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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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复旦 第二部

他到巴黎的时候心里非常不好过。从奥里维死了以后,这是克利斯朵夫第一次回来。他本来是永远不想再看见这个城市的。从车站到旅馆的路上,他坐在马车里简直不大敢向车外张望。最初几天,他老躲在房里不愿意出门。一想到在门外等着他的那些往事,他就有一阵悲怆。但究竟是哪一种悲怆呢?自己弄清楚了没有呢?他自以为怕看到往事活生生的跳出来,或者看到过去的面目都已经死了,那是使他更痛苦的:他的悲怆可是这种恐惧造成的吗?其实对于旧梦重温的痛苦,一个人的本能无形中已经发动了所有的机智,有了防备。因此,他挑了一个——(也许自己不觉得)——和从前住的区域离得很远的旅馆。初次上街散步的时候,到音乐厅去指挥预奏会的时候,重新接触巴黎生活的时候,他先还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到眼前的景象,一味固执着只看到从前的景象。他对自己再三说着:“是的,这是我认识的,认识的……”

艺术界和政界仍旧是那么专横那么混乱。广场上仍旧是同样的市集。只有演员的角色换过了:当年的革命党变了布尔乔亚,超人变了时髦人物。以前的无党无派人士正在压迫现在的无党无派人士。二十年前的青年如今比他们当初攻击的老头儿更保守;他们的批评家不承认新来的人有生活的权利。表面上什么都没改变。

但实际上什么都改变了……

朋友,请你原谅!你真好,不埋怨我这么久没信给你。你的来信使我非常快慰。几星期以来,我心乱如麻。人亡物在,故旧星散。你不在眼前尤其使我怅然若失。和我生离死别的人,在我周围造成了一片可怕的空虚。一切我和你讲起过的老朋友都不见了。夜莺——(你该记得她的歌声罢,就在那可悲可喜的夜晚,我在人堆里徘徊,在一面镜子里看见了你对我望着的眼睛)——夜莺实现了她目标并不太高的理想,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住到诺曼地去了;她在那儿管着一个农庄。亚诺先生告老了,夫妇两人回到他们的南方,住在安越附近的一个小城里。我那时代的名人,死的死了,倒的倒了;唯有几个老朽的木头人,二十年前在艺术上政治上初露头角的,现在还做着他们的戏,老戴着那副假面具。除了这些面具以外,我连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了。我觉得他们好似站在坟墓上扯鬼脸。这种感想真是可怕。并且我初到这儿的时期,生理上也很不舒服:离开了你们灿烂的阳光,跑到这灰暗的北方!看到种种事物的丑恶,黯淡的屋子,某些穹窿与某些纪念建筑物上的庸俗的线条,过去从来没注意到的,现在都使我受罪。而精神气氛也不见得使我更愉快。

可是我没有理由抱怨巴黎人。人家对我的态度跟从前大不同了。仿佛我在离开巴黎的几年中变了名流。这些恕不多谈了,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文章上口头上说我的好话,使我很感动,我很感谢他们。可是告诉你:我觉得自己和从前攻击我的人倒比现在恭维我的人更接近……这是我的错,我知道。别埋怨我!有一个时间我心里有点惶惑。那是应有之事。现在可好了。我明白了。是的,你打发我回到社会里来是对的。那时我的孤独把我埋在了沙堆里。扮查拉图斯脱拉的角色是不卫生的[49]。生命的波流消逝了,从我们身上消逝了。必有一个时间,我们只能成为一片沙漠。要在沙土底下掘一条新的水道通到大江必需花许多艰苦的日子。这一点现在已经办到了。我不觉得眼花了。我又赶上了大江。我瞧着,我看到……

唉,朋友,法国人这个民族多古怪!二十年前我以为他们完了……不料他们又往前了。亲爱的奥里维曾经对我预言,我疑心他是骗骗自己。当时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呢?法兰西跟它的巴黎一样到处是土堆瓦砾,给人拆得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我曾经说:他们把什么都毁了……不是一个蛀虫式的民族是什么!——哪知它竟是一个海貍式的民族[50]。人家以为他们死抓着残垣断瓦的时候,他们却就拿这些残垣断瓦奠定他们新都的基础。此刻我看见到处都在动工盖屋子,这真叫作:一件事情成功的时候,连傻子都会懂得……

其实,法国人的骚动混乱依然如故。你一定要习惯之后,才能在喧哗扰攘之中辨别出各尽本分的劳动者。这些人,你是知道的,不能做一件事而不爬在屋上把事情大声叫喊出来,也不能做着自己的事而不非难邻人的工作。的确,这种作风使最清楚的头脑也会搅糊涂的。可是像我这样在他们中间混了靠十年之后,不会再给他们的叫叫嚷嚷骗过去了。你会发觉那是他们刺激工作的一种方法。尽管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他们手里也忙个不停;每个营造厂都在盖它的屋子,结果整个城市都翻造好了。最了不起的是全部的建筑并不怎么不调和。虽然各人坚持各人的论调,大家的头脑却长得一个样儿。别瞧他们一片混乱,骨子里有的是共同的本能,有的是民族的逻辑,它的作用跟纪律一样。而归根结底,这纪律也许比一个普鲁士联队的纪律更可靠。

到处都是对于建设的兴致与热诚:在政治上,社会主义者与国家主义者争先恐后的工作,想把松懈的政权加以巩固;在艺术上,有的想为特权阶级重建一座贵族的古宫,有的想替大众造一所广厦,给集体灵魂歌唱:一方面是光复过去,一方面是缔造未来。而且不论做些什么,那些灵巧的动物老是在构造同样的细胞。他们海貍式的或是蜜蜂式的本能,使他们在几百年中完成了同样的行为,找到了同样的形式。最激烈的革命分子也许(不自觉的)和最古老的传统结合得最密切。在工团组织中,在最优秀的青年作家中,我发现不少人有中古时代的灵魂。

现在我对于他们骚动的作风重新习惯以后,我就心里很高兴的看着他们工作。老实说:我太老了,太孤僻了,待在他们的屋子里不会觉得舒畅;我需要自由的空气。但他们究竟是极优秀的工人。这是他们最高的德行。它把一般最平庸的最腐化的人也超升了。他们的艺术家的审美感又是多么灵敏!我从前还不大注意。那是你点醒我的。罗马的阳光使我睁开了眼睛。你们文艺复兴期的人物使我懂得了这里的作家。特皮西的一页乐谱,罗丹的一座半身像,舒阿莱的一句散文,都是跟你们一五○○年代的人物同一血统的。

使我不快的事这儿并不是不多。我又遇到了当年节场上的熟人,曾经激起我多少义愤的人。他们并没有改变。可是我,我改变了,不敢再对他们严厉了。赶到我忍不住要对这种人不留余地的批判一顿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你没有这权利。你自以为是强者,可是做的事比这些人更要不得。同时我也弄明白了,世界上原来没有一件东西没用的,便是最下贱的人在悲剧中间也有他们的角色。腐败的享乐主义者,不可向迩的无道德主义者,完成了他们那种白蚁式的任务;摇摇欲坠的屋子,先得拆了才好重造。犹太人也尽了他们神圣的使命,这使命是在一切别的民族中成为一个异族,从世界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织成一个人类大同的网。他们把各民族中间的知识壁垒推倒,为通灵的理性开辟出一个自由的天地。最下流的腐蚀分子,冷嘲热讽的破坏分子,便是在毁灭我们对于过去的信仰,杀害我们亲爱的死者的时候,无形中也是为了神圣的事业工作,为了新生而工作。国际的银行家固然造成多多少少的祸害来满足他们凶残的欲望,骨子里也是不由自主的和那些要打倒他们的革命家站在一条线上,为未来的世界大同努力,而且他们的贡献比幼稚的和平主义者更实际。

你瞧,我老了,不会再咬人了,牙齿钝了。在戏院里我不再像一般天真的观众那样咒骂演员,诟辱卖国贼了。

慈悲的女神,我只跟你谈我的事,可是我心里只想着你。你才不知道我对自己多么气恼呢!那个“自我”压迫我,把我淹没了。那是上帝挂在我脖子上的重负。我真想拿它放在你的脚下!当然是可怜的礼物……你的脚生来是为踏在柔软的泥土和清脆可听的砂上的,我还看到这双亲爱的脚懒洋洋的踏在铺满风信花的草坪上呢……(你有没有再上陶里阿别庄去过?)……走不多时你的脚已经累了!现在你又斜躺在你平时最喜欢的地方,在客室的尽里头,手托着下巴颏儿,拿着一本书,可并不看。你那么慈祥的听着我,没十分留意我的话:因为我使你厌烦。你为了增加耐性,有时想着你自己的念头;但你是殷勤的,体贴的,留着神不让我生气,偶尔有一言半语把你从极远的地方叫回来的时候,你那惘然若失的眼睛立刻会装出聚精会神的模样。而我,嘴里说着话,其实跟你一样的心不在焉,也不大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我一边留神我的话在你脸上引起的反应,一边在我心坎里听到另外一套话;那是我没有对你说出来的,和我嘴里说的完全相反的,可是你,慈悲的女神,你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只是假装没听见。

再会了。我想你不久会重新见到我。我不会在这儿无精打采的待下去的。音乐会举行过了,还有什么事可做呢?我亲你的两个孩子,亲他们可爱的脸蛋。那是你的出品:我亲了他们不是应该满足了吗?

克利斯朵夫

“慈悲的女神”的复信是这样写的:

朋友,我就在你回想得那么清楚的客厅的一角收到你的信;我看一会儿,让你的信休息一会儿,让我自己也像信一样的休息一会儿!别笑我!这个办法可以使你的信显得更长。这样我跟它消磨了一个下半天。孩子们问我老看不完的看着什么。我说是你的一封信。奥洛拉瞧了瞧信纸,不胜同情的说:唷!写一封这样长的信真是受罪罗!我解释给她听,这可不是我给你的罚课,而是我们在一块儿谈话。她听着一声不响,带着弟弟溜到隔壁屋子玩去了;过了一会,正当雷翁那罗大声嚷嚷的时候,我听见奥洛拉说:别嚷;妈妈正在跟克利斯朵夫先生谈话呢。

你说的关于法国人的情形使我很感兴趣,可并不惊奇。你该记得,我曾经埋怨你对他们不公平。人家尽可以不喜欢他们,但不能不承认他们是一个多聪明的民族!有些平庸的民族是靠了好心或强壮的体格得到补救的。法国人是全靠聪明。聪明把他们所有的弱点洗刷掉了,使他们再生。人家以为他们颠覆了,堕落了,腐化了,不料他们那种涓涓不竭的智慧使他们返老还童了。

可是我还得埋怨你。你求我原谅你只谈着你的事:这简直是胡说。你一点没跟我提到你自己,没提到你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只要表姊高兰德——干吗你不去看她呢?——把关于你音乐会的剪报寄给我,我才知道你的成功,你只在信里随便提到一句。难道你竟这样的看破一切吗?……我想不会的。你该告诉我说,那些事使你高兴……而且应该使你高兴,因为第一,我就觉得高兴。我不喜欢你把一切看得这样冷淡。来信语气很凄凉,真是不应该。你对别人更公平固然很好,但绝不能因此而自卑,说你比他们之中最糟的还要糟。虔诚的基督徒可能称赞你。我却认为不对。我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是一个老实的意大利女子,不喜欢人家为了过去的事而烦恼。能管着眼前已经很够了。我不大知道你以前究竟做了些什么。你只提过寥寥几句,其余的我大概可以猜想得到。那当然不大体面;但我心中还是把你看得很重。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一个女子到了我这个年纪,绝不会不知道一个男人往往是很软弱的。要是不知道他的弱点,她也不会这样爱他了。别再想你做过的事。不如想你将要做的事。后悔是没用的。那只是往后退。而不论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什么事总是往前进的。“永远要向前啊,萨伏阿!’[51]……倘使你以为我肯让你回到罗马来,你可错了!这儿没有你的事。还是留在巴黎罢,去创造,去活动,去参与艺术生活。我不愿意你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我愿意你作些美妙的东西,我希望它们成功,希望你越来越强,以便帮助一般新的克利斯朵夫去开始同样的斗争,突破同样的难关。你应该寻访他们,帮助他们,好好的对待你的后辈,别像你的前辈当初对你那样。——并且我愿意你坚强,让我知道你是强者:你真想不到这一点能给我多少力量。

我几乎每天都和孩子们上鲍尔该士别庄去。前天我们坐着车到邦德·谟尔,然后徒步在玛丽沃岗上绕了一圈。你瞧不起我可怜的腿。它们对你很生气:——他说些什么,这位先生?说我们在陶里阿别庄走了十几步就会累吗?他才不认识我们呢。我们不愿意辛苦是因为我们懒,不是做不到……——朋友,你忘了我是乡下姑娘出身……

你该去看看我的表姊高兰德。你还对她记恨吗?骨子里她是个老实人,而且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似乎巴黎女子都被你的音乐颠倒了。瑞士的野人快要成为巴黎的红人了,只要他自己愿意。有什么太太们给你写情书吗?来信连一个女人都没提到。你还会钟情吗?不妨讲给我听听,我绝不嫉妒。

你的朋友G.

