格的响,也听到赛西尔平静的呼吸。过了五分钟,他已经睡熟了;他也跟着入梦,没有一点骚乱的念头惊扰他们。
同时,他又得到一批陌生朋友,被他的作品招引来的。他们住的地方大半离开巴黎很远,或是幽居独处,从来不会遇到克利斯朵夫的。一个人的名气即使是鄙俗的,也有一桩好处;就是使上千上万的好人能够认识艺术家,而这一点,要没有报上那些荒谬的宣传就办不到。克利斯朵夫和其中的几个发生了关系。有的是孤独的青年,生活非常艰苦,一心一意的追求着一个自己并无把握的理想:他们尽量吸收着克利斯朵夫友爱的精神。也有的是一些内地的无名小卒,读了他的歌以后写信给他,像老苏兹一样,觉得和他声气相通。也有的是清苦的艺术家,——其中有一个作曲家,——不但没法成功,并且也没法表白自己:他们看到自己的思想被克利斯朵夫表现了出来,快活极了。而最可爱的也许是信上不署名的人:因为这样他们说话可以更自由,很天真的把信心寄托在这个支持他们的长兄身上。克利斯朵夫多么愿意爱这些可爱的灵魂,但他永远不能认识他们,因之大为惆怅。他吻着那些陌生人的信,好似写信的人吻着克利斯朵夫的歌一样;各人都在心里想:“亲爱的纸张,你们给了我多少恩惠!”
这样,根据物以类聚的原则,他周围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仿佛是一个天才的家属,在他身上汲取营养,同时也给他营养。这集团慢慢地扩大,终于形成一颗以他为中心的集体灵魂,——好像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无形的星球在太空中运行,把它友爱的歌声跟一切星球之间的和声交融为一。
正当克利斯朵夫和他那些精神上的朋友有了神秘的联系的时候,他的艺术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变得更宽广,更富于人间性。他不再希望音乐只是一种独白,只是自己的语言,更不希望它是只有内行了解的艰深复杂的结构。他要音乐成为和人类沟通的桥梁。唯有跟别人息息相通的艺术才是有生命的艺术。约翰·赛白斯蒂安·罢哈在最孤独的时间,也靠着他在艺术中表白的宗教信仰和其余的人结合为一。亨特尔和莫扎尔德的写作,由于事势所迫,也是为了一批群众而不是只为他们自己。连贝多芬也得顾到大众。而这是大有裨益的。人类应当用这种话提醒天才:
“你的艺术中间哪些是为我的?要是没有,那么我不需要你!”
这种强制使艺术家第一个得到好处。当然,只表白自己的大艺术家也有。但最伟大的总是那些心儿为全人类跳动的艺术家。谁要面对面的见到活的上帝,就得爱人类;在自己荒漠的思想中是找不到上帝的。
然而当代的艺人谈不到这种爱。他们只为了一批虚荣的,混乱的,脱离社会生活的少数人士写作,——这等少数人士绝对不愿意分享别人的热情,或竟加以玩弄。为了不要跟别人一样,他们宁可和人生割绝。这种人还是死了的好。我们可是要走向活人堆里去的,我们要喝着大地的甘乳,吸收人类最圣洁的部分,汲取他们爱家庭爱土地的感情。在最自由的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代表拉斐尔,在那些圣母像中讴歌母性的光荣。今日谁能为我们在音乐上作一幅《圣母坐像》呢[61]?谁能为我们做出人生各个阶段的音乐呢?你们一无所有,你们法国一无所有。你们想拿些歌曲给民众的时候,不得不剽窃德国往日的名作。在你们的艺术中,从底层到峰顶,一切都得从头做起,或者重新做起……
克利斯朵夫和此刻卜居在外省的奥里维通信,想靠书信来继续他们从前产量丰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优美的诗歌,和日常的思想行动有密切关系、像德国的老歌谣那样的,例如圣书或印度诗歌中的片段,宗教的或伦理的颂歌,自然界的小景,关于爱情的或天伦的感情,清晨,黄昏与黑夜的诗歌,适合一般淳朴而健全的心灵的东西。每支歌只消四句或六句就行,表情要极朴素,用不着发挥得如何高深,用不着精炼的和声,你们那些冒充风雅的人的卖弄本领对我是没用的。希望你爱我的生命,帮助我爱自己的生命!替我写些《法兰西的祈祷》罢。咱们应当找些明白晓畅的曲调。所谓艺术的语言,我们应当避之唯恐不及,那是像今日多少音乐家的作品一样,变了一个阶级专用的术语。应当有勇气以人的立场而非以艺术家的立场说话。瞧瞧前人的作品罢。十八世纪末期的古典艺术,就是从大众的音乐语言中来的。如葛吕克,如一般创造交响乐的作者,初期歌谣的作家,他们的乐句和罢哈与拉慕的精炼高深的句子比较起来,有时会显得平淡庸俗。但就是这种本地风光的背景造成了伟大的古典作者的韵味与通俗性。它们是从最简单的音乐形式,从歌谣里来的;这些日常生活里的小小的花朵,深深地印在莫扎尔德或韦勃的童年的心上。——你们不妨效法他们,写作一些为大众的歌曲。以后你们再创作交响乐。越级有什么用?金字塔不是从顶上造起的。你们现在的交响乐只是一些没有躯干的头颅。噢,美丽的思想,你们得有一个身体啊!必须有几代耐性的音乐家和群众亲近。一个民族的音乐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立起来的。
克利斯朵夫不但把他的原则应用于音乐,并且还鼓励奥里维在文学方面实行:
“现在的作家,”他说,“努力描写一些绝无仅有的人物,或是在健全的大众以外,只有在不正常的人群中才有的典型。既然他们自愿站在人生的门外,那么你用不着管他们,你自己向着有人类的地方去吧。对普通的人就得表现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还要深,还要广。我们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着无穷的世界。无穷是每个人都有的,只要他甘于老老实实的做一个人,不论是情人,是朋友,是以生儿育女的痛苦换取光荣的妇女,是默默无闻的牺牲自己的人。无穷是生命的洪流,从这个人流到那个人,从那个人流到这个人……你写这些简单的人的简单的生活罢,写这些单调的岁月的平静的史诗罢,一切都那么相同又那么相异,从开天辟地起,一切都是同一母亲的子女。你写得越朴素越好。切勿学现代艺术家的榜样,枉费心力去寻求微妙的境界。你是向大众说话,得运用大众的语言。字眼无所谓雅俗,只有把你的意思说得准确不准确。不论你做什么,得把自己整个儿放在里头:保持你的思想,保持你的感觉。文字应当跟从你心灵的节奏。所谓风格是一个人的灵魂。”
奥里维赞成克利斯朵夫的意见;但他用着怀疑的口气说:
“一部这样的作品可能是美的;但它永远到不了那些能够读这等作品的人眼里。批评界在半路上就把它压下去了。”
“你老是这套法国小布尔乔亚的说法!”克利斯朵夫回答。“你担心批评界对你的作品作何感想!……告诉你,那些批评家只知道记录成功或失败。你只要成功就行了!……我完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你也得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但奥里维不放在心上的东西正多着呢!他可以不需要艺术,不需要克利斯朵夫。那时他只想着雅葛丽纳。
他们只知有爱情,不知有其他;这种自私的心理在他们周围造成一片空虚,毫无远见的把将来的退路都给断绝了。
在初婚的醉意中,两颗交融的生命专心一意的只想彼此吸收……肉体与心灵的每个部分都在互相接触,玩味,想彼此参透。仅仅是他们两人就构成了一个没有规则的宇宙,一片混沌的爱,一切交融的成分简直不知道彼此有什么区别,只管很贪馋的你吞我,我吞你。对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们销魂荡魄,而所谓对方其实还是自己。世界对他们有什么相干?有如古代的两性人[62]在和谐美妙的梦里酣睡一般,他们对世界闭着眼睛,整个的世界都在他们身上。
噢,白天,噢,黑夜,你们织成了同一片梦境,你们这些像美丽的白云般飞逝的时间,在眩晕的眼中只现出一道光明的轨迹,——还有令人感此系古希腊神话假想之民族,谓其兼具男女两性。到春倦的温暖的气息,肉体的暖意,爱情的沉醉,贞节的淫乱,疯狂的搂抱,叹息与欢笑,喜极而泣的眼泪,——噢,微尘般的幸福,你还留下些什么呢?……我们的心简直想不起你了:因为你在的时候,时间是不存在的。
岁月如流,老是同样的日子……甜蜜的黎明……两个紧紧搂抱的肉体从睡眠的深渊中同时浮起来;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睁开眼来,又相见了,又亲吻了……平旦清明之气使身体上的热度退了下去……无穷的岁月只有酣畅迷惘的感觉,其中还有黑夜的甜美在嗡嗡作响……夏日的午昼,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萧萧的白杨底下出神……优美的黄昏,双双挽着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回向爱情的床席。风吹着丛树的叶子,明净如水的天上,像鹅毛般浮着一轮银色的月。一颗星掉下来,殒灭了,——使你心中一震……——一个世界无声无息的吹掉了。路上,在他们旁边,难得闪过一些默默无声的影子。城里的钟声报告明天的佳节。他们停了一会,他紧紧靠着他,默然无语……啊!但愿生命就像这时候一样,一动不动的……他叹了口气说:
“我为什么这样爱你呢?……”
在意大利旅行了几星期之后,他们在法国西部的一个城里安倾下来,奥里维在那儿有个中学教员的位置。他们差不多谢绝宾客,对什么都不关心。等到不得不出去拜客的时候,他们毫无顾忌地对人很冷淡,使有些人不快,使有些人微笑。所有的闲言闲语只在他们身上滑过,毫无作用。他们跟一般新婚夫妇一样的傲慢,神气仿佛说:
“哼,你们,你们才不知道呢……”
在雅葛丽纳那张俊俏而有点气恼的脸上,在奥里维的快乐的,心不在焉的眼中,显然透露出这样的意思:
“你们多讨厌!……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清静呢?”
哪怕在众人面前,他们也是我行我素。人们常常会发现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眉目传情。他们用不着彼此瞧望就能看到对方;两人微微笑着,知道彼此同时想着同样的念头。等到从应酬场中出来,他们简直快活得直叫直嚷,做出种种痴儿女的狂态,仿佛只有八岁。他们说着傻话,互相用古怪的名字称呼。他把奥里维叫作奥里佛,奥里丸,奥里芳,法南,玛米,……竭力装作小女孩子的模样。他要同时成为他的一切,又是母亲,又是姊妹,又是妻子,又是情人,又是情妇。
他不但以分享他的快乐为满足,还要实行自己从前许的愿,分担他的工作:这也是一种游戏。初期,他又好玩又热心的干着,因为工作在他这样的女人是件新鲜的玩意儿,所以对最枯索的事也感到兴趣:图书馆里的抄写,翻译无味的书,都变了他生活计划中的一部分。他理想的生活不就是纯洁,严肃,全部贡献给共同的、高尚的思想与劳作的吗?只要有爱情的光辉照着,一切都很好;因为他只想着他,而不是想着他所做的事。最奇怪的是,凡是他这样做出来的一切都作得很好。他的头脑,对于那些在一生中别的时间绝不能胜任的抽象的读物,都能毫不费力的应付;爱情使他整个的人脱离了俗世;他自己可不觉得,好比一个梦游病者在屋顶上走着,非常的安闲,什么都看不见,只管做着他的严肃而快乐的梦……
过了一晌,他开始看到屋顶了,可并不惊慌,只盘问自己在屋顶上干什么,便回进了屋子。工作使他厌烦了。他以为它影响了爱情。那当然是因为他的爱情已经不及从前热烈。但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他们俩一刻都不能分离,竟自闭门谢客,所有的应酬都不去了。他们讨厌别人对他们的感情,讨厌自己的工作,讨厌一切打扰他们爱情的事。和克利斯朵夫的通信也减少了。雅葛丽纳不喜欢他:他仿佛是个情敌,代表奥里维过去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是完全没有他的分的。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的生活中越占地位,他本能上越想抢掉那个地位。他并不存心,只暗中使奥里维跟他的朋友疏远;他取笑克利斯朵夫的态度,面貌,写信的体裁,艺术方面的计划;他这么做并没有恶意,也不弄手段:那是忠厚的天性使他避免了的。奥里维听了他的批评觉得好玩,也不觉得有何居心;他自以为爱克利斯朵夫的心始终不灭,但此刻所爱的只限于克利斯朵夫那个人了:而这是在友谊中没有多大作用的;他没发觉自己渐渐的不了解他,不再关切他的思想,不再关切使他们从前心心相印的英勇的理想主义。对于一颗年轻的心,爱情这股味道真是太浓了:和它比较之下,什么信仰都会显得没有意思。爱人的肉体,以及在这个神圣的肉体上面体会到的灵魂,代替了所有的学问,所有的信仰。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人看着别人热爱的理想,看着自己从前热爱过的理想,只觉得可怜可笑。关于轰轰烈烈的生活和艰苦的努力,他只看到一刹那的鲜花,以为是千古不朽的东西……爱情把奥里维吞掉了。最初他的幸福还有力量用妩媚的诗歌来表现自己。后来连这个也显得空虚而侵占了爱情的时间了!而雅葛丽纳也像他一样,除了爱情以外,把一切生活的意义都竭力摧毁,殊不知大树一倒,藤萝般的爱情也就失去了倚傍。这样,他们俩就在爱情中互相毁灭。
可怜一个人对于幸福太容易上瘾了!等到自私的幸福变了人生唯一的目标之后,不久人生就变得没有目标。幸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麻醉品,少不掉了。然而老是抓住幸福究竟是不可能的……宇宙之间的节奏不知有多少种,幸福只是其中的一个节拍而已;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极:要使钟摆停止在一极上,只能把钟摆折断……
他们尝到了安乐的烦闷,需要刺激的感觉越来越不知厌足。甜蜜的光阴减低了速度,变得软弱无力,像没有水分的花一般黯然失色了。天空老是那么蓝,可已经没有清晨那种轻快的空气。一切静止;大地缄默。他们孤独了,正如他们所愿望的那样。——可是他们不胜悲伤。
一种说不出的空虚的情绪,一种并非没有魅力的渺茫的烦恼出现了。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模模糊糊的感到不安。他们多愁善感,近乎病态;神经在静寂中紧张起来,一遇到最轻微的意外的击触,就会像树叶般发抖。雅葛丽纳无端端的流着眼泪;虽然他以为是爱极而泣,其实并不是的。结婚以前的几年,他那么紧张,热烈,苦恼;一朝达到了而且超过了目的,他的生命力就突然停止活动,而一切新的行动——或许连一切过去的行动在内——也忽然显得毫无意义:这种情形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到困惑与消沉。他自己不肯承认,以为是神经疲倦所致,便勉强笑着;但他的笑和他的哭同样带着不安的意味。他鼓足勇气想再去干以前的工作。不料他马上不胜厌恶的扔下了,甚至还弄不明白以前怎么会对这样无聊的事感到兴趣的。他又勉强出去交际,也同样没结果:习惯已深,他再也受不了平庸的人物与无聊的谈话;这些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他却只觉得鄙俗不堪,便守着丈夫孤独下去,同时还拿这些不幸的尝试硬教自己相信:人生除了幸福以外竟是一无足取。有一晌他果然比什么时候都更沉溺于爱情了。但那纯粹是意志的力量。
不像他那么狂热但更温柔的奥里维,比较不容易受这些烦闷侵扰;他本人只觉得偶然有点儿说不出的颤抖。并且他的爱情在某种程度内也受着日常事务——他不喜欢的职业——的限制而不至于完全消耗。但他既然非常敏感,爱人心中所有的动静都会在他心中引起反应,那么雅葛丽纳暗地里的困惑当然要传染给他了。
一个天气美好的下午,他们在野外溜达。出门以前,两人都觉得这次的散步一定是很愉快的。周围的一切都有笑意。不料才走了几步,一种阴沉的,令人困倦的忧郁忽然涌上心头。他们没法谈话,可勉强谈着:每个字都使他们感到空虚。散步完了,他们像木偶似的一无所见,一无所感,非常悲伤的回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屋子里只显得空虚,黑暗,寒冷。为了避免看到对方,他们并不马上点灯。雅葛丽纳走进卧室,帽子跟大衣都不脱,径自默默的靠窗坐下。奥里维在隔壁靠着书桌站着。两间屋子中间的门打开在那里;彼此离得很近,连呼吸都能听到。两人在半明半暗中悄悄地哭了,哭得很伤心。他们掩着嘴,不让自己出声。最后奥里维沉痛的叫了声:“雅葛丽纳……”
雅葛丽纳咽着眼泪回答:“怎么呢?”
“你不来吗?”
“我来了。”
他脱了大衣,洗了脸。他点起灯来。过了几分钟,他进来了。两人不敢相视,知道彼此都哭过了。他们不能互相安慰:因为各人都明白是为的什么。
终于到了一个时候,他们俩不能把胸中的苦闷再隐藏下去。因为大家不愿意承认其中的原因,便想法另外找一个原因,那当然是不难的。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枯索的内地生活造成的。这一下他们宽慰了。朗依哀先生知道女儿对于刻苦的生活厌倦了,并不怎么惊奇。他托了政界的朋友把女婿调到巴黎来。
一听到好消息,雅葛丽纳快活得跳起来,觉得过去的幸福又回来了。一朝要离开的时候,这个可厌的地方倒反显得亲切可爱:这儿留着他们多少爱情的纪念!最后几天,他们尽量去搜寻那些遗迹,心里又惆怅又感动。恬静的原野是看见他们幸福过来的。他们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喁喁的说着:
“你留下的东西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将来的遭遇吗?”
动身前夜,雅葛丽纳哭了。奥里维问他为什么。他不愿意回答。他们拿起一张纸写道:——(平时他们怕自己说话的音调引起误会,常常用这个办法。)——
“亲爱的小奥里维……”
“亲爱的小雅葛丽纳……”
“我为了要离开而很难过。”
“离开哪儿呢?”
“离开我们相爱的地方。”
“上哪儿去呢?”
“到我们要更老的地方去。”
“到我们偕老的地方去。”
“可是不会再这样的相爱了。”
“只有更爱。”
“谁知道?”
