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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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清晨 第三部 弥娜

在下面那些事发生以前四五个月,参议官史丹芬·洪·克里赫新寡的太太,离开了故夫供职的柏林,带着女孩子搬回到他的出生地,这个莱茵河流域的小城里来。他在这儿有一所祖传的老屋,附带一个极大的花园,简直跟树林差不多,从山坡上蜿蜒而下,直到河边与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克利斯朵夫从顶楼上的卧室里,可以看到垂在墙外的沉重的树枝,和瓦上生着藓苔的红色屋顶。园子右边,从上到下有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见墙内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放过这机会。他看到荒草塞途的小径,盘错虬结的树木,草坪像野外的牧场,屋子正面粉着白色,板窗老是关得很严。每年一二次,有个园丁来绕一转,开一下门窗,把屋子通通气。随后花园又给大自然霸占了,一切重归静寂。

这静悄悄的气息给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他偷偷地爬在他那个瞭望台上: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巴,跟着人的长大慢慢的达到了墙顶的高度;现在他提着脚尖已经能把手臂伸进墙内了。这姿势虽然很不舒服,他却是把下巴颏儿搁在墙头上,望着,听着:黄昏将临,草坪上散布着一片金黄色的柔和的光波,松树荫下映着似蓝非蓝的反光。除非路上有人走过,他可以老在那儿出神。夜里,种种的香气在花园四周飘浮:春天是紫丁香,夏天是声息花,秋天是枯萎的落叶。克利斯朵夫深夜从爵府回来,不管怎么疲倦,总得在门外站一会儿,呼吸一下这股芳洌的气息,然后不胜厌恶的回进他臭秽难闻的卧室。克里赫家大铁门外有块小空地,石板缝里生满了野草,克利斯朵夫小时候就在这儿玩过。大门两旁有两株百余年的栗树,祖父常常来坐在下面抽着烟斗,掉下的栗子正好给孩子们做弹丸做玩具。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过,照例爬上界石,心不在焉的望了一下。正想爬下来了,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一看屋子,原来窗户大开,阳光直晒到室内;虽然没有一个人影,但屋子仿佛从十五年的长梦中睡醒了,露着笑容。克利斯朵夫回家不免心中纳闷。

在饭桌上,父亲提到街坊上纷纷议论的资料:克里赫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行李多得难以相信。栗树四周的空地上挤满了闲人,争着看箱笼什物从车上卸下来。这件新闻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简直是桩大事;诧异之余,他一边去上工,一边根据父亲照例夸大的叙述,对那迷人的屋子里的主人空想了一阵。随后他忙着工作,把那件事给忘了;直到傍晚将要回家的时候,一切才重新在脑中浮起;他为了好奇,爬上瞭望台,想瞧瞧围墙里头究竟有了些什么事。他只看见那些静悄悄的小径,一动不动的树木好似在夕阳中睡熟了。过了几分钟,他完全忘了为什么爬上来的,只体味着那片和平恬静的境界。这个古怪的位置,——摇摇晃晃的站在界石顶上,——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在。在湫隘闷人的小路尽头,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晒着阳光的花园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儿自由飘荡,音乐在耳边响起来,他听着差不多要睡着了……

他这样的睁着眼睛,张着嘴,幻想着,也说不出从哪时开始幻想的,因为他什么都没看见。忽然他吃了一惊。在他前面,花园里一条小径拐弯的地方,有两个女人对他望着。一个是穿着孝服的少妇,面目姣好而并不端正,浅灰的金黄头发,个子高大,仪容典雅,懒洋洋的侧着头,眼神又和善又俏皮地瞅着他。另外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母亲背后,也穿着重孝,脸上的表情活脱是想傻笑一阵的孩子。母亲一边望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做着手势叫小姑娘不要做声;他可双手掩着嘴巴,好似费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那是一张鲜艳的,又红又白的圆脸;小鼻子太大了一些,小嘴巴太阔了一些,小小的下巴颏儿很饱满,眉毛细致,眼神清朗,一大堆金黄的头发编着辫子,一个圈儿盘在头顶上,露出一个浑圆的颈窝与又光又白的脑门:总而言之,活像克拉拿赫画上的脸庞[27]。

克利斯朵夫出其不意的看到这两个人,愣住了。他非但不逃,反而像钉在了他的位置上。直到年轻的太太装着又可爱又揶揄的神气,笑盈盈地向他走近了几步,他方始惊醒过来,从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滚下,把墙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块。他听见人家用和善的亲热的口气叫了他一声“孩子!”接着又有一阵儿童的笑声,轻快清脆,像鸟的声音。他在小路上手和膝盖都着了地,稍微愣了愣,马上拔步飞奔,仿佛怕人追赶似的。他非常难为情,回到自己卧房里一个人的时候,更羞得厉害了。从此他不敢再走那条小路,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儿等他。要是非经过那屋子,他就挨着墙根,低着脑袋,差不多连奔带跑地走过,绝不敢回头瞧一眼。同时,他可念念不忘的想着那两张可爱的脸;他爬上阁楼,脱了鞋子,使人听不见脚声,从天窗里远望克里赫家的住宅和花园,虽然明知道除了树巅和屋顶上的烟突以外什么都瞧不见。

一个月以后,在每周举行的音乐会中,他演奏一阕自己作的钢琴与乐队的协奏曲。正弹到最后一段,他无意中瞥见克里赫太太和他的女儿,坐在对面的包厢中望着他。这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呆了一呆,几乎错过了跟乐队呼应的段落。接着他心不在焉地把协奏曲弹完了。弹完以后,他虽不敢向克里赫母女那边望,仍不免看见他们的拍手有点儿过分,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他赶紧下了台。快出戏院的时候,他在过道里又看见克里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几排人,似乎特意等他走过。说他不看见他是不可能的:但他只做没有看见,马上回过头来,打戏院的边门急急忙忙走了出去。过后他埋怨自己不应当这样,因为他很明白克里赫太太对他并没恶意。可是他知道,要是同样的情形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还是逃的。他怕在路上撞见他:远远的看到什么人有点儿像他,就立刻换一条路走。

结果还是他来找他。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饭,鲁意莎得意扬扬地告诉他,说有个穿制服的仆人送来一封信,是给他的;说着他递过一个黑边的大信封,反面刻着克里赫家的爵徽。克利斯朵夫拆开信来,内容正是他怕读到的:

本日下午五时半敬请

光临茶叙,此致

宫廷乐师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先生。

约瑟芬·洪·克里赫夫人启

“我不去。”克利斯朵夫说。

“怎么!”鲁意莎喊道。“我已经回报人家说你去的了。”

克利斯朵夫跟母亲吵了一场,埋怨他不该预闻跟他不相干的事。

“仆人等着要回音。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那个时候你不是没事吗?”

克利斯朵夫尽管怄气,尽管赌咒说不去,也是没用,这一下他是逃不过的了。到了邀请的时间,他脸上挺不高兴的开始穿扮,心中可并不讨厌这件意外事儿把他的闹别扭给制服了。

克里赫太太当然一眼就认出,音乐会中的钢琴家便是那个乱发蓬松的,在他花园墙顶上伸头探颈的野孩子。他向邻居们打听了一下他的事,被孩子那种勇敢而艰苦的生活引起了兴趣,想跟他谈谈。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样的穿着件不称身的常礼服,像个乡下牧师,胆怯得要命的到了那里。他硬要自己相信,克里赫母女当初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来不及辨清他的面貌。穿过一条很长的甬道,踏在地毯上听不见一点脚声,他被仆人带到一间有扇玻璃门直达花园的屋子。那天正下着寒冷的细雨,壁炉里的火生得很旺,从窗里可以望见烟雾迷蒙中的树影。窗下坐着两位女人:克里赫太太膝上摆着活计,女儿捧着一册书,克利斯朵夫进去的时候他正在高声朗诵。他们一看见他就很狡狯的互相递了个眼色。

“哎,他们把我认出来了。”克利斯朵夫想着,心慌了。

他小心翼翼地,可是很笨拙地行了个礼。

克里赫太太愉快地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你好,亲爱的邻居,”他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就想告诉你,我们听了你的演奏多么愉快。既然唯一的办法是请你来,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

这些平凡的客套虽然有点儿俏皮的意味,可还有不少真情实意,让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

“哦,他们并没认出我呢。”他想着,心宽了。

克里赫小姐正合上书本,很好奇地打量着克利斯朵夫;他的母亲指着他说:

“这是我的女儿弥娜,他也很想见见你。”

“可是,妈妈,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弥娜说着笑了出来。

“噢!他们早认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这个又慌了。

“不错,”克里赫太太也笑着说,“我们搬来的那天,你来看过我们的。”

小姑娘听了这些话,越发放声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弥娜更笑个不住。那是种狂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克里赫太太想阻止他,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克利斯朵夫虽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他们那种高兴是情不自禁的,教人没法生气。可是弥娜喘了口气,问克利斯朵夫在他们墙上可有什么事做的时候,他简直不知所措了。他看着他的慌张觉得好玩,他却心慌意乱,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什么。幸而克里赫太太叫人端过茶来,把话扯开了,才给他解了围。

