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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老少年巧戏飞大鼠 阴阳手胆寒贯蚤针

且说韩玮与明姑主仆赶走魏绳祖,谢别了淳于芳,径往沙石梁三九铺赶去,意欲投奔旧日好友倪健,由他那里代购下三五匹健驼,带着食水,乘大雪穿越戈壁,逃出老贼和敌党的毒手,回转韩玮湖南原籍,结为连理。谁知魏绳祖手下健仆沙清因见主人受辱,心怀不忿,远远尾随了数十里,见韩玮等三人进了前面村集,算计雪大路长,所走又非官道驿路,越往前走地越荒寒,又有两个女子同着步行,一夜未睡,在村中必有好些时耽搁,忙即踏雪飞驰,赶回红山嘴向主人报信。魏绳祖先虽又羞又忿,急怒交加,因他为人忠厚,自知明姑本来对他无情,一心向定韩玮,怎么也强不过去,除想着难受外,并无坏意。偏生沙清急欲建功,力说:“主人仇可不报,但是事情还不容易脱干系。主人原向老寨主辞别回乡,却独自在此建房逗留,形迹已多可疑;小姐今晚又带了一个丫头逃走。事一发作,老寨主寻到此地,这口黑锅必定背上,说得多好,也是知情不举。主人哪能由那姓韩的对头轻松走的!”魏绳祖一听也对,先还想明姑既不我属,留此有何意味?本欲立时起身回家,无奈雪深数尺。家乡万里,道阻且长,急切间动不得身;不走,事发又怕牵人浑水,见了老贼,间起自己何故远隔万里来此荒寒大漠独居?三道岭相距非遥,既不照前投住,又不向师长存问,鬼鬼祟祟,意欲何为?用什言语答对?

追了去是寡不敌众,去必无幸;不迫,只有往三道岭去告发,又难自圆其说。况且这一往返不下二百余里,逃人行路决无多停,一个追赶不上,徒自与明姑结仇,弄巧还招老贼忌恨。左思右想,都觉不妥。正打不起怎样办才好,忽见三道岭后寨使女小春踏着一双雪里快,气急败坏,喘嘘嘘一头冲进房来,一个收不住脚,几乎滑倒地上。

魏绳祖见小春满面惊惶神气,只料定事情发作,并不知寨中闯出那般大祸。因为不是自己将明姑引走,还不怎样着慌,忙命沙清给小春倒了一杯开水,递将过去说道:

“你不要着忙,慢慢缓一口气再说。你家小姐带了玉儿丫头逃走,我已然知道。你是为这个来的不是?”话没说完,还要往下说时,小春已急得浑身发抖,面容更变,抖战着声音抢说道:“我的小爷,你怎做出这事?如今大家都是死也!”这几句话若换旁人,既听出情势严重,又目睹来人惊慌失措之状,少不得总要接口分辩几句;先将自己撇清,再间底细根由,也不致冤冤枉在代人受过,几乎送了性命。偏生魏绳祖是个公子哥儿性情,先和情敌苦拼,受了好些挫折刺激,本已气得发昏,再见小春没等自己把话说完,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抱怨,心想我平日花费许多金钱叫她监看小姐行动,作为内应;当时满口应承,大小全没收着丝毫功效,小姐立意随了姓韩的逃走,竟未看出一点动静,已见粗心,事后反来乱怪,可见以前是只图骗钱,并不肯办真事。看来势神情,今日明姑如真随自己同逃,她不特不肯相助,定从中阻挠无疑。越想越对,不禁气上加气,反正自己心中无病,明姑又非自己引逃,怕她何来!乐得怄她出气,闻言只冷笑了一声,也不答话,由她往下说去。

小春见状,越料魏绳祖知情,急道:“小祖宗,你闯下滔天之祸,怎还没事人儿一样!昨晚全家急得无法,二夫人疑心到你身上。我因小姐不似对你回心,还说绝无此事,否则我不会不知一点信息。天明以后,想起人家到处搜寻,你一个人不住寨中,隐伏在这荒凉地方,诸多可疑,怕人家不查虚实,累你遭了墅误,偷偷冒着大险赶来与你送上一信,好叫你留上一分心。一路掩掩藏藏的拼命急跑,和做贼一般,深怕人家知道,好容易才得到此,万不想事情竟是你做的。既闯了大祸,人又不逃,要被他们知道,休说你我二人命保不住,连老寨主都脱不了干系,这便怎好!”魏绳祖也是合该有这场无妄之灾,越听小春之言越不耐烦,安心想急她个够,未两句话也没听明白,便抢着接口道:

“常言道捉好捉双,即便你家小姐随我私奔,她如今业已走远,老寨主到来,我自有话说,也不值得这般怕法。”