“我知道。”
“我非要更相爱不可。”
于是他们在纸尾画着两个圆圈,表示两人拥抱。随后他抹着眼泪,笑了,把他穿扮得像亨利三世的爱人一般,头上戴着他的便帽,身上披着高领的白坎肩,使奥里维的头活像一颗杨梅。
在巴黎,他们又遇到了亲朋故旧,觉得这些人都跟离开的时候不同了。一听到奥里维来到的消息,克利斯朵夫马上高兴非凡的赶来。奥里维也同样的高兴。可是一见之下,他们都意想不到的发窘。两人都想提起精神来,只是没用。奥里维很亲热,但多少有点改变了;克利斯朵夫很清楚的感觉到。一个结婚以后的朋友,无论如何不是从前的朋友了。男人的灵魂现在羼入了一些女人的灵魂。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身上到处发现这种痕迹:眼睛有些不可捉摸的光彩,嘴唇有些从前没有的褶痕,声音与思想也有些新的抑扬顿挫。奥里维自己没觉得,倒反奇怪克利斯朵夫和从前大不同了。当然他不至于以为是克利斯朵夫改变,承认是自己改变;在他看来,这是跟着年龄来的正常的演变。他还诧异克利斯朵夫没有先前的进步,责备他始终保持着那些思想,那是他以前非常重视而现在认为幼稚与老朽的。因为奥里维的心给一个陌生人占据了,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和这个外来的灵魂格格不入。这种感觉在雅葛丽纳也参加谈话的时候特别明显:那时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之间隔着一重冷言冷语的幕。可是大家都竭力掩藏心中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继续到他家里去。雅葛丽纳无邪的向他放几下冷箭,他不以为意。但他回去以后很难过。
到巴黎以后的最初几个月,为雅葛丽纳是相当快乐的时期,所以为奥里维也是的。他先是忙于布置新居。他们在巴西区一条老街上找了一所可爱的小公寓,窗外有一方小花园。家具与糊壁纸的选择足足花了他几个星期。雅葛丽纳拿出全副精神,甚至把热情都放了上去,仿佛他永久的幸福就靠几口旧橱的颜色与形状似的。然后他对于父亲,母亲,朋友,作了一番新的认识。因为他在沉醉于爱情的那一年把他们完全忘了,这一下倒是真正的新发现;尤其因为,像他的灵魂渗入了奥里维的灵魂一样,奥里维的灵魂也渗入了他的灵魂,所以他对旧时的熟人不免用新的眼光来看。他觉得这些人比从前有意思得多。最初,相形之下,奥里维还不如何逊色。把他和亲朋故旧放在一起,双方都相得益彰。他的沉潜韬晦,半明半暗的诗意,使雅葛丽纳在那些只求享乐、炫耀、讨人喜欢的浮华人物身上发现更多的魅力;另一方面,他们可爱而危险的缺点,——因为他是这个社会出身,所以认识得格外清楚,——使他更赏识丈夫的忠诚可靠的心。他喜欢作这些比较,而且喜欢老是比较下去,以便证明他的选择着实不错。——但比较到后来,他有时竟不明白为什么作了这个选择了。幸而这种时间并不长久。甚至他因之感到内疚,而事后对奥里维也比任何时期都更温柔。然后他重新再来。等到他这一套成了习惯,便不觉得有趣了;比较的结果,慢慢地使两种相反的人物不像从前那样相得益彰,而开始冲突起来。他私下想,奥里维倘使有一些他此刻在那些巴黎朋友身上所赏识的优点,甚至于缺点,岂不是更好?他嘴上绝对不跟奥里维提;但奥里维感觉到他用苛刻的目光打量他,心里觉得又不安又屈辱。
虽然如此,他对雅葛丽纳还没失去爱情给他的优势;青年夫妇的温柔与勤勉的生活还可继续得相当长久,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故把他们的境况改变,把那勉强维持在那里的平衡破坏的话。
我们这才觉得财神是最大的敌人……
朗依哀太太的一个姊妹故世了。他是一个有钱的实业家的寡妇,无儿无女,全部的财产都转移到朗依哀家里。雅葛丽纳的财富增加了一倍以上。遗产来的时候,奥里维记起了克利斯朵夫那番关于财富的话,便说:“没有这笔财产,我们也过得很好;也许钱多了反而有害处。”
雅葛丽纳取笑他:“傻子!这也会有害吗?何况我们可以不改变生活。”
表面上生活固然照旧。因为照旧,以致过了一些时候,雅葛丽纳抱怨钱不够了;那显然是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事实上,收入多了三倍,还是全部花光,也不知花在哪里的。他们简直不懂以前是怎么过活的了。钱像水一般的流出去,被无数新添出来而马上成为日常必不可少的用度吞掉。雅葛丽纳结识了一批有名的裁缝,把从小熟识的上门做活的女裁缝辞退了。从前戴的是不费多少材料就能做得很美的四个铜子的小帽子,穿的是并不十全十美,但反映着自己的妩媚,有些自己气息的衣衫:这些日子现在都完了。周围所有的东西原来都有种温暖亲切的情调,现在一天天的减退。他身上的诗意消失了,变得庸俗了。
他们换了一个公寓。从前费了多少心血,多么高兴布置起来的屋子,显得狭窄难看了。那些反映一个人的心灵的,朴素的小房间,窗外摇曳着清瘦的树影的景致,现在不需要了;他们另外租了个宽大的,舒服的,屋子分配得很好的,可是他们不喜欢而且没法喜欢的,烦闷得要死的公寓。熟悉的旧东西代之以陌生的家具与糊壁的花绸。往事在这儿是毫无地位的。最初几年共同生活的印象从脑海里给扫出去了……对于夫妇,最不幸的是他们和过去的爱情的联系一朝被斩断。因为接着初期的温情必有一个精神沮丧的时期,那时一个人只有靠过去的回忆才能撑持。用钱的方便使雅葛丽纳在巴黎,在旅途上——(现在他们时常旅行了),——接近了一般有钱而无用的人物,和他们交往的结果,使他瞧不起其余的人,瞧不起劳作的人。以他奇妙的接受能力,他立刻和那些贫弱而腐败的心灵同化。要他抵抗是办不到的。一想到人家能够——而且应该——在尽了日常生活的责任之后,在平凡的环境中得到幸福,他立刻表示气恼,认为那是“布尔乔亚的下贱”。他甚至对自己过去在爱情中慷慨献身的行为也不了解了。
奥里维没有力量奋斗。他也改变了。他辞掉了教职,再没有非做不可的作业。他只是写作;生活的平衡因之也有了变动。至此为止,他因为不能完全献身于艺术而痛苦。如今他可以完全献身于艺术的时候,却缥缥渺渺的像在云雾中一样。倘使艺术没有一桩职业维持它的平衡,没有一种紧张的实际生活作它的倚傍,没有日常任务给它刺激,不需要挣取它的面包,那么艺术就会丧失它最精锐的力量和现实性。它将成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像一批最伟大的艺术家表现的)——人间苦难的神圣的果子……奥里维尝到了有闲的滋味,老想着“一切皆空”的念头,什么也不来压迫他了:他丢下了笔,游手好闲,迷了方向。他和自己出身的阶级,和那些耐着性子,不怕艰苦,披荆斩棘的人,失去了接触。他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觉得不大自在,可也并不讨厌。他以懦弱、可爱、好奇的性格,欣然玩味着这个并非没有风趣、可是动摇不定的社会;他不觉得自己已经受着它的熏陶:他的信念不像从前那么坚定了。
可是他的转变不及雅葛丽纳的迅速。女人有种可怕的特长,能够一下子完全改变。一个人的这些新陈代谢的现象,往往使爱他的人吃惊。但为一个不受意志控制而生命力倒很强的人,朝三暮四的变化是挺自然的。那种人好比一道流水。爱他的人要不被它带走,就得自己是长江大河而把它带走。两者之中不论你挑哪一种,总之得改变。这的确是危险的考验:你只有向爱情屈服过以后才真正认识爱情。在共同生活的最初几年中,生活的和谐非常脆弱,往往只要两个爱人之中有一个有些极轻微的转变,就会把一切都毁掉。而遇到财产或环境突然有大变化的时候,情形更危险。必须是极坚强的人或是极洒脱的人才抗拒得了。
雅葛丽纳和奥里维既不坚强,亦不洒脱。他们看见彼此都换了一副模样,熟悉的面貌变得陌生了。在发现这种可悲的情形的时候,他们为了怕动摇爱情而互相躲藏;因为两人始终是相爱的。奥里维可以借正常的工作来逃避,工作对他有镇静的作用。雅葛丽纳却是无所隐遁。他一事不做,老是赖在床上,或是长时间的梳妆,几小时的坐着,衣衫穿了一半,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出神;同时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一点一滴的积聚起来,像一层冰冷的雾。他固执的想着爱情,没法把念头转向别处……爱情!它作着自我牺牲的时候才是人生最了不得的实物。倘使它仅仅是对于幸福的追求,那么它是最无聊的,最欺人的东西……而雅葛丽纳除了追求幸福以外,不能想象人生还有其他的目的。在意志坚强的时间,他勉强去关切旁人,关切旁人的苦难:可是办不到。旁人的痛苦使他感到一种无可抑制的厌恶;他的神经使他不能看到痛苦的景象,甚至连想都不能想。为了向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他曾经有两三次做了几件好事,结果并不高明。
“你瞧,”他对克利斯朵夫说,“一个人心里想行善,结果反作了恶。还是不做为妙。我的确没有这种缘分。”
克利斯朵夫望着他,想到他偶尔碰到的某个女朋友,明明是自私的,轻佻的,不道德的,不能有真正的温情的,但他一看见人家受苦,不论是不相干的或不相识的,马上会有一种母性的同情。哪怕是最脏的看护工作也吓不倒他:甚至最需要他作克制功夫的照顾,他反而感到特别的乐趣。他自己不以为意:似乎他心里有股模糊的理想的力,在这儿发泄了出来;他的灵魂在生活中别的场合明明是麻痹的,到了这种难得的时间却振作起来了;减少一些旁人的痛苦使他心里非常舒服,那时的快乐差不多是过分的。——这个本性自私的女子所表现的仁慈不能说是德,本性善良的雅葛丽纳所表现的自私不能说是恶;那对两人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调剂。可是另外那个人更健康。
雅葛丽纳绝对不能想到痛苦二字。他宁愿死而不愿受肉体上的痛楚,宁愿死而不愿丧失快乐的来源:美貌或青春。要是他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因为他对幸福抱着绝对的,荒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别人有了比他更多的幸福,他就认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并且也是德行。在他心目中,苦难简直是种残疾,他整个生活慢慢地都照着这个原则安排。他处女时代为了羞怯,把自己真正的性格用理想主义包裹着;现在这性格显出来了。并且为了反抗过去的理想主义,他对一切都换了一副清楚而大胆的目光。无论什么人或事,必需配合社会的舆论与生活的方便才会受到他重视。他的心情跟母亲到了同样的境界:他也按期上教堂去,不关痛痒的奉行宗教仪式。他不再操心真诚不真诚的问题:有的是其他更实际的烦恼;想到自己小时候那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反抗,他只觉得可怜可笑。——可是他今日注重实际的思想不比他昨日的理想主义更实在,两者都是自己强求的。他不是神明,不是野兽,只是一个烦恼的可怜的女人。
他烦恼,烦恼……因为烦恼的原因既非奥里维不爱他,也非他不爱奥里维,所以他更烦恼。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锁了,闭塞了,没有前途了;他渴望一种时时刻刻变换的新的幸福,——其实像他这样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这种儿童式的梦想。他跟多少别的女人,多少有闲的夫妇一样,具备了一切幸福的条件而始终在那里烦恼。他们都有钱,有着美丽的孩子,很好的身体;人也聪明,能够欣赏美妙的东西;倘使要活动,要行善,要充实自己的与别人的生活,条件都齐备,而他们整天的抱怨,不是说他们不相爱,就是说他们爱着另一个人或不爱另一个人,——永远只关切自己,关切他们的感情关系或性欲关系,关切他们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关切他们矛盾的自私自利,老是争辩,争辩,争辩,扮着爱情的喜剧,痛苦的喜剧,结果竟信以为真……对于这等人,真该告诉他们:
“你们太无聊了。一个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条件还要怨天尤人,简直是荒唐!”
同时也应该有人把他们的财产,健康,和一切他们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赋,统统剥夺!把这些自己不能解脱的,对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隶,重新戴上艰难的枷锁和真正的痛苦的枷锁!倘若他们非辛辛苦苦挣取自己的面包不可,他们一定会很快活的吃下去的。而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们也不敢再拿痛苦来玩可厌的把戏了……
可是归根结底,他们的确痛苦着。他们俩是病人,怎么不教人可怜呢?——雅葛丽纳的疏远奥里维,和奥里维的没有羁縻雅葛丽纳,同样是无辜的。他完全保持着天性。他不知道结婚是对天性的挑战,早该料到天性会起来反抗,而自己应当预备勇敢地应战的。他只发觉自己把事情看错了,不胜恼恨。失意之下,他迁怒于他从前所爱的一切,仇视他从前所信仰的奥里维的信仰。一个聪明的女子,比男人更能够在一刹那间凭着直觉体会到那些有关永恒的问题,但要他锲而不舍的抓住就不容易了。抱着这种思想的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女子却拿这种思想来做自己的养料,他吸收它,绝对不创造它。他的精神与感情不能自给自足,永远需要新的养料。没有信仰没有爱的时候,他就从事于破坏,——除非他徼天之幸,能够有那最高的德行:恬静。
从前,雅葛丽纳热烈的相信以共同的信仰为基础的结合,相信共同奋斗、共同受苦、共同建造便是幸福。但这个信心,只有在受到爱情的阳光照射的时间,他才相信;太阳慢慢地落下去,他的信心就像一座阴沉的荒山矗立在空虚的天上;雅葛丽纳觉得没有气力继续他的行程了:爬到了山巅又有什么用呢?山的那一边又有些什么呢?简直是个大骗局!雅葛丽纳再也弄不明白,奥里维怎么会继续受这些侵蚀生命的幻想欺骗;他以为他既不十分聪明,也没多大生气。他在他的空气中感到窒息,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使他为了自卫而开始攻击了。他还爱着奥里维,但他要把他的信仰破坏得干干净净,因为那些信仰是他的敌人;讥讽与肉欲都被他用作武器;他把自己的欲望和琐碎的心事像藤萝一般的缠绕他,希望把他做成自己的影子……而所谓“他自己”,不但不知道要些什么,连自己是怎么样的人都弄不清!他觉得奥里维没有成名对他是种屈辱,可不问他的不成名是对的还是不对的:因为他终于相信,归根结底,一个人有没有出息,有没有才具,是靠名气决定的。奥里维感觉到妻子对他这样的怀疑,不禁大为丧气。可是他竭力挣扎。像他那样挣扎的人,过去有的是,将来也有的是,挣扎大半是毫无效果的。在这个势力不均的斗争中间,被女子自私的本能利用来对抗男人灵智的自私的,是男人的软弱,失意,和世故人情,——世故人情便是一个遮掩人生磨蚀和男人的懦弱的名词。雅葛丽纳与奥里维至少比一般的战士高明多了。因为奥里维永远不会欺骗自己的理想,不像普通的男人听任懒惰、虚荣、混乱的爱情驱使,甘心否定自己的灵魂。而且倘若他做到了这一步,雅葛丽纳也要瞧不起他。然而他在那种盲目的情形之下,竭力要毁灭奥里维的力量,不知这力量便是他的力量,是他们两人的保障;他还凭着本能把支持这股力量的友谊也加以破坏。
自从他们得了遗产以后,克利斯朵夫觉得跟他们在一起有点格格不入。雅葛丽纳故意在谈话之间表现的冒充风雅和平凡的实际观念,终于达到了目的。有时他愤慨之下,说些尖刻的话,使对方听了生气。但两位朋友交情太深了,从来不因之有何芥蒂。奥里维无论如何不愿意牺牲克利斯朵夫,同时又不能强制雅葛丽纳跟自己一样;他为了爱情,绝对不忍心使他痛苦。克利斯朵夫看到奥里维的苦衷,便自动引退了。他懂得自己在他们之间周旋不能对奥里维有何帮助,反而会妨害他,便想出种种借口和他疏远;懦弱的奥里维居然接受了,可是他体会到克利斯朵夫所做的牺牲,心里非常难过。
克利斯朵夫并不恨他。他想,人家说女人是半个男人,这话是不错的。因为结了婚的男人只剩半个男人了。
他竭力把生活重新组织起来,希望能丢开奥里维,硬教自己相信分离是暂时的,可是没用:他虽然乐观,有时也很抑郁。他过不惯一个人的生活了。当然,他在奥里维居住外省的期间已经是孤独的了,但那时他有方法可以自慰,想到朋友是在远处,会回来的。如今朋友回来了,却比什么时候都离得更远。一朝失掉了几年来和他的生活打成一片的温情,他仿佛失掉了行动的意义。自从他爱了奥里维,所有的思想都脱离不了朋友。工作已不够填补空虚:因为克利斯朵夫在工作中间惯于羼入朋友的影子。现在朋友对他冷淡了,克利斯朵夫就像一个失去平衡的人:为了恢复这个平衡,他需要另外找一股温情。
亚诺太太和夜莺始终对他很好。但这些精神安定的朋友那时对他是不够的。
他们两人似乎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哀伤,暗中对他很表同情。有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奇怪的看见亚诺太太到他家里来。这是他破题儿第一遭来看他,神色有点骚动。克利斯朵夫不加注意,以为他是胆怯。他一声不出的坐下。克利斯朵夫为了免得他发窘,便带他参观屋子;既然到处有奥里维的纪念物,两人就不知不觉的提到奥里维。克利斯朵夫很高兴的谈着,绝对不透露他们之间的情形。但亚诺太太不禁用着怜悯的神气望着他,问:“你们差不多不见面了,是不是?”
他以为他是来安慰他的,不由得恼了:他最讨厌人家干预他的事,便回答说:“我们高兴不见面就不见面。”
他红着脸,说:“噢!我那句话并没刺探你们的意思。”
他后悔自己的粗暴,便握着他的手:“对不起。我老是怕人家攻击他。可怜的孩子!他跟我一样的痛苦……是的,我们不见面了。”
“他也没写信给你吗?”
“没有。”克利斯朵夫觉得不大好意思。
“人生多可悲啊!”亚诺太太过了一会儿又说。
克利斯朵夫抬起头来:“不,人生并不可悲。它不过有些可悲的时间。”
亚诺太太隐隐约约用着一种哀伤的口吻又道:“大家相爱了,又不相爱了。可见爱也是空的。”
“已经相爱过就行了。”
他又说:“你为他作了牺牲。要是你的牺牲能够对所爱的人有些好处,倒也罢了。可是他并不因之更幸福!”
“我并没牺牲,”克利斯朵夫愤愤地回答,“即使我牺牲,也是因为我乐于牺牲。这是没有问题的。一个人就是作他应当作的事。要是不那么作,他会痛苦的。牺牲这个字简直荒谬极了!不知是哪些心路不宽的牧师,把一种忧郁的、阴沉的观念,跟牺牲搅在一起。仿佛一定要牺牲之后感到苦闷,你那牺牲才算有价值……见鬼!如果牺牲对你是悲哀的而不是快乐的,那么还是不要牺牲,你根本不配。一个人的牺牲,并非替人做苦工,而是为你自己。如果你在献身的时候不觉得快活,还是去你的罢!你不配生活。”
亚诺太太听着克利斯朵夫,对他望都不敢望。突然他站起来说:“再见了。”
这时他才想起他此来一定有什么心里的话告诉他,便说:“噢!对不起,我自私透了,老讲着自己的事。再坐一会罢,好不好?”
“不坐了……谢谢你……”说完他走了。
他和亚诺太太隔了相当的时间没见面。他既没给他消息,他也不上他家去,也不上夜莺家去。他很喜欢他们,可是怕谈到使他悲哀的事。而且他们那种安静平凡的生活,稀薄的空气,暂时也对他不相宜。他需要看一些新人物,需要关心一件事,或是有什么新的爱情使自己振作起来。
为了排遣心中的愁闷,他又上疏阔已久的戏院去。他觉得,对于一个想观察热情和记录热情的音乐家,戏院是一所极有意思的学校。
这并非说他对法国戏剧比他初到巴黎的时期更有好感。他除了不喜欢那些永久不变的、平板的、火暴的题材,老是分析爱情的那套心理学以外,还认为法国人的戏剧语言也是虚伪的,尤其在诗剧方面。他们的散文与韵文,跟民众的活语言和民众的特性都毫不相干。散文是一种做作的语言,上焉者像社交版记者的笔调,下焉者像粗俗的副刊文章。至于诗歌,恰如歌德所说的:“越是那些无话可说的人越喜欢写诗。”
它是一种冗长的,装腔作势的散文;心中一无所感而勉强制造出来的形象,使一切真诚的人都觉得是谎言。克利斯朵夫并不把这些诗剧看得比靡靡之音的意大利歌剧更高。倒是演员比剧本使他感到更大的兴趣。妙的是作家们都在竭力模仿演员。“要不是把戏子们的恶习做你剧中人物的粉本,那么你的戏上演的时候绝没成功的希望。”从狄特洛写了这段文字以来[63],情形并没如何改变。喜剧演员成为艺术的模型。只要一个戏子成了名,他立刻可以有他的戏院,有他的剧作家,——他们会像殷勤的裁缝一般照他的身材定制剧本。
在这些走红的明星中间,有个叫作法朗梭阿士·乌东的,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近一二年来大家都为他入迷了。他也有他的剧本供应者,但他并不只演为他特写的剧本。从易卜生到萨杜,邓南遮到小仲马,萧·伯讷到亨利·巴太依,在他相当混杂的戏码内都可以找到。有时,他也在古典诗剧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漏脸。可是在这等场合,他比较不自在。不论演什么,他总表现他自己,永远只表现他自己。这是他的短处,也是他的长处。他本人没受到群众注意的时候,他的演技并不受欢迎。但一朝引起了大众的好奇心,他无论演什么就都显得出神入化。事实是一看到他,你的确会忘掉那些贫弱的作品;经过他的生命点缀之下,那些作品都显得美了。克利斯朵夫觉得比他所演的作品更动人的,倒是这个由一颗陌生的灵魂塑成的、女性的肉体之谜。
他的侧影美丽,清楚,像悲剧中人物,可不像罗马女子那么轮廓鲜明。他的细腻的,巴黎人的线条,和约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个少年男子。鼻子虽短,很有姿态。美丽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皱痕。聪明的脸蛋,清瘦,年轻,有些动人的表情,反映出内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样显出他性格强硬。皮肤惨白、惯于不动声色的脸,照旧像镜子一样反射出他的心灵。头发,眉毛,都很细腻。变化莫测的眼睛,又是灰灰的,又是琥珀色的,闪着或青或黄的光彩,像猫眼。他表面的神态也跟猫一样的迷迷惘惘,半睡半醒,可是睁着眼睛,窥伺着,永远提防着,常常会突然之间发性子,流露出他隐藏的残忍。身材并没看起来那么高,身体也没看起来那么瘦,他肩头和胳膊都很好看,一双手又长又软。衣着和头发的式样都很大方,素雅,不像某些女演员的不修边幅或是过分的修饰,——虽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却是一个贵族,——这一点又是像猫,他骨子里还有非常强悍的性格。
他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克利斯朵夫在伽玛希那边听见人家谈到他,用粗野的口吻表示对他佩服,仿佛谈论一个很放浪的,聪明的,大胆的女子,极有魄力,极有野心,可是泼辣,古怪,暴烈;据说他没成名以前曾经沦落风尘,得志以后便尽量的报复。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车到墨屯去探望夜莺,一打开车厢的门,发现那女演员已经先在那儿。他似乎非常骚动,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他大为不快,马上转过背去,老望着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他神色有异,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种天真的同情的神气简直令人发窘。他不耐烦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在下一站上,他走下去换了一个车厢[64]。那时他才想到是自己把他吓跑的,因此很不痛快。
过了几天,他在同一路线上预备搭车回巴黎,占着月台上那张独一无二的凳子。他又出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想站起来走开,他却说了声:“你坐下罢。”
那时没有旁人在场。他对于那天使他更换车厢的事表示歉意,他说要是早想到自己使他发窘,他一定会下车的。他冷冷的笑着回答:“不错,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着我,讨厌透了。”
“对不起,”他说,“我自己也压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么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见一个人淹在河里,你不是会伸手救他吗?”
“我吗,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让他早点儿完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既有点儿嬉笑怒骂,又有点儿牢骚的口吻。因为他愕然望着,他便笑了。
火车到了。除了最后一辆,列车都已经客满。他上去了。车守催着他们。克利斯朵夫不愿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间车厢。他可是说:“上来罢。”
他上去以后,他又补了一句:“今天我无所谓了。”
他们谈着话。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跟他解释,说一个人不该对旁人抱着漠不相关的态度;互相帮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对我不生作用……”他说。
克利斯朵夫坚持着,他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说:“不错,安慰人家的角色当然对扮演的人是有利的。”他想了一会,才明白对方是怀疑他别有用心,不禁愤愤地站起来,打开车门,不管火车开动,就想往下跳。他好容易把他挡住了。他怒气冲冲的关上了门,重新坐下,那时火车刚进地道。
“你瞧,”他说,“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吗?”
“我不管。”
他不愿意再和他说话。
“人真是太蠢了,”他说,“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来帮助他的时候,他倒反猜疑。可恶透了!这种人是没有人性的。”
他一边笑一边抚慰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亲热的和他谈着;喊出他的名字。
“怎么,你认得我吗?”他说。
“怎么不认识?你,你也是一个红人哪。我刚才不该对你说那种话。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的。算了罢,别生气了。好!咱们讲和罢!”
他们握了握手,友好的谈着话,他说:“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跟一般人接触的经验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们也常常欺骗我,”克利斯朵夫说,“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我看出你是这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我的胃很强,饱也没关系,饿也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我反而身体更好。”
“那是你运气,你哪,你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么。”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个女人!”
他听着笑了。“哼!”他说,“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
“得自卫啊。”
“那么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
“或许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
他正想对他表示同情,忽然记起了他刚才的态度……
“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他说,“我不说这个话了。我觉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诚。我很感激。可是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到了巴黎,分手了,双方既没留下地址,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
过了一二个月,他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他说着坐下了。“只要一会儿功夫,不会打扰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他谈话。他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他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他。
“不,”他说,“别提我这个!”
他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他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他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他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么你呢?”
他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他不愿意人家问起他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他的问话:因为他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他听着,带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他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他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处。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他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他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他从前拦阻的话,径自跑去看他。人家回答说他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梯上叫回去。他躺在床上,病好些了;他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气和锐利的目光。他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坐在床边,用着满不在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他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他却取笑他。他埋怨他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他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只是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且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些不识趣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的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他,关切他。他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涂蛋,——对他很殷勤,很好,虽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诉你,倒是我不愿意见他们。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说。
他带着可怜他的神气望着他:“你!你也会说这种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竟变成了巴黎人!……惭愧惭愧……我敢打赌,我说的话简直想都没想过……”
他把脸蒙在被单里。他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在他头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啊!这话可不是巴黎人说的了!还好!我又认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好,把头抬起来。别哭湿了我的被单。”
“那么你原谅我了?”