他很亲热地问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还没放下。他不知道怎么坐,不知道怎么抓住那摇摇晃晃的茶杯;他以为每次人家替他冲水,加糖,倒牛奶,捡点心,就得赶紧站起,行礼道谢;而常礼服,硬领,领带,把他紧箍着,使他身子僵直像戴了个甲壳,不敢也不能把头向左右挪动一下。克里赫太太无数的问话与动作使他发窘,弥娜的目光使他心惊胆战,似乎老盯着他的脸,手,动作,和衣服。他们想让他自在一点,所以克里赫太太滔滔不尽地和他说话,弥娜好玩地对他做着媚眼,他可是慌得更厉害了。

结果他们知道除了唯唯诺诺与行礼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么;克里赫太太独自说话也说得腻烦了,便请他坐上钢琴。他弹了莫扎尔德的一段Adagio,比对着音乐会里的听众更羞怯。但便是这种羞怯,便是给两位妇女挑引起来的那种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发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动,跟乐章里头的温柔与童贞的气息非常调和,使音乐更显得像春天一样的可爱。克里赫太太听了大为感动,把心中的感觉说了出来,语气之间不免显出上流人物惯有的态度,把他夸奖了一番,但他的真诚并没因之而减少一点;而过分的恭维出诸一个可爱的人,也是听了舒服的。顽皮的弥娜不作声了,他不胜惊奇地瞧着这个说话那么蠢而手指那么富于表情的少年。克利斯朵夫感到他们的同情,胆子大了一些。他继续弹着,向弥娜微微转过身子,很局促地笑了笑,低着眼睛,怯生生地说:

“这就是我在你们墙上作的。”

他弹了一个小曲子,主题的确是站在他喜欢的那个地方,望着花园的时候想到的,可并不是他见到弥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晚,——(不知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他硬要自己相信是那一晚!)——而是好几晚以前的。那段悠闲沉静的andante con molto里面[28],有的是清明高远的印象:群鸟在那里欢唱,庄严的大树在恬静的夕阳中沉沉入睡。

两位妇女听得高兴极了。曲子一完,活泼的克里赫太太马上站起身子,兴奋的握着他的手,非常热情的向他道谢。弥娜拍着手嚷着“妙极了”,又说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这个一样“登峰造极”的曲子,他要叫人靠墙放一座梯子,让他能舒舒服服的工作。克里赫太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听弥娜的疯话,只说既然他喜欢这个花园,尽可以随时来玩,也不必来招呼他们,要是他觉得拘束的话。

“你不必来招呼我们,”弥娜好玩的学着母亲的话,“可是,要是真的不来招呼,你得小心些!”

他用手指点了几下,装出威吓的神气。

弥娜并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来拜访他们,也不想勉强他尽什么礼数;但他喜欢给人家一点儿印象,本能的觉得这是怪有意思的玩意儿。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满面通红。克里赫太太又讲起他的母亲,说从前还认识他的祖父,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笼络了。两位妇女的亲热,诚恳,渗透了他的心;他夸张这种浮而不实的好意和交际场中的殷勤,因为他一厢情愿要认为那是深刻的感情。凭着天真的信心,他把自己的计划和苦难都说了出来。他再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多快,直到仆人来请用晚饭才吃了一惊。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变为欣喜,因为女主人请他一块儿吃饭,认为大家早晚是、而且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的中间,可是他在饭桌上所显的本领,远不如在钢琴上的讨人喜欢。他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他认为坐上饭桌主要是吃喝,用不着顾到什么方式。爱整洁的弥娜就噘着嘴瞧着他,表示大不高兴了。

人家预备他一吃过饭就走的。但他跟着他们回进小客厅,和他们一起坐下,不想动身了。弥娜好几次忍着呵欠,向母亲示意。他完全不觉得,因为他快乐得有点醉意了,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因为弥娜望着他的时候照旧着眼睛(其实那是他的习惯),——还有因为他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怎样站起来告辞。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他又可爱又随便的态度把他送走,他竟会这样的坐一夜的。

他走了,克里赫太太的褐色眼睛,弥娜的蓝眼睛,都有一道爱怜的光留在他心上;像花一般柔和细腻的手指,有种温馨的感觉留在他手上;还有一股他从来没闻过的,微妙的香味,在他周围缭绕,使他迷迷糊糊,差点儿发晕。

两天以后,照着预先的约定,他又到他们家里,教弥娜弹琴。从此他经常一星期去上两次课,时间是早晨;往往他晚上还要去,不是弹琴,便是谈天。

克里赫太太很高兴和他见面。这是一位聪明仁厚的女子。丈夫故世的时候,他三十五岁,虽然身心都还年轻,以前在交际场中非常活跃,却毫无遗憾的退隐了。他的特别容易抛弃世俗,也许因为浮华的乐趣已经享受够了,觉得他以前的那种日子不能希望永久过下去。他不忘记丈夫,倒不是为了在结缡的几年中对他有过近乎爱那样的感情:他是只要真诚的友谊就足够的;总之,他是淡于情欲而富于情感的人。

他预备一心一意的教养女儿。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为对象的时候,母性往往会发展过度,成为病态。可是克里赫太太在爱情方面的中庸之道,使他对儿女之爱也有了节度。他疼爱弥娜,但把他看得很清楚,绝不想遮藏女儿的缺点,正如他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幻想一样。极有机智,极通情理,他那百发百中的眼光一瞥之间就能看破每个人的弱点与可笑之处:他只觉得好玩,可没有半点恶意;因为他宽容的气度与喜欢嘲弄的脾气差不多是相等的;他一边笑人家,一边很愿意帮助人家。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给他一个机会,能够把善心与批评精神施展一下。他来到本城的初期,为了守丧与外界不相往来,克利斯朵夫便成为他消闲解闷的对象。第一是为了他的才具。他虽不是音乐家,但很爱好音乐,懒洋洋的在那个缠绵悱恻的境界中出神,觉得身心愉快。克利斯朵夫弹着琴,他坐在炉火旁边做着活计,迷迷糊糊地笑着:手指一来一往的机械的动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都使他默默体味到一种乐趣。

但他对音乐家比对音乐更感兴趣。他相当聪明,感觉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少有的天赋,虽不能辨别出他真正的特点。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来,他就很好奇的注意它觉醒的过程。至于他品格方面的优点,他的正直,勇敢,以及在儿童身上格外显得动人的刻苦精神,都很快的受到他的赏识。但他观察他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洞烛幽微,还是用的锐敏而嘲弄的目光。他的笨拙,丑陋,可笑的地方,他都觉得好玩;他也并不把他完全当真(他当真的事情根本不多)。并且,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气,滑稽的激烈的冲动,使他认为他精神不大正常,而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克拉夫脱,他们一家世代都是老实的好人,优秀的音乐家,但多少有点儿疯癫。

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这种轻描淡写的嘲弄的态度,只感觉到克里赫太太的慈爱。他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温情的!虽说宫廷里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会每天都有接触,可怜的克利斯朵夫始终是个野孩子,既无知识,又无教养。自私的贵人们对他的关切,只限于利用他的才具,绝对不想在任何方面帮助他。他到爵府里去,坐上钢琴弹奏,弹完了就走路,从来没人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除非是漫不经心的夸他几句。从祖父死了以后,不论在家里在外边,没有一个人想到帮助他求点学问,学点立身处世之道,使他将来好好的做个人。无知无识与举动粗鲁,使他受累不浅。他千辛万苦,搅得满头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来,可是一无结果。书籍,谈话,榜样,什么都没有。他很需要把这种苦闷告诉一个朋友,却下不了决心。便是在奥多面前,他也不敢开口,因为刚说了几个字,奥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轻蔑的口气,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块烧红的烙铁。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一切可变得自然了。用不着克利斯朵夫要求,——(那是他高傲的脾气最受不了的!)——他自动的而且挺温和的给他指出,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做的;教他衣服如何穿着,吃饭、走路、说话、应当用什么态度;在趣味与用字的习惯方面所犯的错误,他一桩都不放过;而且他对孩子多疑的自尊心应付得那么轻巧那么留神,使他没法生气。他也给他受点文学教育,表面上好像是不经意的:他的极端的无知,他绝对不以为奇,但一有机会总指出他的错误,简简单单的,若无其事的,仿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错是挺自然的;他并不拿沉闷的书本知识吓唬他,只利用晚上在一块儿的机会,挑些历史上的,或是德国的,或是外国的诗人的美丽的篇章,教弥娜或克利斯朵夫高声朗诵。他把他当作一个家属的孩子,亲热的态度带点儿保护人的意味,那是克利斯朵夫不觉得的。他甚至管他的衣着,给他添换新的,打一条毛线围巾,送些穿扮用的小东西,而给的时候又那么亲切,使他能毫不难堪的收下礼物。总之,他对他差不多像慈母一样的处处照顾,事事关心。凡是本性善良的妇女,对一个信托他的孩子都有这种本能,用不着对孩子有什么深刻的感情。但克利斯朵夫以为这些温情是专为他个人而发的,便感激到了极点;往往他突然之间有些热情冲动的表现,使克里赫太太尽管看了好笑,心里还是很舒服。

