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约夜卧床中,精神恍惚,似觉舌被割去,痛不可耐,乃拚命呼救。待家人把他唤醒,尚觉舌有余痛。细忆起来,乃是南柯一梦。梦中见齐和帝入室,手执一剑,把自己舌根截去。于是越想越慌,嘱家人召入一巫,令他详梦。巫不待说明,便道是齐和帝作祟,乃即挽巫祷禳,日夕忏醮。并自撰赤章,焚诉天廷,内称禅代情事,统是梁主衍一人所为,与己无涉。(人且不可欺,天可欺乎?)
凑巧梁主遣御医徐奘,往视约疾,得见赤章,问明原由,才知梦状。当下还宫复命,据实具陈。梁主不禁怒起,立遣中使责约,略言禅让草诏,皆约所为,怎得诿诸朕躬!约愈加惶急,既畏主谴,又惧冥诛,两忧相迫,便即毙命,寿已七十三岁了。(不死何为?)
梁主还算有情,仍赠本官,赙钱五万,布百匹。朝议请赐谥为文,梁主烛改一隐字。颇合沈约行谊。约以文名著世,所撰晋书百一十卷,宋书百卷,齐纪二十卷,宋文章志三十卷,文集百卷。
又制四声谱,自谓穷神入妙。梁主衍不以为奇,且问参政周捨道:“何谓四声?”
捨举“天子圣哲”四字,表明平上去入的四声。
梁主淡淡的答道:“这也有甚么奇怪呢?”遂将韵谱搁起,不复遵用。后来却流传人世,推为巨制。
当时与约齐名,尚有江淹、任昉等人。
淹字文通,仕齐为秘书监,梁主起兵,却微服往投。嗣迁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天监四年逝世,予谥曰宪。淹少年好学,尝梦神人授以五色笔,遂擅文才。晚年又梦神人将笔索还,从此遂无妙句,时人叹为江郎才尽。平生著作百余篇,及齐史十志,并传后世。
昉字彦升,雅善属文,尤长载笔,起草即成,不加点窜。母裴氏尝昼寝,梦见一彩旗盖,四角悬铃,从天坠下,一铃落入怀中,惊动有娠,遂得生昉。在齐末,亦官司徒右长史。梁主入都,召为骠骑记室参军,寻拜黄门侍郎,迁吏部郎中。天监六年,出为宁朔将军,领新安太守,为政清约,辄曳杖徒行,为民决讼视事。期年病殁官舍,百姓怀德不忘,就城南设一祠堂,岁时祭奠。梁主亦闻讣举哀,追赠太常卿,予谥曰敬。留有杂传二百四十七卷,地记二百五十二卷,文章三十三卷,亦传诵士林,历久不磨。
此外尚有前侍中谢朏,亦素有文名,齐季归隐田里,屡征不起。梁初又征朏为侍中,朏仍不至。嗣忽自乘轻舟,诣阙陈词,有诏命为侍中司徒尚书令,朏表称足疾,不堪拜谒,但戴角巾,坐肩舆,诣云龙门谢诏。梁主召见华林园,又乘小车就席,翌日梁主又亲至朏宅,宴语尽欢,朏固陈本志,未邀俞允,因请还里迎母,为梁主所允准,赋诗送别。寻奉母至京师,虽奉诏受职,不治官事,未几即丁母忧,仍令摄职。服阕后改授中书监司徒,旋即病死。追赠侍中司徒,谥曰靖孝。著有文章书籍,亦广流传,不过晚节不终,迹近矫诈,免不得贻讥公论呢。(类举文士,亦寓重才之意。)这且不必细表。
且说魏主恪宠信高贵嫔,立为继后。后貌美性妒,所有后宫嫔御,不令当夕。生下一子一女,子偏早殇。魏主年已将壮,尚未有嗣,不免心焦。可巧宫中有一胡充华,为司徒胡国珍女,容色殊丽,秀外慧中。相传胡女生日,红光四绕,术士赵胡,尝由国珍召问,谓此女后必大贵,当为天地母。(实是一个祸水。)
魏主恪略有所闻,特召入掖庭,册封充华。高后见她纤丽动人,当然加忌,偏胡充华巧言令色,颦笑皆妍,能使这位貌美性妒的高皇后,也觉得楚楚可怜,另眼相待。魏主恪乘间召入,与胡充华演了一出鸾凤缘,天子多情,美人有幸,竟暗结珠胎,怀成六甲。
先是六宫嫔御,相与祈祷,但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独胡充华慨然道:“国家旧制,子为储君,母应赐死,这原是特别的苛条;但妾却不怕一死,宁可令皇家育一冢嗣,不愿为贪生计,贻误宗祧!”