“当然。甭提啦。”
他又和他谈了一会,问他做些什么,随后他累了,厌烦了,就把他打发走。
他约他下星期再来。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他的电报,教他别去:他正逢着心情恶劣的日子。——后来,过了一天,他又通知他去了。他差不多已经痊愈,靠窗躺着。那是初春时节,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阳,树木抽着嫩芽。他从来没看见他这样亲切这样温和。他说前天连一个人都不能见: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别人一样受他厌恶。
“那么今天呢?”
“今天,我觉得自己年轻,新鲜,对周围一切年轻和新鲜的人——比如你,——都有好感。”
“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不新鲜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们谈着他在别后所做的事,谈着他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戏院;说到这儿,他告诉他对于戏剧的意见,他厌恶它,又舍不得它。
他不愿意他再上他家里来,答应以后继续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搅他。他把比较不会妨害他工作的时间告诉他,约定一种暗号,教他用某种方式敲门,他随着自己的心绪而决定开或不开……
他绝对不滥用这种约会。可是有一次他去赴一个夜会担任诗歌朗诵,忽而临时不得劲了,半路上打电话去辞掉,转车到克利斯朵夫寓所来。他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可是那晚上他居然把一生的历史统统说了出来。
悲惨的童年:他从来没知道谁是他的父亲。母亲在法国北部某城的近郊,开着一所声名狼藉的小客店;许多赶车的跑来喝酒,跟女店主睡觉,同时还虐待他。其中有一个跟他结了婚,因为他有几个钱;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个姊姊在小客店里当侍女,做牛做马的辛苦到极点,还被继父当他母亲的面奸占了,结果是害肺病死的。法朗梭阿士从小挨着拳头,看尽了下流无耻的事。他皮肤苍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气十足,野性很厉害。他眼看母亲和姊姊饮泣吞声,受尽了痛苦,耻辱,终于死掉。他可是意志倔强,不肯屈服;他是个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时候,神经发作起来,会把打他的人乱抓乱咬。有一回他想自杀,结果没成功:刚开始上吊已经不愿意死了,生怕真会吊死;等到他气透不过来的时候,便赶紧用抽搐的手指解开绳子,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来逃避,——(克利斯朵夫听到这里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样的经验,)——他就发誓要出人头地,要自由,要有钱,把一切压迫他的人都打倒在脚下。有一晚他在小房间里听见那男的在隔壁咒骂,被他殴打的母亲叫着嚷着,被他凌辱的姊姊哭着,他便暗暗发下这个愿。他觉得自己多可怜,发了这个愿,心里才松动些。他咬紧牙齿想道:“我要把你们一齐打死。”
在这个暗淡的童年只有一线光明:
有一天,一个和他常在小沟边上玩儿的孩子,因为父亲是戏院里的门房,便带他冒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戏。他们在黑暗里躲在戏池的尽里头。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中愈加显得光华灿烂,那些人说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话,女演员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气,——他的确在一出浪漫派的杂剧中串演王后,——把他看呆了。他紧张得浑身冰冷,心跳得很厉害……“对啦,对啦,要做个这样的人才好呢!……噢!要是办得到的话……”——等到排演完了,他无论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他假装跟着同伴一起出去,却又偷偷地溜回来躲在戏院里,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尘中捱了三小时。戏院快要开场,观众已经来了,他正想从躲的地方钻出来,不料被人当场捉住,大受羞辱,结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顿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经知道他将来能够对这些恶徒报复的话,他一定会自杀的了。
他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员们寄宿的剧场旅馆去当侍女。他字也没识多少,写也不大会写,一本书也没看过,也没有一本书可看。但他愿意学习,发愤用功,在客人房中偷了书,拿来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时候读,免得耗费灯烛。因为演员们生活毫无规律,他这种偷窃的行为很久没有被发觉:至多是失主发一阵脾气了事。并且他把书看过了也还给他们;——可不是完璧:因为他把喜欢的几页撕了下来。书拿回去总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让失主发现的时候以为从来没出过房间。他常常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演员们念台词。随后他自个儿在走廊里轻轻的学着他们的声调,做着手势。人家撞见了,便拿他取笑一阵,羞辱一阵。他只得气愤愤地不作声。——这种方式的教育可以长久继续下去,要不是他有一次偷了一个演员的脚本的话。失主大发雷霆,因为除了他,谁也没进过他的卧室,就咬定是他偷的。他拼命抵赖:演员说要教人搜查,他便吓坏了,立刻扑在地下招认了,同时也招认了别的窃案和撕掉的书页。他大骂了一顿,但他的心地不像外表那样凶。他追究他为什么要干这些事,一听到他说要做一个女戏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随后又仔细问他:他把记得烂熟的脚本背了好几页,他非常奇怪,问道:“喂,你说,要不要我教你?”
他快活极了,吻着他的手。
“啊!”他打断了话和克利斯朵夫说,“那时我心里多喜欢他啊!”
不料那家伙立刻补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么都要付代价的……”
那时他还是个处女,人家对他的袭击,他一向是拿出蛮劲来躲过的。这种野人似的贞操,对不洁的行为,对没有爱情的性欲的厌恶,是从小就有的,是家里那些悲惨的景象感应他的;他至今还保持这性格;——可是,唉!他受到多么残酷的惩罚!……命运弄人,竟然到这个地步!……
“那么你答应他了?”克利斯朵夫问。
“啊!那时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连跳在火里都愿意!可是他威吓说要把我当贼一样送去法办。我无路可走。——这样我就投进了艺术……投进了人生。”
“那该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着。
“是的,我当然恨他。但从此以后,我见得多了,他还不算是顶坏的呢。至少他对我没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并不多!)——一套本领教给我。他介绍我进了剧团。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个人当差,串戏也只串跑龙套。后来,有一晚,扮侍从的女角儿病了,人家临时把我补上去。从此我就当上了这个角儿。大家认为我要不得,滑稽可笑。那时我长得很丑。我始终是丑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认为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认为一点不照规矩,荒唐胡闹。看客不赏识我。同伴们取笑我。但人家始终把我留着,因为我究竟还有点用处,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水很低,还得给人代价。每学一点东西,每次的升级,都要用肉体去报酬。同伴,经理,戏子掮客,戏子掮客的朋友……”
他不出声了,脸色发白,咬着牙齿,睁着恶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他心中流着血泪。一刹那间,他又看到了当年那些耻辱,和支持他的那股非战胜不可的强烈的意志;每经历一次新的污辱,他的意志就锻炼得更加坚强。他很希望死;但就在这些屈辱中间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杀倒还罢了。要不然等胜利以后也行。可是在已经堕入泥里而还毫无取偿的时候死掉,未免……
他半天不作声。克利斯朵夫气愤之极,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他恨不得把磨难这女子、污辱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齐打死。然后他不胜怜悯的望着他,站在他前面,捧着他的头,扶着他的前额,亲热的抱着,叫了声:“可怜的孩子!”
他挣扎了一下。他说:“别怕。我很喜欢你。”
于是眼泪在法朗梭阿士惨白的脸上淌下来了。他跪在旁边,吻着他美丽的细长的手,把两颗泪珠掉在上面。
随后他重新坐下。他也定了定神,很安静的继续讲他的身世。
终于有个作家把他捧了出来。他在这个古怪的女人身上发现有魔性,有天才,认为他是一个“戏剧的典型,代表时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他也把他占有了。而他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也让他占有了,不但毫无爱情,甚至还有跟爱相反的情绪。可是他造成了他的名气,他也造成了他的名气。
“现在,”克利斯朵夫说,“人家对你可没办法了;轮到你来随心所欲的支配他们了。”
“你以为是这样吗?”他辛酸的回答。
于是他又讲起另外一件被命运播弄的事。——他对一个自己瞧不起的坏蛋发生了热情:他是个文人,拿他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写文章的材料,然后把他丢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作跟我脚底下的泥巴一样。可是我爱他,只要他叫一声,我就会跑去向这个该死的家伙低头;想到这点,我气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的心永远不爱我的理智所喜欢的对象。感情和理性,两者必有一个受委屈。我有一颗心。我也有一个肉体。它们叫着,嚷着,都要求满足。我又没有制服它们的武器,我没有信仰,我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着我的心和肉体的奴隶,它们要这个要那个,往往都是我不愿意要的。它们使我屈服,我只觉得惭愧。可是怎么办呢?……”
他停了一会,呆呆的用钳子拨着火灰,然后又说:“我看到书上说做戏的人是麻木不仁的。事实上,我所见到的那一批,的确是虚荣的大孩子,除了些争面子的小问题,什么思想都没有。我不知道他们和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戏子。我相信绝不是我。总之我替他们付了代价。”
他打住了话头,时间已经到了夜里三点。他站起身子想走。克利斯朵夫劝他等天亮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他却宁可坐在熄灭的壁炉旁边,继续在寂静无声的屋子里谈话。
“你明天会累的。”
“我惯了。可是你呢……明儿有事吗?”
“我是闲人。要十一点才替一个学生上课呢……并且我身子很棒。”
“那就更需要睡觉了。”
“是的,我睡得像死人一样。无论什么痛苦都抵抗不了瞌睡。有时我恨透了。糟掉了多少光阴!……偶尔熬上一夜,对睡眠报复报复,我倒是挺高兴的。”
他们继续轻轻的谈着,中间隔着长时间的静默。克利斯朵夫睡着了。法朗梭阿士看着笑笑,扶着他的头不让它倒下来……他胡思乱想,靠窗坐着,望着漆黑的园子,园子不久也亮起来了。七点左右,他轻轻唤醒了克利斯朵夫,和他道别。
在同一个月里,他又来了一回,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门关着。以后克利斯朵夫把公寓的钥匙交给他,让他能随时进去。果然,好几次克利斯朵夫都出去了,他在桌上留下一小束紫罗兰,或是在纸上写几个字,涂几笔速写,漫画,——表示他来过了。
一天晚上,他从戏院出来,到克利斯朵夫家谈天。他发现他在工作,两人谈了几句,就发觉彼此都没有上回那样的兴致。他想走;可是太晚了。并非克利斯朵夫阻止他。而是他自己的意志不允许他再走。于是他们留着,都动了欲念。
他们便互相占有了。
这一夜以后,有好几个星期不见他的踪迹。他久已麻木的欲火被他在那一夜挑了起来,竟少不了他了。他不准他到他家里;他便上戏院去,躺在最后几行的位置上,心里又是爱,又是冲动,浑身打战。他演戏的时候所发泄的悲壮热烈的情绪,使他跟他一样的筋疲力尽。他终于写信给他:
“朋友,你恨我吗?要是我使你不快,还得请你原谅。”
一看到这种谦卑的话,他立刻跑来扑在他怀里,说:
“大家简简单单的做个好朋友倒是更好。但既然不可能,也用不着勉强挣扎了。咱们听其自然罢!”
他们过着共同生活,可是并不住在一起,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法朗梭阿士不可能和克利斯朵夫过有规律的同居生活,他的地位也不容许。只能由他到克利斯朵夫家里来,或是白天,或是黑夜,和他消磨几个钟点,但每天都回家去过夜。
在戏院停演的暑假中,他们在巴黎郊外,靠叶弗那边租了一所屋子。虽然不免有些凄凉忧郁的时间,他们的确过了些快乐的日子,心心相印和刻苦用功的日子。他们有一间精美的光线很好的卧室,居高临下,一望无际,眼底尽是碧绿的田垄。夜里,他们在床上可以从窗内望见奇奇怪怪的云影,在阴沉暗淡的天空驰骋。他们互相抱着,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听着蟋蟀的欢唱,听着雷雨的声音;泥土的呼吸,——金银树,仙人草,蔓藤,割下的干草的气味,——透到屋子里来,透入他们的身体。黑夜那么寂静。两人睡得那么甜。万籁俱寂。远处几声狗吠,几声鸡鸣。晨光透露了。在灰暗寒冷的晓色中,远钟传来早祷的声音,使身体躺在温暖的床上打着寒战,彼此靠得更紧了。群鸟在爬墙的蔓藤上醒来,嘁嘁喳喳的聒噪。克利斯朵夫睁开眼睛,屏着气,抱着一腔柔情看着身旁这个朋友的可爱的脸,看着他在爱情激动过后的惨白的颜色……
他们的爱不是自私的情欲,而是肉体也要求参预一分的深刻的友谊。他们不相妨碍,各做各的工作。克利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法朗梭阿士非常重视的。在某些事情上他觉得自己比他年长,因此感到一种母性的快乐。他很抱憾一点不懂他所弹的东西:他不能领会音乐,除非在极难得的时间,才觉得有一股犷野的情绪把他控制了,但那种情绪还不是直接从音乐来的,而是由于他当时感染的热情,由于他和他周围的一切:风景、人物、颜色、声音,都感染到的那股热情。但他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语言中,同样能感觉到克利斯朵夫的才气。仿佛看着一个伟大的演员讲着外国语做戏,他自己的性灵也被鼓动起来了。至于克利斯朵夫,他创造一件作品的时候,往往把思想与热情都寄托在这个女子身上,看到这些思想与热情比在自己心中更美。跟一个这样女性、这样软弱、这样善心、这样残忍、而有时还有天才的光芒闪耀的灵魂,心心相印的结果,简直有种估计不尽的富藏。他教了他许多关于人生和人的知识,——关于他不大认识而为他清明的目光判断得很尖刻的女人的事。他尤其靠了他而对于戏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使他深深体味到这个一切艺术中最完美,最朴实,最丰满的艺术的精神。他这才知道戏剧是创造梦境的最奇妙的工具;他告诉他不应该为自己一人写作,像他现在这种倾向,——(那是多少艺术家都免不了的,他们学着贝多芬的榜样,不肯“在有灵感的时候为一张该死的提琴写作”。)——可是为了某一个舞台面写作,把自己的思想去适应某几个演员:一个伟大的诗剧作家也不以为羞,不觉得这种办法会把自己变得渺小;因为他知道,倘若幻想是美的,那么实现这幻想当然是伟大的。戏剧像壁画一样是最严格的艺术,——是活的艺术。
法朗俊阿士所表现的这些思想,正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符合。他那时在艺术生涯中所到达的阶段,正倾向于一种和人类沟通的集体艺术。法朗梭阿士的经验,使他体会到群众与演员之间的神秘的合作。法朗梭阿士虽然那么现实,毫无自欺欺人的幻象,也感觉到那种互相感应的力,把演员和群众联系起来的共鸣的电波,他咂摸到一个演员的声音便是无声无息的千万人的心声。当然,这种感觉是间歇的,极难得的,从来不会在同一出戏同一个段落上再现。其余的时间,只有演员个人的没有灵魂的演技,巧妙而无热情的呆板功夫。但值得重视的就是例外的情形:那时仿佛电光一闪,一刹那间照出了深渊,照出了由一个人来表白而实际是千百万人的共同的灵魂。
大艺术家的责任就在于把这共同灵魂具体表现出来。他的理想应当像希腊古时代的诗人一样,先摆脱了自我,然后把那股吹遍人间的集体的热情放入心中。法朗梭阿士尤其渴望这一点,因为他没法达到这个无我之境,老是要表现自己。——一百五十年以来,个人抒情主义过分的发展,已经到了病态的阶段。一个人想求精神上的伟大,必须多感觉,多控制,说话要简洁,思想要含蓄,绝对不铺张,只用一瞥一视,一言半语来表现,不像儿童那样夸大,也不像女人那样流露感情;应当为听了半个字就能领悟的人说话,为男人说话。现代音乐唠叨不已的讲着自己,遇到无论什么人都倾箱倒箧的说心腹话:这是没有廉耻,不登大雅的。那颇像某些病人,津津有味的对旁人讲着自己的病状,把可厌可笑的细节描摹得淋漓尽致。法朗梭阿士虽非音乐家,也感觉到音乐像寄生虫般侵害诗歌的情形是种颓废的征象。克利斯朵夫先是否认,但细细想了想,觉得这说法也许有一部分是对的。根据歌德的诗谱成的第一批德国歌谣是朴素的,准确的;不久,修倍尔脱就渗入他浪漫底克的感伤性;舒芒又加上他小姑娘式的多愁善感;到了雨果·伏尔夫竟变做一种特别加强的朗诵,毫无含蓄的分析,非把灵魂赤裸裸的暴露不可了。凡是遮盖神秘的心灵的幕都被撕掉了。
克利斯朵夫对这种艺术有点惭愧,觉得自己也感染了。他当然不愿意复古,——(那是荒唐的,违反自然的,)——可是他挑出几个把思想表现得特别含蓄,具有集体艺术意识的大师,让自己熏陶一下:他重新浏览亨特尔的作品,——亨特尔因为厌恶德国民族的禁欲主义的宗教,特意把圣乐写成史诗一般,替平民写作平民歌谣。现在的困难是要找出能唤醒现代民众的情绪,像亨特尔时代的圣经那样的题材。今日的欧罗巴没有一部共同的经典了:没有一首诗,没有一节祷祠,没有一种信仰,可以说是属于大众的。这是今日所有的文人,艺术家,思想家的耻辱!为了大众而写作,为了大众而思想的人一个都没有。只有贝多芬留下几页安慰心灵的福音书;但这几页只有音乐家能够读,大多数人是永远听不到的。华葛耐曾经想在巴哀埒脱的山岗上建立一种联合全人类的宗教艺术。但他伟大的心灵已经染上当时的颓废音乐与颓废思想的污点:来到这神圣的高冈上的已非伽里里的渔夫,而是一批法利赛人了[65]。
克利斯朵夫对于自己应当做的工作看得很清楚;但他缺少一个诗人,只能靠自己,以音乐为限。而音乐,虽然大家认为是普遍的语言,究竟不是普遍的:应当要拿文字来做一张弓,才能把声音射到大众的心里去。
克利斯朵夫计划写一组以日常生活为根据的交响乐。他假想一阕《家庭交响乐》,可不是理查·史脱洛斯式的[66],并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电影式的图画来表现,并不用一些传统的字母,以音乐的辞藻依着作者的意志来表现各种人物。那是对位学者的迂腐而幼稚的玩意!……他不预备描写人物或动作,而是要说出每个人都熟悉的,都能在自己心中觅得回声的情感。第一章,表现一对青年夫妇严肃而天真的幸福,温柔的感情,和对于前途的信心。第二章是哭一个亡儿的挽歌。克利斯朵夫表现痛苦的时候竭力避免写实;没有什么个人的面貌,只有一片无边的苦难,——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苦难,也许就是谁都逃不了的命运。因死亡而沮丧的心灵,痛苦的挣扎着,慢慢地振作起来,把它的苦难作为奉献给神明的牺牲。紧接第二章的乐曲,表现心灵继续前进,——是一支意志坚强的《赋格曲》,遒劲的线条与固执的节奏终于把整个的人感染了,把他在斗争与血泪中拖着向前,唱着威武的进行曲,抱着百折不回的信仰。最后一章是描写人生的幕景:第一章开始时的那些主题重新出现,——依然有着动人的信心和温柔的情绪,——可是更成熟了;它们受过了磨炼,在痛苦的阴影中浮现出来,戴着光明的冠冕,向天空唱着颂歌,对无穷的生命表示虔敬与热爱。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书中寻找简单的,有人情味的题目,能够诉之于大众的心灵的。他选择了两个:约瑟与尼奥贝。但克利斯朵夫在这儿遇到了把诗与音乐结合起来的难题。和法朗梭阿士的谈话使他又想起从前和高丽纳商量过的计划[67],一种介乎吟咏歌剧与话剧之间的乐剧,——以自由的语言与自由的音乐结合起来的艺术,——那是今日没有一个艺术家想到的,也是被浸淫于华葛耐传统的,墨守旧法的批评家非笑的艺术。但这的确是崭新的事业,因为要点并不在追随贝多芬,韦勃,舒芒,皮才之后,虽然他们在杂剧方面都很有造就;也并不在把某种朗诵配合某种音乐,竭力用颤音为粗俗的群众制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于创造一种新的体裁,使歌唱的声音和近于这些声音的乐器结合起来,把音乐的幻想与嗟叹的回声羼和在优美和谐的诗句中间。这样的形式只能适用于某些有限的题材,适用于心灵的某些特殊的时间,适用于亲切的默省的境界:唯有这样才能给人一种诗的韵味。没有一种艺术比这个更含蓄更贵族化了。所以在艺术家们自命不凡而实际全是鄙俗的暴发户时代,这种艺术很少发展的机会。
或许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别人更适合于这种艺术;他的长处,他的平民式的力,就是极大的障碍。他只能想象到这种艺术,同时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做出一些略具雏型的样品。
他用这种方法把圣经上的文字谱成音乐,差不多是逐字迻译,——例如约瑟和他的兄弟们重新相聚的那个不朽的故事,约瑟试过了多少方法以后,才那么感动的,那么轻轻的,说出几句使老年的托尔斯泰为之下泪的话:
“我忍不住了……告诉你们,我是约瑟;父亲还活着吗?我是你们的兄弟,你们失掉了的兄弟……我是约瑟……”[68]
这个美妙而自由的结合没法持久。他们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极丰满的时间,但性格相差太远了。双方性子都很暴躁,时常会发生冲突,可不是为了琐碎无聊的事:因为克利斯朵夫素来敬重法朗梭阿士。而可能很残酷的法朗梭阿士,对于一片好心待他的人也报以一片好心,无论如何不愿意伤害他。并且他们生性都很快活。他常常嘲笑自己,但照旧很痛苦:因为从前的热情始终占据着他的心灵,他还想着他所爱的那个坏蛋;这种割舍不掉的情形使他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这桩心事。
克利斯朵夫看见他默不作声,浑身紧张,成天在郁闷中发呆,便奇怪他为什么不快乐。现在他不是已经达到目的,成为众人景仰的大艺术家了吗?……
“是的,”他说,“可怜我不像那般女戏子,没有那种老板娘式的心思,把做戏看成做买卖。这等人一朝爬到相当的地位,嫁了个有钱的布尔乔亚,并且登峰造极,拿到一颗勋章的时候,当然心满意足了。我,我所要的可不止这些。只要一个人不是傻瓜,成名比不成名显得更空虚。这一点你是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啊!天!我小时候理想的光荣绝对不是这样的。那时我对它多么热望!它在我眼里显得多光明!我远远的膜拜它,把它当作神圣的东西;哪知道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可是没关系!你出了名也有一种奇妙的后果,就是能给人好处。”
“什么好处?胜利固然胜利了。可是有什么用?一切还是照旧。戏院,音乐会,还不是跟从前一样?不过是一个新的潮流代替了旧的潮流。他们不了解你,或者是走马看花的瞅你一下;而他们已经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了……便是你自己,你是不是了解别个艺术家?至少你没有被别个艺术家了解。你最爱的人也和你离得多远!你忘了你和托尔斯泰那回事吗?……”
克利斯朵夫曾经写信给托尔斯泰;他对他的著作十分佩服,想把他一个通俗的短篇谱成音乐,请求他的许可,同时把自己的歌集寄给他。托尔斯泰没有答复,正如修倍尔脱与裴辽士把杰作寄给歌德的结果一样。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乐奏了一遍,完全不懂,非常气恼。他认为贝多芬是颓废的,莎士比亚是江湖派。反之,他倒醉心于虚伪矫饰的小作家,认为《一个侍女的忏悔录》极有基督教精神。
“大人物是用不到我们的,”克利斯朵夫说,“我们应该想到别人。”
“别人?谁?布尔乔亚的群众,那些行尸走肉似的影子吗?为这些人写作,表演吗?为他们而虚度一生,那才惨呢!”