小春进门时,魏绳祖坐在火炕头上,背向着门,通没留心外屋。小春坐处恰在魏绳祖的对面,她哪知魏绳祖故意怄她,发泄昨夜恶气,惊急过甚,未暇深思,知道这事闹起来,自己决逃不了知情不举的罪名,一听魏绳祖好似有恃无恐,全不顾同谋人的死活,一时情急,顿生恶念,想将自己摆脱,不禁急叫道:“你做得好事!勾引我家小姐,还充硬汉子。既然敢作敢当,且不要走开,等我回去请来老寨主,再与你理论。说了不算,不是人物!”说时,似见门口重帘闪动了一下,也未在意。还要往下说时,魏绳祖气在头上,哪听得进这个?不等说完,伸手隔炕桌迎面就是一掌,口中大骂,“无知蠢婢!你把我当作什人、你那老贼主人负义忘恩,行同禽兽。我如不念师生之义,早为先朝忠烈之士除一大害。他自己家教不严,怨得谁个!即便到来,我自顾在此居住,不爱睬他,又敢把我怎样!”小春挨了一下越发痛恨,起身便要往外奔去。沙清在旁侍立,早听出小春误解,因主人连使眼色阻止,不敢插口,情知此中别有深情,只在旁干着急,本惟恐主人少年心性,弄假成真,招出事来,一见两下破脸,事情闹大,哪里肯放小春走去!

忙喊:“春姊休听我家公子的话!”正要横身拦阻,吐露实情,倏地门帘起处飞进两条人影。为首一人进门便向炕前扑去,第二人伸手只一掌便将沙清打倒。小春惊慌骇顾中,早看出那两人是昨晚与老寨主同往后寨查询小姐下落的京中来客,吓得“嗳呀”一声惊叫,飞步便要往外冲出。谁知门外面还伏有两人,哪容得她逃走!略施手法,便似鹰拿燕雀,擒住推入房内。魏绳祖怒气冲冲,正坐炕头指着小春喝骂,忽见有人手持兵刃飞扑进来。他虽然武功不弱,怎奈事起仓猝,敌人又是个中能手,来势捷于飘风,一照面左臂便着了一软鞭,慌骇中还欲负痛迎敌,左手刚抄起炕桌,右臂已被来人软鞭缠紧,只一抖,身子便往侧歪倒,再吃来人隔开炕桌,横转鞭柄照准他肩头一点,立时仰跌炕上,被来人擒住,用身带蛟筋索绑了起来。

这来的四人,正是昨晚在周家投宿的灯影子火鼠杨灿、地行鼠蔡英、飞天野鼠胡行捷、昆仑神鼠姚大成四人,因阴阳鼠牛蚊和第二拨冯春手下同党三手金刚乐式探查后寨,被淳于芳杀死,有名的燕山五鼠变成四鼠,真个懊丧到了极处。冯春为人最是多疑,昨晚出事伤人以后,虽经刘煌再三赌誓分辩,终是不肯深信,料定还有内贼,也许刘煌失察,早晚仍可查出一些线索,密令四鼠故意离开三道岭大寨,带好干粮,隐伏在附近大寨的东西南北四条通路口上,除随时查探仇敌形迹外,如见寨中有人走出,尤其不可放松,急速尾随下去,看到地头,相机行事。小春起初原是一番好心,因自己得过魏绳祖许多好处,事未办成,小姐逃走不要紧,还闯下这大乱子;魏绳祖独居广漠穷村,本已形迹可疑,他又不知小姐逃走,万一和往常一样,乘黑来向自己探信,寨内外网罗密布,岂不自寻晦气?那时追根究底,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越想越害怕,一早起便由后寨偷偷跑出,想送信与魏绳祖,叫他加紧小心,以免冤累,能就此离去最好。谁知胡行捷潜伺途中,一见寨中人出,又是一个婢女,穿着雪具,慌慌张张,亡命一般飞跑,不时东张西望,在在显出心虚害怕神气,料定与昨晚之事有关,因昨晚死了两个同党,敌人决非好相与,尚幸那婢女是个寻常脚程,不愁追她不上,忙即飞跑,将杨、蔡、姚三鼠招来,一同跟踪赶下。到了魏家门首,正遇崔大在外打扫积雪,杨灿首先点了他的哑穴,藏向僻处,然后一同走进,闻得室中人语,伏身帘外偷听。偏巧魏绳祖负气,所说的话处处都坐实昨晚杀人之事,后来再一骂刘煌,四鼠越听越觉无差。先因不知室中人的深浅,由胡、蔡二人手持暗器埋伏门外,杨、姚二人乘其不备,冲入下手,不料事竟容易,一照面男女三人全被擒住,一个也未跑脱。