喝!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信上的最后一句话吗?爱取笑的女神,你要嫉妒,别希望我来使你嫉妒。你说的那些为我疯疯癫癫的巴黎女人,我对她们毫不动心。疯癫!她们的确愿意,但事实上她们是最不疯癫的人。别希望我会被她们迷住。倘若她们对我的音乐漠不关心,也许我还可能上当。但她们的确爱着我的音乐;我怎么还会受骗呢?一朝有人和你说懂得你,你就可以断定他是永远不会懂得你的……

可是我这些嬉笑怒骂的话,你别太当真。我对你的感情不至于使我对旁的女子不公平。自从我不再用爱人的目光去看她们之后,我对她们的好感可以说是从来未有的,我们男人太愚蠢了,只知道自私自利,压迫女人,使她们过着一种委屈的,不健全的,近乎仆役的生活,结果是男人女人两败俱伤。三十年来她们为了摆脱那种生活所花的心血,我觉得是这个时代的一件大事。在这样一个都会里,我们不能不佩服这一代的女性,不管那么多的障碍,凭着天真的热情去征服学问,征服文凭,——那是她们认为能够解放她们,替她们打开陌生世界的密库,使她们和男子跻于平等之列的!……

当然,这种信念是虚幻的,有些可笑的。但无论哪种进步,从来不能照我们所希望的方式实现;途径尽管不同,进步还是一样的进步。现代女性的努力绝不会白费。它可以使女子更完全,更富于人性,好似那些大时代中的妇女一样。她们对于世界上重大的问题不再表示冷淡了:那种冷淡根本不合人性,因为便是一个最重视家庭责任的女人,也不应该不想到她在现代都市中的责任。她们的曾祖母,在圣女贞德和凯塞琳·斯福查[52]的时代,就不是这样想的。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女性变得贫血了。我们克扣了她们的空气和阳光。如今她们居然拼命从我们那里把阳光和空气夺回去了。嘿,真是了不起!……自然,在今日这些奋斗的妇女中间,有许多会夭折,有许多会身心失常。这是疾病到了生死关头的时代。元气过分衰弱的人作这种努力未免太剧烈了。一株久旱的植物遇到第一场雨就可能完事大吉。可是进步而不必付代价的事是没有的。将来的人一定会靠着这些苦难发荣滋长。现在一般献身于战斗的可怜的处女,好些是永远结不了婚的,但她们为未来所预备的果实,将要比以前多少代生儿育女的女性更丰富:因为新的黄金时代的女性会从她们的牺牲中间产生。

这些勤勉的蜜蜂,绝不能在你表姊高兰德的沙龙中遇到。你为什么一定要我上那儿去呢?我不得不服从你的命令,但这是不对的,你滥用威权了。我拒绝了她三次邀请,收到了两封信没有复。于是她到我某次的预奏会上——(人家正在试奏我的第六交响曲)——来盯我了。在休息时间,我看见她迎面而来,探着鼻子拼命的呼吸,嘴里嚷着:唔,真有点儿爱情的气息!……啊!我多喜欢这个音乐!……

她的外表改变了;唯有猫儿似的豹眼和扯动不已的鼻子依然如故。脸盘变得宽大,结实,血色很好,非常健康。参加体育活动的结果,她和从前不同了。她对于这个玩意儿喜欢得如醉若狂。你知道她的丈夫是汽车俱乐部和航空俱乐部的要人。所有的飞行比赛,所有水、陆、空的运动,史丹芬·台莱斯德拉特没有一次不到。他们老是奔东奔西的旅行。要跟他们谈话简直不可能;两人说的无非是赛跑,赛船,赛球,赛马。这是一批新的时髦人物。悲莱阿斯的时代过去了。如今大家不在精神方面讲究时髦了。少女们所追求的,是在露天与阳光底下跑来跑去晒出来的鲜红的皮色。她们瞧着你的时候,眼睛跟男人的一样,笑也笑得很粗野,语气也更火暴更放肆了。你的表姊有时会若无其事的说些野话。她过去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此刻居然成为饭桌上的健将。她还抱怨胃不好,因为她这样说惯了,事实上并不因此少动一叉。她连一本书都不看。在她那个社会里,谁也不看书了。唯有音乐还承蒙她们瞧得起,同时它也因为文学失势而沾了光。等到这些家伙疲倦得浑身软瘫了,音乐就等于他们的土耳其浴,温暖的蒸汽,按摩,东方烟袋……完全用不着他们思想的。在体育活动与恋爱之间,音乐是一种过渡的玩意,并且也还是一种运动。但在一切审美的娱乐中,今日最受欢迎的运动是跳舞。俄国舞,希腊舞,瑞士舞,美国舞,在巴黎什么都可以拿来跳舞:贝多芬的交响乐,爱斯苦罗斯[53]的悲剧,罢哈的《平均律洋琴曲》,梵蒂冈教廷中的古物,葛吕克的《奥尔弗》歌剧,华葛耐的《德利斯当》……那些人都害上了想入非非的怪毛病。

最有意思的是看你的表姊怎样把这些调和起来。她的唯美主义,她的体育活动,她的精明干练——(因为她母亲处理事务的才干跟日常生活中的专制作用,她都承继了),——合在一起必然成为一种莫名其妙地混合物;但她觉得很舒服;她的最疯狂的怪癖并不妨碍她清楚的头脑,正如她驾着风驰电掣的汽车不会眼花也不会手忙脚乱。那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女子;丈夫,宾客,仆役,都被她随心所欲的支配着。她也参与政治,拥护殿下[54];我不相信她是保王党,可是这样一来,她的忙乱可以多一个借口。并且她虽然一本书念不上十页,照旧参加学士院的选举。——她自告奋勇要做我的后台。你知道这对我就不是味儿。最可恶的是,我是为了听从你的话才去看她的,不料她自以为对我有什么影响……我自然要气气她,当面把她揭穿了。她听了不过笑笑;还厚着脸跟我顶嘴。你说她骨子里是个老实人;不错,只要在她有点儿事情可做的时候。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倘若机器没有东西可以碾磨,它为了找材料,什么都做得出。——我上她家去了两次。现在我不去了。对你,这已经足够证明我的服从。你总不至于要我的命吧?我从她那儿出来简直筋疲力尽,累得要死。我上次看了她回来,夜里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我变做她的丈夫,整个生活都给搅得天翻地覆……真正的丈夫可绝不会做这样荒唐的梦;因为所有我在她府上见到的人里头,他是和她相处最少的一个;便是碰在一起,他们也只谈运动。他们俩非常投机呢。

所有这批人怎么会捧我的音乐的?我不想去了解。据我看,大概那对他们是一种新的刺激。他们喜欢我的音乐粗暴。目前他们爱着一种油脂厚重的艺术。至于油脂里头的灵魂,他们连想也没想到。他们会从今天的如醉若狂转变到明天的视若无睹,再从明天的视若无睹转变到后天的非难中伤,实际是从来没有认识对象。这种情形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遇到的。我对于自己的走红不存什么幻想,那是不会久的,而且还要我付代价呢。——眼前我只冷眼看着那些怪现象。对我崇拜最热烈的(你猜是谁?……)是咱们的朋友雷维–葛,那位漂亮人物,从前我跟他作过一次可笑的决斗的,你总该记得罢?此刻他在开导那些从前不了解我的人,而且开导得很好。所有谈论我的人还算他最聪明。其余的是些什么货也就可想而知了。你瞧,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并且我也没有这心思。人家所赞美的我的作品,我自己听了羞死了。我看出自己的面目,而我不觉得我美。对于一个有眼睛的人,一件音乐作品是一面多么无情的镜子!幸而他们又是瞎子又是聋子。我在作品里放进了自己多少的骚乱与弱点,以至于我有时候觉得把这些魔鬼放到世界上来简直是干了件坏事。直看到群众非常安静,我才放下心:他们穿着三重的铁甲,什么都伤害不到他们,否则我非入地狱不可了……你埋怨我责己太严。那是因为你的认识我并不像我的认识我自己。人家只看见我们现在的模样,看不见我们可能成为的模样;大家称赞我们的,多半是推移我们的时势和支配我们的力量,而很少是我们修养得来的成绩。让我讲一件故事给你听罢。

前天晚上我走进一家咖啡馆。巴黎有些咖啡馆奏着相当美好的音乐,虽然方式很奇怪;我去的便是这样的一家。他们用五六种乐器,加上一架钢琴,奏着所有的交响乐,弥撒祭乐,神剧。那正如罗马的大理石铺子出卖小型的梅迭西斯祭堂,给人做壁灯架上的装饰品。似乎这么办是对艺术有益的。为了要使艺术流通,非把它铸成铜子儿不可。除此之外,这些音乐会倒也货真价实:节目非常丰盛,演奏的人都很尽心。我在那儿遇到一个跟我素有往来的大提琴师:他的眼睛跟我父亲的很像。他把一生的经历告诉我。祖父是农夫,父亲是北方一个村公所里的办事员。人家想培植他做个上等人,当律师,便送他到附近的城里去念中学。孩子又结实又粗野,不是做小公证人那种细功夫的料子。他不能安分守己,从墙上跳出去,在田野里乱跑,追逐女孩子,逞着蛮力跟人打架;要不然就游手好闲,做梦一般的想着些永远做不到的事。只有一样东西吸引他,就是音乐。天知道为什么!家族里头没有一个音乐家,除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叔祖。那种怪物,内地有的是,往往很聪明,很有天赋,可惜孤高自傲,为了一些古怪的无聊事儿把才气消磨尽了。那叔祖发明了一种新的记谱法,——(你瞧,又是一种)[55]!——可以促成音乐革命的;他还自以为发明了一种速记术,可以把歌词、曲调、伴奏三者同时记录下来;但一写下来,他自己先认不清了。家族一边嘲笑这个老头儿,一边也很得意,心里想:——他是个老疯子。可是谁知道?也许他真有天才……——大概侄孙的爱好音乐就是从他那里遗传得来的。他在那小地方能听到些什么音乐呢?……可是恶俗的音乐所引起的爱,跟美好的音乐所引起的一样纯洁。

不幸这种热情似乎在他的环境里是不可告人的,孩子又没有叔祖那股顽强的戆气。他只能偷偷的翻着老疯子呕尽心血的作品,作为他畸形的音乐教育的基础。在父亲面前和舆论面前,他又虚荣又胆怯,在没有成功之前绝不敢提起他的志愿。老实的孩子受着家庭的压迫,像所有法国的小布尔乔亚一样,因为懦弱,不敢和家属的意志对抗,表面上一味服从,实际却永远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他并不走自己喜欢的路,却毫无兴趣的做着人家指定的工作:既不能好好的有所成就,也不能痛痛快快的失败。考试都马马虎虎的考及格了。考及格的好处,是从此可以逃掉内地与父母的双重监督。他看到法律就头痛,决意将来不吃这行饭;但只要父亲活着,就不敢说出自己的志愿。也许他很乐意在决定去取之前再等些时候。像他那等人,一辈子都空想着将来做些什么,可能做些什么,目前却一事不做。巴黎的新生活使他陶醉了,出了轨,凭着乡下青年的狠劲,把自己交给了两桩热情:女人和音乐;一方面被音乐会搅昏了头,一方面也为了寻欢作乐搅昏了头。他为此虚度了几年,一点不想办法补足他的音乐教育。骄傲,暴躁,独立不羁与多疑的坏脾气,使他没法跟任何教师去学,也不愿向任何人请教。

父亲死后,他把法律书一古脑儿丢开了。没有勇气学习必不可少的技术,他先就开始作曲。由于懒惰游荡的老毛病与寻欢作乐的嗜好,他不能再下苦功。心里很有感情,但他始终抓不住自己的思想与形式,结果只能写些无聊的滥调。最糟的是,这个平庸的家伙心中的确有点儿伟大的东西。我看过他两件从前的作品,东零西碎的颇有些动人的思想,仅仅露出些端倪,马上就变了样。那仿佛泥坑上面的一些磷火……而且他的脑子又是好不古怪!他想对我解释贝多芬的朔拿大,居然看到其中有些幼稚可笑的故事。然而他抱着何等的热情,态度何等的严肃!他一边说一边含着眼泪。他能够为了所爱的东西把自己的命都送掉。你一看到他就会觉得他又动人又滑稽。正当我预备当面笑他的时候,心里竟想拥抱他了……真是老实到了骨子里。他瞧不起巴黎文艺社团的欺诈,也瞧不起那些空头的名人——另一方面仍禁不住像小布尔乔亚一样天真的仰慕走红的人……

他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几个月功夫就把它吃完了,而等到分文不名的时候,又像许多跟他差不多的人一样,偏偏老实起来,娶了一个被他勾引的没有钱的女人。她嗓子很好,并不爱好音乐而弄着音乐。两人的生活,只靠她的嗓子和他的不高明的大提琴演技来维持。自然,他们不久就发现了彼此的平庸,不能忍受。他们生了一个女儿,父亲在她身上又大做其好梦,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可以由她来实现了。小姑娘像她的母亲,只能成为一个毫无天分的钢琴匠;她非