“对!我对他们的看法也和你一样,可并不丧气。他们不见得坏到哪里去!”
“你真是个乐天的德国人!”
“他们也是像我一样的人,为什么不能了解我呢?……——而他们不了解我的时候,难道我就为之发愁吗?在这些成千累万的人中间,总有一二个赞成我的……这就得啦,只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边的空气……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年,那些淳朴的老人,为你悲壮的美把他们从平庸的日子里超度出来的人。你得回想一下你自己小时候的情形!把人家从前给你的好处和快乐转给别人,——哪怕只给一个人也是好的。”
“你以为真的有人会领情吗?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爱我们的人,其中最优秀的分子是怎样爱我们的?怎样看我们的?连会不会看都成问题。他们用着使我们屈辱的方式赞美我们;他们看到无论哪个江湖派的戏子,还不是感到同样的兴趣!他们把我们归在我们瞧不起的傻子队里。凡是走红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平等的。”
“可是,的确是最伟大的才能传到后世,成为最伟大的人。”
“那只是距离的作用。你离得越远,山显得越高。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可是你和它离得更远了……而且谁能说这些的确是最伟大的呢?凡是默默无闻的古人,你认得吗?”
“管他!”克利斯朵夫说。“即使连一个人也感觉不到我是怎么样的人,我可还是我。我有我的音乐,我爱它,我相信它;它比一切都更真。”
“在你的艺术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为所欲为。可是我,又怎么办呢?我不得不扮演人家要我扮演的东西,一演再演,演到你心头作恶。美国有些演员把《李泼》或《劳白·玛敢》[69]上演到一万次,一辈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着一个无聊的角色。我们在法国虽还没到这个做牛马的地步,可是也走上这条路了。可怜的戏剧!群众所能容忍的天才只是极小量的,修正剪裁过的,洒着时行的香水的……一个‘时髦的天才’!不教你作呕吗?……浪费的精力不知有多少!你瞧人家怎么对付摩南的?他一辈子有什么东西可演?只有两三个人物是值得久存的:一个奥狄泼,一个卜里安克德。其余尽是无聊的东西!可是你想想罢,他可能创造出多伟大多了不起的角色!……在法国以外,情形也不见得更好。人家把杜斯[70]怎样安排的?他的生命是为了什么消耗的?为了多少无聊的角儿!”
“你真正的任务,是强迫社会接受强有力的艺术品。”
“白费心血,而且不值得。只要这些强有力的作品一上舞台,就会失去诗意,变成谎言。群众的气息把它摧残了。窒息臭秽的城里的群众,已经不知道什么叫作野外,什么叫作大自然,什么叫作健全的诗意;它需要一种像我们的脸一样褪色的诗。——啊!而且……而且……即使会成功的话,也不能充实生命,不能充实我的生命……”
“你还想着他。”
“想谁?”
“那个坏蛋喽。”
“是的。”
“如果你跟那家伙在一起,如果他爱你,你也得承认你绝不会快乐,你还是会自寻烦恼的。”
“不错……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过去的生活需要我奋斗的地方太多了,我受的磨折太厉害了,再也恢复不了平静的心境,我心里老是烦恼,骚动……”
“那是你没受过磨折以前早有的。”
“也许是吧……不错,我小时候就有烦恼。”
“那么你究竟要些什么呢?”
“我怎么说得清?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我知道这种境界,”克利斯朵夫说,“我少年时代也是这样的。”
“可是你已经成人了。我却永远是少年,根本是个不完全的人。”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所谓幸福,是在于认清一个人的限度而安于这个限度。”
“那对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经越出界限。生活逼着我,糟蹋我,把我变成残废了。可是我觉得自己很可能成为一个正常的,又健康又美丽的女子,不至于像那些糊里糊涂的人一样。”
“你还是能够啊。我看你现在多好!”
“告诉我,你把我看作怎么样的人?”
他假定他是在自然与和谐的情形之下发展起来的,非常快乐,爱着人家,也受到人家的爱。他听着心里很舒服,可是过后又说:“现在不可能了。”
“那么你应当像老亨特尔双目失明的时候那样对自己说:
他又在琴上弹给他听。他把他拥抱了,拥抱他亲爱的疯癫的乐天主义者。他给他安慰;他可给他苦恼,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恼。他常常像发病一样的受到绝望的侵袭,又没法瞒着他;爱情使他变得软弱了。夜里,两人躺在床上,他悄悄地熬着痛苦的时候,他猜到了,要求这个似近而实远的朋友把压着他的重担分一些给他;于是他忍不住了,扑在他怀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出心里的话;克利斯朵夫整夜的安慰他,很有耐性,一点都不生气。可是日子一久,这种无穷尽的烦恼势必要打击他。法朗梭阿士唯恐他传染到自己的骚乱。他太爱他了,绝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受苦。有人请他到美国去登台;他答应了,借此强迫自己动身。他和他分手,使他心里非常屈辱。而他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可叹两个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怜的朋友,”他又悲哀又温柔的笑着说,“咱们真不高明!将来我们永远没有这样美妙的机会,永远找不到这样的友谊的了。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咱们太蠢了!……”
他们互相望着,垂头丧气,难过到极点,为了免得哭而笑着,拥抱着,分别了,眼中含着泪。他们从来没像分别的时候那么相爱。
他动身以后,他又回到他的老伙伴——艺术中去……噢!群星密布,天上是一片和平!……
隔不多时,克利斯朵夫接到雅葛丽纳的一封信。他写信给他,这还不过是第三次;信中的语气和他以往的大不相同。他表示因为不再见到他而非常遗憾,很亲热的要他去,倘若他不愿意使两位爱他的朋友伤心的话。克利斯朵夫快活极了,但并不奇怪。他早就料到,雅葛丽纳对待他的不公平的态度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他喜欢念着老祖父的一句取笑的话:“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时间,只要你耐性等待。”
因此他就回到奥里维那边去,他们见到他表示非常快慰。雅葛丽纳特别殷勤,把他素来刻薄的口吻也藏起去了,绝口不说足以伤害克利斯朵夫的话,他关切他的工作,很有见识的谈到一些严肃的问题。克利斯朵夫以为他改变了。其实他的改变仅仅是为讨他喜欢。雅葛丽纳听人提起克利斯朵失和时髦女戏子的恋爱,——那是已经传遍巴黎的新闻,——不禁对克利斯朵夫有了好奇心,另眼相看了。他这一回久别重逢之下,觉得他果然比从前可爱得多,连他的缺点也不无魅力。他发现克利斯朵夫有天才,应当教他爱上自己才好。
青年夫妇的生活情况并没好转;甚至更坏。雅葛丽纳烦闷得要死……女人是多么孤独啊!除了孩子以外,什么都牵不住他;而孩子也不足以永远牵住他:因为倘若他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十足地道的女性,有着丰富的灵魂而对生活苛求的话,他就天生的需要做许多事情,而那是没有人家帮忙,不能单独完成的!……男人可没有这样孤独,哪怕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不到女人那个地步。他心里的自言自语就足够点缀他的沙漠;而倘若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孤独的话,他就更加能适应,因为他更不注意孤独,而老是自言自语了。他想不到自己若无其事的在沙漠中自个儿说话,使身边的女人觉得他的静默更残酷,他的沙漠更可怕,因为对于他,一切的语言都已经死了,爱情也不能使它再生了。他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不像女人一样把整个生活孤注一掷的放在爱情上面,他还关切着旁的事……但谁去关切女人们的生活和无穷的欲望呢?这些亿兆的生灵,怀着一股热烈的力量,自从有人类起,四千年来老是毫无结果的燃烧着,把自己奉献给两个偶像:爱情与母性,——而母性这个崇高的骗局,对千千万万的女人还靳而不与,对另一部分的女子不过是充实了他们几年的生命……
雅葛丽纳在失望中煎熬。他有时感到的恐怖,好比有把刀直刺他的心窝。他想:
“我为什么活着呢?我为什么要生在世界上呢?”
这样他就悲痛到极点。
“天哪!我要死了!天哪!我要死了!”
这个念头常常在夜里跟他缠绕不休。他梦见自己说着:“今年是一八八九年。”
“不,”有人回答他,“是一九○九年。”
他想到实际的年龄比自己想象的大了二十岁,非常难过。
“生命快完了,我还没有生活过!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我把自己的生命怎么搅的?”
他梦见自己变了四个小姑娘,住在同一间房里,分床睡着。四个都是同样的身材,同样的脸,一个八岁,一个十五岁,一个二十岁,一个三十岁。三个都染了时疫死了。第四个在镜子里照着,突然害怕起来;他看到自己的鼻子瘦下去了,脸拉长了……他也要死了,——一切都完了……
“……我把自己的生命怎么搅的?……”
他流着泪醒来;噩梦并不因白天的来到而消失,白天就是噩梦。他把他的生命怎么搅的?谁把它糟蹋了的?……他开始恨奥里维了,拿他当做无邪的共谋犯——(无邪也不相干,反正是害了人!)——当做压迫他的盲目的规律的共谋犯。事后他后悔,因为他心是好的;但他太痛苦了;而那个压迫他生命的人物虽则也在痛苦,他仍禁不住要使他更痛苦,作为报复。过后他更难过,厌恶自己;他觉得如果没法救出自己,那他还要增加人家的痛苦。而这救出自己的方法,他就在周围摸索寻找,好比一个淹在水里的人,不管什么都要抓住;他试着去关切一些事情,一件作品,一个人物,好让他拿来变做自己的事,自己的作品,自己的人物。他勉强再去做些文化工作,学外国语,写一篇论文,一个短篇,从事于绘画,作曲……可是没用:他第一天就灰心了。觉得太难了。而且“书啊,艺术品啊,算什么呢?我还不知道是否爱它们,不知道它们究竟存在不存在……”——有些日子,他非常兴奋地和奥里维有说有笑,似乎对他所说的很热心,他想法教自己麻醉……只是徒然:突然之间兴致没有了,心凉了,他只得躲起来,没有眼泪,没有喘息,只是垂头丧气。——他侵蚀奥里维的工作已经有几分成功。他变得怀疑,倾向于浮华了。但他并不满意,觉得他和自己一样软弱。两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出门;他在巴黎各处交际场中厮混。谁也没想到,他那含讥带讽而精神老是紧张的笑容下面,藏着悲痛欲绝的苦闷。他找一个能够爱他,支持他,不让他掉入深渊的人……可是找不到。他无可奈何的呼吁,毫无回响。只有一片静默。
他绝对不爱克利斯朵夫;他受不了他粗鲁的举止,令人难堪的爽直,尤其是他的淡漠无情。他绝对不爱他;但他感到他至少是强者,——是死亡上面的一块岩石。他想依附这块岩石,依附这个身在水中而头在水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拖下水去……
而且,单使丈夫跟他的朋友分离还嫌不够,他得把那些朋友从他手里抢过来。最老实的女子有时也有一种本能逼他们尽量的,甚至于过分的施展他们的威力。这样滥用威力的结果,他们的弱点才显出力量。倘若是一个自私的,傲慢的女人,那么他会觉得窃取丈夫的朋友的友谊有种不可告人的乐趣。事情挺容易:只要丢几个眼风就够了。不管那男的老实不老实,他难得不上钩的;朋友尽管知己,尽管能够避免行动,但思想上总是已经欺骗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要是发觉的话,双方的交谊就完了:彼此都用另一副眼光相看了。——玩这种危险手段的女子,往往至此为止,不再有进一步的行动:他把两个友谊破裂的男人一齐抓在手里,任意摆布。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雅葛丽纳的亲热,毫不惊奇。他一朝对一个人抱着好感的时候,自有一种天真的倾向,认为人家一定也会毫无作用的爱他。所以看着雅葛丽纳那么殷勤,他也表示一样的殷勤,觉得他非常可爱,跟他玩得很痛快。结果他对他观感太好了,差不多要认为奥里维的不能幸福是由于奥里维自己的笨拙。
他陪着他们坐汽车去作几天短期旅行。朗依哀家在蒲高涅乡下有一所老屋子,仅仅为了它是老家的纪念物而保存着,平时不大去住的:克利斯朵夫就在那儿作客。屋子孤零零的位于葡萄园与森林中间;内部已经破旧,窗子也关不严;到处有股霉烂的,阴凉的,被太阳晒热的树脂味。和雅葛丽纳一起过了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渐渐的感到一种甜蜜的情绪,可是精神并不骚动,他看着他,听着他,拂触到那美丽的身体,呼吸到他的气息,颇有一种无邪的,可是也带点儿肉感的快乐。奥里维稍微担着心,一声不出。他毫无猜疑的意思,但心里模模糊糊的觉得不安,而又不敢承认。他认为自己不应该这样揪心,便故意让他们常常单独在一块。雅葛丽纳看到他的心事,觉得很感动,想和他说:“喂,朋友,别难过罢。我爱的还是你啊。”
可是他并不说:他们三个人听让自己去冒险:克利斯朵夫是一无猜疑,雅葛丽纳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欲望,也就存着弄到哪儿算哪儿的心;唯独奥里维一个人有着先见之明,有着预感,但为了自尊心和爱情,不愿意去想。然而意志缄默的时候,本能就要说话了;心不在这儿的时候,肉体就要自由行动了。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大家觉得夜景美极了,——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都想到园中去遛遛。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出屋子。雅葛丽纳上楼去拿一条围巾,好久不下来。最讨厌女人行动迟缓的克利斯朵夫,进屋去找他。——(近来他不知不觉当了丈夫的角色)。——他听见他在那边来了。但他进去的那间屋子,百叶窗统统关了,什么都瞧不见。
“喂!来罢,老是收拾不完的太太,”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嚷着,“你把镜子照个不停,不怕把镜子照坏吗?”
他不回答,停住了脚步。克利斯朵夫觉得他已经在屋子里,可是站着不动。
“你在哪儿啊?”他问。
他还是不作声。克利斯朵夫也不说话了,只在暗中摸索;突然他感到一阵骚动,心儿乱跳,也停了下来,听见雅葛丽纳的呼吸就在身边。他又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知道他就在近旁,但他不愿意再向前。静默了几秒钟。突然之间,两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着,一张嘴贴在了他的嘴上。他把他紧紧搂着。大家没有一句话,一动也不动。——然后嘴巴离开了,彼此挣脱了。雅葛丽纳走出屋子。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跟着他,两腿索索的发抖。他靠着墙站了一会,让全身奔腾的血平静下去。终于他追上了他们。雅葛丽纳若无其事的和奥里维说着话。他们走在前面,和他相隔几步。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的跟着。奥里维停下来等他。克利斯朵夫也跟着停下。奥里维亲热的叫他。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答。奥里维知道朋友的脾气和那种死不开口的癖性,也就不坚持而继续和雅葛丽纳往前走了。克利斯朵夫木头人似的随在后面,隔着十来步,像条狗一样。他们停下,他也停下。他们走,他也走。大家在园中绕了一转,进去了。克利斯朵夫上楼去关在自己房里:不点灯,不睡觉,不思想。到了半夜,他倦极了,把手和脑袋靠在桌上;睡着了。过了一小时,他醒过来,点起蜡烛,性急慌忙的把纸张杂物都收起来,整好了衣箱,倒在床上直睡到天亮。然后他带着行李下楼,动身了。大家整天等着他,找他。雅葛丽纳面上装作很冷淡,心里又气又恼,用一种侮辱的讥讽的神气,故意检点他的银票。直到第二天晚上,奥里维方始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信:
好朋友,别怪我像疯子一般的走了。我是疯子,你也知道的。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我。谢谢你亲切的招待。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瞧,我从来不能和别人一起生活。也许我根本不配生活。我只能躲在一边,远远的爱着别人,这样比较妥当。要从近处看人,我会厌恶他们。而这是我不愿意的。我愿意爱别人,爱你们。噢!我多愿意使你们幸福。要是我能够使你们,——使你幸福,我肯牺牲我自己所能有的幸福!……但这是不允许的。一个人只能为别人引路,不能代替他们走路。各人应当救出自己。救你罢!救你们罢!我多爱你!——耶南太太前乞代致意。
克利斯朵夫
“耶南太太”抿着嘴唇,念完了信,带着轻蔑的笑容冷冷的说:“那么听他的劝告。救救你自己罢。”
奥里维伸出手去想收回信来,雅葛丽纳却把信纸搓成一团,摔在地下;两颗眼泪在眼眶中涌了上来。奥里维抓着他的手,慌慌张张的问:“你怎么啦?”
“别管我!”他愤愤地叫着。
他出去了,在门口又嚷了一声:“你们这批自私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终于把《大日报》方面的保护人变成了仇敌。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克利斯朵夫天生有那种为歌德所称扬的“不知感激”的德行:
“不愿意表示感激的脾气是难得的,只有一般出众的人物才会有。他们出身于最贫寒的阶级,到处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帮忙;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的人的鄙俗毒害了……”
克利斯朵夫认为不能为了人家的援助而降低自己的人格,也不能放弃自由,那跟降低人格并无分别。他要给人好处,绝不自居为希望收利息的债主,而是把好处整个的送人的。他的恩主们的见解可不是这样。他们认为受恩必报是天经地义,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肯在报馆主办的一个含有广告性质的游艺会中,替一支荒谬的颂歌写音乐,在他们眼中简直是岂有此理。他们暗示克利斯朵夫说他行为不对。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不久他还很不客气的否认报纸所宣传的他的主张,使那些恩主们愈加老羞成怒。
于是报纸开始用各种武器攻击他了。人们又搬出一些血口喷人的古老的武器,那是一切低能的人用来攻击一切创造者而从来杀不死一个人的,可是对于所有的糊涂蛋,的确百发百中,极有效果。他们指控克利斯朵夫的罪名是剽窃。他们割裂他的作品,取出其中的一段,再从一些无名作家的曲子里取出一段来化装一番,证明他偷了别人的灵感,说他想扼杀年轻的艺术家。这一套要是出之于一般以狂吠为职业的人,出之于爬在大人物肩上喊着“我比你更伟大”的下贱的批评家,倒还罢了;可是有才气的人也要互相倾轧,竭力教对方受不了。他们完全不知道:世界之大尽够他们安安静静地各做各的工作,而各人为了发展自己的才具已经需要拼命的奋斗了。
德国有些嫉妒的艺术家常常把武器供给克利斯朵夫的敌人,必要的时候还能发明些武器。这种人在法国也有的是。音乐刊物上的国家主义者——其中不少是外国人,——指出克利斯朵夫出身的种族,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克利斯朵夫的名气已经不小;就因为他走红,连那些毫无成见的人看了也恼了,——其余的更不必说。在音乐会听众里面,此刻有一批上流人物和前进杂志的作家热烈拥护克利斯朵夫,不问他写什么,总一致叫好,说在他以前简直没有音乐。有几个人解释他的作品,发现其中有哲学意义,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吃惊。又有几个从中看到一种音乐革命,说是对于传统的攻击,不知克利斯朵夫正敬重传统。他尽管分辩也没用。大家会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他们这样的佩服他就等于佩服他们自己。所以报纸上对克利斯朵夫的攻击,使他音乐界的同业非常痛快,因为他们相信那虚构的“谎言”是事实而表示愤慨。其实他们不爱他的音乐也用不着这些理由;自己并无思想可以表现,但照着呆板的方式把思想表现得非常流利的大多数人,一朝看到克利斯朵夫思想丰富,而凭着创造的想象力(表面上不免有点儿杂乱)表现得有些笨拙的时候,当然要恼怒了。一般当书记的家伙,只知道所谓风格便是文社学会里的公式,只消把思想放进去,像烹饪时把食物放入模子一样:所以他们一再指责克利斯朵夫不会写作。至于他最好的一批朋友,不想了解他的,或是因为老老实实的爱他(因为他使他们幸福)而真能了解他的,都是在社会上没有发言权的无名的听众。唯一能够替克利斯朵夫作强有力的答复的奥里维,和他分离了,似乎把他忘了。于是克利斯朵夫同时落在他的敌人和他的崇拜者手里;这两种人作着竞争,看谁把他损害得更厉害。他厌恶之余,绝对不加声辩。有一回他在一份大报上读到一个为大众的愚昧与宽纵所造成的艺术界权威,——一个僭越的批评家对他的宣判,他耸耸肩说:
“好吧,你批判我罢。我也批判你。一百年以后看你们投降不投降!”
可是眼前到处是对他的毁谤;而群众照例是有一句信一句,对于最荒谬最卑鄙的控诉都信以为真。
克利斯朵夫仿佛觉得自己的处境还不够困难,居然挑了这个时期跟他的出版家反目。其实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哀区脱的,他依次印行他的新作,跟他的交易也很诚实。固然,这种诚实并不能使他不订立对克利斯朵夫不利的契约;但这些契约他是遵守的,只嫌遵守得太严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出乎意外的发现他的七重奏被改为四重奏,一支普通的钢琴曲被改为——而且改得很笨拙——四手的钢琴曲,事先都没通知他。他便跑去见哀区脱,把这些违法的乐谱丢在他面前,问:“你知道这个吗?”
“当然知道。”
“你竟然敢……竟然敢私自窜改我的作品,不经我的许可!……”
“什么许可?”哀区脱静静地说。“你的作品是属于我的。”
“也是属于我的!”
“不是的。”哀区脱语气很温和的说。
克利斯朵夫跳起来:“怎么,我的作品会不属于我的?”
“你把它们卖掉了。”
“你这是跟我开玩笑了!我卖给你的是纸。你要拿它去赚钱,尽管去赚罢。但写在纸上的是我的血,是属于我的。”
“你什么都卖给我了。以初版每份三十生丁计算,我已经预付你三百法郎,作为你卖绝的代价。在这种条件之下,你把作品的全部权利都让给我了,没有任何限制,也没有任何保留。”
“连毁掉它的权利也在内吗?”
