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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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少年 第二部 萨皮纳

在院子对面,屋子的陪房部分,底层住着一个二十岁的新寡的女人和一个女孩子,叫作萨皮纳·弗洛哀列克太太,也是于莱老人的房客。他占着临街的铺面,和靠院子的两间房,还带着一小方花园,跟于莱家的只隔一道绕满藤萝的铁丝网。他难得在园子里露面;只有孩子从早到晚独自在那里扒着泥土。自生自发的园子有点乱七八糟,老于莱看了大不高兴,他是喜欢把小路给耙得平平整整,使自然界也显得有条有理的。关于这一点,他曾经对房客说过几回;或许就为了这个缘故他根本不到园子里来了,而园子也并没因此给收拾得像个样。

弗洛哀列克太太开着一个小针线铺,在这城中心商业繁盛的街上原来可以很发达;但他对铺子并不比对花园更关心。照伏奇尔太太的说法,一个爱面子的女人,家务是应当自己动手的,——尤其在没有相当的财产容许他闲荡的时候,更没有闲荡的理由,——可是那位太太雇了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每天早上来做几个钟点零活,打扫屋子,看守铺子,使他自己可以懒洋洋的赖在床上,或是把时间花在梳妆上面。

有时,克利斯朵夫从玻璃窗里看到他光着脚,拖着很长的睡衣在房里走来走去,或是几小时地坐在镜子前面发呆;因为他满不在乎,连窗帘都忘了放下,便是发觉了也懒得走过去动一动手。克利斯朵夫倒反更怕羞,特意从窗边走开,免得他发窘。但那诱惑的力量真是不小:他红着脸,偷偷地瞟了一眼他那清瘦的裸露的胳膊,有气无力地环绕着披散的头发,两手勾搭着抱着颈窝;他就是这样的出神了,只要胳膊酸麻了才放下来。克利斯朵夫相信自己看到这幕可爱的景象完全是出于无意的,而他脑子里想着音乐的时候,也并不因之慌乱;可是他上了瘾,结果他看萨皮纳的时间和他为了梳妆花费的时间一样多。他并非卖弄风情,平时倒是随随便便的,对衣著还不及阿玛利亚或洛莎那么仔细周到。他老半天地照着镜子,纯粹是由于懒惰;每插一支针也像花了很大的劲,必须歇一歇,对镜子扮一下苦脸。白天快完了,他还没完全穿扮好。

萨皮纳没有收拾完毕,往往女仆已经走了,而顾客在门外打铃了。他听见铃响,还得人家叫了一二声,才决心从椅子上站起,笑眯眯的,从容不起的走出去,——从容不迫的寻找顾客所要的货,——要是找了一下找不到,或是要化一些气力,譬如把梯子从这边搬到那边才能拿到,——他就消消停停地说那东西已经卖完了;因为他不想把屋子整理一下,也不肯添办卖缺的货,顾客们不是不耐烦了,就是照顾别的铺子去了。可是他们并不怪怨他。这样一个可爱的,说话的声音那么柔和的女人,对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怎么能跟他生气呢?随便你说什么,他都无所谓;人家也感觉得很清楚,即使抱怨的话已经出了口,也没勇气再说下去;他们走了,对他可爱的笑容也回报一个笑容,可是从此不再上门了。他并不因之着慌。他老是那么笑盈盈的。

他的相貌很像翡冷翠的少女。眉毛向上,长得很好看;灰色的眼睛在浓密的睫毛底下只睁开一半。下眼皮带点儿浮肿,底下有条很浅的皱痕。玲珑的小鼻子,下端微微地向上翘着;鼻尖和上嘴唇中间另有一条小小的曲线。嘴巴张开着一点,上嘴唇往上吊起,有笑意,也有倦意。下嘴唇太厚了一些;脸盘的下部是圆的,像意大利画家斐利卜·利比所画的圣母:有种天真而严肃的神气。皮色不十分清白,头发是浅褐色的,打卷的部分很乱,挽的髻尤其不知所云。细身材,小骨骼,动作老是懒洋洋的。穿扮并不讲究,——一件敞开着的短褂,纽扣七零八落,脚下拖着双破烂的旧鞋子,有点不修边幅,——但他青春的风韵,温和的气息,天真的娇媚,自有动人怜爱的魔力。他站在铺子门口换换空气的时候,过路的青年们总喜欢瞅他几眼;他虽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却也注意到了,眼中表示出一点感激与喜悦;妇女被人好意相看之下,都有这种表情,意思仿佛是说:“多谢多谢!……再来一下吧!再瞧我一眼吧!……”可是他尽管觉得能讨人喜欢是种快乐,懒惰的天性使他从来不想做点儿什么去讨人喜欢。