常敬爱父亲,拼命用功,想博取他的欢心。几年之中,他们跑遍了名城胜地的旅馆,挣来的钱还不如受的羞辱多。娇弱而劳作过度的孩子死了。绝望的妻子脾气越来越坏。简直是无边的苦海,没有希望跳出来,同时他心里又抱着一个没有能力达到的理想,更增加自己的痛苦……

唉,朋友,我看到这可怜的一事无成的家伙,一生只是一组连续不断的悔恨,我就心里想:——瞧,我就可能成为这种人。我们童年时代的心灵很有些相同的地方,一生的遭遇也差不多;甚至我们的音乐思想也有某些共同点;不过他的是在半路上停了下来。我没有像他那样的陷落是靠的什么呢?没有问题是靠了我的意志。但也靠了偶然的遭遇。并且即以我的意志而论,难道那完全是凭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吗?岂非多半是靠我的种族,靠我的朋友们,靠那帮助我的神的力量吗?……——想到这些,我就变得谦卑了。一个人觉得所有爱艺术,为艺术受苦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从末流到第一流,距离并不大……

在这一点上,我想到了你信上的话。你说得对:一个艺术家只要还能帮助别人的时候,绝不该独善其身。所以我留在这里了,我要强迫自己每年在这儿住几个月,或是在维也纳,或是在柏林,虽然我已经住不惯这些都市。可是我不应该离开岗位。即使这种逗留不能有益于人,——那是我很有理由担心的,——至少可能对我自己有点儿好处。而且想到这是你的愿望,我还可以觉得安慰。再说……(我不愿意扯谎)……我在这儿也渐渐感到愉快了。再会罢,专制的王后,你胜利了。我不但做了你要我做的事,并且喜欢做了。

克利斯朵夫

这样他就留在巴黎,一部分是为讨她喜欢,一部分也因为他艺术家的好奇心觉醒之下,被新生的艺术界景象迷住了。他精神上把所见所为的一切都献给葛拉齐亚,写信告诉她。他很知道,希望她对这些感到多大兴趣未免是妄想;也许她还有点儿漠不关心呢。但他感激她并不过于表示出来。

她经常每半个月复他一封信,都是措辞亲切而极有节度的,像她的动作一样。提到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她始终保持着温柔,高傲,矜持的态度。她知道她的话会在克利斯朵夫心中引起何等剧烈的反响,所以宁可表示得冷淡一点而不愿意挑动他的热情,因为她不愿意跟着他一齐兴奋。可是她凭着女性的聪明,自有办法不让朋友的爱情感到失意,倘使她有何冷淡的话扫了对方的兴,她会立刻用几句甜蜜的话把伤口包扎起来。克利斯朵夫不久就看透这种策略,便也使出爱情的狡计,努力压制自己的冲动,把信写得更有节制,使葛拉齐亚复信的时候减少一点儿警惕。

他在巴黎越住下去,对于大家忙忙碌碌的新的活动越感到兴味。特别因为青年人对他的好感比较少,所以他觉得更有意思。他没有看错:他的走红不过是昙花一现。十年退隐之后再回到巴黎来,他不免在社会上轰动一时。可是命运弄人,这一回捧他的竟是他从前的敌人——时髦朋友和上流人物;一般艺术家倒反暗中对他抱着敌意,或者存着猜忌的心。他的权威是靠着他年代悠久的名字,数量巨大的作品,热烈肯定的语气,不顾一切的真诚。固然大家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物,不得不佩服他或敬重他,可是不了解他,不喜欢他。他已经站在当代的艺术潮流之外了。他是个怪物,是个不合时宜的活榜样。那他一向是的。十年的孤独更加强了这一点。他不在的那个时期,在欧洲,尤其在巴黎,就像他亲眼看到的,完成了一番复兴的事业。一个新的秩序产生了。一代新人兴起来了,爱行动甚于爱了解,爱占有甚于爱真理的一代。它要生活,要抓住生活,哪怕要用谎言去换取也有所不顾。骄傲的谎言,各式各种骄傲的谎言:种族的骄傲,阶级的骄傲,宗教的骄傲,文化与艺术的骄傲,对它都是好的,只要是一副铁的盔甲,只要能供给它刀剑盾牌,保护它踏上胜利之路。所以这一代的人最讨厌听到响亮的苦恼的声音,使他们想起世界上还有怀疑与痛苦:那仿佛是飓风,曾经扰乱那个才溜掉不久的黑夜的;而且大家虽然否认,虽然想忘记,那些飓风还继续威胁着世界。距离太近了,要不听见是不可能的;于是青年们恨恨的掉过头去,大声疾呼的嚷着,想震聋自己的耳朵。但那个声音比他们的更响。所以他们恨克利斯朵夫。

反之,克利斯朵夫倒很友善的望着他们,看到大家不顾一切的向着一个切实的目标,一个新的秩序攀登,不由得表示敬意。他们在这个潮流中故意做得胸襟狭窄,并不使他惊骇。一个人向着目标迈进的时候应当笔直的朝前望的。至于他,坐在一个世界的拐角儿上,能够回头瞧瞧那个惊心动魄的黑夜,向前瞻望那年轻的笑容可掬的希望,对着清新而狂热的黎明体会一下那种不可捉摸的美,觉得挺有意思。他站的地位是钟摆的轴心上稳定的一点,钟摆却又在往一边荡过去了。他虽然不跟着钟摆一起动作,却非常高兴的听着人生的节奏跳动。那般人否认他过去的悲怆,他可是和他们一同希望着。要来的一定会来的,就像他所梦想的一样。十年以前,奥里维在黑暗与痛苦中——那可怜的高卢小公鸡——曾经用他脆弱的歌声报告天将破晓的消息;歌唱的人不在了,歌的精神却是实现了。法兰西园子里的鸟都已经醒过来。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听见奥里维的声音复活了,盖过了别的啼声,更响亮,更清楚。

他在一家书铺的柜子上随便翻着一本诗集。作者的姓名很陌生。但有些字句引起了他注意,使他不忍释手。他在没有裁开的书页中间慢慢地读下去,仿佛认出了一个很熟的声音,一些很熟悉的特点……既不能确定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又不忍把书丢开,便买了下来。回到家里,他继续念着,不料那执着的念头占据着他的思想。诗中剽悍强劲的气息,清清楚楚的令人想起那些广大无边的古老的灵魂,想起那些冬天的树木,(人类只是它们的枝叶与果实)——想起那些人类的祖国。字里行间跃现出母性的超人的面目,现在、过去、将来、永久存在的面目,君临着世界,有如中世纪艺术上的圣母,像山一般高,虫蚁似的人类在她们脚下祈祷。诗人颂赞这些伟大的女神作着英勇的决斗,从有史以来就在那里短兵相接:这些几千年的依里阿特史诗之于脱洛战迹,就好比阿尔卑斯山脉之于希腊岗峦。

像这样一部骄傲与战斗的史诗,对于克利斯朵夫那样的欧罗巴灵魂,思想上当然距离很远。可是在法国诗人的幻象中,(妩媚的处女雅典娜拿着盾牌,蓝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她是劳动的女神,盖世无双的艺术家,高于一切的理性,用她毫光四射的长矛把蠢动的蛮族制服了)[56],克利斯朵夫在闪烁的光明中瞥见一道目光,一副笑容,是他认识的,爱过的;但正要去抓握的时候,幻景消失了。他因为追逐不到而非常懊恼,不料翻过一页,读到了一桩奥里维去世以前不久讲给他听的故事。

他大为惊愕,马上跑到出版者那里去问诗人的住址。人家照例不肯说,他生了气,可是没用。后来他想也许可以在年鉴中找到,果然不错;他立刻奔到作者家里。他的脾气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肯等的。

在巴底诺区里,他爬到一座屋子的最高一层楼上。公共走道里有好几扇门,克利斯朵夫依着人家的指点敲了一扇。可是开的倒是隔壁的门。一个并不好看的年轻的女人,额上覆着深褐色的头发,皮色乌七八糟的,抽搐的脸配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猜疑的神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把访问的目的说明了,对方又提出别的问话,便报了自己的姓名。于是她走出屋子,从身上掏出钥匙开了另外一扇门,并不请克利斯朵夫进去,先教他在过道里等着。她自己进去之后重新把门关上。后来他终于踏进了戒备森严的屋子,先穿过一间空荡荡的做餐室用的房间,里头摆着几件破烂的家具,靠近没有窗帘的窗口放着一个笼子。有十几只鸟在那里乱叫。隔壁房间内,一张破破烂烂的便榻上躺着一个男人。他抬起身子迎接克利斯朵夫。那张灵光四射的瘦削的脸,那对火辣辣的,秀美的,绒样的眼睛,那双长长的细致的手,那个残废的身体,那种带点儿沙的尖锐的声音……克利斯朵夫马上认出来了……那不是爱麦虞限吗?就是那残废的小工人,无意之间断送了……爱麦虞限也突然站了起来,认出了克利斯朵夫。

他们俩一言不发,同时都看到了奥里维的影子……不敢马上伸出手来。爱麦虞限往后退了一步。那种连自己也不承认的怨恨,从前对克利斯朵夫的妒意,过了十年又在暧昧的本能深处抬起头来。他站在那里,存着戒心,抱着敌意。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么感动,看到他们俩心里都想着的名字(奥里维……)快要被克利斯朵夫说出来的时候,他忍不住了,立刻扑在对他张开着的臂抱里。

“我知道你在巴黎,可是你,你怎么能找到我的?”

克利斯朵夫回答:“我读了你最近的著作: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是吗?你认出了他是不是?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赐给我的。”

(他避免说出名字)

停了一会,他沉着脸又说:“你我之间,他更喜欢你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真正爱的人没有什么爱得多爱得少的;他是把自己整个儿给他所爱的人的。”

爱麦虞限望着克利斯朵夫;个性坚强的眼中那点儿悲壮的严肃,突然蒙上一道柔和的光。他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请他坐在便榻上,靠近着他。

他们把彼此过去的经历讲了一遍。从十四到二十五岁之间,爱麦虞限干过不少行业:印刷工人,地毯工人,小贩,书店掮客,诉讼代理人的书记,政客的秘书,新闻记者……在所有的行业中,他都想办法下苦功自修;偶然也有几个好人,被这小家伙的毅力感动了,帮他一点忙,但多半的人是利用他的穷苦与天赋。他得了不少残酷的经验,结果总算不太灰心,只是把他原来就很娇弱的健康都损失完了。因为学习古文字特别快,(在一个传统上受到人文主义熏陶的民族中间,这种才能并不算是例外,)他得到一个研究古希腊学问的教士帮忙。虽则他没有时间把这些学问钻研得如何精深,可是已经养成了思想的纪律和文字的风格。这个出身微贱,一切知识都靠自修得来而漏洞很多的人,居然学会了运用辞藻的能力,能够用思想来控制形式,那是布尔乔亚青年经过十年的高等教育也不容易培养成功的。他把这种好处归功于奥里维。虽然别人给他的帮助比较更实际,但替这颗心灵在黑夜中把长明灯点起来的,的确是奥里维。别人不过是做了添加灯油的工作。

他说:“从他去世的时候起,我才开始了解他。但他和我说过的话都进到了我的心里。他的光明从来没有离开我。”

他谈着他的作品,谈着自以为是奥里维留给他的任务,提到法兰西民族精神的觉醒,英勇的理想主义的火焰,为奥里维所预告的;他想替这些做一个响亮的声音,超临在战斗之上,报告未来的胜利。他为他复兴的民族唱着史诗。

他的诗歌的确是这个奇异的民族的出品。经过了多少世纪,这民族把克尔特古族的气息始终保持得那么牢固,同时又有一种古怪的骄傲的脾气,把罗马征服者的遗物和法律裹在自己的思想外面。爱麦虞限的诗中有的是高卢族的胆气,疯狂的理智,辛辣的讽刺,英勇的精神,又是自大又是勇敢的性格,例如敢向罗马贵族挑战,洗劫台尔弗神庙[57],狞笑着对天挥舞长枪的气魄。但这个巴黎侏儒像他那些戴假头发的祖先一般,也像他未来的子孙一般,还会把他的热情寄托在二千年前的希腊英雄和神明身上。这是法兰西民族的奇怪的本能,和它追求“绝对”的需要融洽一致的本能:它的思想明明追随着几千年前的足迹,但它反而以为是把自己的思想教以后几千年间的人作为模楷。古典形式的束缚反而使爱麦虞限的热情愈加奋激。奥里维认为法兰西是有前途的,他的信念是安详沉着的,到了他的门徒身上却变了如火如荼的信仰,急于行动而胜券在握的信仰。他要胜利,看到了胜利,欢呼胜利。他所以能煽动法国群众的心,便是靠这股狂热的信仰和乐观的气息。他的著作跟战争一样的有力量。怀疑与恐怖的阵线被他突破了。所有年轻的一代都跟着他蜂拥而前,向新的命运扑过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兴奋起来:眼里冒着火焰,苍白的脸上东一处西一处有了红晕,嗓子也提高了。克利斯朵夫不禁注意到这一堆气势逼人的烈火,和烧着这堆烈火的可怜的身体之间的对照。但这个命运弄人的惨状,他还只看到一部分。诗人讴歌咏叹的是毅力,是这一代醉心于体育、行动、战斗的勇猛的青年,诗人本身可是连走路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能过着极有节制的生活,饮食受着限制,只喝清水,不能抽烟,没有情妇;他浑身上下都是热情,但为了脆弱的健康不得不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打量着爱麦虞限,觉得他又可佩又可怜。他当然不愿意流露出来;但大概他的眼睛透露了一些消息,或者是伤口始终没结好的爱麦虞限的傲气,以为在克利斯朵夫眼中看到了恻隐之心,那是他觉得比恨更要不得的。忽然之间,他激昂慷慨的感情低了下去,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把他的信心争取回来,只是徒然。心灵已经关上了门。克利斯朵夫看出对方是被他伤害了。