四鼠大喜,好在广漠大雪,绝少人迹,绑好魏氏主仆,便喝问明姑主仆踪迹。小春想起祸根,又挨了一下屈打,痛恨魏绳祖入骨,况且适才的话估量已被来人听去,既未一同被绑,想必还有活路,一听喝问,首先哭道:“四位老爷想已听见,这事与我无干。他是我家老寨主相随多年的徒弟,因恨老寨主行为不合,又爱上我家小姐,假意辞别回家,人却在此隐居,意欲乘隙勾引小姐同他私逃,怕我知情说破,故意叫我代他向小姐打听,其实上了他的大当。他二人早已有心,昨晚将小姐引走,闯下那门大祸。我先不信,好意来此叫他放小心些,以免无故牵累,做梦也想不到事情却是他做的。请想小姐昨晚三四更天逃走,如非同谋,他是怎得知道?四位老爷只向他要人,饶了我吧!”杨灿喝道:“此事与你无干,我己深知,决不伤你,但此时还放你不得!待我问完此贼再说。”说罢,又喝问魏、沙二人:“明姑主仆何往?”因小春始终未提到昨晚伤人一节,魏绳祖还不知寨中出了好几条人命,杀的又非常人,见来的四人面生,又是北方口音,只疑心老贼将明姑许给京中朝贵,明姑不愿,被逼逃走,所以不肯甘休,忽又勾动情痴,起了怜惜,暗忖:“明姑不特秀外慧中,文武全才,而且志行高洁,非同凡女。只怪自己无福,不能得她心许,倘如易地而居,自己还不是和韩玮一样,坐拥佳丽?她举止又极光明,屡次正言劝说,不惜以死自誓,从没欺骗过,自己入迷,才闹到这步田地,怨得谁来?今天来势凶极,如被追上,明姑刚烈,必无生理。就说韩玮,起初原是同门好友,为争明姑才成的仇。既爱明姑一场,与其被老贼和来人追回送了性命,反不如便宜了韩玮的好。再者来人倚仗人多,无故折辱,情势又恶,如若说出真情,更显怯懦。反正事非己为,平日对老贼有不少好处,难道迟说一会还会要了命去?乐得到了三道岭,俟明姑等走远,追赶不上,再说不迟。主意打好,惟恐沙清吐出真情,几次以目示意,先是咬牙忍着臂痛,一言不发,后来杨灿连问几次:“那小贱人主仆何往?从速招来,免得叫你难看!”魏绳祖知他们收拾人一味屈辱,不按江湖上规矩,只得冷笑答道:

“无知狗贼,晓得什么!刘小姐又非我引走。事前本不知情,她昨晚同了男女两位剑仙路过,与我说了几句话便自分手。你们不查情由,不问虚实,依仗人多暗算,有什理讲!如问她们去处,说出来你们也不肯信,说它何用!”杨灿闻言也不发怒,仍问明姑到底何往。魏绳祖道:“我见她们走的方向正是往三道岭的去路,谁知回寨也未,你们信吗?”

杨灿初来时因有先人之见,又听魏绳祖言词太已可疑,及至容容易易将人擒住,对方井无什出奇本领,问了一阵,猛想起昨晚乱子甚大,此人既是同谋,又非有恃无恐,怎不与之同逃,却在此待人来捉?断无此理!如说不是本人,又明白承认会见明姑,还有两个会剑术的帮手同行,那婢女也说是他勾引,虽然叫人不解,从他身上总还可寻出一点线索,知道行强问不出口供来,便和颜悦色说道:“魏朋友,我看你也是条汉子。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此事既然与你无干,你只把经过的事照实说出,便没你事,如何?”魏绳祖道:“恶贼你少用花言巧语行诈,姓魏的并非贪生怕死的人,既然冤枉落在你手,杀剐随你,些须小事,须没杀人的罪名。如真是我约了刘小姐同逃,也是两厢情愿。既做了就敢担当,犯不着朝你们这群奴下奴说假话推托。你如问刘小姐何时到来,那只是昨晚四五更光景。我主仆三人俱早安睡,只我半夜醒来,因闻院中有了声息,出去一看,除她心腹丫头小玉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会剑术飞行的同伴。她原也不知我在此,因见灯光,来此借地小憩,才得相逢。看她主仆神色急遽,向我借了一间闲房,男女四人在里面也不知说的什话,有什举动,待没一刻,便即开门告别。我送他们出时,似见她主仆和那男同伴走的仍是往三道岭去的回路,那女同伴却和电一样,放道青光凭空飞去,好似往哈密城中去的方向。我知刘小姐与她父心意不投,深更半夜与外人带了包裹同行,见面时又对我说了几句决绝话,一开房门,不容我问便自告别。等我跟踪追出,他四人业已分道扬镳,走出老远,料定背家私逃无疑。她来时随她同伴驾青光从空飞坠,去时却随那男同伴出门步行,必是怕我恨她,向她家说出去向,故意回走,等走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再照旧飞行也说不定。只不知他们何以中途要借屋耽搁,一会方行分手。适才小春到此,满面惊惶,我越知所料不差,因憎她不等我把话说完,张口就乱埋怨,以为真是真,假是假,当时怄她不过,故意引她发急,谁知你们行同鼠窃,偷听了去,错疑是我勾引,倚众伤人。我知老贼无耻,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恨不得许给一个大富大贵人家,好沾光靠傍。起初想嫁给我,也是为我家中薄有祖产之故。谁知他女儿偏不合他的心,婚姻要自拿主意。如今老贼必是见我一走,绝了望想,不知又攀了哪家豪势权贵。他女儿不愿,被迫私奔,却累得你们这伙在有一身本领、甘为人奴的狗贼,冰天雪地满处搜寻,要擒他女儿同去,献与狗主表功讨好。是与不是!”