和弥娜的关系又是另外一种了。克利斯朵夫去给他上第一课时,前天的回忆和小姑娘的媚眼还使他充满了醉意,不料一去就看到个和前天完全不同的,装作大人品派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他连望也不望他,也不留神他的说话,偶尔向他抬起眼睛,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惊。他寻思了半晌,要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其实他并没得罪他;弥娜对他的感情,不多不少跟前天一样,就是说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那天他对他笑脸相迎,无非是由于女孩儿卖弄风情的天性,喜欢随便碰到一个人就试试自己的媚眼的力量,哪怕是个丑巴怪,他也会这样做一下来解解闷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对这个太容易征服的俘虏,他已经全无兴趣。他把克利斯朵夫很严厉的打量过了,认为他是个又丑又穷,又没教养的男孩子,琴弹得很好,可是手脏得厉害,饭桌上拿叉的样子简直要不得,吃鱼的时候还用刀子!所以在他眼里,他一点没有可爱之处。他很愿意跟他学琴,甚至也愿意和他玩儿,因为目前没有别的同伴;而且他虽然想装作大人,还常常有疯狂的冲动,需要让过剩的快活劲儿发泄一下,而这个快活劲儿,和他母亲的一样,由于在家守丧的关系,更憋闷得慌。但他对克利斯朵夫并不比对一头家畜多关心一点。要是他在最冷淡的日子还会向他挤眉弄眼,那纯粹是由于忘形,由于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或是单单为了不要忘掉习惯。可是给他这么瞧上一眼,克利斯朵夫的心会直跳起来。其实他连看也不大看到他:他自己在那里编故事呢。这少女的年龄,正是一个人用愉快而得意的梦境来麻醉自己的年龄。他时时刻刻想着爱情,那种浓厚的兴趣与好奇心,要不是因为他愚昧无知,简直不能说是无邪的了。并且,他以有教养的闺女身份,只知道用结婚的方式去想象爱情。理想中的对象该是哪种人物,始终还没确定。有时他想嫁一个军官,有时想嫁一个伟大的正宗的诗人,像席勒一派的。他老是有新的计划代替旧的计划;每个计划来的时候,他总看得很认真,信念很坚定。但不论什么理想,只要接触到现实就会立刻退让。因为那种有传奇性格的少女,一朝看到了一个不甚理想的,但比较切实的真正的人物走进了他的圈子,就极容易把他们的梦想忘掉。

目前,多情的弥娜还很安定很冷静。虽然有个贵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称号使他自豪,骨子里他的思想跟青春期的德国女仆的那一套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这些复杂的变化,——而且表面比实际更复杂。他常常给两位女朋友的态度弄糊涂了;但他能够爱他们是多么快活,甚至把他们使他困惑使他有点难过的表情都信以为真,唯有这样,他才能相信他们对他的感情和他对他们的一样。只要听到亲热的一言半语,或是看到可爱的眼神,他就快乐之极,有时竟感动得哭了。

他在清静的小客厅里对着桌子坐着,旁边克里赫太太在灯下缝着东西——(弥娜在桌子对面看书;他们一声不出:从半开的花园门里,可以看到小径上的细沙在月光下闪烁;一阵轻微的喁语从树颠上传来……)——他觉得非常快活,便突然无缘无故从椅子上跳起来,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抓着他的手狂吻,不管他手里有没有针;他一边哭着一边把他的嘴,他的腮帮,他的眼睛贴在他的手上。弥娜从书上抬起眼睛,耸了耸肩膀,抿了抿嘴。克里赫太太微微笑着,看着这个扑在他脚下的大孩子,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着他的头,又用他那种慈祥,悦耳,同时又带点嘲弄意味的声音说:

“嗯,小傻子,嗯,你怎么啦?”

噢!多甜美啊:这声音,这安逸,这宁静,这微妙的气氛,没有叫嚷,没有冲突,没有苦恼,在艰难的人生的一片水草中间,还有那照着生灵万物的英雄的毫光,念着大诗人歌德,席勒,莎士比亚辈的作品而想起的——奇妙的世界,力的巨潮,痛苦与爱情的巨潮!……

弥娜把头埋在书里在那儿朗诵,说话的兴奋使他脸上微微有点红晕,清脆的声音偶尔把音念糊涂了,读到战士与帝王的谈吐,他故意装出俨然的语调。有时克里赫太太自己拿起书本,遇到悲壮的段落就羼入他那种温柔的,富于性灵的韵味。他平常总喜欢仰在安乐椅里静听,膝上放着永不离身的活计,对着自己的念头微笑:——因为在所有的作品里,他老是发现自己的思想。

克利斯朵夫也试着念,可是过了一会只能放弃:他结结巴巴的,跳过句读,好似完全不懂书中的意义,遇到动人的段落连眼泪都要淌出来,没法再念下去。于是他很气恼地把书丢在桌上,引得两位朋友哈哈大笑……噢!他多爱他们!他到哪儿都看到他们两人的影子,把他们和莎士比亚与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了。诗人某句隽永的名言,把他的热情从心底里挑动起来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给他听的亲爱的嘴巴分不开了。二十年后,他重读《哀格蒙》与《罗米奥》[29],或看到它们上演的时候,某些诗句总使他想起这些恬静的黄昏,这些快乐的梦,和心爱的克里赫太太与弥娜的脸容。

他可以几小时的望着他们,晚上,在他们念书的时候,——夜里,在床上睁着眼睛梦想的时候,——白天,在乐队里心不在焉的演奏,对着乐谱架半合着眼睛出神的时候。他对两人都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温情;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他自以为动了爱情。但他不知道爱的是母亲还是女儿。他一本正经的思索了一番,没法挑选。可是他觉得既然非有所抉择不可,他就挑了克里赫太太。一朝决定之后,他果然发现他爱的真是他。他爱他聪明的眼睛,爱他那副嘴巴张着一半的浮泛的笑容,爱他年轻的美丽的前额,爱他分披在一边的光滑细腻的头发,爱他带点儿轻咳的,好像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爱他那双柔软的手,爱他大方的举动,和那神秘的灵魂。他坐在他身旁,那么和气地给他解释一段文字的时候,他快乐得浑身哆嗦:他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他觉得他手指的温暖,脸上有他呼吸的气息,也闻到他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他出神地听着,完全没想到书本,也完全没有懂。他发觉他心猿意马,便要他还讲一遍:他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就笑着生气了,把他鼻子揿在书里,说这样下去他只能永远做头小驴子。他回答说那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做“他的”小驴子而不给他赶走。他假作刁难,然后又说,虽然他是一头又蠢又坏的小驴子,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没有一点儿用处,他还是愿意留着他,或许还喜欢他。于是他们俩都笑开了,而他更是快乐极了。

克利斯朵夫自从发觉自己爱了克里赫太太之后,对弥娜就离得远了。他的傲慢冷淡,已经使他愤愤不平;而且和他常见之下,他也渐渐放大胆子,不再检点行动,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他喜欢惹他;他也毫不客气的顶回去,彼此说些难堪的话,把克里赫太太听得笑起来。克利斯朵夫斗嘴的技术并不高明,有几次他出门的时候气愤之极,自以为恨着弥娜了。他觉得自己还会再上他们家去,只是为了克里赫太太的缘故。

他照旧教他弹琴,每星期两次,从早上九点到十点,监督他弹音阶和别的练习。上课的屋子是弥娜的书房,一切陈设都很逼真地反映出小姑娘乱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摆着一组塑像,是些玩弄乐器的猫,有的拉着小提琴,有的拉着大提琴,等于整个的乐队。另外有面随身可带的小镜子,一些化妆品和文具之类,排得整整齐齐。古董架上摆着小型的音乐家胸像:有疾首蹙额的贝多芬,有头戴便帽的华葛耐,还有《贝尔凡特的阿波罗》[30]。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青蛙抽着芦苇做的烟斗,一把纸扇,上面画着巴哀埒脱剧院的全景[31]。书架一共是两格,插的书有鲁布克,蒙森,席勒,于勒·凡纳,蒙丹诸人的作品[32]。墙上挂着《圣母与西施丁》和海高玛作品的大照片[33];周围都镶着蓝的和绿的丝带。另外还有一幅瑞士旅馆的风景装在银色的蓟木框里;而特别触目的是室内到处粘着各式各种的相片,有军官的,有男高音歌手的,有乐队指挥的,有女朋友的,全写着诗句,或至少在德国被认为诗句似的文字。屋子中间,大理石的圆柱头上供着胡髭满颊的勃拉姆斯的胸像。钢琴高头,用线挂着几只丝绒做的猴子和跳舞会上的纪念品,在那儿飘来荡去。