爱麦虞限一声不出,抱着敌意。克利斯朵夫站起来,爱麦虞限默默无言的送到门口。他一走路就更显出他的残废;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因为骄傲而装作毫不介意;但他以为克利斯朵夫在暗中留神,于是心里愈加怨恨。

他正冷冰冰地握着客人的手告别,忽然有个年轻的漂亮女人来按他的门铃。一个装模作样的男人做着她的跟班,那是克利斯朵夫在戏院上演新戏的时候注意过的,老是笑容可掬,絮絮不休,颠头耸脑的行着礼,吻着妇女们的手,从正厅的座位上嘻着脸和熟人打招呼,直招呼到最后几排: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姓名,便叫他“花花公子”。那时“花花公子”和他的女伴,一见爱麦虞限就拿出肉麻的礼数和亲热的态度扑向“亲爱的大师”。克利斯朵夫一边走出来,一边听见爱麦虞限斩钉截铁的回答说今天有事,不能见客。他很佩服他不怕得罪人的胆量。可是爱麦虞限为什么对这批上门来献殷勤的,有钱的时髦人物这样冷淡,克利斯朵夫还不知道呢。他们说话很甜,满嘴都是恭维,可并不想减轻他的灾难,正如赛查·法朗克的朋友们让他到死都靠教钢琴过活。

克利斯朵夫又去看了好几次爱麦虞限,却没法再恢复初次访问时那种亲密的感觉。爱麦虞限看到他,并不表示愉快,只抱着猜疑而矜持的态度。有时他的性灵需要发泄一下,被克利斯朵夫一句话打动了心,忍不住兴奋起来,让他的理想主义射出一些绚烂的光芒,照着他深藏的灵魂。接着他热情突然下降,憋着一肚子的怨气不出声了,使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敌人的面目。

两人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年龄的相差也关系很大。克利斯朵夫越来越认清自己,越来越能控制自己。爱麦虞限却还在变化不定的阶段,精神上比克利斯朵夫一生无论哪一个时期都更骚乱。他的面貌所以这么特别,是因为他心中有许多互相冲突的因素:严格的苦行精神竭力想把隔世遗传的欲念压下去——(我们别忘了他父亲是个酒徒,母亲是个卖淫妇);——狂热的幻想竭力反抗着铁一般的意志,不受约束;极自私的心理和极慈爱的心肠,教人永远看不出两者之中哪一个会占上风;还有英勇壮烈的理想主义和对于光荣的渴慕,使他一看到旁人的优越就会着急到近于病态的程度。即使奥里维的思想,独往独来的个性,大公无私的精神,都可以在他身上发现;即使他有诗才,有平民的活力(使他不会讨厌实际行动),有粗糙的表皮(使他不会厌恶这个,厌恶那个),因而胜过他的老师:可绝对达不到奥里维那种清明恬静的心境。他天生是虚荣的,骚动的,而除了自己的苦闷以外还要加上别人的苦闷。

他和一个邻居的少妇,第一次接待克利斯朵夫的那个女子,住在一起,常常争执。她爱着爱麦虞限,一片热诚的照顾他,替他打杂,抄写作品,或是把他念出来的文字写下来。人长得一点儿不美,感情却非常骚动;平民出身,做过很久的纸版女工,后来又当过邮局职员,毫无生趣的童年是在巴黎一般穷苦工人的环境中过的:身体与精神都受着挤逼,做着辛苦的工作,永远是乱七八糟的环境,没有空气,没有静默,从来不得清静一下,心中的小天地老是受到外界的扰乱。脾气很高傲,对于真理抱着一种迷迷糊糊的理想与宗教式的热情,她夜里睁着倦眼,有时甚至没有灯火,在月光底下抄写雨果的《悲惨世界》。她遇到爱麦虞限的时候,正是爱麦虞限贫病交迫,比她更潦倒的时候;从此她就委身于他。这桩热情是她生平第一次的,也是仅有的一次爱情;所以她像饿鬼似的一把死抓。但对于爱麦虞限,她的感情反而是个重担;他那方面并没这种情分,只是勉强容忍她的。看到她无微不至的忠诚,他极其感动,知道她是最可靠的朋友,只有她拿他当作自己的性命一样。但这种心理,他就难以忍受。他需要自由,需要孤独;她时常用眼神哀求他瞧她一眼,他却觉得厌烦透了,对她恶声相向,恨不得和她说:“去你的罢!”她的丑陋和急促的举动惹他生气。尽管他很少认识上流社会,同时还轻视上流社会,(因为相形之下,他显得更丑更可笑了)——骨子里却喜欢高雅,喜欢那个社会里的女子;不料她们对他的心情正和他对那个女朋友的心情一样。他勉强和她表示好感,心里可并没有这个好感,或者是常常不由自主要爆发出来的恨意把他的好感淹没了。他毫无办法。他有一颗慈悲的心,竭力想对人好;同时身上又有一个强暴的魔鬼,拼命想损害人家。这种内心的冲突,和他明知道冲突的结果对自己有弊无利的感觉,使他暗中恼怒;这怒意发作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就得受到无妄之灾了。

爱麦虞限不由自主的对克利斯朵夫有两种反感:一种是他从前的嫉妒遗留下来的(那些童年的偏见,即使原因早已忘了,仍旧有它的作用);一种是由激烈的民族主义煽动起来的。他把上一代的优秀人士所想象的关于正义、怜悯、博爱的美梦,全部寄托在法兰西身上。他并不认为法兰西和欧洲其余的民族处于敌对地位,靠着别国的衰微而繁荣的;他是把自己的民族放在别的民族的行列前面,仿佛一个正统的王后为了大家的福利而统治,为理想作卫士,替人类作向导。他宁可法国灭亡而不愿意它犯一桩蹂躏正义的罪行。但他绝不怀疑它有这种事。他的心胸,他的修养,都证明他彻头彻尾是个法国人,单靠法国传统做养料的;而在他的本能里面,他就能找到法国传统的深刻的意义。他老老实实否认外国的思想,对它抱着轻蔑的态度,倘若外国人不肯接受这种屈辱的待遇,他的轻蔑就一变而为恼怒。

这一切,克利斯朵夫都看得挺明白;但因为年纪比较大了,人生的教训受得多了,他绝不因之而不愉快。虽则这种民族的骄傲使人很难堪,克利斯朵夫却并没受到伤害,认为那是爱国心促成的幻象。神圣的感情即使过火,他也不想加以指摘。并且所有的民族都自命不凡的相信自己的使命,那对整个人类也有好处。他和爱麦虞限格格不入的原因固然很多,但使他真正难过的只有一点,便是爱麦虞限有时把嗓子逼得太尖,使克利斯朵夫的耳朵大为受罪,甚至脸都抽搐了。他想法不让爱麦虞限觉察,努力教自己只听音乐,不听那乐器。残废的诗人常常提到为别的胜利作前驱的精神的胜利,提到征服天空,提到那个把民众煽动起来的“飞翔的上帝”,像伯利恒的明星[58]一般引着他们如醉若狂的扑向无垠的空间,或走向未来世界……那时可怜的驼子脸上就显出了悲壮的美。但在这些庄严的境界中间,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了危险:这冲锋陷阵的步子,和这个新《马赛曲》的越来越响亮的歌声,将来会把民众带到什么路上去,克利斯朵夫已经预感到了。他带着点讥讽的心情想着,(可并没有对于过去的惆怅和对于将来的恐惧,)这些诗歌将要产生出诗人意想不到的后果,早晚有一天,人们会不胜感慨的追念以往的“节场”时代……那时大家才多么自由!真是自由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世界正在走向一个新时代,有的是力,健康,强毅的行动,也许还有光荣;但同时你得守着严格的纪律,不能越出狭窄的范围。我们不是一心一意企望这个铁的时代,古典的时代吗?伟大的古典时代,——路易十四或拿破仑,从远处看来都是人类的高峰;也许民族在那个时代把它国家的理想实现得最完满了。可是你去问问当时的那些英雄作何感想。你们的尼古拉·波生跑到罗马去过了一辈子,死也死在那里[59];他在你们家里透不过气来。你们的柏斯格,你们的拉西纳,都向社会告别。而在一般最伟大的人物中间,因为受到社会的歧视,压迫,而过着隐居生活的又有多多少少!便是莫利哀罢,心中也藏着多少悲苦。至于在你们怀念不止的拿破仑治下,你们的父亲那一辈似乎也不觉得幸福;那位英雄自己也看得很准,知道他死了以后,大家都会松一口气,叫一声“啊!”在皇帝四周,思想界是多么荒凉!等于非洲的太阳照到广漠无垠的沙漠上……

这些翻来覆去想着的念头,克利斯朵夫绝对不说出来。只要露一些口风已经使爱麦虞限怒不可遏,怎么再敢尝试呢?但他把自己的思想藏在肚里也没用,爱麦虞限知道他那么想着。而且他还隐隐约约感觉到克利斯朵夫比他看得更远,因之他更气恼。青年人是不肯原谅他们的前辈强迫他们看到二十年以后的事的。

克利斯朵夫看透了他的思想,对自己说着:“他这是对的。各有各的信仰!一个人应当相信他所相信的。我千万不能扰乱他对于未来的信念。”

但只要他在场,彼此精神上就会骚动。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尽管都抑捺着自己的个性,结果总是这一个压倒那一个,使那一个因为屈辱而心怀怨恨。爱麦虞限的骄傲的脾气,因为克利斯朵夫的经验与性格都比他优越而感到痛苦。也许他还强自压制,不让自己对克利斯朵夫发生感情,因为事实上他已经慢慢地在喜欢他了。

他变得更孤僻了:关起门来谁都不见,信也不复。克利斯朵夫只得不去找他。

时间到了七月初。克利斯朵夫把几个月的收获总结了一下。新思想,很多;朋友,很少。轰动一时而完全虚空的成功,看到自己的面目与作品在一般平庸的头脑中反映出来,不是变得模糊了就是变成了漫画,真不是味儿。他很愿意得到某些人的了解,无奈他们对他毫无好感;他去接近他们,他们简直不理不睬;不管他怎么样的想参加他们的理想,做他们的盟友,可始终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似乎他们多所猜忌的自尊心不愿意接受他的友谊,宁可他做一个敌人。总而言之,他眼看自己的一代像潮水般的过去了而自己没跟它一同过去,下一代的潮水又不要他加入。他是孤独的,可并不惊异,他一辈子孤独惯的。但他认为在这一次新的尝试之后,可以问心无愧的回到瑞士隐居去了。他心中还有一个计划,最近越来越成熟了:随着年龄的老去,他念念不忘的想回到家乡去终老。那边已经没有一个熟人,也许精神上比住在这外国的都市里更孤独;但家乡总是家乡;你并不要求和你血统相同的人和你思想也相同:大家暗中有着无数的联系;彼此的感觉都能领会天地这部大书,彼此的心也讲着同样的言语。

他心平气和的把自己的失意告诉葛拉齐亚,说他想回瑞士去,还说笑似的要求她允许。动身的日子定在下星期内。可是他在信尾添了一句:

“我改变了主意。行期延迟了。”

克利斯朵夫绝对信任葛拉齐亚,跟她无话不谈;但心里还有一个部分只有他自己有钥匙的,那是一些不单属于他,而也属于那些亲爱的死者的回忆。所以他绝口不提奥里维的事。这种保留并非由于故意,而是在他想和葛拉齐亚提到的时候说不出口。她和他是不认识的啊……

那天早上,他正在写信给他的女朋友,有人敲门了。他一边去开门,一边因为被人打搅而嘴里嘀咕着。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说要见克拉夫脱先生。克利斯朵夫不大高兴的让他进来了。黄头发,蓝眼睛,面目清秀,不十分高大,身材瘦瘦的,他站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有点儿胆怯,不出一声。过了一会他定了神,抬起清朗的眼睛把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瞧着这可爱的脸笑了笑;孩子也笑了笑。

“说罢,有什么事呢?”克利斯朵夫问。

“我是来……”孩子又慌起来,红着脸,不作声了。

“不错,你是来了,”克利斯朵夫笑道,“可是为什么来的?你瞧我呀,难道怕我吗?”

孩子重新堆着笑脸,摇摇头:“不怕。”

“好极了!那么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

他又停住了,好奇的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转,无意中发现克利斯朵夫的壁炉架上摆着一张奥里维的照相。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跟着他的目光望去。

“说啊!拿点儿勇气出来!”