哀区脱耸耸肩,按了铃,对一个职员说:“把克拉夫脱先生的案卷给拿来。”
他静静地把契约条文念给克利斯朵夫听,那是当时克利斯朵夫并没看过一遍就签了字的,——也是依照音乐出版家普通契约的规则订的:——“哀区脱君取得作家全部的权利,由哀区脱独家出版,发行,镌版,印刷,翻译,出租,出售,在音乐会,咖啡店音乐会,舞场,戏院等处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适合任何乐器,或增加歌词,或更换题目,或……均由哀区脱君自由处理,与任何人无涉……”
“你瞧,”他说,“我还是极客气的呢。”
“不错,”克利斯朵夫说,“我得谢谢你。你还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音乐会里的小调呢。”
他不作声了,狼狈不堪的把手捧着头,再三说:“我把灵魂出卖了。”
“放心罢,”哀区脱带着讥讽的口气,“我绝不滥用我的权利。”
“你们的共和国竟允许有这种交易吗?你们说人是自由的。实际上你们却是在拍卖思想。”
“你已经取得了代价。”哀区脱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说,“拿回去吧。”
他在袋里掏着,想拿出三百法郎来还给哀区脱,可是拿不出。哀区脱微微笑着,带着轻蔑的神气。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气。
“我要我的作品,”他说,“我向你赎回来。”
“你没有赎回的权利,”哀区脱回答。“可是我素来不愿意勉强人,只要能赔偿我的损失,我答应你赎回。”
“好吧,就是为此而要把我自己卖掉也行。”
哀区脱在半个月以后提出的条件,他毫不争论的接受了。他发了傻劲,决意收回全部作品的出版权,代价是比他从前的收入多出五十倍,虽然这赔偿的数目不能说夸张:因为那是哀区脱根据实际的利润精密计算出来的。克利斯朵夫一时没法偿付,而这也早在哀区脱意料之中。他并不想打击克利斯朵夫,认为以艺术家而论,以一个普通人的人格而论,他比任何青年音乐家都值得重视;但他要给克利斯朵夫一个教训:他绝对不容许人家干涉他权利以内的行动。并且那些契约的规则不是他定的,而是当时通行的;所以他觉得很公平。此外他还真心相信,那些条文对作家的好处并不亚于对出版家,出版家更懂得推广作品的方法,不像作家那样拘泥着一些感情问题,——这种顾虑不用说是很高尚的,但究竟和他真正的利益背道而驰。他决意要教克利斯朵夫成功,可是要照他的方式,要克利斯朵夫完全听他摆布才行。他要使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不要他帮忙也没这么容易。于是他们成立了一个协定:如果六个月以内克利斯朵夫不能赔偿损失,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就完全归哀区脱所有。显而易见,在那个期限之内,克利斯朵夫连这笔款子的四分之一都不见得能凑起来。
可是他一味固执,把多么可纪念的屋子退租了,另外租了一所便宜的,卖掉了好多东西,——他很奇怪的发觉竟没有一件值钱的,——借着债,求助于好心的莫克,不幸他那时期病交加,闹着关节炎,没法出门。他又去找别的出版家,条件到处都和哀区脱的一样不公平,有的甚至还不愿意接受。
那时正碰上音乐刊物对他攻击最猛烈的时期。巴黎某一份大报对他特别凶狠,一个不署名的编辑拿他当做该打的孩子:没有一星期不在“回声”栏内写些诬蔑的文字把他形容得非常可笑。另外一个音乐批评家再来跟那位不露面的同事唱双簧:任何细微的借口都可以使他发泄一下残暴的兽性。这还不过是第一战役:他预告过几天再来一个彻底的歼灭战。他们不慌不忙,知道任何确凿的指控对群众的效果还不及反复不已的讽示,便像猫儿耍弄耗子一样的耍弄克利斯朵夫,把每篇文字寄给他。他虽抱着鄙夷不屑的态度,也不免因之痛苦。然而他始终缄默,不去答复那些侮辱,——(即使他要答复,也不一定能够,)——只固执着为了无益的、过分夸大的自尊心,跟他的出版家奋斗。他为此损失了时间,精力,金钱,同时又损失了他唯一的武器,因为他意气用事,不愿意让哀区脱再为他的音乐做宣传。
突然,一切改变了。报上预告的文字始终没发表。对群众的讽示也静默下来。攻击忽然停止了。不但如此:两三星期以后,那份日报的批评家还借着偶然的机会写了几行赞美的文字,似乎证实他们已经讲和了。来比锡一个有名的出版商有信要求承印他的作品,契约的条件对作者很有利。一封盖有奥国大使馆印章的恭维信,向克利斯朵夫表示很愿意在使馆的庆祝会中演奏他的曲子。克利斯朵夫所赏识的夜莺也被请去演奏。这样以后,夜莺立刻被德意两国侨居巴黎的贵族邀请。有一回克利斯朵夫也不能不出席这一类的音乐会,居然受到大使热烈的招待。可是只谈了几句话,他就知道这位主人并不懂得音乐,对他的作品茫无所知。那么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感是从何而来的呢?似乎有一个人在暗中照拂他,替他排除障碍,替他开路。克利斯朵夫探问之下,大使提到克利斯朵夫的两位朋友,说裴莱尼伯爵和伯爵夫人对他非常钦佩。克利斯朵夫连这两个姓氏都没听到过;而在他到使馆去的那晚,也没机会见到他们。他并不一定要认识他们。这个时期他对所有的人都觉得厌恶,对朋友也像对敌人一样的不信任。他认为友和敌都同样靠不住,只要吹过一阵风,他们就会改变的;我们不应当依赖他们,而应当像那位十七世纪的名人所说的:
“上帝给了我朋友;又把他们收回去了。他们把我遗弃。我也把他们丢了,从此只字不提。”
自从他那天离开了奥里维的屋子,奥里维再没消息给他;他们之间似乎一切都完了。克利斯朵夫不想再交新朋友,以为裴莱尼伯爵夫妇也是那些自称为他的朋友的时髦人物,所以完全不想跟他们见面,倒反有心躲避他们。
不但如此,他还想躲避整个的巴黎。他需要在亲切而孤独的环境中隐遁几个星期。啊!要是他能够到故乡去静修几天的话,——只要几天就行了!这种思想慢慢地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欲望。他要再见他的莱茵,他的天空,埋着他的亡人的土地。他非要重见一次不可。但那是有被捕的危险的:从他亡命以来,通缉令始终没撤销。可是他觉得,为了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一天,他什么傻事都会做出来的。
幸而他和一个新的保护人提到这个心愿。德国使馆有个青年随员,在某次演奏他作品的晚会中遇到他,说他的祖国对于一个像他那样的音乐家一定是很得意的,克利斯朵夫很心酸的回答:“不错,祖国为了我得意极了,甚至于让我死在国门外面而不许我进去。”
年轻的外交官要他把原因解释了。过了几天,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对他说:
“上面有人关切你。一个地位极高的人物,有权使那个通缉令暂时不生效力的人,知道了你的情形,很表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音乐怎么会使他喜欢的;因为——(我们之间不妨老实说)——他趣味并不高明,但是个聪明人,心很好。他此刻虽不能马上撤销你的通缉,但倘若你想回去两天,看看你的家属的话,地方当局可以装聋作哑。这儿是一张护照。你到的时候跟离开的时候教人家验一验。诸事小心,别引起人家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见到了一次故乡。依照人家答应的期限,他耽了两天,只跟乡土和埋在乡土里的人叙了一番旧话。他看到了母亲的坟。草长得很长,但鲜花是新近供上的;父亲跟祖父肩并肩的长眠着。他坐在他们脚下。墓背后便是围墙,高头是一株长在墙外凹陷的路上的栗树的树荫。从矮墙上望过去,可以看到金黄色的庄稼,温暖的风在上面吹起一阵柔波,太阳照着懒洋洋的土地;鹌鹑在麦田里叫,柏树在墓园上面簌簌的响。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那里出神,心非常安静:双手抱着膝盖坐着,背靠着墙垣,望着天。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啊,一切多单纯!他仿佛就在自己家里,和亲人在一块儿。他和他们挨得很近,手握着手。这样的过了几小时。傍晚,沙子铺的走道上忽然有脚步的声音。守墓的人走过,对坐在地下的克利斯朵夫望了望。克利斯朵夫问那些花是谁供的。那人回答说是蒲伊农庄上的主妇,每年总得上这儿来一二次。
“是洛金吗?”克利斯朵夫问。
他们就此攀谈起来。
“你是儿子吗?”园丁问他。
“他有三个儿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
“我说的是汉堡的那一个。其余两个都没出息。”
克利斯朵夫的头微微往后仰着,一动不动,不作声了。太阳下山了。
“我要关门了。”园丁说。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和他在墓园中绕了一转。园丁带他去看他住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在那里停了一会,看看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人的名字都在这儿了!老于莱,——于莱的女婿,——还有他童年的伴侣,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最后有一个名字使他心中一动:阿达!……大家都得到安息了……
晚霞如带,铺在平静的天边。克利斯朵夫走出墓园,在田野里溜达了好久。星都亮起来了……
第二天他又去,在老地方消磨了一个下午。但上一天那种恬静的心境变得活跃了。心中唱着一支无愁无虑的快乐的颂歌,他坐在墓栏上把那支歌用铅笔记上小册子。一天又这样的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在当年的小房间里工作,妈妈就在隔壁。写完了歌,要动身的时候,——已经走了几步,——他忽然改变主意,回来把小册子藏在草里。天上滴滴答答的下了几点雨。克利斯朵夫想道:
“不久那就得化为泥土。好吧!……我这是给你一个人的,不是给别人的。”
他又看到了河,看到了熟悉的市街:情形跟从前大不同了。城门口,在废弃的濠沟的走道上,有个小小的皂角树林,他以前看着种起来的,现在占了很大的地方,把老树都挤塞了。沿着特·克里赫家花园的围墙走去,他还认得那根界碑,小时候爬在上面眺望园子的;他不胜奇怪的发现:那条街,那道墙,那个花园,都变得狭小了。在铁门前面,他停了一会,等到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恰好有辆车经过;他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一个鲜艳的,肥胖的,得意扬扬的少妇,好奇的在车中打量他。接着他惊讶的叫了一声,做了个手势教车子停下,喊道:“是克拉夫脱先生吗?”
他停住了脚步。
他笑着说:“我是弥娜呀……”
他迎上前去,心里差不多像初次遇到他[71]的时候一样的慌乱。和他一起有位高大秃顶,胡须往上翘起的,志得意满的男子,他介绍说是“法官洪·勃龙罢哈先生,”——他的丈夫。他要克利斯朵夫到他家里去。他想法推辞。但弥娜一味嚷着:“不,不,一定要来,还得在我们家吃晚饭。”
他说话又响又急,不等克利斯朵夫问,就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形统统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被他的大声叫嚷闹昏了,只听到一半,只管望着他。啊,啊,这便是他的小弥娜!他长得结实,丰满,皮肤挺好,颜色像蔷薇似的,但线条都松了,尤其是那个丰腴的鼻子。姿势,态度,风韵,都和从前一样;唯有身材变了。
他老是说个不停,和克利斯朵夫讲着他过去的历史,他的私事,讲着他爱丈夫和丈头爱他的方式。克利斯朵夫听了很窘。他却非常乐观,没有一点儿批评精神,觉得——(至少在当着别人的时候),——他的城市,他的屋子,他的家庭,都胜过别的城市,别的屋子,别的家庭。他在丈夫面前说丈夫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最伟大的男子”,在他身上有“一股超人的力量”。而那“最伟大的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拍拍弥娜的腮帮,和克利斯朵夫说他是“一个了不得的贤慧的太太”。这位法官似乎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事,绝不定对他应该表示敬意还是轻蔑,既然一方面他还有旧案未了,另一方面又有大老庇护;结果他决定参用这两种态度。弥娜可老是滔滔不竭的说着,对克利斯朵夫说了一大堆关于自己的事,又转过话题来提到他了;他问他这个那个,内容的亲密恰好像他的自白一样,因为他刚才的叙述就是对他并未提出而由他自己假想出来的问题的答复。他能重新见到克利斯朵夫,真是高兴极了;他对他的音乐一无所知,可是知道他已经成名,觉得自己被他爱过——(而被他拒绝)——是很可以得意的,便在说笑之间提到那件事,也不管措辞的雅俗。他要他在纪念册上签名,紧盯着盘问他巴黎的情形。他对这个城市所表示的好奇心,正好跟他的轻蔑相等。他自称为认识巴黎,去过歌舞剧场,歌剧院,蒙玛德尔,圣·格鲁。据他说来,巴黎女子都是些淫娃荡妇,毫无母性,只希望孩子越少越好,有了也置之不问,把他们丢在家里而自己到戏院与娱乐场所去。他绝对不允许人家表示异议。晚上,他要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奏一阕。他觉得妙极了,但心里认为丈夫的琴和克利斯朵夫弹得一样高明。
克利斯朵夫很高兴见到弥娜的母亲,特·克里赫太太。他暗中老是感激他,因为他以前待他很好。他此刻心地还是那样慈悲,并且比弥娜更自然,但对克利斯朵夫永远带点取笑的态度,那是他从前为之气恼的。他和他当年离开他的时候完全一样,喜欢着同样的东西,觉得一切都很好,也不可能有另一种面目。他把以前的克利斯朵夫和今日的克利斯朵夫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小时候的克利斯朵夫。
除了克利斯朵夫,克里赫太太周围的人一个也没改变思想。死气沉沉的小城,眼界的狭窄,使他受不了。那晚上有一部分的时间,主人们都在说他不认识的人的坏话。他们老注意着乡邻的可笑,把凡是跟他们不同的地方都叫作可笑。这种恶意的好奇心,永远关切着一些无聊的事,终于使克利斯朵夫非常难受。他提到自己在外国的生活,但立刻感到他们是没法领会这种法国文明的。过去他讨厌这种文明,现在回到本国来,倒是他代表这文明而觉得它可贵了;——自由的拉丁精神的第一条规律是了解:不惜把“道德”牺牲了去换取“尽量的了解”。在那些主人们身上,尤其在弥娜身上,他重新发现以前伤害过他而他已经忘了的那种骄傲,——从弱点上来的、也是从德行上来的骄傲,——只知道守本分而没有一点慈悲心,以自己的德行来傲视别人:凡是自身没有的缺陷,他们都瞧不起;最重要的是体统,“不合常规”的优越都是要不得的。弥娜心平气和的,俨然的,相信自己永远不会错;批判别人的时候用的老是同样的尺寸。他不愿意费心去了解他们,只知道关切自己。他的自私染上了一层模糊的玄学色彩,无论什么都离不开他的自我和自我扩张。或许他心地很好,能够爱别人。但他太爱自己,尤其是太尊重自己。他似乎永远要在他的自我前面加一个“长老”或“敬礼”的字眼。我们可以觉得,要是他最心爱的男人胆敢有一刻儿——(以后他一定会后悔无穷),——对他尊严的自我失敬的话,他就会不爱他,永远的不爱他……嘿!为什么不丢开你这个“自我”,想想“你”呢?……
然而克利斯朵夫并不用严厉的眼光看待他。他平时那么容易气恼,此刻竟非常耐性的听着,不让自己批判他,只把童时的回忆像一道光轮般罩着他,一心一意要在他身上找出小弥娜的影子。他某些姿态的确保存着当年的模样,嗓子有些音色也还能引起动人的回忆。他沉溺着这些,不声不响,也不听他的话,只装作听着的样子,始终对他表示一种温柔的敬意。可是他不大能集中精神:现在这个弥娜的咭咭呱呱的声音使他听不见从前的弥娜。最后他有点腻了,站起身来,心里想着:
“可怜的小弥娜!他们想教我相信你在这里,在这个大声叫嚷,使我厌烦的,美丽肥胖的女人身上。但我明明知道不是。算了罢,弥娜。咱们跟这些人是不相干的。”
他走了,推说明天再来。倘若他说出当晚动身的话,不到开车的时间他们一定不让出门的。在黑夜里才走了几步,他又恢复了没有遇到弥娜以前的那种愉快的印象。不痛快的夜会一下子就给忘了;莱茵的声音把什么都淹没了。他走到河滨,靠近自己出生的屋子。他一看就认得了。护窗关得严严的,里头的人已经睡了。克利斯朵夫在路中停下,觉得要是去敲门的话,那些熟识的幽灵一定会来开的。他走上屋子四周的草原,到河边从前跟舅舅谈话的地方坐下。以往的日子仿佛都回来了。而那个跟他一起做过美妙的初恋的梦的、心爱的小姑娘,也复活了。少年的温情,甜蜜的眼泪,无穷的希望,都重新温了一遍。他自嘲自讽的笑着对自己说:
“我简直没得到人生的教训。明知故犯……明知故犯……永远作着同样的梦。”
能够始终如一的爱,始终如一的信仰是多么好!凡是被爱过的都是不死的。
“弥娜,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弥娜,永远不会老的弥娜!……”
朦胧的月从云端里出来,在河上照出粼粼的银光。克利斯朵夫觉得河面跟他所坐的陆地比以前近多了。他走过去细看了一下。是的,从前在这里,在这株梨树的外边,有一带沙地和一方小小的草坪,他老在上面玩儿的。河流把它们侵蚀了;水已经浸到梨树的根。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悲从中来。然后他向车站走去。那儿也变了一个新兴的市区:——有穷人的住家,有正在建筑的工场,有工厂的烟突。克利斯朵夫记起下午看到的皂角树林,想道:“那边,河流也在侵蚀……”
在阴影中沉睡的古旧的城市,和城里的一切生人与死者,对他更显得可贵了,因为他觉得它们受着威胁……
敌人已经占有了城垣……
赶快把我们的人救出来罢!死亡窥伺着我们所爱的一切。赶快把正在消失的脸庞塑成永久的铜像罢。我们得从火焰中救出国家的财宝,趁着大火还没把宫殿烧毁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好似一个逃避洪水的人,上了火车走了。可是也和那般从城里救出护城神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把那些从乡土里爆起来的爱的火花,过去的神圣的灵魂,一齐揣在怀里带走了。
在某个时期内,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彼此接近了些。雅葛丽纳的父亲故世了。在真正的苦难前面,他才感到别的苦难都是无聊的;而奥里维的温情也把他对他的感情重新燃烧起来。他觉得倒退了几年,过着像玛德姑母死后那些凄凉而紧接着爱情的日子。他认为自己对人生太不知足,应当要感谢人生没有把它所给的些少东西收回。现在知道了这些少东西的价值,他就拼命的抓着。医生劝他离开一下巴黎,免得永远想着丧事;他便和奥里维作了一次旅行,到他们初婚那年住的地方走了一转,结果愈加感动了。生命的途程拐了弯,他们不胜惆怅的又看到了先前认为已经消失的爱情,看着它来,也知道它仍旧要消灭,——消灭多少时候呢?也许是永远!——于是两人无可奈何的把爱情死抓着……
“留下来啊,和我们守在一块儿啊!”