魏绳祖连说带骂,旁边蔡、胡、姚三人全都忿极,怒形于色,几次想张口喝骂,上前动手。杨灿为人深沉,忙使眼色止住,静心查听话因,魏绳祖竟把事情看得稀松,分明不知昨晚祸有多大,并看他神色又是那等慷慨激昂,全不似有丝毫虚假,知道此人好汉性情,再间也问不出所以然来,白白多挨些骂,失望之余,心还不死,意欲将人带回三道岭去,交与冯春重行究问一番,再行发落,或当无心查获的叛逆,解京献功,不在冰天雪地万里跋涉一场。因魏绳祖话答得圆,虽然言中有了出入,毕竟理直气壮,漏洞不多,仅对明姑略存偏护,是对方怀疑的,他先假设一个疑问,仓猝间叫人无隙可乘,信以为真,所以杨灿不特没想到隔开崔、沙二人拷间,反因问明小春,那是两个仆从,嫌多带人费事,全给放了,尤妙在还想查看魏绳祖是否真未预闻杀人之事,等见了冯春商量好后,再向他明说,自己既不吐露,连小春要问也加以禁止,不许则声,只对魏绳祖道:“魏朋友,你说的话也叫人难以深信。好在刘四先生是你令师,有劳同往三道岭一行如何?”魏绳祖知老贼贪财,多年师生,绝交只是自己一面,并未有什形迹,此去决无什大亏吃,自然愿意,口中虽说“由你”,但是人有生机,不免喜形于色,也不再像先前满口奴贼乱骂。杨灿看在眼里越发奇怪。飞天野鼠胡行捷见他说完仍蹲坐在地不起,怒骂道:“小贼!既这样就走吧,难道还要人抬丧么!”魏绳祖闻言恨道:“不睁眼的狗贼!你们将大爷手脚绑住,叫我怎样去法?”杨灿闻言一看,才想起只顾忙着起身,竟忘了他还绑着,别有打算,不愿过伤情感,一面喝住胡行捷,亲自上前,先松了魏绳祖脚上蛟筋绑索,笑答道:“魏朋友是光明汉子,既允相伴同行,连这个也用不着。”随说又作势去解那倒绑着的双手。魏绳祖料他虚情假意,敌众我寡,何况本领又非对手,反正逃走不脱,以为见了老贼其事便解,乐得大方一些,冷笑道:“这倒不必。只要能走,不致要用驴抬马驾,叫路人见了笑话,就足感盛情了。”说罢,叫小春代取一双雪里快穿好,外面披上一件红缎子狐皮斗篷。杨灿暗笑:这真是公子哥的好胜心情,身已作了俘虏,此去死活不知,还要防到外人看见双手被绑笑话!这倒也好,省得被人看破。当下押了魏绳祖、小春,装着没事人一般,一同上路。

大家都踏着雪里快,冲风冒雪而进,滑行如飞。杨灿还嫌小春脚底迟慢,命姚大成拉了同走,自己和蔡、胡二人前后围绕,魏绳祖相隔至多时也只在五七尺左近;这时朝来的雪逐渐下大,雪花如掌,满天飞舞,目力稍差的人,两丈以外便看不见甚人物,因此格外小心,以防俘人中途逃走。魏绳祖见雪下愈大,也并非没有逃走之意,无奈敌人防备甚紧,一个逃走不脱,白白多受若干侮辱,反而不美,念头略转,也就罢了,四鼠细查他步趋如一,全没丝毫逃意,渐渐松懈了些。行有三十余里,杨灿才想起那两个仆人不该释放,就放也应派人监看动作,魏某所说真假尚难拿定,如与明姑同谋,见主人被擒,定要前往送信,这一放,正是欲擒先纵、饵敌人网的妙计,怎倒不用?真是蠢极!

想到这里,忙唤众人且住,悄悄拉过地行鼠蔡英,附耳低声嘱咐了一番,命他依言行事,回到魏家,暗中查探沙、崔二仆的动静,相机行事,如见可疑,也将他二人带至三道岭问话。这时姚大成因嫌小春走得慢,见无自己的事,拉了她先走一步。杨灿因说话避人,又将蔡英拉过一旁,专顾想起好计策,一时疏忽,只剩下飞天野鼠胡行捷一人监看俘虏。

那天上的雪偏是愈下愈密,广漠无垠,雪厚数尺,一阵风过,连地面新积的雪一同吹起,满空翻扬,与天上落雪上下交织,恰似银涛怒卷,白浪山崩,密层层遮目蔽面,迷于硅步。容到杨灿咬着耳朵和蔡英把话说完,两下分手,已过有半盏茶光景,回头一看,万花飘空,雪势越大,四外茫茫,同此一白,哪看得见胡行捷和俘虏的影子?先因延时有限,两下相隔不过两丈远近,又没听得一点声息,只当被密雪遮住人影,决不致发生事故,忙即往前赶去。连赶下五六丈远仍未看见人影,雪大风狂,难以高喊,又当胡行捷久候不耐,和姚大成一样,押了俘虏先走,否则如有变故,胡行捷决不会不出声呼喊。