弥娜总是迟到的,眼睛睡得有点儿虚肿,一脸不高兴的神气;他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冷冷地道了一声好,便不声不响,俨然的坐上钢琴。他独自的时候,喜欢无穷无尽的尽弹音阶,因为这样可以懒洋洋的把半睡半醒的境界与胡思乱想尽拖下去。但克利斯朵夫硬要他注意那些艰难的练习,他为了报复,便尽量的弹得坏。他有相当的音乐天才而不喜欢音乐,——正像许多德国女子一样。但他也像许多德国女子一样认为应当喜欢;所以他对功课也还用心,除非有时为了激怒老师而故意捣鬼。而老师最受不了的是他冷冰冰的态度。要是遇到谱上富于表情的段落,他认为应当把自己的心灵放进去的时候,那就糟透了:因为他变得非常多情,而实际是对音乐一无所感。

坐在他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并不十分有礼。他从来不恭维他:正是差得远呢。他为此非常记恨,他指摘一句,他顶一句。凡是他说的话,他总得反驳一下;要是弹错了,他强说的确照着谱弹的。他恼了,两人就斗嘴了。眼睛对着键盘,他偷觑着克利斯朵夫,看他发气,心里很高兴。为了解闷,他想出许多荒唐的小计策,目的无非是打断课程,教克利斯朵夫难堪。他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咙,引人家注意;或是一叠连声的咳嗽,或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得吩咐女仆。克利斯朵夫明知道他是做戏;弥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他做戏;可是他引以为乐,因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揭破他的诡计。

有一天他正玩着这一套,有气无力的咳着,用手帕蒙着脸,好似要昏厥的样子,眼梢里觑着气恼的克利斯朵夫,他忽然灵机一动,让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给他捡起来,他果然很不高兴的照办了。然后他装着贵妇人的口吻说了声“谢谢!”他听了差点儿气得按捺不住。

他觉得这玩意儿妙极了,大可再来一下。第二天他便如法炮制。克利斯朵夫却怀着一腔怒意,竟自不理。他等了一会儿,含嗔带怨地说道:

“请你把我的手帕给捡起来,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

“我不是你的仆人,”他粗暴的回答,“你自个儿捡罢!”

弥娜一气之下,突然站起来,把琴凳都撞翻了:

“嘿!这是什么话!”他愤愤地把键盘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着。可是他竟不回来。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惭愧。觉得太粗野了。同时他也忍无可忍,因为他把他耍弄得太不像话了。他怕弥娜告诉他的母亲,使他永远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欢心。他不知道怎么办:虽然后悔自己的粗暴,他可怎么也不愿意道歉。

第二天他听天由命的又去了,心里想弥娜大概不见得会再来上课。但弥娜心高气傲,绝不肯告诉母亲,何况他自己也担点儿干系,所以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之后就出来了,直僵僵的坐上钢琴,既不转过头来,也不说句话,好似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可是他照旧上课,以后也继续上课,因为他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乐方面是有本领的,而自己也应当把琴弹得像个样,倘使他想做一个教育完全的大家闺秀的话,他不是自命为这种人吗?

可是他多烦闷啊!他们俩多烦闷啊!

三月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小雪球像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飘舞,他们俩在书房里。天色很黑。弥娜弹错了一个音,照例推说是谱上写的。克利斯朵夫明知他扯谎,仍不免探着身子,想把谱上争论的那一段细看一下。他一只手放在谱架上,并不拿开。他的嘴巴跟他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谱而没看见:原来他望着另外一样东西,——望着那娇嫩的,透明的,像花瓣似的东西。突然之间,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他把嘴唇用力压在那只小手上。

他们俩都吃了一惊。他往后一退,他把手缩了回去,——两人都脸红了。彼此一声不出,望也不望。慌慌张张的静了一会儿,他重新弹琴,胸部一起一伏,像受到压迫似的,同时又接二连三的弹错音。他可没有发觉:他比他慌得更厉害,太阳穴里跳个不住,什么都听不见。为了打破沉默,他嗄着嗓子,胡乱挑了几个错。他自以为在弥娜的心目中从此完了,对自己的行动羞愧无地,觉得又荒唐又粗俗。课上完了,他和弥娜分手的时候连瞧也不敢瞧,甚至把行礼都忘了。他却并不恨他,再也不觉得克利斯朵夫没有教养了;刚才他弹错那么多音,是因为他暗中瞅着他,心里非常好奇,而且破天荒第一遭的对他有了好感。

他一走,他并不像平时那样去找母亲,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他两手托着腮帮,对着镜子,发现眼睛又亮又温柔。他轻轻咬着嘴唇在那儿思索。一边很得意地瞧着自己可爱的脸,一边又想到刚才的一幕,他红着脸笑了。吃饭的时候他很快活,兴致很好,饭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大半个下午都待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活儿,做不到十针就弄错了;他可不管这些。他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对着母亲,微微笑着;或是为了松动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直着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给他吓了一跳,说他疯了。弥娜却是笑弯了腰,勾着母亲的脖子狂吻,差点儿使他气都喘不过来。

晚上回到房里,他过了好久才上床。他老对着镜子回想,但因为整天想着同样的事,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慢条斯理的脱衣服,随时停下来,坐在床上追忆克利斯朵夫的面貌:而在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他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时他也不觉得他怎么丑了。他睡下了,熄了灯。过了十分钟,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记忆中来,他大声的笑了。母亲轻轻地起来,推开房门,以为他不听吩咐又躲在床上看书,结果发觉弥娜安安静静地躺着,在守夜小灯的微光下睁着眼睛。

“怎么啦?”他问,“什么事儿教你这样快活?”

“没有什么,”弥娜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个儿会消遣。现在可是该睡觉了。”

“是,妈妈。”弥娜很和顺的回答。

可是他心里说着:“你走吧!快点儿走吧!”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能够继续体味他那些梦的时候。于是他懒洋洋的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他又快活得惊醒过来:

“噢!他爱我……多快活啊!他会爱我,可见他多好!……我也真爱他!”然后他把枕头拥抱了一下,睡熟了。

两个孩子第一次再见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弥娜那么殷勤,不禁大为诧异。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他又装着甜蜜的声音向他问好,然后安安分分,端端正正的坐上钢琴,简直乖得像个天使。他再没顽皮学生的捣乱念头,而极诚心地听着克利斯朵夫的指点,承认他说得有理;一有弹错的地方,他自己就大惊小怪的叫起来,用心纠正。克利斯朵夫给他弄得莫名其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他竟大有进步:不但是弹得好了些,而且也喜欢音乐了。连最不会恭维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他夸奖了几句;他高兴得脸红了,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从此以后,他为他费心打扮,扎些色调特别雅致的丝带,他笑盈盈的,装着不胜慵困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厌恶又气恼,同时也觉得心荡神驰。现在倒是他找话来说了,但他的话没有一点儿孩子气:态度很严肃,又用着装腔作势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诗人的名句。他听着不大回答,只觉得局促不安:对于这个他不认识的新的弥娜,他感到惊奇与惶惑。

他老是留神着他。他等着……等什么呢?……他自己可明白吗?……他等他再来。——他却防着自己,认为上次的行动简直像个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没想到那件事了。但他开始不耐烦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跟那危险的小手隔着相当的距离,他突然烦躁起来,做了一个那么快的动作,连想也来不及想,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恼又害臊。但他仍旧吻着他的手,而且非常热烈。这种天真的放浪的举动使他大为愤慨,几乎想丢下弥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办不到了。他已经给抓住了。一阵骚乱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像山谷里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从心底里浮起来。他在爱情的雾氛中到处乱闯,闯来闯去,老是在一个执着的,暧昧的念头四周打转,在一种无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转,像飞蛾扑火一样。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骚动起来了……

他们正在经历一个等待的时期:互相观察,心里存着欲望,可又互相畏惧。他们都烦躁不安。两人之间照旧有些小小的敌意和怄气的事,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的无拘无束了:他们都不出声。各人在静默中忙着培植自己的爱情。

对于过去的事,爱情能发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爱着弥娜,就同时发觉是一向爱他的。三个月以来,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他可从来没想到这段爱情;但既然今天爱了他,就应该是从古以来爱着他的。

能够发现爱的是谁,对他真是一种宽慰。他已经爱了好久,只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爱人!现在他轻松了,那情形就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说不出的病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痛苦而局限在一个地方。没有目标的爱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个人的精力,使它解体。固然,对象分明的热情能使精神过于紧张过于疲劳,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无论什么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虚!