但他们明明知道要失掉的……
雅葛丽纳回到巴黎,觉得身上有了一个被爱情燃烧起来的小生命。但爱情已经过去了。这个渐渐加重起来的担负,并不使他和奥里维靠得更紧。他并不感到意料之中的快乐,只是很不放心的追问自己。从前他苦闷的时候,往往以为生个孩子一定可以救他。现在孩子来了,救星可没有来。这是一株植物,根须深深种在他的肉里:他不胜惊骇的觉得它在生长,喝着他的血。他整天的出神,惘然听着,整个生命都被这个占据着他的陌生的生命吸引。那是一种模糊的,柔和的,催眠的,悲痛的,嗡嗡的声音。他忽然惊醒过来,——汗流浃背,打着寒战,想要反抗了。他掉入了“自然”的网罗,竭力想挣扎。他要生活,要自由,觉得被“自然”欺骗了。随后他又觉得这些思想可耻,觉得自己残忍,不知道自己的心地是不是比别的女子坏,是不是跟他们完全不同。然后他又慢慢平静下去,迷迷糊糊的想着在怀中成熟的“活果”。它将来是怎么样的呢?……
一听见它出世以后的第一声叫喊,一看到那可怜而动人的小身体,他整个的心都溶化了,一刹那间尝到了母性的光荣的欢乐,世界上最强烈的欢乐:从痛苦中创造出一个用自己的血肉制成的生物,一个人。策动宇宙的爱的巨浪,把他从头到脚的裹住了,连卷带滚,夹着上天了……噢,上帝!能够创造的女人是跟你平等的;而你还领略不到他那样的欢乐:因为你没有受苦……
随后,浪头落下去了,心又沉到了海底。
奥里维激动得浑身哆嗦,瞧着孩子。他对雅葛丽纳微微笑着,想了解在他们俩和这个可怜的,略具人形的生物之间,有什么神秘的生命的关系。他又温柔又有点儿厌恶的,把嘴唇亲了亲那个黄黄的打皱的小脑袋。雅葛丽纳望着他,很忌妒的把他推开了,接过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拼命亲吻。孩子嚷了,他马上放下,掉过头去哭了。奥里维走来拥抱他,替他抹眼泪。他也把他拥抱了,勉强笑着。然后他要求让他休息,把孩子留在身边……唉!可怜!一朝爱情死了,还有什么办法?男人是把自己一大半交给智慧的,只要有过强烈的感情,绝不会在脑海中不留一点痕迹,不留一个概念。他可能不再爱,却不能忘了他曾经爱过。一个毫无理由的、整个儿爱人家的女人,一朝毫无理由的整个儿不爱的时候,却是没有办法的。发愿心吗?自骗自吗?但要是他太懦弱而不能发愿心,太真诚而不能骗自己的时候又怎么办呢?……
雅葛丽纳把肘子撑在床上,又温柔又哀怜的望着孩子。他是什么呢?不管他是什么,总不完全是自己。他也是“另外一个”。而这“另外一个”,他已经不爱了。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他对于这个要把他和一个已经死灭的“过去”连在一起的生物感到恼怒,他伛着头瞧他,拥抱他,拥抱他……
现代女子的大不幸,是他们太自由而又不够自由。倘使他们更自由一点,就可以想法找点事作依傍,从而得到快感和安全。倘使没有现在这样的自由,他们也会忍受明知不能破坏的夫妇关系而少痛苦些。但最糟的是,有着联系而束缚不了他们,有着责任而强制不了他们。
如果雅葛丽纳相信他是一辈子注定守在这个小家庭里的,那么他可能不觉得家庭这么窄,这么不方便,他会把它安排得更舒服,终于会像开始的时候一样的爱家庭。可是他知道能够走出家庭,便觉得在屋子里窒息了。他可以反抗:结果他竟相信是应该反抗的了。
现代的道德家真是些古怪的动物。他们把整个的生命都做了“观察器官”的牺牲品。他们只想看人生;既不十分了解它,更谈不到有什么愿望。他们把人性认清了,记录下来之后,就以为尽了责任:他们说:“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并不想改造人性,在他们心目中,仿佛“存在”便是一种德行。因此所有的缺陷都有一种神圣的权利。社会是民主化了。从前不负责任的只有君主,现在是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无赖,都是不负责任的了。这种导师真是了不起!他们殚精竭虑,竭力要教弱者懂得他们软弱到什么程度,懂得那是他们的天性,应当永远这样的。在这个情形之下,弱者除了抱着手臂发呆以外还有什么事可做?凡是不欣赏自己的弱点的人算是上乘的了。但女人老听见人家说他是个有病的孩子,就以疾病与幼稚自傲。人们培植他们的懦弱,帮助他们变得更懦弱。要是有人敢公然宣称,少年时代有个年龄,因为心灵还没得到平衡,所以大有犯罪、自杀、灵肉堕落的危险,而这些都是可以原谅的:——那么立刻会有罪案发生。便是成人,只要你反复不已的和他说他是不能自主的,他就可以不能自主而听任兽性支配。反之,只消告诉女子,说他能够支配他的肉体和意志,他就可以做到这一步。可是你们这般懦怯的家伙偏不肯说:因为你们要利用他们不知道这个道理而从中取利!……
雅葛丽纳所处的可悲的环境终于使他完全迷路。自从他和奥里维疏远以后,他又回到他少年时代瞧不起的社会中去。在他和他的已嫁的女朋友周围,有一小群有钱的青年男女,都是漂亮的,有闲的,聪明的,意志薄弱的。他们的思想言论都绝对自由,但他们极有风趣,不至于自由到过火的地步,倒反使自由有点儿调剂的作用。他们很乐意引用拉勃莱的箴言: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其实这是他们夸口,因为他们并没有多大愿望,只是些在丹兰末修院[72]里烦闷的人物。他们乐于宣扬“本能自由”的教义,但这些本能在他们身上差不多已经消灭;他们的放纵只是在头脑里空想一番。他们最高兴让自己在这个文明的浴池中溶化,呼吸那种淡薄的淫乐的空气;——人类的精力,强烈的生命,原始的兽性,信仰,意志,热情,责任,都在那微温的泥洼里化为液体。雅葛丽纳美丽的身体,就浸在这黏液似的思想中间。奥里维没法阻止他。他也传染到当时的流行病,以为自己没权利限制他所爱的人的自由;除非靠着爱情的力量,他什么都不愿意争取。雅葛丽纳可并不对他感到满意,因为他认为自由原来是他的权利。
糟糕的是,他把他的心整个的交托给这个两重生活的社会,而他的心是绝对不容许有模棱两可的情形的:一朝有了信仰,就得倾心相与;那个热烈慷慨的灵魂,便是在自私的行为中也是火剌剌的燃烧着他所有的血管,而且在他和奥里维共同生活的期间,他也保持着遇事不稍假借的精神,即使是不道德的事也预备彻彻底底的去干。
他的一般新朋友是太谨慎了,绝不会给别人看到自己的真相。如果他们在理论上扬言绝对不受道德与社会的偏见支配,实际上却安排得绝不和任何对他们有利的偏见断绝关系;他们利用道德与社会,同时欺骗它们,好比不忠实的仆役盗窃主人。由于游手好闲,也由于习惯,他们之间还互相窃盗。很有些丈夫知道妻子养着情夫。这些妻子也知道丈夫有着外遇。他们各得其便。只要不吵吵嚷嚷的闹起来,就无所谓丑事。这些好夫妻都是像合伙股东——也可以说是共谋犯——一样有默契的。可是雅葛丽纳比较坦白,对什么都一本正经。第一,要真诚。第二,要真诚。第三,还是要真诚,永远要真诚。真诚也是当时所宣扬的德行之一。但我们在这儿可以看到,对于健全的人,一切都是健全的;对于腐败的心灵,一切都是腐败的。真诚有时是多么丑恶!一般庸劣的人要洞烛他们的内心简直是一种罪孽。因为他们只看到自己的庸劣而还沾沾自喜。
雅葛丽纳老是在镜中研究自己,看到了最好是永远不要看到的东西:因为一朝看到了,他就没勇气把眼睛移往别处;他非但不加扑灭,反而看着它们长大,变得硕大无朋,终于把他的眼睛和思想一齐占据了。
孩子并不充实他的生活。他不能自己喂奶,孩子一天天的委顿了。只得雇用乳母。他先是非常悲伤……不久可觉得松了口气。孩子健旺了,长得很强壮,脾气很乖,没有声响,常常睡着,夜里也难得哭喊。乳母是一个并非初次哺育的结实的女子,对婴儿有种本能的,嫉妒的,过分的感情,——他反倒像是真正的母亲。雅葛丽纳要是发表什么意见,乳母也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思做去;倘若雅葛丽纳争论几句,马上会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所知。自从生产以后,他的健康始终没恢复:初期的静脉炎使他精神上大受打击;几星期的躺着不动,他更苦恼了,狂乱的思想翻来覆去的盯着同一个问题,永远是那几句怨叹:“我根本没生活,而现在我的生命已经完了……”因为他神经过敏,自以为永远残废了,又认为孩子是致病的原因,暗中非常恨他。这种心理并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少,不过是被遮上一重幕罢了;有这种心理的女子还不敢对自己承认,觉得是可耻的。雅葛丽纳责备自己:自私与母爱在他胸中交战。看到婴儿睡得那么甜蜜,他就软心了;但一会儿他又好不辛酸的想道:“他要了我的命。”
同时他对于孩子无知无觉的酣睡有种反感:他的幸福是用他的痛苦换来的。便是他病好了,孩子大了一些之后,他暗地里仍旧怀着这种敌意。但因为他觉得可耻,便把敌意转移到奥里维身上。他继续拿自己看作病人,老是担忧健康问题,医生们又推波助澜,鼓励他一事不做,——其实一事不做就是他的病根,——使他和婴儿隔离,绝对不能行动,绝对的孤独,几星期的躺着,百无聊赖,吃得饱饱的睡在床上,像一只填鸭,——结果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现代的医学治疗真是古怪,它拿另外一种病——自我扩张病——去代替神经衰弱!你们为什么不替他们的自私病施行放血治疗呢?倘若他们的血不太多,那么为什么不把他们头里的血移一部分到心里去?
病后,雅葛丽纳身体更强壮,更发福,更年轻了,——精神上却是比什么时候都病得厉害。几个月的孤独把他和奥里维思想上最后的联系给斩断了。只要留在他旁边,他还能受到这个理想主义者的影响,因为他虽然懦弱,还维持他的信念。他一向想摆脱一个精神上比他更强的人的控制,想反抗那洞烛他的内心而有时使他不得不责备自己的目光,只是徒然。但他一朝偶然跟这个男人分离了,没有他那种明察秋毫的爱压在他心上,他完全获得自由以后,他们之间友善的信心立刻会消灭,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怨恨的心理,恨自己曾经倾心相与,恨长时期的受着感情的束缚,这感情自己是早已没有的……在一个你所爱的而你也以为爱你的人心中酝酿的怨恨,简直没法形容。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上一天他还爱着,似乎爱着,自以为爱着。忽而他不爱了,把先前所爱的人在心上丢开了。他突然发现了这一点,觉得莫名其妙,完全没看到他心中长时期的酝酿,从来没猜疑到他暗中日积月累的恨意,也不愿意去体会这种报复与仇恨的原因。那些原因往往是长久以前就潜伏着的,多方面的,捉摸不到的,——有些是埋在床帷之下的,——有些是自尊心受了伤害,心中的秘密被对方窥见了,批判了,——又有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种暗中的伤害,虽然是无心的,可是受到的人永远不能原谅。这等伤害,人们永远不能知道,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但伤痕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肉体上,而他的肉体就永远忘不了。
要挽回这种可怕的越来越冷淡的感情,必须一个性格和奥里维不同的男人才有办法;——这种人一定是更接近自然,更单纯,同时也更有伸缩性,没有婆婆妈妈的顾虑,本能很强,必要时能采取为他的理性不赞成的行动。奥里维却是没有上阵就打败了,灰心了;太明察的目光使他早已在雅葛丽纳身上辨认出比意志更强的遗传性,——他母亲的心灵;他眼看他像一块石子般掉在他那个种族的深渊里;而他又懦弱又笨拙,所有的努力反而使他往下掉得更快。他强自镇静。他却无意之间有种打算,不让他保持镇静,逼他说出粗暴鄙俗的话,使自己更有理由轻视他。要是他忍不住而发作了,他就瞧不起他。如果他事后羞愧,他就更瞧不起他。如果他耐着性子,不上他的当,——那么他恨他。最糟的是他们一连好几天的不说话。令人窒息、骇怖的沉默,连最温和的人也受不住而要为之发狂的;有时你还感到一种想作恶、叫喊、使别人叫喊的欲望。静默,漆黑一片的静默,爱情会在静默中分解,人会像星球般各走各的,湮没在黑暗中去……他们甚至会到一个阶段,使一切的行为,即使目的是求互相接近,结果都促成他们的分离。双方的生活变得没法忍受了。而一桩偶然的事故更加速了事情的演变。
一年以来,赛西尔·弗洛梨时常在耶南家走动。奥里维最初在克利斯朵夫那里碰到他;以后,雅葛丽纳请他到家里去,赛西尔便常常去探望他们,便是在克利斯朵夫和他们分手之后也是这样。雅葛丽纳对他很好,虽则自己不大懂音乐,认为赛西尔很平凡,但喜欢他的唱,觉得一看到他,精神上很舒服。奥里维很高兴和他一起弹琴唱歌。久而久之,赛西尔做了他们的朋友。他使人感到心神安定:一踏进耶南家的客厅,那双坦白的眼睛,健康的皮色,微嫌粗野但令人听了怪舒服的笑声,好比浓雾中透入一道阳光。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的心都为之苏慰了。他每次离开的时候,他们很想对他说:“你再坐坐罢,坐坐罢!我多冷啊!”
雅葛丽纳出门养病的时期,奥里维见到赛西尔的次数更多了;他不能对他瞒着心中的悲伤,便不假思索的尽量诉说,正如一个懦弱而温柔的心灵在苦闷的时候需要发泄一样。赛西尔听了很感动,用些慈爱的话安慰他。他替他们俩惋惜,鼓励奥里维不要灰心。可是或许因为他觉得听了这些心腹话比他更窘,或许因为别的什么理由,他托词把访问的次数减少了。没有问题,他以为自己的行动对雅葛丽纳不大光明,他没权利知道这些秘密。奥里维认为他的疏远是为了这个理由,而且那理由也很充分:他埋怨自己不应该向他诉苦。可是疏远的结果,他发觉了赛西尔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已经惯于把自己的思想交给他分担;唯有他才能使他从压迫他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他素来把自己的感情看得雪亮,所以他这一回对赛西尔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种,胸中早已了然。他绝对不和赛西尔说,但禁不住要把自己所感到的写下来。近来他又恢复那危险的习惯,借笔墨来自言自语。在他和雅葛丽纳爱情浓厚的几年中,这种嗜好已经戒掉了;但一朝恢复了只身独处的生活,遗传的癖性又发作了:这是痛苦的发泄,也是一个喜欢自我分析的艺术家的需要。他描写自己,描写他的痛苦,好似对赛西尔当面说着一样,——而且可以更自由,因为赛西尔永远不会看到这些文字。
但不巧这些文字竟落在雅葛丽纳眼里。那天他正觉得自己精神上和奥里维非常接近,那接近的程度是多年来没有的。他整着柜子,翻到他以前给他的情书,感动得哭了。坐在柜子的黑影里,没法再收拾东西,他把过去的历史温了一遍,眼看自己把它毁了,懊悔到极点,同时又想到奥里维的悲伤。关于这一点,他从来不能无动于衷;他可能忘掉奥里维,但想到他为他而痛苦就受不住。他心碎肠断,真想扑在他的怀里和他说:“啊!奥里维,奥里维,咱们怎么搅的?咱们是疯子,疯子!别再自寻烦恼了罢!”
要是他这时候走进屋子的话可多么好!……
不料正在这时候,他发现了奥里维给夜莺的那些信……于是什么都完了。——他是不是以为奥里维真正欺骗了他呢?也许是的。但这一点是不相干的。他认为精神上的欺骗比行为方面的欺骗更要不得。他可以原谅他所爱的人有一个情妇,可不能宽恕他私下把心给了另外一个女子。当然,他这个想法是不错的。
“这有什么了不起!”有的人会这样说。因为一般可怜的人只要到爱情的欺骗成为事实的时候才感到痛苦。……殊不知只要心不变,肉体的堕落是不足道的。要是心变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雅葛丽纳不想把奥里维再争取回来。那已经太晚了!他对他的爱不像以前那么深切了。或者是太爱他了……但这不是嫉妒,而是全部信心的崩溃,而是他对他所有的信仰与希望的破灭。他没想到原来是他瞧不起这信仰与希望的,是他使他灰心的,逼他倾向于这次的爱情的,也没想到这爱情是无邪的,一个人的爱或不爱究竟是不能自主的。他从来没想到拿自己和克利斯朵夫的调情跟这次的事作比较:他不爱克利斯朵夫,所以那根本不算一回事。在过分冲动的情形之下,他以为奥里维对他扯谎,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了。正当他伸出手去抓握最后一个依傍的时候,竟扑了一个空……一切都完了。
奥里维永远没知道他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但他一见他的面,也觉得一切都完了。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交谈,除非当着别人的面。他们互相观察,好比两头被追逐的野兽,提心吊胆,非常害怕。奚莱弥阿·高丹夫[73]曾经淋漓尽致的描写一对不再相爱而互相监视的夫妇,各人窥探对方的健康,疾病的征象,不是希望对方速死,但似乎希望一件意外的祸事,希望自己比对方身体强壮。有时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就是互相以为有这种思想,其实两人都没有;但仅仅有这种怀疑就够痛苦了:例如雅葛丽纳在夜里胡思乱想而失眠的时候,便想到丈夫比他健旺,正在慢慢地磨他,不久会把他压倒……一个人的幻想与心灵受惊以后,竟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然而他们俩心中最优秀的部分暗地里还是相爱的!……
奥里维被压倒了,不想再奋斗;他站在一边,把控制雅葛丽纳心灵的舵丢下了。没有了把舵的人,他对着他的自由头晕眼花,他需要有个主宰好让他反抗:倘使没有的话,就得自己造一个出来。于是他老是执着一念。至此为止,他虽然痛苦,还从来没有离开奥里维的意思。从那天起,他以为所有的约束都摆脱了。他要趁早爱一个人;因为他年纪轻轻,却已经自以为老了。——他曾经有过那些幻想的,强烈的热情,对于第一个遇到的对象,一张仅仅见过一次的脸,一个名人,或者只是一个姓氏,一朝依恋之后,再也割舍不掉;而且那些热情硬要他相信,他的心再也少不了它所选择的对象:它整个的被他占据了,过去的一切都给一扫而空:他对别人的感情,他的道德观念,他的回忆,他的自我的骄傲,对别人的尊重,统统被这新的对象排挤掉。等到固执的意念没有了养料,烧过了一阵也归于消灭的时候,一个新的性格便从废墟里浮现出来,是个没有慈悲,没有怜悯,没有青春,没有幻象的性格,只想磨蚀生命,好似野草侵犯倾圮的古迹一样。
这一次,固执的念头照例属意于一个玩弄感情的人物。可怜的雅葛丽纳竟爱上了一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他是个巴黎作家,既不好看,又不年轻,臃肿笨重,气色赭红,憔悴不堪,牙齿都坏了,人又狠毒,唯一的价值是当时很走红,唯一的本领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他并非不知道他自私自利:因为他在作品中拿来公然炫耀。他这么做是有作用的:用艺术镶嵌起来的自私好比捕雀的罗网,吸引飞蛾的火焰。在雅葛丽纳周围,上钩的已不止一个:最近他朋友中一个新婚少妇,被他很容易的骗上了,接着又丢掉了。这些女子可并没因之死去活来,只是为了怨恨而闹些笑柄,让别人看了开心。受害最烈的女子,因为太顾虑自己的利益和社会关系,只得勉强忍受。他们并不闹得满城风雨。尽管欺骗丈夫和朋友,或是被丈夫和朋友欺骗,事情绝不张扬。他们是为了怕舆论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女英雄。但雅葛丽纳是个疯子,他不但说得出,做得到,而且做得到,说得出。他对于自己的疯狂完全不加计算,不顾利害。他有这个可怕的长处,老是要对自己保持坦白,不怕行动的后果。他比他那个社会里的人比较有价值,所以做出来的事更糟。他要是爱了一个人,起了奸淫的念头,就会毫无顾忌地跳下火坑。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像潘奈洛波做着那件有名的活计一般[74],又镇静又兴奋地打着毛线。也像潘奈洛波一般,他等着他的丈夫。亚诺先生整天在外面。早上和傍晚,他都有功课。通常他总回来吃午饭,不管两腿怎么酸软,不管中学是在巴黎城的那一头;这并非由于他对妻子的感情,也非由于节省金钱,而是由于习惯。但有些日子,替学生温课的事把他留住了;或者他利用机会,在那一区的图书馆里工作。吕西·亚诺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家里。除了上午八时至十时来帮助他做些粗活的女仆,和杂货商每天来送货以外,没有一个人上门。整幢屋子里,他一个熟人都没有了。克利斯朵夫搬了家。楼下花园里来了新房客。赛丽纳·夏勃朗嫁给了安特莱·哀斯白闲。哀里·哀斯白闲全家远行,有人委托他上西班牙开矿去了。老韦尔的太太死了,韦尔本人差不多从来不住这个巴黎的公寓的。唯有克利斯朵夫跟他的女朋友赛西尔,仍旧和吕西·亚诺保持着友谊;但他们住得很远,又忙又累,常常几星期不来看他。他只能一个人对付着过日子。
他可并不厌烦。只要一点儿小事就足够培养他的兴趣,例如日常琐碎的工作:一株极小的植物,他每天早上都用慈母般的心情把那些稀少的叶子拂拭一番;还有那安静的灰色猫,好似受人疼爱的家畜一样,久而久之也感染了一些主人的脾气:它跟他一样成日蹲在火炉旁边,或是待在桌上靠着灯,看他手指一来一往的做着活儿,有时抬起古怪的眼睛瞅他一会,随后又满不在乎的闭上。便是家具也仿佛在那儿陪着他。每件东西都有一副亲切的面貌。他把它们掸灰抹尘,连凹处都揩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还原位:那时他简直像儿童一样的高兴。他在心里跟它们谈着话,对着家中独一无二的古董家具——一张路易十六式的圆脚书桌——微笑。他每天看到它都感到同样的快乐。他也忙着检点衣服,几小时的站在椅子上,头和手臂都埋在那口乡村式的大衣柜内,瞧着,整理着,那猫儿在一旁看着,觉得好不奇怪。
他做完了事,独自吃了中饭,天知道他吃些什么——(他没有多大胃口),——需要上街料理的事办妥了,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四点左右回到家里,他靠着窗或靠近壁炉安顿下来,陪着他的就是他的活计和猫:那时他可得意了。有些时候,他会想出理由来根本不出门。倘若能守在家里,尤其在冬季下雪的天气,他是最高兴的。他怕冷、怕风,怕雨,怕泥浆,因为他自己也是一头很干净,很细巧,很柔和的小猫。伙食商偶尔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宁可不吃东西,而不愿意出去买菜,只啃着一块可可糖,或者在伙食柜里找一个水果吃了就完事。他不让亚诺知道,这是他偷懒。那往往是阴天,有时也是大好的晴天,——(外面,蔚蓝的天光照着大地,街上闹哄哄的声音笼罩着幽静与阴黯的公寓:仿佛一座海市蜃楼包围着一颗灵魂),——他坐在那最喜欢的一角,脚下放着一张小凳,一动不动的做着活儿,身边摆着一册心爱的书,总是那些朴素的红封面的本子,英国小说的译本。他看得很少,一天难得看完一章;书摆在膝上,始终翻着那一页,或者竟完全阖上了;书上的事他已经记熟,自个儿想着。狄更司与萨克利的长篇小说,他会几星期的看下去,而他的幻想更要维持到几年之久,老是让书中的温情催眠着。今日一般读书又快又潦草的人,对于那些要慢慢咀嚼方能感到的妙处,是不能领略的了。亚诺太太毫不置疑的相信,小说中人物的生涯和他自己的生涯一样真实。其中颇有一些他极喜爱的人:例如那温柔而嫉妒的凯塞胡特夫人,默默无声的爱着,始终保存着慈母与处女的心,对于他好比一个姊姊;那个小东贝又好比是他的小儿子;他自己是那个垂死的老小孩陶拉。对这些睁着善良而纯洁的眼睛在世界上走过的儿童般的心灵,他伸出手去;他周围尽是些可爱的流浪者,与人无害的怪物:他们追求着可笑而动人的梦想,——为首便是狄更司,存着博爱的心,对自己的梦境笑着,哭着。在这种时候,他要是向窗外眺望的话,路人中间就有那个幻想世界里某个可爱的或可怕的人物的影子。而在那些屋子的墙壁后面,他猜到也有一批同样的人物。他的不爱出门,就因为怕这个充满着神秘的世界。他发现周围藏着许多悲剧,搬演着许多喜剧。这倒不一定永远是一种幻象。幽居独处的结果,他有了神秘的直觉,使他在偶尔碰到的目光中间看出他们生活上不少过去未来的秘密,往往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的。他又拿小说的回忆羼入真实的景象中去,把它们变了样。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巨大的宇宙中迷失了,需要回到家里才能定下心神。
可是他也无须去看或观察别人,只要观察一下自己就行了。这个在外面看来多么苍白暗淡的生命,里面是何等的光明灿烂!何等的丰满充实!多少的回忆,多少的宝藏,都是谁也想不到的!……这些回忆与宝藏是不是真实的呢?当然是真实的,既然他觉得真实……渺小的生命被神奇的幻梦改变了面目!