即使人被逃走,胡行捷总不会不在,俘虏本领并不十分高强,胡行捷尽敌得过,况又用蛟筋倒绑双手,飞天野鼠出了名的快腿,岂有追他不上之理!俘虏又不知处境危极,适见他并无逃意,决是先行无疑。心中暗骂胡行捷大已冒失,这会通等不得!在左近绕了两圈,实没人影,脚底一加劲,决计往前追去。不一会,看见姚大成和小春滑雪前行,仍未见胡和俘虏影子,猛想起俘虏披着一件大红斗篷,甚是醒眼,雪大时别人走得稍远便只见一个人影,独他两三丈外还看得真真的,心还说他当真没安着心逃走,和蔡英初说话时,也还看见他站在那里未动,怎么几句话的工夫便连胡行捷都走没了影,难道还会赶向姚大成前头去?不禁心动惊疑起来,忙赶上前去拉着姚大成问:“见胡行捷走过没有?”姚大成说:“我嫌这丫头走得太慢,一直走下来,没有住脚,几曾见他二人走过?”

杨灿闻言,情知有变,正欲同了姚大成回身寻找胡行捷的踪迹,忽听身侧有人哈哈大笑,雪花迷眼,看不见人,听去好似近在丈许。杨灿大惊,益知不妙,忙一横软鞭准备迎敌。姚大成因闻笑声,也知来了强敌,怒喝:“何人大胆发笑?快些出……”“来送死”三字没喊出口,似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左肩头,忙侧转身,一摆手中青铜月牙拐,揣准来势打去。按说姚大成也是成了名的好手,应变神速,发出来的解数又辣又稳,自忖这“苏秦背剑”暗藏“横扫落花”的绝招,敌人如从后扑来,近身数尺之内不死必伤,决跑不脱,况且敌人的手已挨向左肩,有了准的部位问隔,更无虚发之理。谁知敌人武功绝伦,竟早料到他这一招,一下没打中还不算,刚巧嘴里正喊到“来”字。是个张口音,又给敌人添了一个现成的戏侮机会。姚大成一拐刚侧身回首打出,猛觉大嘴里被人塞了一团东西,其凉侵骨,知中暗算,不禁吓了一大跳,连忙纵开一旁,一手舞动月牙拐护身,一手往口内便掏。那东西入口已然融化了好些,取出一看,乃是一团捏紧的白雪,中间微微沁出点黄色,刚气得往地下一丢,猛觉口中奇臭,心里一犯疑,试用拐尖向那雪团一拨,雪中包的竟是一团黄屎节,仿佛新拉不久,吃雪中冷气一逼,见风还有热气。大成本来性暴,知道异味已随雪水融化,咽了一些下喉,心里一犯恶,不住干呕,连喷带吐,耳目手脚还不敢闲着,得防敌人乘隙暗算,神情可笑,难画难描,真是狼狈已极。杨灿因敌暗我明,又看出来人本领定出己上,也是不敢丝毫大意,把一条九环十八节金钢合炼的软鞭使出满身解数,舞了个风雨不透,一面还得帮助大成防卫,耳听笑声吃吃就在左近,试寻声打了几鞭,在把地上积雪成块挑起,仍没见着敌人影子,有了大成前车之鉴,连口都不敢开。隔有一会,耳听笑声没入雪里,渐渐不闻,姚大成也迎着寒风,连隔夜陈食夹着苦水都呕出来,狼藉满地,气得跳着脚,祖宗八代乱骂,敌人始终也没露面。一舞一跳,在出了两身臭汗,明知危机已伏,胡行捷必无幸理,还不得不去寻找。两下又附耳一商量,只得一前一后互相戒备,重往回走。