(语似有理,志已不凡。)
及怀姙后,同列或劝她服药堕胎,胡充华不从,夜间焚香,仰天私誓道:“但得产下男儿,排行居长,就使子生身死,亦所不辞!”
已而分娩,竟生一男,魏主取名为诩,且恐皇后妒忌,致生不测,特另择乳保,取育别宫,不但皇后不得过问,就是胡充华也不使抚视。
过了三年,诩已三龄,魏主欲立诩为太子,下诏改元,号永平五年为延昌元年,加尚书令高肇为司徒,清河王怿为司空,广平王怀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到了孟冬,便立皇子诩为太子。此次册立皇储,竟变易旧制,不令胡充华自尽。高后与高肇,很是不服,劝魏主仍遵故事,魏主始终不从,反进胡充华为贵嫔。高后越加愤恚,欲暗下毒手,置胡死地。
胡向中给事刘腾求救,腾转告左庶子侯刚,刚又转告侍中领军将军于忠。忠系领军于烈子,嗣父袭爵,因于后暴亡事,憾及高后,当下借公报私,即向太子少傅崔光处问计。光与忠附耳数语,忠大喜照行,仅阅两日,即由魏主下一内敕,命将胡贵嫔迁居别宫,饬令亲军严加守卫,不得妄通一人。为这一策,竟使高氏无从施毒,胡贵嫔得安居无恐,保养天年。(死期未至,故得救星。)
清河王怿惩彭城覆辙,常有戒心。一夕与高肇等侍宴禁中,酒酣语肇道:“天子兄弟,尚有几人,公何故翦灭殆尽?从前王莽头秃,借渭阳势力,遂篡汉室,今君身曲,恐终成乱阶,不可不慎!”
肇不禁惊愕,扫兴趋出。会天遇大旱,肇擅录囚徒,宥死颇多。怿复入白魏主道:“臣闻名器不可以假人,昔李氏旅泰山,孔子引为深戒,这无非为天尊地卑,君臣有别,事贵防微,不应加渎呢!今欲减膳录囚,应归陛下所为,司徒究是人臣,奈何擅敢僭越,下陵上替,祸且不远了!”
魏主恪向他微笑,不发一言。已是会意。
越年,魏恒、肆二州,地震山鸣,人民压死甚众。魏主忧心天变,益防高氏。又越年冬季,梁涪人李苗,及校尉淳于诞奔魏,上书魏阙,请即取蜀。魏主乃即命高肇为大将军,率步骑十万,攻益州。侍中游肇进谏道:“今国家连年水旱,不宜劳役。蜀地险隘,镇戍无隙,怎可轻信浮言,遽动大众!事不慎始,恐后悔转无及了。”
魏主又默然不应。
倏忽间已是岁阑,度过残冬,便是魏延昌四年正月。高肇西去,尚无捷音,那魏主恪却生成重疾,医药无灵,才经三日,便已归天。侍中领军将军于忠,侍中中书监崔光,詹事王显,庶子侯刚,即至东宫迎太子诩,趋入内殿,夤夜嗣位。王显系高氏心腹,谓翌日登基,也不为迟。崔光道:“天位不可暂旷,何可待至明日?”
显又道:“太子即位,亦须奏达中宫。”
光又道:“皇帝驾崩,太子继立,这乃是国家常典,何须中宫命令!”
进请太子入立东序,由于忠扶住太子,西向举哀。哭至十余声,便令止哭。光摄太尉,奉册进玺绶,太子跪受册玺,被服衮冕,御太极殿,即皇帝位。光等与夜直群臣,伏殿朝贺,稽首呼万岁。翌日大赦天下,征还西讨东防诸军,尊谥先帝恪为宣武皇帝,庙号世宗。皇后高氏为皇太后,胡贵嫔为皇太妃。
于忠与门下省侍中等官,会议国事,大略以嗣主冲幼,未能亲政,宜使高阳王雍裁决庶事。又因任城王澄,为肇所忌,久居闲散,此时肇西出未归,正好起用老成,使总国事。当下奏白太后,请即教授。王显意欲弄权,不愿二王秉政,独矫太后命,令高肇录尚书事,自与肇兄子猛,同为侍中。于忠等先发制人,即乘显入殿,喝令拿下,责他侍疗无效,传旨削职。显临执呼冤,被直閤将军用刀环击伤腋下,牵送右卫府,一宿即死。遂下诏令太保高阳王雍入居西柏堂,任城王澄录尚书事。百官总已听命二王,中外却也悦服。
高肇西至函谷关,所乘戎车,忽然折轴,已是隐怀疑虑。至此接到嗣主哀书,且召令入朝,益恐内廷有变,于己不利,急得朝夕哭泣,神槁形枯。贼胆心虚。匆匆东归,途次由家人相迎,亦不与见,即星夜跑至阙下,格外小心,已是无及。满身穿着衰服,入临太极殿,恸哭尽哀。高阳王雍,与领军于忠密议,拟即诛死高肇,断绝后患。当下令卫士邢豹等,潜伏中书省中,俟肇哭毕,由于忠引他入省,托名议事。
甫经入门,忠忽大呼道:“卫士何在?”