亚诺太太回想他的过去,直追溯到童年;于是那些烟消云散的希望,又像小小的花朵般悄悄地开放了……儿时第一次爱慕的对象,是个使他一见生情的少女:他爱着他,那种爱情只有一个人在非常纯洁的年龄才会有,他曾经想亲他的脚,做他的女儿,跟他结婚;偶像出嫁了,不大幸福,生了一个孩子,不久就死了,接着他也死了……十二岁上,他又爱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性情专横,非常淘气,嘻嘻哈哈,喜欢惹他哭,然后拼命的亲他;两人对于将来定下许多想入非非的计划:不料那姑娘突然进了嘉曼丽德教会修行,不知道为什么,据说是很快活……后来,他又对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很多的男人有了热情。但谁也没知道这股热情,连那个被爱的人也是茫然。他却借此把牺牲的热诚和感情大大发泄了一番……后来,又是另外一股热情;这一回人家可爱他了。可是因为胆怯,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他不敢相信人家爱他,也不敢表示他爱人家。幸福过去了,来不及抓握……后来……后来……多少琐琐碎碎的事,对他都有一种深刻的意义:或是朋友的亲切的表示,或是奥里维无意中说的一句可爱的话,或是克利斯朵夫的访问,和他的音乐唤引起来的神奇的世界,或是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是的,便是在这个忠实,纯洁,贤德的女人心中,也会有些不贞的念头,使他惶惑,使他脸红。而他虽然竭力想丢开这种无邪的思念,心里究竟感到一点儿暖意……他很爱丈夫,虽说他并不完全符合他的理想。但他的心多好,有一天和他说:“我的好太太,你才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占着什么地位。你是我整个的生命……”他听了心都融化了;那一天他觉得自己整个的、永久的、跟他合而为一了。每过一年,他们的结合总更紧密一些。工作的梦,旅行的梦,孩子的梦,结果是一无所有……而亚诺太太还在梦想这些。他有个理想中的孩子,因为不断地想着,而且想得那么深切,所以差不多真有这个孩子了,就像在眼前一样。他为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时时刻刻把他认为最美的,最心爱的成分使理想中的孩子变得更美……
他的天地不过是这么一些。但大千世界都包括在里面了。多少无人知道的,连最亲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剧,藏在表面上最恬静最平庸的生命中间!最悲壮的是:——这些满怀希望而一无所遇的生命,尽管声嘶力竭的要求他们应得的权利,要求自然所答应而又拒绝他们的东西,尽管熬着热情的悲痛,但表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出来!
亚诺太太的运气是他并不只关切自己。他的生命在他的幻梦中只占据一部分。他也在体验他所认识的或曾经认识的人的生活,为他们设身处地;他想着克利斯朵夫,想着他的女朋友赛西尔。他今天又在想着。两个妇女彼此感情很好。奇怪的是,两人之中倒是壮健的赛西尔需要来依傍娇弱的亚诺太太。那高大,结实,快乐的姑娘,骨子里并没有外表那样的强。他正感到剧烈的苦闷。最安静的心也不能避免命运的奇袭。他慢慢地有了一种感情,先是不愿意理会,但它越来越强,逼得他非承认不可了:——原来他爱着奥里维。这个青年的柔和恳切的态度,近乎女性的魅力,懦弱而容易受人支配的性格,立刻把他吸引了:——(一个富于母性的人特别喜欢需要他照顾的人。)——以后知道了这对夫妇的苦闷,他对奥里维更有了一种危险的同情心。当然,光是这些理由还不足以解释感情问题。谁能说为什么一个人爱上某一个人呢?往往两人对于这种爱都是不相干的;那是时间的播弄:它会突然之间使一颗不加提防的心遇到随便什么感情就被征服。——等到赛西尔把自己的心境看清楚了,就很勇敢地拔掉那支爱情的箭,认为这是不应该有的,荒唐的。可是他因之痛苦不已,伤口始终不能平复。没有一个人猜到他的心事:他鼓足勇气装出很快乐的样子。唯有亚诺太太知道他骨子里忍着多少痛苦。赛西尔常常把头倒在清瘦的亚诺太太怀里,悄悄地流几滴眼泪,拥抱他,然后快快活活的走了。他喜欢这个娇弱的朋友,觉得他的毅力与信仰都比自己高强。他并不吐露心中的秘密。但亚诺太太能够在片言只语上猜到。他觉得人生是个无法消解的可悲的误会。一个人只能爱,怜悯,梦想。
要是梦想在他胸中像蜂房一般过于喧闹,使他有点头晕了,他便走到钢琴前面让自己的手在键盘上轻轻抚弄,把音响的那种安慰心灵的光明罩着人生的幻景……
然而这位好太太绝不忘记日常功课的时间:亚诺回家的时候,看到灯总是点上了,晚饭也端整好了,妻子那张苍白的脸笑容可掬的等着他。他万万想不到他在精神上所做的那些旅行。
困难的是要把日常生活和海阔天空的精神生活并行不悖的放在一起。幸而亚诺在书本和艺术其中也过着一部分幻想生活,靠那些作品的永恒的火,维持着他心中摇摇不定的火焰。可是近年来他也渐渐有了许多操心的事;教书这一行的苦闷,待遇的不公平,夤缘得势的现象,同事之间与学生之间的麻烦事儿,使他变得愤懑,开始谈论政治,骂政府,骂犹太人,认为自己在教育界里遇到的失意的事都应该由特莱弗斯负责。他这种满腹牢骚的性情也传染了一些给亚诺太太。他快近四十,正是生命力动摇而求平衡的年纪,在思想上颇有些空白。某一时期,他们俩都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不知道把他们生命的网结在什么上面好。不问现实的支持是怎么软弱,好歹总得有一个,才能寄托自己的梦想。他们可是什么支持都没有,不能再互相依傍。他非但不帮助他,反而要依靠他了。他觉得支持不了丈夫,于是他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唯有一桩奇迹才能把他救出来。他就呼吁这奇迹……
这奇迹是从灵魂深处来的。亚诺太太感到他孤独的心里有一个荒唐而神圣的需要,需要不顾一切的创造,为了创造而创造,需要在空间织起他的网来,让神的呼吸,让风把他吹到应当去的地方。结果是神的气息把他和人生重新联系起来,替他找到了无形的依傍。于是,夫妇俩又用着他们最纯粹的血,很耐性的织造那些美妙而虚无的梦境。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天快黑了。
他被一阵铃声惊醒,打断了梦想。他把活计仔细收拾好了,走去开门。进来的是克利斯朵夫,神色非常紧张。他很亲热的抓着他的手,问:
“什么事啊,朋友?”
“唉,奥里维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早上他来了,和我说: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拥抱了。他哭着说:我只有你了。他走了……”
亚诺太太大吃一惊,合着手说:“可怜!”
“他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补上一句,“跟他的情夫走了。”
“那么他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他都丢下了。”
“可怜的女人!”亚诺太太又道。
“他始终爱着他,只爱着他,”克利斯朵夫说,“这一下的打击使他爬不起来了。他老跟我说着:克利斯朵夫,他欺骗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骗了我。——我白白的和他说:既然他欺骗了你,他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了。把他忘了罢,或者干脆把他杀了罢!”
“噢!克利斯朵夫,你说什么?这话太残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大家都觉得杀人是原始时代的野蛮行为:我一定要听到你们漂亮的巴黎社会攻击这种兽性,认为一个男人不应该杀死欺骗他的女人,同时你们还要说出宽恕那个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这批乱交的狗居然义愤填膺的反对兽性,真是太妙了!他们把人生摧残了,剥夺了它所有的价值,再来诚惶诚恐的崇拜人生……怎么!这个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生命,这个肉包着血的臭皮囊,原来在他们眼中是值得尊重的东西!他们对于这块屠场上的肉恭敬得无微不至,谁敢去触犯它便是罪大恶极。杀死灵魂倒没关系,但肉体是神圣的……”
亚诺太太回答:“杀死灵魂的凶手当然是最可恶的凶手,但绝不能因此而认为杀害肉体就不成其为罪恶,这一点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说得对。我这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想过……谁知道!也许我真会那么做。”
“不会的,你这是毁谤自己。你的心多好。”
“被热情控制的时候,我会像别人一样残忍。你瞧我刚才紧张成什么样子!……一个人看到所爱的朋友痛哭,怎么能不恨使他痛哭的人?而且对付一个抛弃了儿子,跟情夫跑掉的该死的女人,还会嫌太严厉吗?”
“别这么说,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
“怎么,你为他辩护吗?”
“我是可怜他。”
“我可怜那些痛苦的人,却不可怜使人痛苦的人。”
“唉!你以为他不痛苦?以为他是有心抛弃他的孩子,毁坏他的生活吗?你得知道他把他自己的生活也毁了。我不大认识他,克利斯朵夫。我只见过他两次,都是偶然碰到的,他没跟我说一句好听的话,对我并无好感。可是我比你更认识他。我断定他不是一个坏人。可怜!我能猜到他心中经过的情形……”
“你,朋友,生活这么严肃,这么有理性的人!……”
“是的,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你虽然心好,但你是个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样是冷酷的,尽管慈悲也没用;——你对自身以外的事都不闻不问。你们从来不替身边的女人着想,只管用你们的方式去爱他们,绝不操心去了解他们。你们对自己太容易满足了,自以为认识我们……可怜!如果你知道我们有时多么痛苦,因为看到你们——并非不爱我们,——而是看到你们爱我们的方式,看到最爱我们的人把我们当作是怎么样的人!有些时候,克利斯朵夫,我们不得不把指甲深深地掐在肉里,免得叫起来:噢!别爱我们罢,别爱我们罢!怎么都可以,只不要这样的爱我们!……你知道有个诗人说过下面那样的话吗?——便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儿女中间,表面上尽管安富尊荣,女人也受到一种比最不幸的苦难还要难忍千百倍的轻蔑。——你把这些去想一想罢,克利斯朵夫……”
“你这些话把我弄糊涂了。我不大明白。可是照我所看到的……你自己……”
“我也经过这些苦闷。”
“真的吗?……可是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使我相信,你会做出像这个
女人一样的行为。”
“我没有孩子,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我处在他的地位会怎么办。”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太相信你,太敬重你了,我敢赌咒那是不可能的。”
“别打赌!我差点儿跟他一样……我很难过要毁掉你对我的好印象。可是你应当学一学怎样认识我们,要是你不愿意对人不公平的话。——是的,我没做出这样疯狂的事也是千钧一发了。而且还多少是靠了你的力量。两年以前,我有个时期极苦闷,觉得自己一无所用,谁也不重视我,谁也不需要我,丈夫没有我也没关系,我简直是白活的……有一天我正想跑出去,天知道做些什么!我上楼去看你……你记得吗?……当时你没懂得我的意思。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以后,不知经过些什么,也不知你对我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大清了……但我知道你有几句话……(你完全是无心的……)……对我好比一道光明……那时只要一点儿极小的事就可以使我得救或是陷落……等到我从你屋子里出来,回到家里,我关上大门,哭了一天,以后就好了,那一阵苦闷过去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问,“你对那件事后悔吗?”
“今天?啊!要是做了那件疯狂的事,我早已沉在塞纳河里了。我决受不了那种耻辱,受不了我给丈夫的痛苦。”
“那么你现在是快乐的了?”
“是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怎么快乐,我就怎么快乐。两个人能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于一种单纯的爱情的信仰,——那往往是虚幻的,——而是由于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经验,多少灰色的,平凡的岁月,再加上渡过了多少难关的回忆。随着年龄的老去,情形变得好起来……这些都是不容易的。”
他突然停下,脸红了:“天哪!我怎么能说出来?……我怎么的呢?……克利斯朵夫,我求你,这番话对谁都不能说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着他的手回答,“我把这件事看作神圣的。”
亚诺太太因为透露了这些秘密很难为情,把身子转过一边,后来又说:
“照理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可是你瞧,这是为了要你知道,便是在结合得最好的夫妇之间,便是在你……你敬重的女人心中,……也有些时间……不光是像你所说的一时糊涂,而是真实的,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够把你带上疯狂的路,毁灭整个的生命,甚至两个人的生命。所以我们不应当太严。大家就是在最相爱的时候也会使彼此痛苦的。”
“那么应不应当过着各管各的,孤独的生活?”
“那对我们更糟。一个女人要过孤独的生活,像男人一样的奋斗(往往还要防着男人),在一个没有这种观念而大家对之抱着反感的社会里,是最可怕的……”
他不作声了,微微探着身子,眼睛瞅着壁炉里的火焰。随后,他又用着那种蒙着一层的声音,很温和的,断断续续的往下说:
“然而这不是我们的过失:一个女人的孤独并非由于任性,而是由于迫不得已;他必需自己谋生,不依靠男人,因为他没有钱就没有男人要他。他不得不孤独,而一点得不到孤独的好处:因为,在我们这儿,他要是像男子一样的独往独来,就得引起批评。一切对他都是禁止的。——我有个年轻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学当教员。他哪怕被关在一间没有空气的牢房里,也不至于比他现在这种自由的环境更孤单更窒息。中产阶级对这些努力以工作自给的女子是闭门不纳的;它用着猜疑而轻视的态度看待他们,恶意的侦察他们的一举一动。男子中学里的同事们对他们疏远,或是因为怕外界的流言蜚语,或是因为暗中怀着敌意,或是因为他们粗野,有坐咖啡店、说野话的习惯,或是整天工作以后觉得疲倦,对于知识妇女觉得厌恶等等。而他们女人之间也不能相容,尤其是大家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时候。女校长往往最不了解青年人的热情,不了解他们一开场就被这种枯索的职业与非人的孤独生活磨得心灰意懒;他让他们暗中煎熬,不想加以帮助,只认为他们骄傲。没有一个人关切他们。他们没有财产,没有社会关系,不能结婚。工作时间之多使他们无暇创造一种灵智的生活给自己作依傍跟安慰。这样的一种生活,倘若没有宗教或道德方面的异乎寻常的情操支持,——我说异乎寻常,其实应该说是变态的,病态的:因为把一个人整个的牺牲掉是违反自然的,那简直是死生活……精神方面的工作既不能做,那么慈善事业能不能给他们一条出路呢?一颗真诚的灵魂在这方面得到的又无非是悲苦的经验。那些官办的或者名流办的救济机关,实际只是慈善家的茶话室,把轻佻、善举、官僚习气,混在一块儿,令人作呕;他们在调情说笑之间拿人家的苦难当作玩具。要是有个女人受不了这种情形,胆敢自个儿直接闯到那个他只有耳闻的苦难场所,那他看到的景象简直无法忍受,简直是个活地狱。试问他要帮助又从何帮助起?他在这个苦海中淹没了。然而他依旧挣扎,为苦难的人奋斗,跟他们一同落水。他要能救出一二个来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可是他自己,有谁来救他呢?谁想到来救他呢?因为他,他为了别人的和自己的痛苦也在那里煎熬;他把他的信仰给了别人,自己的信仰就逐渐减少;所有那些受难的人都抓着他,他支持不住了。没有一个人加以援手……有时人家还对他扔石子……克利斯朵夫,你不是认识那个了不起的女人吗?他献身给最卑微最可敬的慈善事业:在家里收留着才分娩的、为公共救济会所拒绝的、或者是怕救济会的妓女,竭力帮助他们恢复身心康健,连他们的孩子一起收留着,唤醒他们的母爱,帮他们重建家庭,找工作,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他所有的力量还不够对付这种凄惨的,令人失意的事业,——(救出来的人太少了!愿意被救的人太少了!还有那些死亡的婴儿,生下来就被判了死刑的无辜!……)——而这个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的女子,这个发愿要补赎人类自私的罪行的无邪的人,你知道人家怎样批评他?公众的恶意诬蔑他在事业中赚钱,甚至说他剥削那些受他保护的人。他不得不离开本区,心灰意懒的搬往别处……你永远想象不到一般独立的女子,对于今日这个守旧的,没有心肝的社会,作着何等残酷的苦斗,——这个毫无生气,濒于死境的社会,还要拿出它仅有的一些力量阻止别人生活!”
“可怜的朋友,这种命运不是女子所独有的,我们都尝到这些斗争的滋味。可是我也认识避难的地方。”
“哪里是避难的地方?”
“艺术呀。”
“这是为你们的,不是为我们的。便是在男人中间,能够得到它好处的又有几个?”
“例如咱们的朋友赛西尔。他是幸福的。”
“你知道些什么?啊!你对一个人的结论下得太容易了!因为他勇敢,因为他不老抓着他的伤心事,因为他瞒着别人,你便说他是幸福的!不错,他因为强壮,因为能够奋斗而幸福。但他的斗争是你不知道的。你以为他天生是配过这种艺术的骗人的生活的吗?喝,艺术!有些可怜的女子希望靠写作、演戏、唱歌来成名,以为那是幸福的顶点!那么,是否因此就可以把他们别的一切都剥夺了,使他们不知道把自己的感情交给什么才好?……艺术!如果我们同时没有其余的一切,光是艺术对我们有什么用?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令人把其余的一切都忘掉: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
“可是有了娃娃,你又觉得不够了。”
“是的,有了孩子也不一定够……女人总是不大幸福的。做个女人真难,比做个男人难多了。你们不大想到这些。你们,你们能为了思想为了活动而忘掉一切。你们使自己变成残废,反而觉得快乐。可是一个健全的女子临到这种情形是要痛苦的。把自己压掉一部分是违反人性的。我们哪,我们在某种方式下幸福的时候,又因为不能得到另一种方式的幸福而悔恨。我们有好几个灵魂。你们只有一个,而且更强,往往是粗暴的,甚至是残酷的。我佩服你们。但你们不能过于自私!你们没想到你们自私的程度。你们无意之中给人很大的痛苦。”
“有什么办法呢?那不是我们的过失。”
“不错,克利斯朵夫,那不是你们的过失,也不是我们的。归根结底,你瞧,人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们说只要自自然然的生活就行了。但什么才是自然的呢?”
“对,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谈得上自然。独身不是自然的。结婚也不是自然的。自由结合只能使弱者受强者欺侮。我们的社会本身就不是自然的,是我们造出来的。大家说人类是合群的动物。真是胡说!那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如此。人的合群是为他的便利,为了要保卫自己,为了求享乐,为了求伟大。这些需要逼他签订了某些契约。但自然会起来反抗人为的约束。自然对我们并不适宜。我们设法征服它。那是一种斗争:结果我们常常打败,而这也不足为奇。怎么样才能跳出这个樊笼呢?——唯有坚强。”
“唯有慈悲。”
“噢,上帝!我们要慈悲,要摆脱自私,要呼吸生命,要爱生命,爱光明,爱自己卑微的任务,爱那一小方种着自己的根的土地!要是不能往横的方面发展,就得向深的、高的方面去努力,仿佛一株局促一隅的树向着太阳上升!”
“是的。咱们先要彼此相爱。但愿男子自认为是女人的弟兄而不是他的俘虏或主宰!但愿男人和女人都能排斥骄傲,少想一些自己,多想一些别人!咱们都是弱者,得互相帮助。切勿对倒在地下的人说:我不认识你了。应当说:拿出勇气来,朋友。咱们会突破难关的。”
他们不说话了,对着壁炉坐着,小猫蹲在他们中间,大家都待着不动,望着火出神。快要熄灭的火焰闪闪烁烁的映在亚诺太太清秀的脸上;平时所没有的内心的激动,使他脸色有点儿红。他奇怪自己居然会这样的吐露心腹。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以后也不会说这么多的了。
他把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问:“那么,你们把那孩子怎么办呢?”
他一开始就在想这个念头。那天他简直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竭的说着话,像喝醉了似的,但心里只想着这个问题。一听克利斯朵夫最初几句话,他就惦念着那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想到抚育他的快乐,在这颗小小的灵魂周围织起他的幻梦与爱,但他紧跟着又想道:“不,这是不对的,我不应该拿别人的苦难造成自己的幸福。”
可是他无论如何压不下这念头。他一边说话一边在静默的心头抱着希望。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是的,当然我们想到这问题。可怜的孩子!奥里维跟我都不能抚育。应当有个女人来照顾。我想到也许有个女朋友可能帮助我们……”
亚诺太太屏着气等着。
克利斯朵夫继续往下说:“我想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碰巧赛西尔上我们那儿去,就是一会儿以前。他一知道这件事,一看到孩子,就感动得不得了,表示那么高兴,和我说:克利斯朵夫……”
亚诺太太血都停止了;他听不见下文;眼前一切都模糊了。他真想对他嚷道:“喂,喂,把他给我罢!……”
克利斯朵夫还说着话,他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但是勉强振作了一下,想到赛西尔从前对他吐露的心事,便对自己说:“赛西尔比我更需要。我还有我亲爱的亚诺……还有我家里这些东西……而且,我比他年纪大……”
于是他笑了笑,说:“那很好。”
炉火熄了,他脸上的红光也褪下去了。可爱的疲倦的脸上只有平时那种隐忍的慈爱的表情。
“我的朋友把我欺骗了。”
这种思想把奥里维压倒了。克利斯朵夫为了好意而尽量的反激他也是没用。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说。“朋友的欺骗是一种日常的磨难,像一个人害病和闹穷一样,也像跟愚蠢的人斗争一样。应当把自己武装起来。如果支持不住,那一定是个可怜的男子。”
“啊!我就是个可怜的男子。我在这等地方顾不得骄傲了……一个可怜的男子,是的,需要温情的,没有了温情便会死的男子。”
“你的生命没有完,还有别的人可以爱。”
“我对谁都不信任了,根本没有朋友了。”
“奥里维!”
“对不起。我并不怀疑你,虽然我有时候怀疑一切……怀疑我自己……但你,你是强者,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可以不需要我。”
“他比我更不需要你呢。”
“你多么忍心,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我对你很粗暴;但这是为激励你,使你反抗。把爱你的人和你的生命一齐为了一个取笑你的人牺牲,不是见鬼吗!不是可耻吗!”