在于莱和伏奇尔这些人看来,他正是一个引起反感的对象。他的一切都使他们愤慨:他的无精打采,家里的杂乱,衣着的随便,永远的微笑,客客气气听着他们的批评而满不在乎,对于丈夫的死,孩子的病,营业的衰落,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烦恼,都若无其事的不以为意,无论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习惯和游手好闲的脾气,——他的一切都教他们生气;而最糟的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会讨人喜欢。这是伏奇尔太太不能原谅的。仿佛萨皮纳故意拿他的行为来取笑根深蒂固的传统,真正的做人之道,一板三眼的责任,毫无乐趣的工作,取笑那些忙乱,闹哄,吵架,叹苦,和有益身心的悲观主义;而这悲观主义便是于莱一家的,也是所有的规矩人的生存的意义,使他们的生活成为补赎罪孽的准备的。要是一个女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把神圣的日子糟蹋完了,还胆敢不声不响的瞧不起人,人家却像苦役犯一般的忙得要命,——而结果大家倒派他有理,那还像话吗?不要教守本分的人灰心吗?……幸而,谢谢上帝!世界上还有些明白人,能使伏奇尔太太跟他们一起得到些安慰。他们从百叶窗里偷觑着小寡妇,每天都得把他议论一番。吃晚饭的时候,这些闲话使全家的人都嘻嘻哈哈的乐死了。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地听着。伏奇尔夫妇素来好批评邻居们的行为,他早已听腻了,再也不去注意。何况他对萨皮纳的认识仅限于脖子和裸露的手臂,虽然觉得可爱,还谈不到对他的为人有什么确切的见解。然而他觉得自己对他非常宽容;而且为了故意跟人家别扭,他很高兴萨皮纳教伏奇尔太太生气。

天气很热的时候,吃过晚饭,大家没法待在院子里;那边整个下午晒着太阳,连晚上都很闷热。只有靠街的一边还能让人透口气。有时于莱跟伏奇尔和鲁意莎在门口坐一会。伏奇尔太太和洛莎不过露一露脸:他们忙着家里的事;而伏奇尔太太还要争面子,格外表示他没有闲逛的时间;为了要人听到,他高声的说,所有在这儿靠着屋门打着呵欠,十个指头不肯动一动的人,都教他头疼。既然他不能强迫他们做事,(那是他觉得非常遗憾的,)他唯有眼不见为净,回到屋里去狠命的做自己的事。洛莎自以为应当学他的样。而于莱与伏奇尔,觉得到处是过路风,因为怕着凉,也回到楼上去了。他们睡得极早,并且哪怕你请他们做皇帝,也不能教他们改变一点儿习惯。从九点起,门外只剩下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两个人了。鲁意莎整天关在屋子里;晚上,克利斯朵夫一有空闲就陪着他,硬要他换换空气。他自个儿是绝不会出来的:街上的声音使他害怕。孩子们尖声怪叫的追来追去,街坊上所有的狗都汪汪的叫起来,跟他们呼应。还有钢琴声,远处又有笛声,旁边的街上又有人吹着唧筒号角。四下里都有彼此招呼的声音。三三两两的人来来往往,在屋子前面走过。要是让鲁意莎一个人待在这个嘈杂的环境中,他简直不知怎么办;跟儿子在一起,他几乎对这些感兴趣了。声音慢慢地静下去。孩子跟狗最先睡觉。一群一群的人也散了伙。空气更新鲜,周围也更静了。鲁意莎用细小的声音讲着阿玛利亚或洛莎告诉他的小新闻。他并不觉得这些有多大的兴味,但一方面不知道跟儿子说些什么好,一方面又需要和他亲近,找些话来谈谈。克利斯朵夫咂摸到这种用意,便假装关心他说的话,但并不细听。他迷迷糊糊的想着许多白天的事。

一天晚上,母亲正这样的讲着,他看见隔壁针线铺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影子悄悄地走出来,坐在街上,和鲁意莎的椅子只差几步路。克利斯朵夫虽然瞧不见他的脸,可已经认得是什么人了。他恢复了精神。空气仿佛更甜美了。鲁意莎没有觉察萨皮纳在场,照旧轻轻地说着闲话。克利斯朵夫听得比较留神了,甚至觉得需要参加一些议论,说几句话,或许还要教旁人听见。瘦小的影子待着不动,有点困倦的模样,两腿交叉着,双手叠在一起平放在膝上。他向前望着,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鲁意莎想睡觉了,进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说他还想待一会儿。

时间快到十点。街上没有人了。最后几个邻居一个一个都回进了屋子,只听见铺子关门的声音。玻璃窗内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