虽然弥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他并非把他视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烦恼,以为他瞧不起他。两人彼此从来没有明确的观念,但这观念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杂乱:那是一大堆不相连续的,古怪的想象,放在一起没法调和的,因为他们会从这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一会儿认为对方有某些优点,——那是在不见面的时候,——一会儿又认为对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见面的时候。——其实,这些优点和缺点,全是凭空杜撰的。

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爱情是一种感情的饥渴,专横而极端,并且是从小就有的;他要求别人满足他的饥渴,恨不得强迫他们。他需要把自己,把别人,——或许尤其是别人,——完全牺牲;而这专制的欲望中间,有时还夹着一阵一阵的冲动,都是些暴烈的,暧昧的,自己完全莫名其妙的欲念,使他觉得天旋地转。至于弥娜,特别是好奇心重,有了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兴,只想让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绪尽量痛快一下;他存心欺骗自己,以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实他们的爱情一大半是纯粹从书本上来的。他们回想读过的小说,把自己并没有的感情都以为是自己有的。

可是快要到一个时期,那些小小的谎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爱情的神光前面消失。这个时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时,或是永恒的几秒钟……而它的来到又是那么出人意外!……

一天傍晚,只有他们两人在那儿谈话。客厅里黑下来了。话题也变得严重起来。他们提到“无穷”“生命”“死亡”。那比他们的热情规模大得多了。弥娜慨叹自己的孤独,克利斯朵夫听了,回答说他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孤独。

“不,”他摇摇头,“这些不过是空话。各人只顾自己,没有一个人理睬你,没有一个人爱你。”

两人静默了一会。然后,克利斯朵夫紧张得脸色发青,突然说了句:

“那么我呢?”

兴奋的小姑娘猛地跳起来,抓着他的手。

门开了,两人往后一退。原来是克里赫太太进来了。克利斯朵夫随手抓起一本书看着,连拿颠倒了都没觉得。弥娜低着头做活,让针戳了手指。

整个黄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对的机会,他们也怕有这种机会。克里赫太太站起来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东西,一向不大巴结的弥娜这回竟抢着代母亲去拿;而他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根本没向他告辞。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急于把昨晚打断的话继续下去,可是不成。机会是很好。他们跟着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时候,自由谈话的机会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没法开口,他为之懊恼极了,干脆在路上躲着弥娜。他假装没注意到这种失礼的举动,可是心里很不高兴,并且在脸上表示出来。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说几句话不可的时候,他冷冰冰的听着,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散步完了,时间过去了;他因为不知利用而很丧气。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他们以为误解了对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说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梦。弥娜恼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怕单独见到弥娜。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过。

终于有一天,早上和大半个下午都阴雨不止。他们在屋子里,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看书,打打呵欠,望望窗外;两人都憋闷得慌。四点左右,天开朗了。他们奔进花园,靠着花坛,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边的草坪。地下冒着烟,一缕温暖的水汽在阳光中上升;细小的雨点在草地里发光;潮湿的泥土味与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黄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转。他们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谁也不望谁;他们想打破沉默,却又下不了决心。一只蜜蜂跌跌撞撞地停在饱和雨水的紫藤上,把水珠洒了他一身。两人同时笑起来,而一笑之下,他们马上觉得谁也不恼谁了,仍旧是好朋友了;但还不敢互相望一眼。

突然之间,他头也没回过来,只抓着他的手说了声:

“来吧!”

他拉着他奔入小树林。那里有些拐弯抹角的小路,两旁种着黄杨,林子中间还有一块迷宫似的高地。他们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们溜来滑去,湿漉漉的树把枝条向他们身上乱抖。快到坡脊,他停下来喘口气。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轻轻说着,想把呼吸缓和一下。

他望着他。他望着别处,微微笑着,嘴张着一半,喘着气;他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里抽搐。他们觉得手掌与颤抖的手指中间,血流得很快。周围是一片静寂。树上金黄色的嫩芽在阳光中打战;一阵细雨从树叶上飘下,声音那么轻灵;空中有燕子尖锐的叫声。

他对他转过头来:像一道闪电那么快,他扑上他的脖子,他扑在他的怀里。

“弥娜!弥娜!亲爱的弥娜!……”

“我爱你,克利斯朵夫,我爱你!”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凳上。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爱情。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自私,自大,心计,全没有了。灵魂中的阴影,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笑眯眯的含着泪水的眼睛都说着:“爱啊,爱啊。”这冷淡而风骚的小姑娘,这骄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为对方受苦,需要牺牲自己。他们认不得自己了;什么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他们的面貌,照出慈爱与温情的光的眼睛。几分钟之内,只有纯洁,舍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会再来的时间!

他们你怜我爱的嘟囔了一阵,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欣喜欲狂的话,然后他们发觉时间晚了,便手挽着手奔回去,一会儿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跤,一会儿撞在树上,可是什么也没觉得,他们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他分手以后,他并不回家:回家也睡不着觉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乱走。空气新鲜,田野里荒荒凉凉的,漆黑一片。一只猫头鹰寒瑟瑟地叫着。他像梦游病者那样的走着,从葡萄藤中爬上山岗。城里细小的灯光在平原上发抖,群星在阴沉的天空打战。他坐在路边矮墙上,忽然簌落落地流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太幸福了,而这过度的欢乐是悲与喜交错起来的;他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同情,所以他的欢乐既有“好景不长”的感慨,也有“人生难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畅,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黎明。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笼罩在城上,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他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像昨天那样的出诸自然。他似乎学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角儿。他虽然比较真诚,也扮着一个角色。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他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时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他自命为瞧不起金钱。这倒是真的:因为他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他对他许愿,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他觉得很有意思,很美,像小说一样。他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像个真正的情人不可。他念着诗歌,多愁善感。他也被他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饰,装扮得非常可笑,也讲究说话的方式,满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像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的重新想起。

他们发现了万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气之中有柔情,这是他们从来没领略到的。整个的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克利斯朵夫中心感动。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弥娜从床上起来,凭窗遐想,懵腾腾的,骚动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时候,他坐在秋千架上,膝上放着本书,半合着眼睛出神,懒懒的似睡非睡,身心一齐在春天的空气中飘荡。他又几小时的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的老弹着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听了厌倦不堪,他可是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发冷。他听着舒芒的音乐哭了。他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抱着恻隐之心,而他也和他一样。路上碰到穷人,他们都偷偷的给点儿钱,然后不胜同情的彼此望一眼,因为自己能这样慈悲而非常快乐。

其实他们的善心是有间歇性的,弥娜忽然发觉,从他母亲小时候就来当差的老妈子弗列达,过的那种微贱的,替人尽心出力的生活多么可怜,便跑到厨房里,把正在补衣服的女仆勾着脖子亲热一阵,使他大吃一惊。可是两小时以后他对弗列达说话又很不客气了,因为他没有一听到打铃马上就来。至于克利斯朵夫,尽管对整个的人类抱着热爱,尽管为了怕踏死一条虫而绕着弯儿走路,对自己家里的人可冷淡极了。由于一种奇怪的反应,他对别人越亲热,对家人越冷越无情:他连想也不大想到他们,对他们说话非常粗暴,见到他们就讨厌。弥娜和他两人的慈悲心原来只是过剩的爱情,一朝泛滥起来,随便碰到一个人就会发泄,不问是谁。除了这种情形以外,他们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而一切都得以那个念头为中心。

这少女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多重要的地位!当他在花园里找他而远远的瞥见那件小小的白衣衫的时候,在戏院里听见楼厅的门开了,传来那么熟悉的快乐的声音的时候,在别人的闲话中听见提到克里赫这可爱的姓氏的时候:他多么激动!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几分钟之内,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接着急流似的血在身上奔腾,多少无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这天真而肉感的德国姑娘有些奇怪的玩意儿。他把戒指放在面粉上,要大家轮流用牙齿衔起而鼻子不沾白粉。或者用根线穿着饼干,各人咬着线的一端,得一边嚼着线一边尽最快的速度咬到饼干。他们的脸接近了,气息交融了,嘴唇碰到了,勉强嘻嘻哈哈地笑着,可是手都凉了。克利斯朵夫很想咬他的嘴唇让他疼一下,便突然往后倒退;他还在那儿强笑。两人都转过头去,假作冷淡,暗中却是偷眼相看。

这些乱人心意的游戏,又吸引他们又教他们发慌。克利斯朵夫简直害怕,他宁可有克里赫太太或别人在一起而觉得拘束的。不论当着谁的面,两颗动了爱情的心照旧息息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来的约束,心的交流越来得热烈而甜蜜。那时,他们之间一切都有了无穷的价值:只要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风,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面幕之下,把双方内心生活的丰富而新鲜的宝藏重新显露出来,而只有他们俩能看到,至少他们相信如此。于是他们便会心而笑,对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旁人听来,他们所说的无非是些极普通的应对;但在他们俩竟好比唱着永远没有完的恋歌。声音笑貌之间瞬息万变的表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本打开的书;甚至他们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因为只要听听自己的心,就能听到朋友心中的回声。他们对人生,对幸福,对自己,都抱着无穷的信心,无穷的希望。他们爱着人,也有人爱着,那么快乐,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对前途的恐惧!唯有春天才有这种清明恬静的境界!天上没有一片云。那种元气充沛的信仰,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枯萎。那么丰满的欢乐似乎永远不会枯竭。他们是活着吗?是做梦吗?当然是做梦。他们的梦境与现实的人生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要有的话,那就是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他们自己就变了一个梦:他们的生命在爱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窥破了他们自以为巧妙而其实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弥娜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身子靠得太紧了些,他母亲出其不意的闯进来,两人便慌慌张张地闪开了。从此弥娜起了疑心,认为母亲已经有点儿发觉。可是克里赫太太装作若无其事,使弥娜差不多失望了,因为他很想借此跟母亲抵抗一下,使他的爱情更像小说。

他的母亲可偏不给他这种机会;他太聪明了,绝不因之操心。他只在弥娜前面用挖苦的口气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的讽刺他的可笑,几句话就把他毁了。他并非是有计划的这么做,只凭着本能行事,像女人保护自己的贞操一样,施展出那种天生的坏招数。弥娜白白的反抗,生气,顶嘴,拼命说母亲的批评没有根据,其实是批评得太中肯了,而且克里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难看的衣服,没有刷干净的帽子,内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礼,粗声大气的嗓子,凡是足以损伤弥娜自尊心的缺点,一桩都不放过:而说的时候又像是随便提到的,没有一点存心挑剔的意味;愤慨的弥娜刚想反驳,母亲已经轻描淡写的把话扯开。可是一击之下,弥娜已经受伤了。

他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像从前那么宽容了。他隐隐约约地有点儿觉得,就不安地问:“你为什么这样地望着我?”