孩子就说:“我是他的儿子。”

克利斯朵夫大吃一惊,从椅子里直跳起来,两手抓着孩子,拉他到身边,重新坐下,把他紧紧搂着。他们的脸差不多碰在一起了。他瞅着他,瞅着他,再三说着: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他突然之间把孩子的头捧在手里,亲着他的额角,眼睛,腮帮,鼻子,头发。孩子被这种激动的表示吓坏了,心里很不舒服,挣脱了他的臂抱。克利斯朵夫松了手,捧着脸,把额角靠在墙上,过了几分钟。孩子直退到屋子的尽里头。等到克利斯朵夫重新抬起头来,脸色已经平静了;他堆着亲切的笑容,望着孩子:“我把你吓坏了。啊,对不起……你瞧,我太爱他了。”

孩子不回答,心还有点儿慌乱。

“你多像他!”克利斯朵夫说,“……可是我又认不得你。是哪些地方不同呢?”

他接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治。”

“不错。我记得了。你叫作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乔治……你几岁啦?”[60]

“十四岁。”

“十四岁!喝!日子过得真快……我还觉得是昨天的事呢,好像老是在我眼前呢……你多么像你父亲,脸完全一样,可又明明不是他。眼睛的颜色是相同的,目光却不同。同样的笑容,同样的嘴巴,可是声音不同。你更结实,腰背更直,脸蛋更饱满,也和他一样的会脸红。你过来,坐下罢,咱们来谈谈。谁教你到我这儿来的?”

“我自己来的。”

“噢,你自己来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呢?”

“人家跟我讲起您。”

“谁?”

“母亲。”

“啊?她知道你到我这儿来吗?”

“不知道。”

克利斯朵夫静默了一会,又问:“你们住在哪儿?”

“靠近蒙梭公园。”

“你是走来的?路不少呢,你累了吧?”

“我从来不觉得累的。”

“好极了!把手臂伸出来给我瞧瞧。”他拍拍他的胳膊。

“好小子,长得很棒……告诉我,你怎么会想起来看我呢?”

“因为爸爸最喜欢您。”

“是她……”他又改口说:“是你母亲和你说的吗?”

“是的。”

克利斯朵夫微微一笑,心里想:“她也在嫉妒!……他们全都那样的爱他!干吗他们不早对他表示呢?”

然后他又问:“干吗你等了那么久才来看我呢?”

“我早想来的。可是我以为您不愿意见我。”

“我不愿意见你?”

“好几个星期以前,在希维阿音乐会上,我看见您的;那时我跟母亲在一块儿,离开您只有几张椅子;我对您行礼,您斜着眼睛瞪了我一下,皱了皱眉头,不理我。”

“我,我对你看了一下吗?可怜的孩子,你竟以为我?唉,我没看见你啊。我有点近视,所以我皱眉头……难道你以为我很凶吗?”

“我想您可能很凶的,倘使您要凶的话。”

“真的吗?”克利斯朵夫接着说,“既然你认为我不愿意见你,又怎么敢来的?”

“因为我,我要看您呀。”

“要是我把你撵出去,你怎办?”

“我不会让人家这么做的。”

他这么说的时候神气很坚决,有点难为情,也有点挑战的模样。

克利斯朵夫不禁哈哈大笑;乔治也跟着笑了。

“你倒可能把我撵出去呢,是不是?嘿!好大的胆子!……你真不像你的父亲。”

孩子笑嘻嘻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您觉得我不像他吗?您刚才明明说……那么您以为他会不喜欢我吗?您也不喜欢我吗?”

“我喜欢不喜欢你,对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呢。”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您啊。”

一刹那间,他的眼睛,嘴巴,脸上各个部分,有了好几种不同的表情。好比四月里的天,春风把一堆堆乌云的影子照在田里。克利斯朵夫看着他,听着他,心里舒服极了,过去的烦恼都被一扫而空;他的可悲的经验,受的磨折,他的和奥里维的痛苦,一切都给抹掉了。孩子是从奥里维生命中长出来的嫩芽,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这个嫩芽身上复活了。

他们俩谈着话。几个月以前,乔治还完全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但自从克利斯朵夫回到巴黎以后,凡是演奏他作品的音乐会,乔治一次都没错过。一提到他的乐曲,他就眉飞色舞,眼睛发亮,笑眯眯的,连眼泪都要上来了,简直是入了迷。他告诉克利斯朵夫,说他热爱音乐,同时也想学音乐。但克利斯朵夫提了几个问题,发觉孩子对音乐还一无所知。他盘问他的学业。原来是在念中学;他还轻松的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学生。

“你在哪一方面比较强呢?文学还是科学?”

“都差不多。”

“怎么?怎么?难道你是个没出息的学生吗?”

他坦白的笑了:“大概是吧。”

接着他又补上一句真心话:“可是我知道不至于的。”

克利斯朵夫禁不住笑了。

“那么干吗不用功呢?难道没有一样东西使你感到兴趣吗?”

“相反!什么都使我感到兴趣。”

“那又怎么呢?”

“什么都有了兴趣,就没时间啦。”

“没时间?你又干些什么鬼事呢?”

他做了个意义不明的姿势。

“噢,事情多呢。我搞音乐,参加运动,参观展览会,还要看书……”

“最好多念念你的课本。”

“课本顶没意思了……而且我们还要旅行。上个月,我在英国看牛津跟剑桥比赛。”

“嗯,这样你的功课才会进步呢!”

“您别说这个话!这样可以比在中学里学得更多的东西。”

“你母亲对这些认为怎么样?”

“母亲是很讲理的。我要怎么办,她就怎么办。”

“坏东西!算你运气,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做你父亲。”

“倒是您没运气有我这样的儿子……”

他那种撒娇的神气真讨人喜欢。

“那么告诉我,你这个大旅行家,”克利斯朵夫说,“你认得我的国家吗?”

“认得。”

“我敢说你连一句德文都不懂。”

“怎么不懂!我的德文很好呢。”

“咱们来试着瞧吧。”

两人便说起德文来了,孩子乱七八糟的说着,文法也不准确,可是非常有把握;他很聪明,机灵,懂得的少,猜到的多,常常猜错;那时他自己先笑开了。他挺有劲的讲他的旅行,讲他看的书。他看得很多,匆匆忙忙的,浮光掠影的,只看着一半,把没有过目的自己造出来,但永远受着一种强烈而新鲜的好奇心刺激,到处寻找使自己兴奋的因素。他从这个题目跳到另一个题目,眉飞色舞的讲着他受过感动的戏剧或作品。所有的知识都毫无系统:他会看一本不入流的书而偏偏不知道那些最出名的。

“这些都很有意思,”克利斯朵夫说,“可是你要不用功的话,绝不会有什么成就。”

“噢!我用不着。我们有钱。”

“该死!这个话可严重了。你愿意做一个一无所用,一无所事的人吗?”

“哪里!我什么都要干。一辈子只干一行,太傻了。”

“可是唯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把本行干得像个样。”

“有人是这么说呀。”

“怎么!有人是这么说?我,我就这么说。瞧,我把自己的一行研究了四十年,才有点儿门径。”

“学本领就得花四十年,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动手做呢?”

克利斯朵夫笑起来了。

“小家伙,你倒会顶嘴呢!”

“我愿意做个音乐家。”乔治说。

“那么马上就学也不算早了。要不要我教你?”

“噢!那我多高兴啊!”

“你明天再来。我要瞧瞧你有多大出息。要是你没出息,我就不许你碰钢琴。要是你有天分,咱们可以想法教你有点儿成就……但是我先告诉你,你非用功不可。”

“我一定用功。”乔治说着,快活极了。

他们把约会定在第二天。临走,乔治想起明天已经有别的约会,后天也是的。对啦,这个星期简直没空。于是他们另外定了一个日子和钟点。

但到了那一天那个时间,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场,大为失望。他想到能够再看见乔治,竟欢喜得像小孩子一样。这个意想不到的访问使他的生活有了光明。他为之那样的快乐,感动,甚至当夜没有能睡觉,不胜感激的想到这小朋友是代表他的朋友来看他的;他对着脑子里那张可爱的脸微笑;孩子的天真,可爱,又调皮又老实的谈吐,完全把他迷住了。他体会着这种醉意,耳朵里跟心里只听见嗡嗡的响着,快乐的情形象他和奥里维订交的时期一样。同时他还有一种更严肃的,几乎是虔敬的感情,因为他的心除了活人以外又看到了故人的笑容。——乔治失约以后,他一连等了好几天。始终没有人来,也没有一封道歉的信。克利斯朵夫悲伤之下,竭力想出理由来原谅孩子。他不知道他的住址。即使知道了,也不敢写信去。老年人的喜欢青年人,是不好意思把少不了对方的心情表示出来的;他知道青年人心里并没有这种需要:双方的情势根本不同,而我们最怕用感情去强制一个对我们并不在乎的人。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消息全无。克利斯朵夫虽然很难过,却硬着头皮不去想法找耶南一家的踪迹,只每天等着。他也不上瑞士去,整个夏天都待在巴黎。他觉得自己荒唐,但再没兴致旅行了,直到九月才上枫丹白露去住了几天。

十月将尽的时候,乔治·耶南跑来敲门了。他若无其事的道了歉,对于失信的事没有一点儿惭愧的神气。

“我没有能来,”他说,“后来我们又动身到布勒塔尼去了。”

“你该写信给我啊。”

“是的,我想写信的。可是我老是没有空……并且,”他笑着说,“我也忘了,把什么都忘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月初。”

“哼,你又等了三星期才来看我?……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母亲不准你来?……是不是她不喜欢你来看我?”

“不!正是相反。今天还是她教我来的。”

“怎么?”

“暑假以前我来看过您之后,回去一五一十都说给她听了。她说我做得很对;她问起您;这个那个的问了好多话。三星期以前,我们从布勒塔尼回来的时候,她就要我再来看您。八天以前,她又提我一回。今儿早上,知道我还没有来,她生气了,要我吃过中饭立刻就来,不许再拖了。”

“你跟我讲着这些,不觉得难为情吗?只要人家逼了,你才肯到我这儿来吗?”

“不是的,不是的,您别这样想!噢!我使您生气了!对不起……我真糊涂……您尽管骂我罢,可是别恨我。我很喜欢您。要不然我也不会来了。人家并没强迫我。第一,人家只能强迫我做我愿意做的事。”

“坏东西!”克利斯朵夫说着,不由得笑了出来,“那么你关于音乐的计划怎么了?”

“噢!我老在想呀。”

“光是想,就会成事吗?”

“现在我要开始了。最近几个月的确忙不过来,我有多多少少的事要做!可是现在,您瞧着罢,我要用功了,倘使您还肯教我的话……”

(他做着媚眼。)

“你这是开玩笑了。”克利斯朵夫回答他。

“您不拿我当真吗?”

“不当真。”

“讨厌!没有一个人把我当真的。我灰心透了。”

“要看到你用功的时候我才把你当真。”

“那么马上就来!”

“我没空,明天罢。”

“不,明天太远了。我不能让您在这一天之内瞧不起我。”

“你多讨厌。”

“我求您……”

克利斯朵夫看着他那些缺点笑了笑,教他坐在钢琴前面,和他谈起音乐来了。他问了他几句,又要他解答几个和声方面的小问题。乔治根本不大懂;但他的音乐本能把他的愚昧无知给补足了不少;虽则不知道和弦的名字,他居然找到了克利斯朵夫所要的和弦;便是找错了,那种笨拙也显出他有特别的趣味和特别敏锐的感觉。克利斯朵夫的批评,他先要讨论过了才肯接受;而他提出的那些很聪明的问题又表示他非常真诚,不承认艺术是一种教条似的公式,而是要经过自己体验的。他们所讨论的并不限于音乐。提起和声的时候,乔治谈到一些图画,风景,人物。他像野马一般的不受束缚,得时时刻刻把他拉回来;克利斯朵夫往往没有这勇气。他听着这聪明活泼的小家伙嘻嘻哈哈的东拉西扯,觉得挺好玩。他的性格和奥里维的完全不同……父亲的生命是一条埋在地下的河,默默无声的流着;儿子的却全部暴露在外面,像一条使性的溪流,在阳光底下玩耍,消耗它的精力。可是本质上是同样纯洁的水,像他们俩的眼睛一样。克利斯朵夫微微笑着,看到乔治有某些出于本能的反感,看到他喜欢的东西跟不喜欢的东西,都是他熟识的;还有那种天真的执着,对自己喜欢的人倾心相与的热情……所不同的是乔治喜欢的对象太多了,使他没有时间爱一个对象爱得怎么长久。

下一天和以后的几天,他都来了。他对克利斯朵夫有了那种青年人的热情,把他教的东西都学得很有劲……然后,高潮低下去了,来的次数减少了……然后他不来了,又是几星期的没有影踪。

他轻佻,健忘,自私得天真,亲热得真诚,心地很好,非常聪明,可舍不得用这个聪明。人家因为喜欢看到他,便处处原谅他。他是幸福的……

克利斯朵夫不愿意批判乔治,也不怪怨乔治。他写信给雅葛丽纳,谢谢她教儿子来看他。她复了一封短信,显而易见是压着感情写的;她只希望克利斯朵夫照顾乔治,指点他怎么做人,语气之间没有想和克利斯朵夫见面的表示。为了怕触动旧事,也为了高傲,她不敢来找他。而克利斯朵夫也觉得不被邀请就没有权利先去。所以他们不相往来,只偶尔在音乐会里远远的看到,还有孩子难得的访问使他们之间有点儿联系。