邢豹等应声突出,把肇执住。肇欲开口鸣冤,偏被豹用手叉喉,不令出声。两手又为卫士所缚,不得动弹。才过片时,喉噎气塞,再由豹用力一扼,但见他目出舌伸,立即毙命。威焰到何处去了?当有一道敕书,数肇过恶,说他畏罪自尽。此外亲党悉无所问,但褫肇官爵,葬用士礼。到了黄昏,从厕门出尸,送归肇家。
肇既伏诛,高太后当然不安,再加这位胡太妃乘势报怨,竟与于忠等商议,勒令高太后为尼,徙居瑶光寺,非大节庆,不得入宫。这叫做打落水狗。嗣是于忠内结宫闱,外总宿卫,又为门下省领袖,专揽朝政,权倾一时。尚书裴植,仆射郭祚,恨忠专横,密白高阳王,劝令黜忠。
雍尚未发,忠已先闻,即令有司诬构二人,证成罪状,矫诏赐他自尽。甚至欲杀高阳王,还是侍中崔光,从旁力阻,乃出雍归第,不令执政。寻且尊胡太妃为皇太后,居崇训宫,进于忠为尚书令,崔光为车骑大将军,刘腾为太仆,侯刚为侍中。这四人都有功胡氏,所以加官进爵,同日酬勋。
太后父胡国珍得封安定公,兼职侍中,还有太后妹胡氏,适江阳王继子爰为妻。江阳王继,系道武帝珪曾孙,袭封江阳王,宣武时为青州刺史,取良家女为奴婢,坐罪夺爵。胡太后为妹加恩,复继本封,进位太保,授爰为通直散骑侍郎,爰妻为新平君,拜女侍中。
于忠、崔光等,且奏请太后临政,太后当即允议,垂帘称制。她本是个聪明伶俐的女钗裙,喜读书,善属文,内外政事,均亲自裁决,随手批答。又素娴骑射,发矢能中针孔,有此种种技艺,故指挥如意,游刃有余。(哲妇倾城。)听政经旬,即引门下侍官,入问于忠声望。群臣揣摩迎合,料太后不慊于忠,因俱言未能称职。太后颔首,遂出忠为征北大将军,领冀州刺史。
忠既外出,雍乃上表自劾,谓“臣初入柏堂,每见于忠专恣,欲加裁抑,忠反欲矫诏杀臣,幸由同僚坚拒,始得免死。自思忝官尸禄,辜负恩私,愿返私门,伏听司败”等语。胡太后不忍罪忠,但优诏慰雍,起为太师,领司州牧。加清河王怿为太傅,兼官太尉,广平王怀为太保,兼官司徒,任城王澄为司空,兼官骠骑大将军。澄希承意旨,奏清安定公宜出入禁中,参谘大务,胡太后当然乐从。
太后初临朝时,尚称令行事,群臣上书称殿下,旋即改令为诏,居然称朕,群臣亦改称陛下。到了冬季十二月,大飨宗庙,太后因嗣主年幼,未能亲祭,拟仿周礼君与夫人交献古制,代行祭礼,礼官均以为未可,乃转问侍中崔光。光独曲意逢迎,竟引据汉和熹邓后(汉和帝皇后)荐祭故事,陈将上去,适中胡太后心坎,便将光语援作铁证,饬侍卫备齐全副仪仗,亲至宗庙,摄行祭祀。又饬造申讼车,随时驾御,出云龙门,进千秋门,遇有吏民诉讼,当即审判,有所未决,乃付有司。凡州郡荐举孝廉秀才,及一切计吏,也由胡太后亲御朝堂,临轩发策,且自览试卷,评定甲乙,颇洽舆情。
一日与幼主幸华林园,就都亭曲水旁,宴集群臣,令王公以下各赋七言诗。太后自为首唱,随口说道:“化光造物含气贞,”次语令幼主诩续下,诩年方七岁,却也有些聪慧,思索半晌,乃续咏道:“恭己无为仰慈英。”
太后面有喜容,又合心坎。即叹赏道:“七龄幼主,有此续句,也好算是难得了。”
群臣齐呼万岁。太后乃令群臣赓续,你一语,我一句,凑成一片古风,无非是颂扬母德,敷奏升平。太后大喜,命左右取出贮帛,颁赏有差。
越年改元熙平。是梁天监十五年。侍中侯刚,掠杀羽林军,为中尉元匡所劾,诏付廷尉议处。廷尉谓杀人抵死,应处大辟,胡太后记念前功,偏说刚因公掠人,邂逅致死,不得坐罪。嗣经少卿袁翻,力为辩驳,始削刚封邑三百户,撤去尝食典御职使。刚以善烹调得幸,尝主御食,充使垂三十年,至此始被撤销,但仍得出入宫禁,与闻朝政。有时且随从太后,游幸宗戚勋旧各家,往往宴至夜半,方才还宫。侍中崔光,援经据史,谏止游宴。(太后可主祭祀,为何不可游幸!)