“那些爱我的人对我有什么相干!我爱的是他啊。”
“干你的工作罢!那是你以前感到兴趣的……”
“现在可不行了。我厌倦到极点,好似已经离开了人生。一切都显得很远,很远……我眼睛虽然看见,可是心里弄不明白了……想到有些人乐此不疲,每天做着同样的钟摆式的动作,从事于无聊的作业,报纸的争辩,可怜的寻欢作乐;想到那些为了攻击一个内阁,一部书,一个女戏子而鼓起的热情……啊!我觉得自己多老!我对谁都没有恨,没有怨:只觉得一切使我厌烦,一切都是空的。写作吗?为什么写作?谁懂得你呢?我只为了一个人而写作;我整个的人生都是为了一个人……如今什么都完了。我疲倦不堪,克利斯朵夫,我疲倦不堪,只想睡觉。”
“那么,朋友,你睡罢。让我来看护你。”
但睡眠就是奥里维最难做到的。啊!倘若一个痛苦的人能睡上几个月,直到伤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直到他换了一个人的时候,那可多好!但谁也不能给他这种恩典;而他也绝对不愿意。他最难忍受的痛苦,莫过于不能咂摸自己的痛苦。奥里维像一个发着寒热的人,把寒热当作养料。那是一场真正的寒热,每天在同一时间发作,尤其在薄暮时分,太阳下去的时候。其余的时间,他就受爱情磨折,被往事侵蚀,想着同样的念头,像一个白痴似的把一口食物老在嘴里咀嚼,咽不下去。精神上所有的力量都专注着唯一的固定的念头。
他不像克利斯朵夫那样能诅咒他的痛苦,恨造成痛苦的原因。因为对事情看得更明白更公平,他知道自己也要负责,知道受苦的不止他一个人:雅葛丽纳也是个牺牲者;——是他的牺牲者。他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怎么应付的呢?倘若他没有能力使他幸福,为什么要把他跟他连在一起呢?他斩断那个伤害他的束缚原是他权利以内的事。他想:“这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我爱他不得其当。我的确很爱他,但不懂得怎么爱他,既然不能使他爱我。”
这样,他就归咎于自己。这也许是对的;但抱怨过去并无济于事,甚至也不能阻止他下次一有机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在目前倒反使他活不下去。强者发现事情无可挽救的时候,能忘记人家给他的伤害,也能忘记自己给人家的伤害。但一个人的强并非靠理智,而是靠热情。爱情与热情是两个远房的家族,难得碰在一起的。奥里维有的是爱情;他只在攻击自己的时候才有力量。在他这个心神沮丧的时期,一切的病都乘虚而入。流行性感冒,支气管炎,肺炎,都来找到他了。大半个夏天,他病着。克利斯朵夫,靠着亚诺太太的帮忙,尽心服侍他,终于把病魔赶走了。但对付精神上的疾病,他们无能为力;无穷无尽的悲伤慢慢地使他们觉得太磨人了,需要逃避了。
灾祸往往会令人特别孤独。人类对于祸害有种本能的厌恶,似乎怕它有传染性;至少它是可厌的,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看你在那里痛苦而还能原谅你的人太少了!永远是约伯的朋友那个老故事:提幔人以利法责备约伯不耐烦。书亚人比勒达认为约伯的遭难是上帝惩罚他的罪恶;拿玛人琐法指斥约伯自大。“而末了,布西人兰姆族巴拉迦的儿子以利户大发雷霆,因为约伯自以为义,不以神为义。”[75]——世界上真正悲哀的人是很少的。应征的一大批,被选中的寥寥无几。奥里维却是被选中的。像一个厌世的人说的:“他似乎乐意受人虐待。可是扮这种受难的角色并没好处,只有教人家瞧不起。”
奥里维对谁都不能说出他的痛苦,便是对最亲密的人也不能。他发觉那会使他们丧气。连他心爱的克利斯朵夫对这种固执的苦恼也感到不耐烦。他自知笨拙,没法挽救。实在说来,这个慷慨豪爽,经过多少苦难的人,并不能感觉到奥里维的痛苦。这是人类天性的一种缺陷。尽管你慈悲,矜怜,聪明,受过无数的痛苦:你绝不能感到一个闹着牙痛的朋友的苦楚。要是病拖长下去,你可能认为病人的诉苦不免夸大。而当疾病是无形的,藏在灵魂深处的时候,岂不令人更觉得夸张?局外的人看到另外一个人为了一种对他不相干的感情愁闷不已,自然要觉得可恼。末了,这个局外人为了良心上有个交代,便对自己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把理由说尽了都没用。”
是的,把理由说尽了都没用。你要使一个在痛苦中煎熬的人得到一点好处,只能爱他,没头没脑的爱他,不去劝他,不去治疗他,只是可怜他。爱的创伤唯有用爱去治疗。但爱并不是汲取不尽的,便是那些爱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他们所积聚的爱是有限的。朋友们把所能找到的亲热的话说完了,写完了,自以为尽了责任以后,就小心谨慎的引退了,把病人丢在一边,仿佛他是个罪犯。但因他们暗中惭愧对他帮助得那么少,便继续帮助,可是帮得越来越少了;他们想法使病人忘记他们,也想法忘记自己。如果不识时务的苦难一味固执,有点儿回声传到他们隐避的地方,他们就要严厉的批判那个没有勇气的,受不起磨折的人:而他一朝倒下去的时候,他们除了真心可怜他以外,暗中一定还想着:“可怜的家伙!我当初没想到他这样的不中用。”
在这种普遍的自私的情形之下,一句简单的温柔话,一种体贴入微的关切,一道可怜你而爱你的目光,可能给你多少安慰!那时一个人才感到慈悲的价值,而比较之下,一切其余的东西都显得贫弱了!……使奥里维对亚诺太太比对克利斯朵夫更接近的便是这种慈悲。可是克利斯朵夫还是非常有耐性,为了爱而把心中的感想瞒着奥里维呢。但奥里维的目光被痛苦磨炼得更尖锐了,自然能看到朋友胸中的斗争,看到自己的悲伤沉重的压在克利斯朵夫心上。这一点就足够使他对克利斯朵夫也不愿意亲近了,恨不得对他说:“算了罢,朋友,你去吧!”
这样,苦难往往会把两颗相爱的心分离。有如一架簸谷机把糠跟谷子分作两处,它把愿意活的放在一边,愿意死的放在另一边。这是可怕的求生的规律,比爱情更强!母亲看到儿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们,自己还是要逃的,不跟他们一块儿死的。可是他们的爱儿子爱朋友明明是千百倍于爱自己……
克利斯朵夫虽然怀着深切的爱,也不得不逃避奥里维。他是强者,身体太好了,在没有空气的苦难中感到窒息。他很惭愧,恨自己一点不能帮助朋友;同时他又需要对什么人报复一下,便恨透了雅葛丽纳。虽然听过亚诺太太那番深刻的话,他仍旧很严厉的批判他。在一个年轻的,性子暴烈的人,这是应有的现象;因为对人生还没充分的经验,他不能哀怜人的弱点。
他去探望赛西尔和托付给他的孩子。赛西尔被这个借来的母性完全改变了;他显得那么年轻,快乐,细腻,温柔。雅葛丽纳的出奔并没使他对不敢自承的幸福存什么希望。他知道,奥里维和他的关系,在奥里维想念雅葛丽纳的时间比着雅葛丽纳在家的时间倒反更疏远了。而且,从前使他中心惶乱的情潮早已过去:雅葛丽纳的误入歧途把他的苦闷给廓清了:他精神上回复了向来的平静,已经不大明白从前不平静的原因。爱情的需要,如今在抚爱儿童的感情中得到了满足。凭着女子奇妙的幻想和直觉,他能在这个小生命中发现他所爱的人;他现在是幼弱的,委身相与的,整个的属于他的;他能够爱他,热烈的爱他,用着跟这个孩子的无邪的心与清明的眼睛同样纯洁的爱情爱他……但他的温情中并非全无惆怅的抱憾的成分。啊!这究竟不能跟一个从自己血肉里来的孩子相比……但无论如何还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来看赛西尔了。他想起法朗梭阿士·乌东说过的一句取笑的话:“你和夜莺是天生的一对,怎么会不相爱的?”
但法朗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懂得其中的原因:像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难得会爱一个给他好处的人,而宁愿爱一个使他受苦的人。两个极端才会互相吸引;人的本性老在寻找能毁灭自己的东西,它倾向于尽量消耗自己的,热烈的生活,不喜欢俭约的谨慎的生活。对于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这办法是对的,因为他所求的并非在于尽可能的活得长久,而是在于活得轰轰烈烈。
可是不像法朗梭阿士看得那么透的克利斯朵夫,以为爱情是一股违反人性的力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毁灭的比较,它给人的好处真是太微末了。圆满的爱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圆满的爱情伤害你的心。它有什么好处给人呢?
正当他这样毁谤爱情的时候,他看到爱神温柔的讥讽的笑着,对他说: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不能不再上奥国大使馆去出席一个晚会。夜莺在那边唱修倍尔脱,雨果·伏尔夫,和克利斯朵夫的歌。他看到自己的成功和他朋友的成功很愉快:他现在得到优秀阶级的赏识了。便是在广大的群众前面,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也有了号召力;雷维–葛一流的人再没法装作不知道他。他的作品在各个音乐会里演奏;还有一部剧本被喜歌剧院接受了。似乎冥冥中有人在那里关切他。神秘的朋友,已经屡次帮助过他的朋友,继续促成他的志愿。克利斯朵夫好几次感到有人在暗中帮他活动而竭力躲着。他想要找这个人,但这朋友似乎恼着克利斯朵夫没早点儿设法认识他,所以老是不让他找到。并且他忙着别的事,想着奥里维,想着法朗梭阿士;那天早上他就在报上读到他在旧金山病重的消息:他想象他在外国一个人住着客店,不愿意接见任何人,不愿意写信给任何朋友,咬紧牙齿,孤零零的在那里等死。
被这些思想纠缠着,他避开众人,躲在一间地位冷僻的小客厅里。背靠着墙壁,站在被树木花草遮得阴暗的一角,他听着夜莺的美妙的,凄凉的,热烈的声音唱着修倍尔脱的《菩提树》;纯洁的音乐唤起了回念往事的惆怅。对面壁上,一面大镜子反映出隔壁客厅里的灯光和人物。他并不看到镜子,只望着自己的内心;眼睛蒙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忽而,像修倍尔脱的《菩提树》一般,他莫名其妙的哆嗦起来,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过了几秒钟。随后,眼泪没有了,他瞧见前面镜子里有一个“女朋友”对他望着……女朋友?他是谁呢?他除了知道他是朋友,是他认识的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眼睛对着他的眼睛,他靠在墙上继续哆嗦。他微微笑着。他既没看到他的脸庞与身体的线条,也没看到他眼睛是什么颜色,身材是高是矮,穿的是什么衣着。他只看见一样,就是在他同情的微笑中反映出来的慈悲。
而这笑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心头唤起一件童年的往事……在六岁至七岁的期间,他在学校里非常可怜,才被一般比他年长有力的同学羞辱了一场,打了一顿,大家嘲笑他,老师又不公平的责罚他:别的孩子在玩儿,他却垂头丧气蹲在一边,悄悄地哭着。一个神态幽怨的,不跟别的同学玩的女孩子,——(从那时起他从来没想到他,但此刻分明看到他的模样:短短的身材,头很大,淡黄的头发与眉毛简直像白的一般,蓝眼睛显得惨白,宽大而暗淡的腮帮,微微虚肿的嘴唇与脸庞,一双红红的小手,)——走到他身旁,站住了,把大拇指含在嘴里,看着他哭;接着他把小手放在克利斯朵夫头上,怯生生的,匆匆忙忙的,满怀好意的堆着笑容说:“别哭啦!……”
于是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大声嚎了出来,把鼻子靠在小姑娘的围裙上。他却用着颤抖而温婉的声音又说了声:“别哭啦!……”
过了几星期,他死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大概已经落在死神的掌握中了……为什么他这时忽然想到他呢?在这个出身微贱的,在遥远的德国小城里被人遗忘的死了的女孩子,和此刻望着他的贵族少妇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但所有的人都只有一颗灵魂,虽然亿兆的生灵各各不同,好像在太空中旋转的无数的星球一般,但照耀那些为时间分隔着的心灵的,都是同一道爱的光明。当年在那个安慰他的女孩子苍白的嘴唇上映现过的微光,现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
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一群人像潮水似的把门挡住了,克利斯朵夫再也瞧不见另外一个客厅里的情形。他缩回到黑影里,躲在镜子照不到的地方,生怕自己惶乱的情绪被人注意。等到定了定神,他想再见他,唯恐他已经走了。但他一走进客厅,立刻在人堆里把他找到了,虽然不再像镜子里那个模样。这一下他看到的是他的侧影,坐在一群漂亮的妇女中间,肘子搁在安乐椅的靠手上,支着头,微微探着身子在那里听人家谈话,脸上堆着一副机灵的,心不在焉的笑容。他的面貌活像拉斐尔的名画《圣体争辩》中的圣·约翰,眼睛半开半阖,想着自己的念头微笑……
然后他抬起眼睛,看到了他,一点没有诧异的神气。他这才发觉他的微笑是对他而发的。他向他行着礼,非常感动的走近去:
“您认不得我了吗?”他问。
就在这时候,他认出了他,叫了声:“葛拉齐亚……”[76]
同时,大使夫人在旁边过,说他们彼此仰慕了这么久,这一回终于相遇,真是幸事;他把克利斯朵夫介绍给“裴莱尼伯爵夫人”。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激动得那么厉害,根本没听见;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姓字。在他心目中,他始终是他的小葛拉齐亚。
葛拉齐亚二十二岁,一年以前嫁了奥国大使馆的一个青年随员。他是贵族出身,和奥国的首相有亲戚关系;人非常时髦,喜欢玩儿,高雅大方,已经有点未老先衰。他当初是真心的爱上了他,现在虽把他看透了,还是爱他的。他的老爸爸死了。丈夫被任为驻巴黎使馆的随员。由于斐莱尼伯爵的社会关系,也由于他本身的魅力和聪明,从前为了些小事就会吃惊的胆怯的少女,在他既不卖弄也不发窘的巴黎社会中,竟变成了最受注目的太太之一。年轻,美貌,讨人喜欢,也知道自己讨人喜欢:这些都成为一种力量。同样有作用的是他生就一颗平静的,非常健全非常清明的心;欲望与命运又是非常调和,使他很快乐。这是人生最美丽的阶段;但由意大利的光明与和平培养起来的他的拉丁精神,依旧保持着那种恬静的音乐气息。很自然的,他在巴黎社交场中有了势力:他并不为之惊奇,而且懂得把这种势力运用到有求于他的艺术事业与慈善事业中去,可是不居名义:因为他在乡下别庄内所消磨的无拘无束的童年,始终给他留下独立不羁的性格,觉得社会又有趣又可厌;但他能适应自己的地位,用一副表示善意与殷勤的笑容来遮盖他的厌烦。
他没忘记他的好朋友克利斯朵夫。当年不声不响的抱着天真的爱的女孩子,固然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葛拉齐亚是个极有理性而全无荒唐的幻想的女人,对于自己幼年时代的夸大的感情觉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这些往事,他照旧很激动。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回忆的确是他一生最纯洁的岁月的回忆。他听到他的姓名就感到愉快;他每次的成功都使他非常高兴,好似其中也有他的一分:因为他的成就是他早已预感到的。他来到巴黎以后就想法寻访他,邀请他,在请柬上加注他少女时代的名字。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把请柬往纸簏里扔掉了。他并不生气,继续暗暗的留神他的工作,甚至也探听他的生活状况。最近使报纸上抨击克利斯朵夫的笔战突然停止的,便是由于他的力量。淳朴的葛拉齐亚和报界没有多大交际;但为了帮助一个朋友,他能够运用狡猾的手段,笼络那些他最不喜欢的人。他把狺狺狂吠的报纸经理请来,略施小技就使他大为颠倒;他满足了他的自尊心,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仅仅在无意之间提了一句,表示人家对克利斯朵夫的攻击很可诧异也很可鄙,那攻击就立刻中止了。经理把预定在第二天刊出的一篇谩骂的文字临时抽掉;执笔的记者请问他理由,反而挨了一顿骂。他还更进一步,吩咐他的走狗之一在十五天内制造一篇热烈恭维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结果当然是照办,文字的确写得很热烈,可也是荒谬绝伦。他又发起在大使馆内举行几个演奏克利斯朵夫作品的音乐会,更因为知道他有心提拔赛西尔,也就帮助那年轻的女歌唱家显露头角。末了他利用和德国外交界的交谊,慢慢地用着巧妙的手腕,使当局注意到被德国判罪的克利斯朵夫。他无形中促成了一种舆论,准备向德皇要求特赦,让一个为国增光的艺术家能够回去。又因为这个特赦不能希望立刻实现,他设法使人家答应克利斯朵夫回故乡去逗留两天而假作痴聋。
而克利斯朵夫,一向感到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在保护他而始终不知道是谁的,此刻才在镜中对他微笑的圣·约翰脸上辨认出来。
他们谈着过去。究竟谈些什么,克利斯朵夫也不大知道。他既看不见所爱的人,也听不见所爱的人。一个人真爱的时候,甚至会想不到自己爱着对方。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他在面前:这就够了。其余的都不存在了……
葛拉齐亚停止了说话。一个很高大的青年,长得相当美,很有风度,不留胡子,头发已经秃了,带着一副厌烦而轻蔑的神气,从单眼镜里打量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又高傲又有礼貌的弯着身子。
“这位便是我的丈夫。”他说。
客厅里的声音又听到了。心里的光明熄灭了。克利斯朵夫顿时心中冰冷,不声不响的答着礼,马上告退。
这些艺术家的心灵,和统治他们感情生活的那种幼稚的原则,真是太可笑,太苛求了!这位朋友从前爱他的时候是被他忽视的,他多少年来一向没想起的;如今才跟他重遇,他就觉得他是他的,是他的实物了;倘若别人把他占有了,那是从他那里抢去的;他自己也没有权利委身于另外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自己有这些情绪。但他那个创造的精灵代他觉察了,使他在这几天内产生了几支把苦恼的爱情描写得最美的歌。
他隔了许多时候没去看他。奥里维的痛苦和健康问题老是把他纠缠着。终于有一天,找到了他留下的地址,他决心去了。
走在楼梯上,他听见工人们敲锤子的声音。穿堂里很杂乱的堆着箱龛。仆役回答说伯爵夫人不能见客。克利斯朵夫大为失意的留了名片,想下楼了,不料仆人又追上来,一边道歉一边请他进去。克利斯朵夫被带到一间客室里,地毯已经拿掉了卷在一旁。葛拉齐亚浮着光辉四射的笑容迎上前来,又快乐又兴奋地伸着手。他同样快乐而激动的握着他的手,吻了一吻。
“啊!”他说,“你能够来,我快活极了!我真怕不能再见你一面就走了!”
“走了?你要走了?”
阴影又罩了下来。
“你瞧,”他指着室内凌乱的情形,“本星期末,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
“离开多少时候呢?”
他做了个手势:“谁知道?”
他迸足了气力说话,喉管已经在抽搐了。
“上哪儿去呢?”
“美国。我的丈夫调到驻美大使馆去当一等秘书。”
“那么,那么,那么……”他嘴唇发抖了,“……就此完了吗?”
“朋友!”他被他的声音感动了。“不,并不完了。”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他眼中含着泪。
“朋友!”他又叫了一声。
他把手蒙着眼睛转过身去,想遮掩他的情感。
“别难过啊。”他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这时他又想到那个德国小姑娘。他们俩都不作声了。
“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他终于问道。“我想法要见你。你可从来没回音。”
“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告诉我,是你帮助了我多少次而我没有猜到吗?……是靠了你的力量我能够回到德国去的吗?是你做了我的好天使在暗中护卫我吗?”
他回答:“我很高兴能为你尽些力。我应当报答你的多着呢!”
“什么?我又没帮过你忙。”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少好处。”
于是他讲起童年在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时代,由于他的音乐,他发现了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慢慢地,带着点兴奋地情绪,他又显明又含蓄的,说起当年参与克利斯朵夫被人大喝倒彩的音乐会,他对这音乐会的感触与悲哀,说出他怎样的哭,怎样的写信给他而没有回音,因为他没收到。克利斯朵夫听着,把现在对着这个妩媚的脸庞所感到的温情与激动,统统移注到过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们天真的谈着话,觉得非常亲切,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一边说一边握着葛拉齐亚的手。突然之间他们俩都不作声了:葛拉齐亚发觉克利斯朵夫爱着他,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发觉了……
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如今克利斯朵夫爱着葛拉齐亚,而葛拉齐亚对他只有一种恬静的友谊了:他爱着另外一个。好比两架生命的钟:这一座比那一座走得快了一点,就可以使双方全部的生涯改观……
葛拉齐亚把手缩回去,克利斯朵夫也不勉强抓着。他们不声不响的呆坐了一会。
然后葛拉齐亚说了声:“再见。”
克利斯朵夫又叹道:“这样就完了吗?”
“也许这样倒更好。”
“在你动身以前,我们不能再见了吗?”
“不能了。”他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能相会呢?”
他做了一个惆怅的困惑的手势。
“那么我们这次相见有什么意思呢?”克利斯朵夫说。
但一看到他埋怨的目光,他立刻补充:“啊,对不起,我这话是不应该的。”
“我永远会想念你的。”他说。
“可怜!我连想念你都不能。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的生涯。”
他平心静气的用几句话把平时的生活告诉了他,描写他过日子的方式。他提到他和他的丈夫,始终堆着那副亲切的美丽的笑容。
“啊!”他心中有点忌妒的说,“你爱他吗?”
“爱的。”他回答。
他站起身来。
“再会了。”
他也站起来。这时他才发觉他怀着身孕,心中立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温柔,妒忌,和热烈的怜悯。他把他送到小客厅门口。他转过身来,向朋友的手伛着身子,亲了长久。他一动不动,半阖着眼睛。终于他抬起身子,望也不望一下,很快地走了出去。
……那时谁要问我什么,
我唯有装着谦卑的脸,
只回答他一个字:
爱。
那天是诸圣节。外边是阴沉的天和寒冷的风。克利斯朵夫在赛西尔家。赛西尔站在孩子的摇篮旁边,顺路来探望的亚诺太太探着身子瞧着。克利斯朵夫独自在那里出神。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幸福,可并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阳!我用不着看到你才能爱你!便是在阴暗中发抖的冗长的冬季,我的心仍旧充满着你的光明;我的爱情使我感到温暖:我知道你在这里……
赛西尔也在幻想。他打量着孩子,居然相信这是他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力量,能创造生命的幻想,真应该祝福你啊!生命……什么是生命?它并不是像冷酷的理智和我们的肉眼所见到的那个模样,而是我们幻想中的那个模样。生命的节奏是爱。
克利斯朵夫望着赛西尔,眼睛很大而带点村野的脸上闪耀着母性的本能,——比真正的母亲更纯粹的母亲。他又望着亚诺太太温柔而疲倦的脸。他在这张脸上看到,像一本打开的书一样清楚,看到这个做妻子的生活中隐藏着多少的甜酸苦辣,虽然人家一点没猜疑到,有时却和朱丽叶或伊索尔特的爱情同样富于喜乐与痛苦的滋味。但他的这种喜乐与痛苦更近于宗教的伟大……
人事的与神事的结合——配偶[77]
他想,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并不在于信仰的有无;同样,结婚与不结婚的女子的苦乐,也并不在于儿女的有无。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而灵魂的最美的音乐是慈悲。
这时奥里维走进来了。他动作很安详,蓝眼睛里头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对孩子微微笑着,跟赛西尔和亚诺太太握了握手,开始安安静静地谈话。他们都用着亲热而诧异的态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着满腔悲苦把自己幽闭着的孤独中间,好似一条躲在窠里的青虫,艰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后,终于把他的苦难像一个空壳似的脱下了。他怎样的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美妙的目标来贡献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从此他对于生命只关切一点,便是把生命作牺牲;而从他心中舍弃了生命的那一天起,生命就重新有了光彩:这是必然之理。朋友们都望着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么事,又不敢动问;但他们觉得他是解脱了,他心中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遗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向钢琴,和奥里维说:“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给你听?”
“勃拉姆斯?”奥里维说。“你现在弹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诸圣节,对谁都应当宽恕。”克利斯朵夫说。
为了免得惊醒孩子,他放低着声音唱着苏勃地方的一支老歌谣中的几句:
我感谢你曾经爱过我,
希望你在别处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奥里维叫了起来。
克利斯朵夫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好了,我的孩子,咱们运气不坏。”
他们四个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围,不做一声。要是有人问他们想些什么,——那么,他们脸上表示着谦卑的神气,只回答你一个字: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