旁边只看煞了个小春,当时蹲在一旁没敢出声,等杨、姚二人一走远,再也憋不住劲,忍不住哈哈大笑,只笑得肚子作痛眼泪双流方始止笑欲行。忽然想起切身利害,老寨主为人阴险狠毒,今日之事如被知晓,焉有命在!越想心越害怕,暗忖:将才那两人嘴里刚说大话吓人,便遇见了对头,一个还吃了一嘴的屎,此去对头决不饶他,昨晚死的人便是榜样,就算他当真到处埋伏有人,也还要遇上才得受害,遇不上呢,无论如何总比回寨送死强些。这般大雪,隔几步就不见人,正好逃跑,闻得塔平湖那边善人甚多,何不逃到那里,也许能遇上救星?即便真个不行,就说归途一人雪中迷路,赖着活得一时算一时。想到这里,一鼓勇气,仗着久居路熟,便改道往塔平湖边跑了下去。小春此去另有遇合,暂且不提。那杨灿、姚大成二人去寻胡行捷和俘虏的下落,一面还得提心吊胆防人暗算,真个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敢分毫大意。杨灿更是难受,深悔自己不该当时疏忽,事后变计,闹得功败垂成,棋错一步,满盘皆输。如非中途分却人力,三个人监看着一个俘虏,怎么样也不会失闪。胡行捷定是遭了敌人毒手,才会声息全无就失了踪,弄巧和昨晚同党一样,连命都保不住。二鼠垂头丧气,愧愤交加,一会便赶回原就立的所在,差不多把那附近一带雪地都踏了个遍,终没查见丝毫踪迹,又恐人少势子更单,还不敢分开来找。正在踏着雪具联肩滑行,加细寻找之际,忽听耳旁又是哈哈一笑,接着便见雪花飞舞中,一条人影劈面冲来。姚大成正在前面,因听笑声耳熟,又惊又愤,那雪势又大,来人偏又是个急劲,匆匆未暇寻思,只当敌人出其不意迎面袭来,也没看清来人面目,前仇在念,急怒攻心,不问青红皂白,当头一拐打去。身侧杨灿比较目力敏锐,人也要仔细些,闻得笑声,虽也持鞭警备,目光注处已略辨出来人是谁,可是大成的拐业已发出,拦阻不及,这一下如被打中,不死必带重伤,一时情急生智,顾不得出声呼唤,用尽平生之力,照定大成左肩往外一推,虽然推出老远,来人右肩已被那拐扫中,“嗳呀”

一声几乎跌倒。同时大成拐打出后,雪花飞舞中,也看出了来人的面目,无奈势发太急,再收不住,总算有这一推,没有伤中来人要害,死于非命,想起笑声可恶,真说不出的气苦。忙上前面看时,杨灿已将来人扶住,果是地行鼠蔡英,且喜伤势还不甚重,只紫肿了一大块,未将肩臂打折,尚是不幸之幸。

三人见面一说经过。蔡英说到了魏家,正见房主老驿卒在那里收拾房舍,两个仆人不在。一问那老驿卒,说适才来了一个胡子老头,和沙、崔二管家说了几句活,便唤房主收房,说主人现已移居三道岭,除主人衣物细软、兵刃带去外,余者家具以及书籍用品被褥之类全数都送与房主。说完,三人踏雪,匆匆往三道岭这条路走来,一会便被雪花遮住。房主只喜欢发了一笔外财,看着满屋子东西高兴,老昧昏愚,别的一概不知。

行至此间,也闻得有笑声,并不知道出了变故。刚看出你们面目,想喊问因什往回走,没有出口,就吃姚老弟一拐,几乎打死等语。

杨、桃二人一听,难堪自不用提。连番失利,那笑声当然又是仇敌弄鬼,借刀杀人。

自忖决非其敌,无奈胡行捷无故失踪,生死之交,怎么也得找出下落才够交代。正自互商进止为难,忽听身侧不远有人发话道:“无用的鼠辈!无怪人说鼠胆最小,遇见猫儿,连朋友也不顾了。念在你们吃屎挨打,外带一场耗子耍长鞭,这么冷的天,会在雪地里溜出满身臭汗,真算难为你们。还给你一条鼠命吧!”杨灿惯使飞镖,能应声打人,百发百中,自从遇警,早已入手囊中准备,因敌人厉害,笑声时远时近,又知敌人目力异常敏锐,拿不准一定地方,未敢轻发,及听敌人近在咫尺,长篇大套的说,心中暗喜,悄悄取了三只镖,装着侧耳静听,猛的手一扬,照准发话所在连珠打去,敌人语声忽止。

方以为受伤倒地,三人各舞着兵器,缓步戒备着走出了十来步,果见雪地里伏卧着一人。

姚大成莽气未改,上前便要按去。蔡英眼尖,见那人所着衣履似乎眼熟,忙喝:“且慢!”用脚一拨,未见动转,那人头脸身上雪花布满。姚大成也看衣服颜色材料俱与胡行捷所着相似,忙伸手翻转他身子一看,谁说不是?胡行捷睁着两眼,满是泪痕,只说不出话来,身子僵直,像是被人点了哑穴,见了三人,眼皮一合,便晕死过去,雪中还有血迹。细一查看,那三只镖全都打中在他的腰腿之间。三人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一心还想救活,怕伤了风,不敢将镖起去,纷纷各脱重棉,将他连头裹住,由姚大成平抱着回寨再行救治。刚抱起走没几步,又听身侧不远有人发话问道:“你们想着伤心么?原本还你一只活耗子,你们自己偏要打他半死,再假作怜惜,这算是什么好朋友!我那点穴法轻易难解,此时更解他不得,回寨碰他运气去吧。你们此番到新疆,没住几天就死了两鼠,燕山五鼠的名儿快去了吧:没的叫人笑话。”敌人一面未露,三人全吃了大亏,畏若鬼物,空自切齿痛恨,哪里还敢再有动作?只杨灿站定发话道:“朋友,你赶人不上一百步,上风也被你占够了。我等学艺不精,死而无怨,此去隐姓埋名,不学成本领决不出世,但有三寸气在,终还有相见之日。朋友既是高人,这般藏头露尾,专一暗算伤人,岂是英雄丈夫所为!何不现身露名,我等日后也好登门领教。”那人哈哈大笑,答道:“做你的清秋大梦呢!你的话哄鬼!你们如肯回家学艺,老婆儿女交给谁养?再说也得容你告退呀。你们害得人也够了,今天不过遭点小报应就难受了。我并非怕事,我的名字刘老四他准知道,不为他,我今日还不和你们逗玩儿呢。你们不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早晚必见得着我,不必忙在一时。再不我和你们今晚在三道岭刘老四那里再会,不见不散如何?”说罢,声音渐远,没再听下文。