看官,你想胡太后到了此时,已是荡逸飞扬,从心所欲,哪里还肯听信崔光,深居简出呢?而且历朝妇女,多信佛事,胡太后有一姑母,曾作女冠子,好谈释教,太后自幼相依,耳熟能详,至此特命在崇训宫侧,建造一永宁寺,又在伊阙口建石窟寺。两寺皆备极华丽,永宁寺尤觉辉煌,内设九层浮图,高九十丈,浮图上柱,复高十丈,四面悬着铃铎。每当夜静,铃铎为风所激,清音泠泠,声闻十里。此外佛殿僧房,尽是珠玉锦绣,炫饰而成,真个是五光十色,骇人心目。自从佛法传入中国,寺刹巍峨,得未曾有。落成时候,太后率领王公夫妇等,自往拈香,凡京内外僧尼士女,俱得入寺瞻仰,络绎奔赴,不下十万人。
扬州刺史李崇,谓宜裁省寺塔糜费,移葺明堂太学,一再上表,好似石沉大海,毫无转音。到了熙平三年,有人献一异龟,当作神奇看待,遂改称神龟元年,(恐怕是个死乌龟,要应在宣武身上。)颁诏大赦,庆宴群臣。
忽报称征北大将军灵寿公于忠身死,大众颇称快意,独太后优诏褒荣,赐谥武敬,并赠厚赙。又越数日,司徒安定公胡国珍又死。国珍系胡太后父,饰终典礼,格外从隆,追赠相国太师,兼假黄钺,加号太上秦公,并迎太后母皇甫氏灵柩,同墓合葬,称为太上秦孝穆君。当时有一个谏议大夫张普惠,还想斟情酌理,竭力奏谏,说是太上名称,不能施诸人臣。同朝统说他不识时务,从旁讥笑,普惠却应机辩析,驳得朝臣哑口无言。但终是空费唇舌,不闻收回成命,徒博得一个直臣名目罢了。
过了数月,天象告变,月食几尽,胡太后恐自己当祸,特想出一件替身符来,密令心腹内侍,赍毒至瑶光寺中,药死故太后高氏,佯说是得病暴亡,棺殓俱用尼礼,草草治丧,即令舁柩至北邙山,埋葬了事。(高氏该有此结局,胡氏狠毒尤甚,怪不得后来沉河。)内外百官,毫无异议。胡太后越无顾忌,索性任情纵欲,引入一位皇叔,自荐枕席,作成了一段叔嫂奇缘。小子有诗叹道:
雉鸣求牡已增羞,叔嫂何堪结凤俦!才识妇人须尚德,飞扬荡逸总贻忧。
欲问皇叔为谁,待小子下回申叙。
***
北魏故例,后宫生男,立为太子,即赐母自尽,此为夷狄之敝俗,不足为训。但胡氏不死,后竟临朝称制。恣为威福,穷极奢淫。论者或归咎魏主恪,谓其不遵古制,致贻后患,实则未然。北魏之宫闱不正,非自胡氏始;就使胡氏已死,而貌美心狠之高皇后,安知其不与胡氏相等耶!
高氏专横已甚,天特假手胡氏,令其翦灭。胡氏不惩前辙,尤而效之,罪又甚焉;故其后日之结果,亦较高氏为尤甚。盖天下未有骄淫荡佚之妇人,而能长此不亡者也。故圣王起化,始自闺门,刑于之大本先端,自可无忧女祸。彼留子杀母之故事,岂真足为治平之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