他回答说:“不为什么。”

可是过了一会儿,正当他挺快活的时候,他又狠狠的埋怨他笑得太响,使他大为丧气。他万万想不到在他面前连笑也得留神的:一团高兴马上给破坏了。——或是他说话说得完全出神的时候,他忽然漫不经意地对他的衣着来一句不客气的批评,或者老气横秋地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简直没有勇气再开口,有时竟为之生气了。但他一转念,又认为那些使他难堪的态度正表示弥娜对他的关心,而弥娜也自以为如此。于是他竭力想虚心受教,把自己检点一下;他可并不满意,因为他并不真能检点自己。

至于他心中的变化,他根本来不及觉察。复活节到了,弥娜要跟母亲上威玛那边的亲戚家去玩几天。

分别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初期的亲密。除了偶然有点儿急躁以外,弥娜比什么时候都更亲热。动身前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了很久;他拉着克利斯朵夫到小树林里,把一口小香囊挂在他的颈上,里头藏着他的一绺头发;他们把海誓山盟的话又说了一遍,约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颗星,以便夜晚两人在两地同时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里他再三想着:“明天他在哪儿呢?”这时又想道:“啊,是今天了。早上他还在这儿,可是晚上……”不到八点,他就去了。他还没起床。他勉强到花园里溜了一下,觉得支持不住,只得回进屋子。走廊里堆满了箱笼包裹;他在一间房里拣着个角儿坐下,留神开门的声音和楼板的响动,认出上面屋里的脚声。克里赫太太微微带着点笑意,和他俏皮的招呼了一声,停也不停地走过去了。终于弥娜出现了,脸色很白,眼睛虚肿,他昨夜并没比他睡得更好。他做出很忙的神气对仆人发号施令,一边给克利斯朵夫握手,一边继续和老弗列达谈话。他已经准备出发了。克里赫太太又进来,母女俩讨论着帽笼的事。弥娜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钢琴旁边,可怜巴巴的,谁也不理会他。他跟着母亲出去,一会儿又进来;在门口和克里赫太太又说了几句,然后把门带上。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了。他奔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叶窗已经关上的客厅去。于是他突然把脸凑上来偎着他的脸,使劲地拥抱他,一边哭一边问:

“你应许我吗,应许永远爱我吗?”

他们轻轻地哭着,抽抽噎噎地压制自己,不让人家听到。一有脚声,他们赶紧分开。弥娜抹了抹眼睛,跟仆人们又装出那副俨然的神气,可是声音有点儿发抖。

他把一块又脏又皱,浸透眼泪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给他偷偷的捡了去。

他搭着他们的车把他们送到站上。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彼此连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泪。他们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着,把手都掐痛了。克里赫太太假痴假呆的只做不看见。

终于时间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车厢门口,车子一发动,他就跟着跑,眼睛老盯着弥娜,一路和站上的员工乱撞,一会儿便落在列车后面。他还是跑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方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站在月台上。回到家里,大家都出去了,他哭了一个上午。

他初次尝到离别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磨折。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闷。尤其是爱人的遗迹老在你周围,眼睛看到的没有一样不教你想起他,现在的环境又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环境,而你还要重游旧地竭力去追寻往日的欢情:那时好比脚下开了个窟窿,你探着身子看,觉得头晕,仿佛要往下掉了,而真的往下掉了。你以为跟死亡照了面。不错,你的确见到了死亡,因为离别就是它的一个面具。最心爱的人不见了:生命也随之消灭了,只剩下一个黑洞,一片虚无。

克利斯朵夫到他们相爱过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让自己痛苦。克里赫太太把花园的钥匙留给了他,使他照旧可以去散步。他当天就去了,痛苦得差点儿闷死。他去的时候以为能找到一点儿离人的痕迹:哪知这种痕迹只嫌太多,每一处的草坪上都有他的影子在飘浮;每条小路的每个拐弯的地方,他都等他出现,虽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爱情的遗迹:那些曲折迷离的小路,挂着紫藤的花坛,小林子里的木凳,还老对自己说着:“八天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不过是昨天,他还在这儿……今天早上还在这儿……”他把这些念头在胸中翻来覆去的想个不停,直到快闭过气去了才丢开。——他除了哀伤之外,还有对自己的愤恨,因为他虚度了良辰,没有加以利用。多少钟点,多少光阴,他有那么大的福分看到他,把他当作空气,当作养料,而他竟不知体味那福分!他听任时间飞逝,没有把它一分钟一分钟的细细咀嚼……现在……现在可太晚了……没法挽救了!没法挽救了!

他回到家里,只觉得亲属可厌:他受不了那些脸,那些举动,那些无聊的谈话,和昨天,前几天,他在的时候完全一样的谈话!他们过着照常的生活,仿佛根本没有他这件不幸的事。城里的居民也同样的毫无知觉。大家只顾着自己的营生,笑着,嚷着,忙着;蟋蟀照旧的唱,天上照旧发光。他恨他们,觉得被普天之下的自私压倒了。殊不知他一个人就比整个的宇宙都更自私。在他心目中一切都没有价值了。他再没有什么慈悲,也不再爱什么人了。

他过着悲惨的日子,只机械的干着他的事,可没有一点儿生活的勇气。

一天晚上,他正不声不响,垂头丧气的和家里的人一同吃饭,邮差敲门进来,送给他一封信。没看到笔迹,他的心就知道是谁写的了。四个人眼睛直盯着他,用着很不知趣的,好奇的态度等他看信,希望他们无聊的生活得到点儿消遣。克利斯朵夫把信放在自己盘子旁边,忍着不拆,满不在乎的说信的内容早已知道了。但两个兄弟绝对不信,继续在暗中留神,使他吃那顿饭的时候受尽了罪。吃完了,他才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他心儿乱跳,拆信的时候差点把信纸撕破。他担心着不知信上写的什么,可是刚念了几个字就快活极了。

那是一封很亲热的短信,弥娜偷偷地写给他的。他称他为“亲爱的克利斯德兰”,说他哭了好几回,每晚都望着星,他到过法兰克福,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城,有华丽的大商店,但他什么都没在意,因为心里只想着他。他教他别忘了忠诚自矢的诺言,说过他不在的时候谁都不见,只想念他一个人。他希望他把他出门的时期整个儿花在工作上面,使他成名,他也跟着成名。最后他问他可记得动身那天和他告别的小客厅,要他随便哪天早上再去,他的精神一定还在那儿,还会用同样的态度和他告别。他签名的时候自称为“永远永远是你的……”;信后又另外加了几句,劝他买一顶平边的草帽,别再戴那个难看的呢帽:——“平边的粗草帽,围一条很阔的蓝丝带:这儿所有的漂亮绅士都是戴的这一种。”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完全弄清楚。他昏昏沉沉,连快活的气力都没有了;突然之间他疲乏到极点,只能上床睡觉,把信翻来覆去地念着,吻着,藏在枕头底下,老是用手去摸,看看是否在老地方。一阵无可形容的快感在他心中泛滥起来。他一觉睡到了天明。

他的生活现在比较容易过了。弥娜忠诚不二的精神老在周围飘荡。他着手写回信,但没有权利自由发挥,第一要把真情隐藏起来:那是痛苦而不容易做到的。他用的过分客套的话一向很可笑,现在还得拿这些套语来很拙劣的遮掩他的爱情。

信一寄出去,就等着弥娜的回音:他此刻整个儿的生活就是等信了。为了免得焦急,他勉强去散步,看书。但他只想着弥娜,像精神病似的嘴里老念着他的名字,把它当作偶像,甚至拿一册莱辛的著作藏在口袋里,因为其中有弥娜这个名字;每天从戏院出来,他特意绕着远路走过一家针线铺,因为招牌上有Minna这五个心爱的字母。