三人是羞愤急怒不打一处来,也不知如何才好,一个个啼笑皆非,万分狼狈,轮流抱着胡行捷,茫茫如丧家之犬,跑回三道岭去。人寨一看,除刘煌、冯春诸人外,宫门三杰中的阴阳手碧眉俞天柱和铁翅子秦贤,连同前后四拨人等,有一多半在座。冯春一见三鼠抱了一人,慌慌张张,跑进寨堂,胡行捷没有同回,知道又生事变,忙迎上去。

大家也顾不得相见寒暄,全下座围近身侧,解开一看,才知胡行捷被人点了哑穴,受伤甚重。这种武当内家中的点穴法,外行还解它不得。冯春和三鼠等人虽然也会点,但又另是一功,所以杨灿初救胡行捷时,就被敌人警告,也不敢妄行破解,正自途中发急。

侥幸俞、秦二人俱是个中能手,差不多各内家点穴之法俱能通晓,见状大惊,忙间:

“被人点倒,隔有多少时候?这穴道点得甚狠,过了时限,不死也必残废。何况身上又受了三下镖伤,被冰雪一冻,血全凝冻了。”三鼠匆匆一说,俞天柱道:“这还幸是敌人手下留情,没在交还人时将他点醒,否则他周身俱被冷气封闭,穴道一开,寒气再往内一逼,当时虽能活转,见了你们一出声,说不了几句话,人便没有命了。”说时,秦贤在旁,早命人取了两个洗澡用的长大木盆,一注冷水,一注温水备用。俞天柱等水取到,先不解破点穴法,只将胡行捷所中三镖起去,从行囊内取来三张膏药贴好,人抱放在冷水盆内泡着,说:“首须将凝冻的气血化开才能救治,因为时尚属不久,或者还有回生之望,只是残废在所难免。”一面说着话,目光注定胡行捷,一张乌黑的冻脸渐渐转成了灰白,又抱向温水盆中浸着,直到胡行捷面色转成苍白,双眉微皱,似有痛楚之容,才将他水湿淋淋自盆中抱起,由秦贤和冯春二人接过去,面朝下捧好,然后一手握定他腰问致命要穴,以防真气断脱,先伸二指,运用内功加足力量,照准背上第四根肋骨气眼上一点,就势急中加快,抡圆手掌,朝他背上一掌打了下去。只听叭的一声,胡行捷哑穴解开,周身停滞住的气血筋骨全被这一下拍开震活,“嗳呀”一声狂喊,口张处喷出一大块带着淤血的浊痰,虽然苏醒转来,四肢兀自还抖战个不住。俞、秦二人知他受伤太重,寒冷已极,忙将刘煌备就的更换衣服接过。因危境尚未过完,顾不得再给他解去湿衣,双双各用鹰爪大力重手法,伸手朝他身上接连几划,一片裂帛之声过处,湿衣成块碎脱,现出赤体,紧跟着用布一揩干,匈匆将棉裤给他穿好;因他两臂还不可抬动,只能戴上皮帽,外用衣服披好,又取了几床棉被皮褥重重围住,改由杨灿、蔡英二人双双捧定,微微抖动。先时离开寨堂中盆火甚远,渐渐再往火前挨近,嘱咐胡行捷用鼻子呼气,从口中徐徐喷出,闭目养神,不可言动。隔有好一会,才放在火前备就的木炕上面躺好。俞天柱过去揭开他头上蒙的衣服一看,两眼圈变成乌黑,面容已转红紫,知已脱死,不由暗道一声“侥幸”,命人取来姜汤,喂了一碗,再取出内用活血定神之药与他服下,重治镖伤。