冬天过去了。葛拉齐亚很少来信。她对克利斯朵夫始终保持着忠实的友谊。但因为是真正的意大利女子,很少感伤气息,只关心现实,所以她即使不一定要看到了朋友才会想起他们,至少要看到了他们才会想起跟他们谈天的乐趣。为了保持心中的记忆,她非要把眼睛的记忆常常更新一下不可。因此她的信变得简短而稀少了。她从来不怀疑克利斯朵夫的友谊,好似克利斯朵夫从来不怀疑她的友谊一样。但这种信念所能给人的,多半是光明而不是热度。

克利斯朵夫对于这些新的失意不觉得怎么难过。音乐方面的活动尽够消磨他的光阴。到了相当的年龄,一个强毅的艺术家大半在艺术中过活,实际生活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人生变了梦,艺术倒反变了现实。和巴黎接触之下,他的创造力又觉醒了。只要看到这个大家都在埋头工作的都市,你就受到极大的刺激。便是最冷静的人也会感染它的狂热。克利斯朵夫在健康的孤独生活中休息了几年,养精蓄锐,又有一笔精力可以拿来消耗了。法国人的不知厌足的好奇心,在音乐的技术方面有了新的收获;克利斯朵夫拿着这笔新的财产,也开始去搜索他的新天地;他比他们更粗暴,更野蛮,比他们走得更远。但他现在这种大胆的尝试,再也不是凭本能去乱碰的事了。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追求的是“清楚明白”。他的天才,一辈子都跟着缓一阵急一阵的流水的节奏;它的规则是每隔一个时期就得从这个极端转换到另一个极端,而把两端之间的空隙填满。前一个时期,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在秩序的面网底下闪烁发光的一片浑沌”,甚至还想撕破面网看个真切;可是他忽然感到要摆脱浑沌的诱惑,重新把理性盖住人生的谜了。罗马那股征略天下的气息在他身上吹过了。像当时的巴黎艺术一样,(那是他不免有所感染的,)他也渴望着秩序。但并非依照那般疲倦不堪的开倒车的人的方式,他们只能拿出最后一些精力保护他们的睡眠;也不是华沙城中的秩序[61]。那般好好先生回到了圣·商斯与勃拉姆斯的路上,回到了一切艺术上的勃拉姆斯,把学校里的功课做得挺好,因为求安静而回到平淡无味的新古典派去了。他们的热情不是消耗完了吗?哼!朋友们,你们疲倦得真快……我所说的可不是你们的秩序。我的秩序不是这一类的,而是要靠自由的热情与意志之间的和谐建立起来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的艺术中竭力想做到一点,就是使生命的各种力量得到平衡。那些新的和弦,那些被他在音乐的深渊中挑起来的妖魔,他是用来建造条理分明的交响乐的,建造阳光普照的大建筑的,像盖着意大利式穹窿的庙堂一样。

这些精神的游戏与斗争,消磨了他整个的冬天。而冬天过得很快,虽则有时候,克利斯朵夫在黄昏时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回顾着一生的成绩,也说不出冬天究竟是短是长,他自己究竟是少是老……

于是,人间的太阳射出一道新的光明,透过幻梦的幕,又带来了一次春天。克利斯朵夫收到葛拉齐亚一封信,说预备带着两个孩子到巴黎来。她早已有这个计划,高兰德几次三番的邀请过她。可是要她打破习惯,离开心爱的家,走出懒洋洋的恬静的境界,回到她所熟识的巴黎漩涡中来,是需要打起精神的,而她就怕打起精神,便一年一年的拖了下来。那年春天,有种凄凉的情绪,也许是什么暗中的失意——(一个女人心里藏着多少为别人不知道而自己也否认的可歌可泣的故事!)——使她想离开罗马。恰好当时有传染病流行,她便借此机会带着孩子们赶快动身了。写信给克利斯朵夫不多几天之后,她人也跟着来了。

她才到高兰德家,克利斯朵夫就去看她。他发觉她迷迷惘惘的,仿佛心还不在这儿。他看了有点难过,却不表示出来。现在他差不多把他的自我牺牲完了,所以变得心明眼亮,懂得她有一桩极力想隐藏的伤心事;他便不让自己去探索,只设法替她排遣,嘻嘻哈哈的说出他不如意的遭遇,他的工作,他的计划,一方面不着痕迹的把一腔温情围绕着她。她被这股不敢明白表露的柔情渗透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已经猜着她的苦闷,大为感动。她把自己那颗哀伤的心依靠着朋友的心,听它讲着两人心事以外的别的事。久而久之,怅惘的阴影在朋友的眼中消失了,两人的目光更接近了,越来越接近了……终于有一天,他和她谈话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望着她。

“什么事啊?”她问。

“今天你才算是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轻轻的回答说:“是的。”

要安安静静的谈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人难得有单独相对的时间。高兰德常常陪着他们表示殷勤,使他们觉得太殷勤了些。她虽则有许多缺点,人倒是挺好,很真心的关切着葛拉齐亚和克利斯朵夫;但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使他们厌烦。她的确注意到——(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所谓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的调情:调情是她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节目,她看了只会高兴,只想加以鼓励。但这正是人家不希望她做的,他们但愿她别过问跟她不相干的事。只要她一出现,或是对两人中的一个说一句心照不宣的话(那已经是冒失了),暗示他们友谊,就会使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沉下脸来,把话扯开去。高兰德看到他们这样矜持,不禁竭力寻思,把种种可能的理由都想遍了,只漏掉了一个,就是那真正的理由。还算两个朋友的运气,高兰德不能坐定在一个地方。她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监督家中所有的杂务,同时有几十件事情在手里。在她一出一进之间,只剩下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单独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能继续那些无邪的谈话。两人从来不提到彼此的感情,只交换一些身边琐事。葛拉齐亚拿出她的女人脾气,盘问克利斯朵夫的日常生活。他在家里把什么都搅得很糟,老是和打杂的女仆吵架,她们对他虚报账目,无所不为。她听着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时因为他不会管事,她有点像母亲可怜孩子那样的心情。有一天,高兰德把他们纠缠得比平时格外长久;等到她走开了,葛拉齐亚不禁叹了口气:“可怜的高兰德!我很喜欢她……她把我闹得多烦!”

“如果你是因为她把我们闹得心烦才喜欢她,那么我也喜欢她。”克利斯朵夫说。

葛拉齐亚听着笑了:“告诉我……你允许不允许……(在这儿真没法谈话)……我上你那边去一次?”

他听了浑身一震。

“上我那边?你会上我那边去吗?”

“那不会使你不高兴吧?”

“不高兴!啊!天哪!”

“那么星期二行不行?”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哪一天都行。”

“那么准定星期二,下午四点。”

“你真好,你真好。”

“别忙。我还有一个条件呢。”

“条件?干什么?随你罢。你知道,反正你要我怎办都可以,不管有没有条件。”

“我喜欢有个条件。”

“我答应你就是了。”

“你还没知道是什么条件呢。”

“那有什么相干?我答应了就完了。什么条件都依你。”

“也得先听一听呀,你这个死心眼儿的!”

“说罢。”

“就是从现在起,你家里不能有一点儿变动,听清没有?一点儿都不能变动,你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要保持原状。”

克利斯朵夫立刻拉长了脸,愣住了。

“啊!这算是哪一门呢?”

她笑了:“你瞧,我早告诉你别答应得太快。可是你已经答应了。”

“你为什么要?”

“因为我要看看你家里的情形,你平时并不等我去的时候的情形。”

“可是你得允许我……”

“不。我什么都不允许。”

“至少……”

“不,不,不,不。你说什么我都不爱听。或者我干脆不上你那儿去倒也没关系……”

“你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的,只要你肯去。”

“那么你答应了?”

“是的。”

“一言为定了?”

“是的。专制的王后。”

“她好不好呢?”

“专制的王后不会好的;只有被人喜欢和被人恨的两种。”

“我是两者都是的,对不对?”

“不!你只是被人爱的。”

“那你真是哭笑不得了。”

到了那天,她来了。克利斯朵夫素来把答应人家的话看得挺认真的,在乱七八糟的屋内连一张纸都不敢收拾,觉得移动一下便是失信。但他心里很难过,一想到朋友看了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难为情。他好不心焦的等着。她来的时间很准,只迟到了四五分钟,很稳健的迈着小步踏上楼梯。打铃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背后,马上开了。她穿得朴素大方。从她的面网中间,他看见她眼神很镇静。两人低声道了一声好,握着手。她比平时更沉默了;又局促又激动,一声不出,免得显出心里的慌乱。他请她进来,早先预备下对于屋子的杂乱向她说几句道歉的话,结果也没说。她坐在一张最好的椅子里,他坐在旁边。

“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说的就是这么一句。

大家静默了一会。她从容不迫的望着,非常慈爱的微微笑着,她也有些心慌意乱呢。(后来她告诉他,她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曾经想到他家里去;但正要进门又吓得跑掉了。)她看到屋子里凄凉的景象大为感触:过道又窄又黑,环堵萧然,到处是寒酸相。她很同情这位老朋友一辈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点名气,而物质生活还是这么清苦!同时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房间里四壁空空,没有一张地毯,没有一幅图画,没有一件艺术品,没有一张沙发;除了一张桌子,三张硬椅,一架钢琴而外,再没别的家具;和几册书乱堆在一起的是许多纸张,而且到处都是纸,桌上,桌下,地板上,钢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这样诚心的守约,不禁微微的笑了。

过了一会,她指着他的座位问:“你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不,在那边。”

他指着室内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摆着的一张矮矮的椅子。她走过去有模有样的坐着,一声不响。两人默然相对了几分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钢琴前面坐下了,临时即兴的弹了半小时,觉得自己整个儿被朋友的精神包围了,心里只有一片欢乐的感觉。他闭着眼睛,弹着一些奇妙的东西。于是她体会到这个房间的美,其中充满了出神入化的音乐;她也听到了这颗热爱的苦恼的心,仿佛就在自己胸中跳动。

音乐完了,他还对着钢琴一动不动的呆了一会,随后听见朋友在背后抽噎的声音,才掉过身来。她走来抓着他的手,轻轻的说了句:“谢谢你。”

她嘴巴有点儿哆嗦,闭着眼睛。他也把眼睛闭上了。两人这样的握着手过了几秒钟;时间停止了……

她重新睁开眼睛;为了压制心中的惶乱,她问:“能让我瞧瞧别的屋子吗?”

他也很高兴能避免感情的激动,便打开隔室的门,可是他马上觉得很难为情。里头摆着一张又窄又硬的铁床。(后来他告诉葛拉齐亚,说他从来没带过一个情妇到他家里去;她挖苦他说:“那也是想象得到的;她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行呢。”——“为什么?”——“睡在这样一张床上,不是要有勇气的吗?”)

卧室里还有一口乡下人家用的五斗柜,墙上挂着一个贝多芬的头像,近床的地方,值不了几个钱的框子里放着他母亲和奥里维的照相。五斗柜上另外有张葛拉齐亚十五岁时的相片,那是在她罗马的照相簿里偷来的。他当时对她招认了,请她原谅。她瞧着相片说:“在这张像上你居然认得我吗?”

“认得,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模样呢。”

“两个人中,你更喜欢哪一个?”

“你始终没有变。我总是一样的爱你。我到处都认得你,便是在你小时候的照片上也认得。我在这个幼虫身上已经能感到你整个的灵魂了。单凭你的灵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我从你出生的时候起,出生以前起,就爱你了,直爱到你……”

他不说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满了爱,不胜惶惑。她回到书室,他指给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树,说是他的朋友:许多麻雀在树上聒噪。

她说:“现在咱们来吃点心罢。茶叶跟蛋糕,我都给捎来了,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有的。并且我还带着别的东西。把你的大衣给我。”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给我罢。”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针和线。

“怎么?你……”

“前天我看见有两个扣子快掉下来了。现在到哪儿去了?”

“不错,我还没想到缝上去。太麻烦了!”

“可怜的孩子!拿来给我吧。”

“那多难为情!”

“别管,你去沏茶。”

他把水壶跟酒精灯端进来,一会儿都不肯离开朋友。她一边缝一边很俏皮的在眼梢里觑着他笨拙的举动。喝茶的杯子都是残缺的,用的时候不能不小心;她认为这些茶具简只要不得,他却一本正经的辩护,因为那是他和奥里维同居时代的纪念物。

她快走的时候,他问:“你不笑我吗?”

“笑什么?”