想到弥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话,他就责备自己不该荒废时日。那种劝告所流露的天真的虚荣,是表示对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动。为了不负他的期望,他决定写一部不但是题赠给他,而且是真正为他写的作品。何况这时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计划刚想好,他就觉得乐思潮涌,好比蓄水池中积聚了几个月的水,一下子决破了堤,奔泻出来。八天之内他不出卧房,鲁意莎把三餐放在门外,因为他简直不让他进去。

他写了一阕铜箫与弦乐器的《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与欲念的歌;最后一部是喁喁的情话,其中杂有克利斯朵夫那种带点儿粗犷的诙谑。作品的骨干是第二部Larghetto[34],描写一颗热烈天真的心,暗示弥娜的小影。那是谁也不会认得的,他自己更认不得;但主要的是他能够认得清清楚楚。他自以为把爱人的灵魂整个儿抓住了,快乐得发抖了。没有一件工作比这个更容易更愉快。离别以后郁结在他胸中的过度的爱情,在此有了发泄;同时,创造艺术品的惨淡经营,为控制热情所作的努力,把热情归纳在一个美丽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变得健全,各种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体上也有种畅快的感觉。这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领略到的最大的愉快。创作的时候,他不再受欲念与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们了;凡是使他快乐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认为都是他意志的自由的游戏。只可惜这样的时间太短:因为过后他照旧碰到现实的枷锁,而且更重了。

只要克利斯朵夫为这件工作忙着,就差不多没有时间想到弥娜不在:他和他在一起生活。弥娜不在弥娜身上,而整个儿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后,他又孤独了,比以前更孤独更没精神了;他想起写信给他已经有两星期而还没有回音。

他又写了封信,可不能再像第一封那样的约束自己。他埋怨弥娜把他忘了,用的是说笑的口吻,因为他并不真的相信。他笑他懒惰,很亲热的耍弄了他几句。他藏头露尾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他的好奇心,同时也因为想让他回来以后出其不意的高兴一下。他把新买的帽子描写得很仔细;又说为了服从小王后的命令,——他把他每句话都当真的,——老守在家里,对一切邀请都托病谢绝;可并没补上一句,说他连跟大公爵都冷淡了,因为某次爵府里有晚会找他,他竟没去。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信里最多的是情人们顶喜欢的,心照不宣的话,以为只有弥娜一个人懂的,他觉得自己手段高明,居然把应该用到爱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谊代替了。

写完了,他暂时宽慰了一下:第一因为写信的时候好像就和弥娜当面谈了一次;第二因为他相信弥娜一定会马上答复。所以他三天之内很有耐性,这是预算信件一来一往必需要的时间。可是过了第四天,他又觉得活不下去了,一点精力也没有,对什么事也不感兴趣,除了每次邮班以前的那个时间。那时他可焦急得浑身发抖,变得非常迷信,为了要知道有没有信来,到处找些占卜的征兆,譬如灶肚里木柴的爆裂声,或是偶然听到的什么话。时间一过,他又垂头丧气;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标是等下次的邮班,而他还得用全副精神来撑到那个时间。到了傍晚,当天的希望断绝之后,他可消沉到极点:似乎怎么样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几小时的坐在桌子前面,话也不说,想也不想,甚至也没有去睡觉的气力,只要最后迸出一些残余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做着乱梦,以为黑夜是永无穷尽的了。

这种连续不断的等待,结果变成了一场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亲,兄弟,甚至邮差,收了他的信藏起来。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于弥娜的忠实,他没有一刻儿怀疑过。所以要是他不写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来了,或许已经死了。他抓起笔来写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极的几行,感情,字迹,什么都不顾虑了。邮班的时间快到了,他乱涂一阵,信纸翻过来的时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时候把信封搅脏了:管它!他绝不能等下一次的邮班。他连奔带跑的把信送到了邮局,便凄怆欲绝的开始再等。第二天夜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弥娜病着,在那里叫他;他爬起来,差点儿要动身去找他了。可是他在哪儿呢?上哪儿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弥娜的信来了,——半页信纸——口气又冷又傲慢。他说不懂他这种荒唐的恐惧是从哪儿来的,他身体很好,只是没有空写信,请他以后别这样的冲动,并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为沮丧。他可不怀疑弥娜的真诚,只埋怨自己,觉得弥娜恼他那些冒昧而荒谬的信是很对的,认为自己糊涂: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但这些都是白费:他终究感到了弥娜的爱他不及他的爱弥娜。

以后几天的沉闷简直无可形容。虚无是没法描写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恋人生的乐趣——和弥娜的通信——被剥夺了,现在他只是机械的活着,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把他和弥娜离别的无穷尽的日子,像小学生似的在月历上划去一天。

回来的日子已经过了。一星期以前他就该到了。克利斯朵夫从失魂落魄的阶段转变到狂热的骚动。弥娜临走答应把归期和时刻先通知他。他随时等候消息,预备去迎接;为了猜测迟到的原因,他把念头都想尽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边的地毯匠费休,常常吃过晚饭衔着烟斗来和曼希沃谈话;有天晚上他又来了。独自在那里苦闷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后一次的邮差过后,正想上楼睡觉,忽然听见一句话使他打了个寒噤。费休说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利斯朵夫愣了一愣,问道:

“他们可是回来了吗?”

“别开玩笑了吧!你还不跟我一样的明白?”费休老头儿咕噜着说。“早来了!他们前天就回来的。”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他离开房间,整整衣衫预备出门。母亲暗中已经留神了他一些时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地问他哪儿去。他一言不答,径自走了,心里很难过。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他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很从容的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的向他问好。他因为没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他原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他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说出几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

弥娜把信写完了,拿着件活儿坐在一边,开始讲他旅行的经过,谈到那愉快的几个星期,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他慢慢地兴奋起来,说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他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这篇话,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只能很勉强的陪着他们笑,眼睛老盯着弥娜,但求他对自己望一眼。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母亲的,偶尔望着他,眼神也跟声音一样,虽然和气,可淡漠得很。他是不是为了母亲而这样留神呢?他很希望和他单独谈一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他设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作,谈他的计划;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便竭力引起他对自己的兴趣。果然他非常注意的听着了,常常插几个不同的惊叹辞,虽然有时不甚恰当,口气倒表示很关切。正当弥娜可爱的笑了笑,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他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他立刻把话打住。他很客气的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为人家会留他的;可是并不。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预备他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不说这个话。他非走不可了。弥娜并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随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厅的中央和他分别了。

他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恐惧。两个月以前的弥娜,他疼爱的弥娜,连一点影踪也没有了。怎么回事呢?他变了怎么样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灵原来不是独立的,整个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灵,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代替一个的凑合起来的。所以人的心会不断地变化,会整个儿的消灭,会面目全非。可怜克利斯朵夫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些现象,一朝看到了简单的事实,就觉得太残酷了,不愿意相信。并且他不胜惊骇的排斥这种念头,硬以为自己看错了,弥娜还是当初的弥娜。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无论如何要跟他谈一谈。

他睡不着觉,听着自鸣钟报时报刻,一小时一小时的数着。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转,等到能进去了就马上进去。他碰见的可并非弥娜,而是克里赫太太。他素来起早,好动,那时在玻璃棚下提着水壶浇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就开玩笑似的叫了起来:

“哦!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谈。请等一等……”

他进去放下水壶,擦干了手,回出来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脸色笑了笑;他已经觉得大祸临头了。

“咱们到花园里去吧,可以清静些。”他说。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园里走,那儿到处有他爱情的纪念。他看着孩子的慌乱觉得好玩,并不马上开口。

“咱们就在这儿坐吧。”他终于说了一句。

他们坐在凳上,就是分别的前夜弥娜把嘴唇凑上来的那条凳上。

“我要谈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克里赫太太装出严肃的神气,使孩子更窘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过去我认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滥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儿弄得七颠八倒。我是托你照顾他的。你该敬重他,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他语气之中带点儿说笑的意味:他对这种儿童的爱情并不当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觉不到;他一向把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当然认为那几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马上激动起来。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着眼泪结结巴巴的说,“我从来没滥用您的信任……请您别那么想,……我可以赌咒,我不是一个坏人,……我爱弥娜小姐,我全心全意地爱他,并且我是要娶他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怜的孩子,”他所表示的好意骨子里是轻视,这一点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来了,“那是不可能的,你这话太幼稚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

他抓着他的手,不相信他是说的真话,而那种特别婉转的声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他继续笑着说:“因为……”

他再三追问。他就斟酌着用半真半假的态度(他并不把他完全当真),说他没有财产,弥娜还喜欢好多别的东西。他表示不服,说那也没关系,金钱、名誉、光荣,凡是弥娜所要的,将来他都会有的。克里赫太太装着怀疑的神气,看他这样自信觉得好玩,只对他摇摇头。他可一味地固执。

“不,克利斯朵夫,”他口气很坚决,“咱们用不着讨论,这是不可能的。不单是金钱一项,还有多少问题!……譬如门第……”

他用不着说完。这句话好比一支针直刺到他的心里。他眼睛终于睁开了。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来是讥讽,和蔼的目光原来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他的距离,虽然他像儿子一样的爱着他,虽然他也似乎像母亲一样的待他。他咂摸出来,他那种亲热的感情有的是高傲与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脸色煞白地站了起来。克里赫太太还在那儿声音很亲切的和他说着,可是什么都完了;他再也不觉得那些话说得多么悦耳,只感到他浮而不实的心多么冷酷。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转。

他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愤怒与傲气使他浑身抽搐,像小时候一样。他咬着枕头,拿手帕堵着嘴,怕人家听见他叫嚷。他恨克里赫太太,恨弥娜,对他们深恶痛绝。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愤交集的抖个不停。非报复不可,而且要立刻报复。要是不能出这口气,他会死的。

他爬起来,写了一封又荒谬又激烈的信:

太太,我不知是不是像你所说的,你错看了我。我只知道我错看了你,吃了大亏。我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也这么说,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而我爱你们还远过于我的生命。现在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你对我的亲热完全是骗人:你利用我,把我当消遣,替你们弄弄音乐,——我是你们的仆人。哼,我可不是你们的仆人!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

你那么无情的要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爱你的女儿。可是我的心要爱什么人,世界上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没有你的门第,我可是和你一样高贵。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贵:我尽管不是一个伯爵,我的品德也许超过多少伯爵的品德。当差的也罢,伯爵也罢,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起他。所有那些自命高贵而没有高贵的心灵的人,我都看作像块污泥。

再会吧!你看错了我,欺骗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么样,始终爱着弥娜小姐爱到死的人。(因为他是我的,什么都不能把他从我心里夺去的。)

他刚把信投入邮筒,就立刻害怕起来。他想丢开这念头,但有些句子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读到这些疯话,他连冷汗都吓出来了。开头还有一腔怒意支持他;但到了第二天,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弥娜完全断绝以外绝不会有别的后果:那可是他最怕的灾难了。他还希望克里赫太太知道他脾气暴躁,不至于当真,只把他训斥一顿了事;而且,谁知道?或许他真诚的热情还能把他感动呢。他等着,只要来一句话,他就会去扑在他脚下。他等了五天。然后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既然你认为我们之中有误会,那么最好不要把误会延长下去。你觉得我们的关系使你痛苦,那我绝不敢勉强。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不再来往,想必你认为很自然的吧。希望你将来有别的朋友,能照你的心意了解你。我相信你前程远大,我要远远的,很同情的,关切你的音乐生涯。

约瑟芬·洪·克里赫

最严厉的责备也不至于这样残酷。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诬蔑你的人是容易对付的。但对于这种礼貌周全的冷淡,又有什么办法?他骇坏了。想到从今以后看不到弥娜,永远看不到弥娜,他是受不了的。他觉得跟爱情相比,哪怕是一点儿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傲气都值不得什么。他完全忘了尊严,变得毫无骨头,又写了几封请求原谅的信,跟他发疯一般闹脾气的信一样荒谬。没有回音。——什么都完了。

他差点儿死。他想自杀,想杀人。至少他自以为这样想。他恨不得杀人放火。有些儿童的爱与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儿童的心。这是他童年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童年结束了,意志受过锻炼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完全摧毁掉。

他活不下去了。几小时地靠着窗子,望着院子里的砖地,像小时候一样,他想到有个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难。方法就在这儿,在他眼睛底下,……而且是立刻见效的……立刻吗?谁知道?……也许先要受几小时残酷的痛苦……这几小时不等于几世纪吗?……可是他儿童的绝望已经到了那种地步,逼得他老在这些念头中打转。

鲁意莎看出他在痛苦;虽然猜不透他想些什么,但凭着本能已经有了危险的预感。他竭力去接近儿子,想知道他的痛苦,为的是要安慰他。但可怜的女人早就不会跟克利斯朵夫说什么心腹话了。好些年来,他老是把思想压在心里;而他为了物质生活的烦恼,也没有时间再去猜儿子的心事,现在想来帮助他,却不知从何下手。他在他四周绕来绕去,像个在地狱中受难的幽灵;他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话,可是不敢开口,生怕恼了他。并且他虽然非常留神,他的举动,甚至只要他一露面,他都觉得生气;因为他一向不大伶俐,而他也不大宽容。他的确爱着母亲,母亲也爱着他。但只消那么一点儿小事就能使两个相爱的人各自东西。例如一句过火的话,一些笨拙的举动,无意之间的眨一眨眼睛,扯一扯鼻子,或是吃饭、走路、笑的方式,或是没法分析的一种生理上的不痛快……尽管大家心里认为不值一提,实际却有数不清说不尽的意义。而往往就是这种小地方,足以使母子、兄弟、朋友,那么亲近的人永远变成陌路。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难关中并不能在母亲身上找到依傍。何况情欲的自私只知有情欲,别人的好意对它也没有什么用。

一天晚上,家里的人都睡了,他坐在房里既不思想也不动弹,只是没头没脑的浸在那些危险的念头中间;静悄悄的小街上忽然响起一阵脚声,紧跟着大门上敲了一下,把他从迷惘中惊醒了,听到有些模糊的人声。他记起父亲还没回家,愤愤地想大概又是喝醉了被人送回来,像上星期人家发现他倒在街上那样。曼希沃,这时已经毫无节制;他的不顾一切的纵酒与胡闹,换了别人早已送命,而他体育家般的健康还是毫无影响。他一个人吃的抵得几个人,喝起酒来非烂醉不休,淋着冷雨在外边过夜,跟人打架的时候给揍个半死,可是第二天爬起来照旧嘻嘻哈哈,还想要周围的人跟他一样快活。

鲁意莎已经下了床,急急忙忙去开门了。克利斯朵夫一动不动,掩着耳朵,不愿意听父亲醉后的嘟囔,和邻居叽叽咕咕地埋怨……

突然有阵说不出的凄怆揪住了他的心:他怕出了什么事……而立刻一阵惨叫声使他抬起头来,向门外冲去……

黑魆魆的过道里,只有摇曳不定的一盏灯笼的微光,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中间,像当年的祖父一样,担架上躺着个湿淋淋的,一动不动的身体。鲁意莎扑在他颈上痛哭。人家在磨坊旁边的小沟里发现了曼希沃的尸体。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声。世界上别的一切都消灭了,别的痛苦都给扫空了。他扑在父亲身上,挨着母亲,他们俩一块儿哭着。

曼希沃脸上的表情变得庄严、肃穆;克利斯朵夫坐在床头守着长眠的父亲,觉得亡人那股阴沉安静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心。儿童的热情,像热病的高潮一般退尽了;坟墓里的凉气把什么都吹掉了。什么弥娜,什么骄傲,什么爱情,唉!多可怜!在唯一的现实——死亡——面前,一切都无足重轻了。凭你怎么受苦,愿望,骚动,临了还不是死吗?难道还值得去受苦,愿望,骚动吗?……

他望着睡着的父亲,觉得无限哀怜。他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记起来了。尽管缺点那么多,曼希沃究竟不是个凶横的人,也有许多好的品性。他爱家里的人。他老实。他有些克拉夫脱刚强正直的家风:凡是跟道德与名誉有关的,绝不许任意曲解,而上流社会不十分当真的某些丑事,他可绝不容忍。他也很勇敢,碰到无论什么危险的关头会高高兴兴的挺身而出。固然他很会花钱,但对别人也一样的豪爽:看见人家发愁,他是受不了的;随便遇上什么穷人,他会倾其所有的——连非他所有的在内,一齐送掉。这一切优点,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显出来了:他还把它们夸大。他觉得一向错看了父亲,没有好好的爱他。他看出父亲是给人生打败的:这颗不幸的灵魂随波逐流的被拖下了水,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此刻仿佛对着虚度的一生在那里呻吟哀叹。他又听到了那次父亲的求告,使他当时为之心碎的那种口吻:

“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迸的扑在床上,哭着,吻着死者的脸,像从前一样的再三嚷着:

“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我爱您!原谅我吧!”

可是耳朵里那个哀号的声音并没静下来,还在惨痛地叫着:

“别瞧不起我!别瞧不起我!……”

而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好像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话就在自己嘴里喊出来;而虚度了一生,无可挽回的虚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压在自己心上。于是他不胜惊骇的想道:“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他不是险些儿到了这一步

吗?他不是想毁灭自己的生命,毫无血气的逃避他的痛苦吗?以死来鄙薄自己,出卖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是世界上最大的刑罚,最大的罪过:跟这个罪过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骗,还不等于小孩子的悲伤?

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他看到自己差点儿堕入深渊,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欺罔,为的是教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于是,这十五岁的清教徒听见了他的上帝的声音:

“往前啊,往前啊,永远不能停下来。”

“可是主啊,上哪儿去呢?不论我干些什么,不论我上哪儿,结局不都是一样,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吗?”

“啊,去死吧,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吧,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痛苦吧!死吧!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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