“屋子里搅得这样乱糟糟的。”

她笑了:“我慢慢会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门口预备开门了,他忽然跪在地下亲了亲她的脚。

“你干什么啊?”她叫起来,“疯子,亲爱的疯子。再会罢。”

她约定以后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这儿来,要他答应不再做出癫狂的行为,不再跪在地下亲她的脚。克利斯朵夫被她温柔安静的气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绪激动的日子也同样受到影响。他一个人私下想到她的时候,往往热情冲动得厉害;但见了面,他们永远像两个不拘形迹的好朋友。他从来没有一个字或一个举动会引起葛拉齐亚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节日,她把奥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模一样;又教孩子在琴上弹着克利斯朵夫当初教她弹的曲子。

这种情意,这种温柔,这种深厚的友谊,和许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轻浮的,喜欢交际,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们奉承也觉得高兴;她会卖弄风情,除掉和克利斯朵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他要对她表示温柔的话,她便故意装作冷淡,矜持。倘若他表示冷淡与矜持的话,她却装出温柔与亲热的态度挑引他了。不用说,她是女人之中最规矩的女人。但就在最规矩的女人身上有时也会露出风骚的本相。她要敷衍人,适应社会习惯。她很有音乐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兴趣,他也很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的拉丁女子,艺术的妙处是在于能够归纳到人生,再由人生归纳到爱情……而所谓爱情是藏在肉感的,困倦的身体中的那种爱情……至于波澜起伏的交响乐,英勇壮烈的思想,北欧人那种醉心于理想的热情,对她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音乐,是能使她费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里的欲念舒展出来的那种音乐,是有热情而不至于使她精神疲劳的那种歌剧,总之是感伤的,有刺激性的,懒洋洋的艺术。

她性格软弱,很容易变化;凡是正经的研究工作,只能断断续续的做;她需要消遣,今天说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会作。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骚乱的天性,病态的不讲理的脾气常常会发作……她也感觉到这些,便想法躲起来让自己孤独几天。她知道自己的弱点,恨自己脾气压制得不够,既然那些弱点使朋友伤心;有时她为了他作着很大的牺牲,他根本没觉得;但归根结底,天性总是强于一切。并且葛拉齐亚受不了克利斯朵夫有支配她的神气;有一二次,为了表示独往独来,她故意做了跟克利斯朵夫要求的完全相反的事。过后她懊悔了,清夜扪心,埋怨自己没有使克利斯朵夫更快乐。她爱他的程度,远过于面上所表示的;她觉得这场友谊是她一生最可宝贵的一部分。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爱之下,往往在分离的时候精神上最接近。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的没有能结合,固然是由于小小的误会,错处却也不像克利斯朵夫所想的完全在他这方面。便是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的时代,她会不会嫁给他也是问题。也许她肯把生命为他牺牲;可是她能一辈子和他过共同生活吗?她明知道(当然不告诉克利斯朵夫)自己爱着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之后,她仍旧像从前一样的爱着他,而那种爱的程度是她从来没爱过克利斯朵夫的。那是感情的神秘,肉体的神秘,自己觉得并不体面而瞒着心爱的人的,一则为了敬重他们,二则也为了觉得自己可怜……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纯粹的男人脾气,绝不能猜到这些,但有时也会灵机一动,发觉最爱他的人其实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见一个人在世界上对谁都不能完全依靠。他心中的爱并不因此受到影响,甚至也没有什么牢骚。他被葛拉齐亚的和平的气息笼罩了,对什么都平心静气的接受了。噢,人生,有些东西原来是你不能给的,为什么要怪怨你呢?你的本来面目不是已经很美很圣洁了吗?育公特[62],我们应当爱你的微笑……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优美的脸长时间的打量着,看到许多过去未来的事。在他幽居独处的悠长的岁月中,在旅行中,观察多于说话的结果,使他学会了揣摩脸相的本领,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纪培养成功的丰富复杂的语言,比嘴里讲的更复杂到千百倍的语言。整个民族性都借它来表白了……脸上的线条和嘴里的说话是永远成为对比的。譬如某个少妇的侧影,轮廓清楚,毫无风韵,像柏恒·琼斯一派的素描[63],像个悲剧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热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亚式的苦恼,把她侵蚀着……但一开口明明是个小布尔乔亚,愚蠢无比,连她的风骚与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现的那种可怕的力量。然而那热情,那暴戾之气,的确在她身上。将来用什么形式发泄出来呢?是孳孳为利的性格吗?是夫妇之间的嫉妒吗?还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态的凶恶?我们无从知道。甚至这些现象在本人身上来不及爆发,倒先遗传给她的后人了。但这个因素老是无形中罩在那种族的头上,像宿命一样。

葛拉齐亚也承受着这份乱人心意的遗产,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遗产中,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她至少认识这一点。一个人真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点,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作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像一条船一样把你带着往前冲的),才能把宿命作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当作一张帆似的,看着风向把它或是张起来或是落下去。葛拉齐亚闭上眼睛的时候,便听见心中有好几个令人不安的声音,那音调都是她熟悉的。但在她健全的心灵中,所有的不协和音终于融和了;它们被她和谐的理性做成了一个深邃的,柔和的乐曲。

不幸,我们没法把自己最好的部分传给我们的骨肉。

在葛拉齐亚的两个孩子中间,十一岁的小姑娘奥洛拉是像她的:没有她好看,比较粗糙一点,略微有些瘸腿。她脾气很好,性情快活,对人亲热,身体非常强壮,很有志气,可惜缺少天分,只想闲着,一事不做。克利斯朵夫很疼她,看她挨在葛拉齐亚身旁,等于看到了两个年龄不同的葛拉齐亚……那是一根枝干上的两朵花,达·文琪笔下的《圣家庭》,圣母与圣·安娜,——是同一个笑容变化出来的[64]。你一眼之间把女性的两个阶段,含苞欲放和花事阑珊的景象,同时看到了;这是多美多凄凉的景象,因为你眼睁睁的看着花开花落……所以一个热情的人会对姊妹或母女同时抱着热烈而贞洁的爱。克利斯朵夫便是在爱人的子女身上爱他的爱人。她的一颦一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岂非都是她眼睛没睁开以前的生命的回忆吗?岂非也是她眼睛闭上以后的未来的生命的预告吗?

男孩子雷翁那罗刚好九岁。他像父亲,比姊姊俊俏得多,因为父系的血统更细气,太细气了,已经因贫血而衰败了。他很聪明,很有些恶劣的本能,会奉承,会作假。大蓝眼睛,淡黄的长头发像女孩子的,皮色苍白,肺很娇弱,近于病态的神经质,那是他一有机会就利用的;因为他天生的会做戏,特别能抓住别人的弱点。葛拉齐亚偏疼着他:第一是做母亲的对身体单薄的孩子总要宠爱一些,其次,她像那些老实而善良的女人一样,觉得既不老实又不善良的儿子特别可爱,因为自己一向压制着的某些性格可以在他们身上发泄一下。同时这种儿子教她回想到那个使她又痛苦又快乐,也许被她瞧不起但私下仍旧爱着的丈夫。那都是些异香扑鼻,令人心醉的花木,在下意识的暧昧而温暖的花房中生长的。

葛拉齐亚虽是尽量的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奥洛拉仍感觉到有高低厚薄之分,因此心里不大舒服。克利斯朵夫猜到她的心事,她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事;两人不知不觉的互相接近,不像在克利斯朵夫与雷翁那罗之间暗中有股反感,那反感在孩子方面是用撒娇的方式来遮盖的,在克利斯朵夫方面是认为可耻而抑捺着的。他克制自己,硬要自己喜欢这个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把他当作葛拉齐亚生的。他不愿意找出雷翁那罗的恶劣的天性,和令人想起另外一个男人的特征;他竭力在孩子身上只看到葛拉齐亚的灵魂。心明眼亮的葛拉齐亚,的确把儿子看得清清楚楚,但反而因之更爱他。

在孩子身上潜伏了多年的肺病终于爆发了。葛拉齐亚决意带着孩子去躲在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所疗养院里。克利斯朵夫要求陪她一同去。她为了顾虑舆论,把他劝阻了。他看到她这样过分的重视礼教,心里很不舒服。

她走了,把女儿留在高兰德家里。但她不久就感到孤单得可怕:周围的病人只讲着自己的疾苦,气象森严的自然界似乎对那些残废的人扮着一副冰冷的脸。那般可怜虫手里捧着痰盂,偷偷的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看死神的影子在邻居身上渐渐的扩大。葛拉齐亚为了躲避他们,从巴拉斯旅店搬出来,租了一所木屋和她的小病人单独住下。拔海的高度非但没有减轻雷翁那罗的病势,反而把它加重了。热度更高起来。夜里,葛拉齐亚焦急万状。克利斯朵夫远远的凭着直觉感到了,虽则朋友信上只字不提。她硬着头皮撑着,心里很希望有克利斯朵夫做伴;但她当初不许他跟着来,现在也不敢告诉他说:“我支持不住了,我需要你……”

一天傍晚,她站在木屋外边的走廊里。心中苦闷的人最怕这黄昏日落的时间……她看见,自以为看见,在架空铁道的小站通到屋子来的小路上,有个男人急匆匆的走着,走一会停一会,有点儿踌躇,微微伛着背,抬起头来望着木屋。她赶紧躲到屋子里不让他看见,把手压着胸口,激动到极点,笑了出来。虽则她对宗教并不热心,却也跪在地下,拿手捧着脸,觉得需要感谢什么人……可是他还不上门。她回到窗口,躲在窗帘后面张望。他背对着一片空地外边的栅栏,在靠近木屋大门的地方停着,不敢进来。而她心里比他更慌乱,一边微笑一边轻轻的说着:“喂,你来呀……来呀……”

终于他下了决心,打铃了。她早已到了门口,把他开了进来。他的眼睛好似一头怕挨打的狗,嘴里说着:“对不起,我是来……”

“多谢你!”她回答。

然后她说出自己是多么急切的盼望他来的。

克利斯朵夫全心全意的,帮助她看护病势日渐沉重的孩子。孩子对他非常凶暴,说出许多恶毒的话,不再掩饰仇恨的心理。克利斯朵夫认为是疾病所致。他那时的耐性是从来未有的。他们俩在孩子床头一连过了好几天痛苦的日子,尤其是情势危急的一夜。过了那一夜,似乎没有希望的雷翁那罗居然得救了。两人守在睡着的孩子旁边,觉得快乐到极点。她突然站起来,拿着大衣,拉着克利斯朵夫往外跑,在雪地里走着。静寂的夜里,天上亮着瑟缩的星。她搀着他的胳膊,欣欣然呼吸着那股凛冽的,和平的气息。两人难得开口,根本没有一句隐射他们爱情的话。回来的时候,她站在门外的阶沿上,因为孩子得救而眼中闪着幸福的光芒,叫了声:

“亲爱的,亲爱的朋友!……”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表示。但两人都觉到彼此的关系变为神圣的了。

经过了长时期的休养以后,她回到巴黎,在巴西区租了一所屋子,不再顾虑什么舆论。她觉得自己颇有勇气为了朋友而冒犯舆论了。从此以后,他们亲密的程度使她觉得,倘若因为怕人议论(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把两人的友谊再藏起去,未免太懦怯了。她随时招待克利斯朵夫,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上戏院,当着众人跟他挺亲热的谈话。谁都以为他们俩是一对情侣了。甚至高兰德也觉得他们过于招摇,和葛拉齐亚隐隐然提了一句,葛拉齐亚微微一笑拦住了她的话,若无其事的扯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可是她并没给克利斯朵夫什么新的权利。他们不过是朋友而已;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口气老是那么亲切,恭敬。两人之间再没有什么隐瞒的事,一切都彼此相商。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的在她家里有了相当的权威:葛拉齐亚常常听从他的劝告。自从在疗养院中过了一冬以后,她完全变了:忧虑和疲劳损害了她素来结实的身体。便是精神也受到了影响。虽然以前那种使性的脾气还留着一部分,她可另外有一点儿更严肃更沉着的气息,更加想努力进修,慈爱待人,不教旁人痛苦。克利斯朵夫的无所为而为的温情,纯洁的心地,把她感动了;她预备将来把克利斯朵夫已经不敢再希望的幸福给他,就是说跟他结婚。

他自从被她拒绝以后,从来没向她再提那个话,也不敢再提。但他对于这个不可能的梦想始终抱着遗憾。尽管他尊重朋友的话,但她把婚姻看作完全虚空的议论并没使他信服;他还是相信,两个相爱的人,用一种深刻而虔敬的爱情相爱的人的结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等到他和亚诺夫妇相遇之下,心里更觉得遗憾了。

亚诺太太五十多岁,她的丈夫已经到了六十五六。两人的外貌都似乎不止这个年龄。他发胖了;她又瘦又小,皮肤有点儿打皱;从前已经那么弱不禁风,现在更只剩一丝气了。从亚诺退休以后,夫妇俩隐居在内地。在死气沉沉的小城市中与他们半睡半醒的麻痹生活中,他们已经和时代隔绝了,只有报纸还把世界上的喧扰带来一些明日黄花的回声。有一回在报上看到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亚诺太太写了一封亲热的短信给他,稍微带着客套,表示他们知道他的成功很高兴。克利斯朵夫接到信,也不通知他们,立刻搭着火车动身了。

他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园子里,坐在一株槐树底下朦胧出神。时方盛夏,天气很热。像鲍格林笔下的老夫妻一般,两人手握着手在花棚下面打盹。阳光,睡眠,衰老,使他们觉得重甸甸的,掉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梦境中,大半个身子已经埋了进去。两人的温情始终如一,那是生命最后的微光:彼此手拉着手,渐渐熄灭下去的肉体中还有一阵暖气互相交流……克利斯朵夫的访问使他们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欢喜极了。他们谈着过去的日子,回顾之下,那才显得多么光明。亚诺很有兴致说话,却记不起这个那个的姓名。亚诺太太在旁提他。她不大开口,更喜欢听人家说;但当年的许多形象在她沉默的心中保存得很新鲜;它们一闪一闪的透露出来,像一条小溪中的乱石子。她那么亲切那么同情的望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明明觉得她那时想的是谁,可是大家都没说出奥里维的名字。亚诺老人对太太表示那种絮烦而动人的关切,不是怕她冷了,就是怕她热了,又用着非常操心的,不胜怜爱的神气,端相着那张心爱的憔悴的脸;她却堆着疲倦的笑容努力安慰他,教他放心。克利斯朵夫瞧着他们,又感动,又羡慕……这便是所谓白头偕老的景象。丈夫在太太身上连岁月的磨蚀都爱到家了。他们彼此说着:“你眼睛旁边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皱纹,我是认得的,看着它一条条的刻下来的,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些可怜的灰灰的头发一天天的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并且一部分也是为了我!这张细腻的脸,被煎熬我们的疲劳苦难磨得虚肿了,发红了。我的灵魂,因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爱你了!你的每一条皱纹,为我都是过去的一阕音乐。”……可爱的老人们,战战兢兢的在一块儿过了一辈子,快要在和平恬静的黑夜中一块儿睡下去了!看到他们,克利斯朵夫悲喜交集。噢!这样的生命多有意思,这样的死也多有意思!

他回去不免把这次的访问告诉葛拉齐亚,并没说出自己的感想。但她体会到了。他说话之间常常出神,把眼睛向着别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她望着他,微微笑着,克利斯朵夫心里的骚乱把她传染了。

那天晚上她独自在卧室里的时候,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她把克利斯朵夫的叙述温了一遍;但眼前的形象不是那对在槐树底下打盹的老夫妻,而是她朋友不敢吐露而热烈希望着的梦境。于是她心里充满了爱,躺上了床,熄了灯,想道:

“是的,错过这样的幸福是荒唐的,罪过的。能使你所爱的人快乐,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吗?怎么!难道我爱着他吗?”

她静下来,不胜激动的听见她的心回答说:“是的,我是爱他的。”

正在这个时候,隔壁孩子的卧室里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声音嘶嗄的咳呛。葛拉齐亚马上竖起耳朵。从儿子害病以后,她老担着心事。她问他。他不回答,只继续咳呛。她便赶紧下床,走到他身边去。他气哼哼的抱怨,说是不舒服,一句话没说完,又咳了。

“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他不回答,只是哼哼唧唧的叫苦。

“好宝贝,你说呀,哪里不舒服呢?”

“不知道。”

“是这儿吗?”

“是的。呕,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浑身都不好过。”

说到这里,他又剧烈的,过分夸张的咳起来,把葛拉齐亚吓坏了;她觉得他是故意要咳嗽,但看着孩子浑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又觉得冤枉了他,便抱着他,和他说些好话。他渐渐安静了;可是只要母亲想走开去,孩子就会立刻咳起来。她不得不打着寒噤留在床头,因为他不许她去穿衣服,要她抓着他的手,他也要拿着她的,到完全睡着为止。那时她才冻得冰冷的上床,又是急,又是累,没法再把刚才的梦做下去。

那孩子有种特别的本领会猜透母亲的心。我们往往发现——但很少到这个程度——血统相同的人有这种本能:只要眼睛一扫,就能知道对方的思想,从无数不可捉摸的征兆上猜到。这种天赋,经过共同生活的训练当然更有进步,而在雷翁那罗是被他处心积虑的恶意琢磨得愈加尖锐了。阴损别人的欲望,使他眼睛格外明亮。而他又是恨极了克利斯朵夫。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孩子会对这一个或那一个从来没得罪过他的人怀着仇恨呢?往往是由于偶然。只要孩子有一天自以为恨某人,这个恨就能成为习惯;而且人家越是开导他,他越固执;起先他不过是玩弄仇恨,结果却真的恨起来了。但有时还有些更深刻的理由,超过儿童的想象力的,儿童自己也不觉得的……从看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几天起,裴莱尼伯爵的儿子对于他母亲曾经爱过的人就有了恨意。后来葛拉齐亚心里想嫁给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仿佛孩子在直觉上是当场感觉到的。从此他就一刻不停地监视他们,紧跟着他们。只要克利斯朵夫来了,他就不肯离开客室,或者正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出其不意的闯进去。更厉害的是,倘若母亲独自在家而暗中想着克利斯朵夫的话,他会坐在旁边用眼睛盯着她,直把她看得非常难堪,几乎脸红了。她只得站起来遮盖慌乱的心绪。他又顶高兴当着母亲的面用难听的话提到克利斯朵夫。她要他住嘴。他偏偏说个不停。要是她想惩罚他,他就用害病来威吓。这是他从小用惯而极有效力的手段。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挨了骂,就想出报复的办法:脱光了衣服,赤裸裸的躺在砖地上教自己受凉。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带来一个曲子,特意为葛拉齐亚的生日作的,不料被雷翁那罗拿去弄得不见了。后来人家在一口柜子内发现,已经给撕成一条条的了。葛拉齐亚冒了火,把孩子狠狠的训了一顿。于是他又哭又叫,跺着脚,躺在地下打滚,大大的发了一场神经病。葛拉齐亚吓坏了,只得抱着他,哀求他,答应了他所有的要求。

从此他成为主人了,因为他看清了这一点,并且几次三番拿出这个有效的武器。人家简直弄不明白他的神经病有几分是真的,有几分是假的。后来他也不限于在人家违拗他的时候用作报复,而只要母亲和克利斯朵夫想一块儿消磨一个黄昏,他就纯粹凭着恶意来捣乱了。他甚至于因为闲得无聊,因为想做戏,因为要试试自己的威力能够到什么程度而玩着这个危险的把戏。他极巧妙的发明许多古怪的,歇斯底里的花样:有时饭吃到一半突然抽搐起来,把玻璃杯翻倒,或是把盘子打破;有时在楼梯上用手抓着栏杆,手指拘挛,说是伸不开了;再不然,他肩膀底下像针刺一般的疼,直叫直嚷的打滚;或者是要闭过气去了。自然,他结果也闹了一场真正的神经病。但他的辛苦并没白费。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齐亚都被他骇住了。他们再也不得安静,——悠闲的谈话,看书,音乐,所有这些微薄的幸福,为他们当作天大的乐事的,从此都给破坏完了。

每隔许多时候,小坏蛋把他们略微放松一下,或是因为玩得腻了,或是因为恢复了孩子脾气,想着别的事。(现在他知道能控制他们了。)

于是,他们赶快利用。凡是这样偷来的时间,每小时都显得特别宝贵,因为没把握是否能从头至尾不受扰乱。他们觉得彼此多亲近!为什么不能长此下去呢?有一天葛拉齐亚自己也表示这种遗憾。克利斯朵夫便抓着她的手问:

“是啊,为什么呢?”

“你是知道的,朋友。”她不胜怅惘的笑了笑。

不错,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知道她为了儿子把他们的幸福牺牲了,知道雷翁那罗的手段并没有瞒过她,可是她还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他知道那种盲目的骨肉之爱,使最优秀的人把所有的牺牲精神都为了要不得的或是没出息的儿女消耗完了,以至于对一般最有资格消受的,自己最爱的,但不是同一血统的人,倒反没有什么可给了。克利斯朵夫虽则很气,有时想杀死这个破坏他们生命的小妖魔,结果仍旧默默无声的忍了下去,懂得葛拉齐亚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于是他们俩都放弃了心中的念头,不再作无益的反抗。他们分内的幸福固然被剥夺了,可是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们两颗心的结合。并且就为了放弃幸福,为了共同的牺牲,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肉体的关系更密切。各人都对朋友倾吐心中的苦闷,也听着朋友的苦闷:互相交换之下,连悲哀本身都变做欢乐了。克利斯朵夫把葛拉齐亚叫作“忏悔师”。凡是他的自尊心感到屈辱的弱点,他都毫不隐瞒,同时又过分的责备自己;她一边笑着,一边劝解这个老孩子的过虑。他甚至对她说出物质方面的窘况。但那是先要她答应了不给他任何帮助,他也声明不接受任何帮助之后才说的。这是他非维持不可而她也加以尊重的最后一道骄傲的防线。她因为不能使朋友的生活过得舒服一点,便尽量把他最重视的东西——她的温情–––给他。他没有一个时间不是觉得被她温柔的气息包裹着;早上睁开眼睛之前,夜里闭上眼睛之前,他都要先做一番爱情的默祷。在她那方面,醒来的时候或是夜里几小时的睡不着的时候,她总想着:

“我的朋友在想念我。”

于是他们周围布满了和平恬静的气息。

葛拉齐亚的健康受了损害。她老是躺在床上,或者整天睡在一张躺椅里。克利斯朵夫每日来跟她谈天,念书给她听,把他的新作品给她看。于是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撑着虚肿的脚,一拐一拐的走到琴前,弹他拿来的音乐。这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大的快乐。在他的学生中间,她和赛西尔两人最有天赋。但在赛西尔是本能的感觉到而并不了解的音乐,对于葛拉齐亚是一种懂得很透彻的美妙和谐的语言。她完全不知道人生与艺术中间有什么恶魔的因素,只拿自己玲珑剔透的心把音乐照亮了,把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给照亮了。朋友的演奏,使他对自己所表白的暧昧的热情了解得更清楚了。就在自己的思想的迷宫中,他闭着眼睛听着她,跟着她,握着她的手。从葛拉齐亚的心中再去领会自己的音乐,等于和这颗心结合了,把它占有了。这种神秘的交流又产生出新的音乐,有如他们生命交融以后的果实。有一天,他送给她一册选集,都是他和朋友的生命交织起来的乐曲,他对她说:“这是咱们的孩子。”

不管是否在一起,两人的心永远息息相通。在幽静的古屋中消磨的夜晚又是多么甜蜜!周围的环境似乎就为了衬托葛拉齐亚而安排的,轻声轻气而非常亲切的仆役对她竭尽忠诚,同时又把他们对女主人的敬意与关切转移一部分到克利斯朵夫身上。两人一同听着时间的歌曲,看着生命的水波流逝,觉得其乐无穷。葛拉齐亚的身体虚弱不免使他们的幸福染上一点不安的影子。但她虽则有些小小的残废,心胸却是那么开朗,那些不说出来的疾苦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她是“他的亲爱的、痛苦的、动人的、脸上放射光明的朋友”。有些夜晚,克利斯朵夫从她家里出来,胸中的热爱要溢出来了,等不及明天再跟她说,便写信给“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葛拉齐亚……”

他们享了几个月这种清福,以为能永久继续下去了。孩子似乎把他们忘了,注意着旁的事。但放松了一个时期,他又回过头来,这一回可抓着他们不再放手。阴狠险毒的小子非要把他母亲和克利斯朵夫分离不可。他又做起戏来:没有什么预定的计划,只逞着每天的性子做到那里是那里。他想不到自己对人家的损害,只想拿捣乱作消遣。他缠绕不休的逼着母亲,要她离开巴黎到远方去旅行。葛拉齐亚没有力量抵抗。而且医生也劝她上埃及去住些时候,不应当再在北方过冬。最近几年来精神上的刺激,永远为了儿子健康问题的担心,长时期的踌躇,面上不露出来的内心的斗争,因为使朋友伤心而伤心:总之,影响她身体的事太多了。克利斯朵夫对这些都很明白,而且不愿意再增加她的烦恼;所以虽然离别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使他很悲伤,他也一句话不说,也不想法延缓她的行期。两人都强作镇静,但互相感应之下,他们真的变得心平气和了。

日子到了。那是九月里的某一个早上。他们先在七月中一同离开巴黎,到和他们六年前相遇的地方很近的安加第纳,消磨了离别以前的最后几星期。

五天以来,淫雨不止,他们不能再出去散步,差不多单独留在旅馆里;大部分的旅客都溜了。最后一天早上,雨停了,但山顶上还盖着云。两个孩子和仆人们先坐了第一辆车动身。随后她也出发了。他把她送到山路曲曲弯弯往着意大利平原急转直下的地方。潮气透进车篷。他们俩紧紧靠在一起,一声不出,也不彼此瞧一眼,四周是半明半暗的异样的天色……葛拉齐亚呼出来的气在面网上凝成一片水雾。他隔着冰冷的手套紧紧压着她温暖的小手。两人的脸靠拢了。隔着潮湿的面网,他吻了吻那张亲爱的嘴。

到了山路拐弯的地方,他下来了。车辆埋在雾中不见了。他还听到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一片片的白雾在草原上飘浮,织成密密层层的网,寒瑟的树木似乎在网底下哀吟。没有一丝风影。大雾把生命窒息了。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停下来……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浓雾,重新上路。对于一个不会过去的人,什么都不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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