忙乱了一阵,天已黄昏。众人见了这般惨状,无不痛恨敌人入骨。三鼠与他生死交情,更是忍不住凄然泪下。胡行捷觉着体气稍复,伤处先是麻木,后又上药止痛,除周身似水浸一般寒冷无温外,别无痛楚,听三鼠说不出敌人姓名形状,纷纷胡猜,急于述说受害经过,好供众人搜索仇敌的参考,先朝大家普遍道了一声感谢,便要张口。三鼠恐他说话劳神,正要劝止,俞天柱连说:“无须。此时他危机已过,说话无妨。再者我们此来关系重大,一到就连伤多人,栽了跟斗。适才已由我发下转牌,通知天山南北两路各地英雄,一体严拿凶手和刘四兄的逃女,又命牛善、罗为功、赵显等七人,在附近各地暗中搜查仇敌与金、朱二贼等的踪迹。我料定除刘四兄逃女主仆或许远走高飞外,金雷老贼一定保了小畜生仍在这里附近潜伏,昨晚投宿之家大是可疑,可惜你们太已粗心,没细查他们行踪,不过还拿它不定,晚来我二人亲去便知分晓。最奇怪是冯兄平时人最精明,也会沉不住气,走了失着。我二人如晚来一步,不特误了大事,还几乎冤屈刘四兄,中了仇敌反间内讧之计。你们在自人多,又是久闯江湖,竟会坠入圈套,损兵折将,这是哪里说起!一个无好结果,休说诸位弟兄,连我二人回去也无法交代。难得胡兄亲见敌人形相,不是小弟夸口,只一听便知他是什么变的。先时胡兄气接不上,也说不出,如今已将复原,有什打紧?就算为此伤点元气,要我二人不来,这条命不是白送的么?”

三鼠被他一顿抢自,说得哑口无言。蔡、姚二人只是干着羞愤,还未深思,杨灿原也是条好汉,只为一时为利所动,受人役使,虽然酬优遇厚,但是一班同辈凡位出己上的,大都颐指气使,以势凌人,一得意全染了朝官气习,一些不留情面,尤其是所行所为往往违心,奉命差遣,又不得不昧心尽力去做,自身言行更须加意谨饬,稍有不慎,立有身家性命之危,哪怕平日患难生死之交,顷刻之间都又变成仇敌。自己除受点上司的气外,因为结义五人同心同德,本领也都不弱,事情办得干净迅速,尚无一人蹈过危机,目睹同类中冤冤枉在惨死失踪的,一年之中总短不了几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外面还得受江湖上人的毒骂仇视,闹得遍地荆棘,危机四伏,哪有昔日心身痛快?平日想起,本就觉得不值。那宫门三杰自恃有一身惊人本领,又会剑术,骄恣逞能,挟贵挟勇,全不把人放在眼里。今日见他们救胡行捷甚是尽心尽力,同盟至友,又是自己飞镖误伤,难得他们亲身援救,不辞琐碎,方自心喜感激,及至听完这几句抢白,才明白他们救人用意并非顾恤伦好,一则当众逞能,二则因胡行捷身经其境,看过仇敌形貌,想借此寻得线索。那种大言不惭神态,能把全体同人都当成了废物,全不顾受伤人的死活,恰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暗忖:结义弟兄五人,只不过为了每月数百两银子,连人带命全都卖了,吃外人的亏那算学艺不精,死而无怨,这自己人的肮脏气,吃了哑巴亏,关碍着前程和切身安危,不敢言不敢怒,实在令人难受。再者燕山五鼠天下知名,忽然被人伤了一个,这一个还保不住残废,异日有什脸面再见同人与江湖上朋友!越想越难受,表面尚须和冯春等人一样,受了人家挖苦,还得先赔笑脸后装愤怒,目视胡行捷,静听他呻吟喘息说那受伤之事,不敢对俞、秦二人露出丝毫不悦之容,直听到胡行捷埋身冰雪、受尽苦难之处,才借题发挥,暗拿仇敌带俞天柱一齐咒骂一顿,才略解了胸中的怨愤。由此杨灿心灰意懒,萌了退隐之志,残余四鼠中,独他与胡行捷得保首领以退,此是后话不提。

原来胡行捷正监看着魏绳祖之际,忽见雪花飞舞中冲出一条人影,心料有变,未及迎御,猛觉左肋着重手点了一下,立时闭住全身气血不能转动。眼看来人是一个满面红光、双眸炯炯有光的矮胖连鬓胡子,从从容容转过身来,首先伸手将魏绳祖大红斗篷脱下,再往他身后一捏,蛟筋索便即解断,然后附耳对魏绳祖说了几句,拾起雪中蛟筋,将斗篷反裹成一小卷,拉了魏绳祖走过来,扛起胡行捷往来路便走。去时杨、蔡二人大约把话说完就要分手,胡行捷明见二人雪中侧影,无奈身被人点了哑穴,言动不了,只得任人摆布,急得心血偾张,眼里都快冒出火来。那老头走了半里多路便将他放下,从路旁雪坑内又唤出两人。彼时人被他放卧地上,雪花遮眼,目光迷离中,刚看出那两人身影好似魏家仆人,老头似已发觉,恐被看破行藏,笑嘻嘻走了过来,说道:“你们雪中乱跑,心太热了,叫你凉快一会如何?”胡行捷情知不妙,方以为难逃毒手,死了反倒痛快,谁知那老头阴损毒坏,并不杀他,只将他全身连头埋人穴内,奇寒之气一逼,当时便闷死过去,失了知觉。不知过了多时辰,觉着口中含有奇暖之物,辣味冲鼻,直打了三四个喷嚏,睁眼一看,老头又将自己从雪中扛起,和箭一般快朝前飞去,先追上蔡英,尾随不舍,隔没一会,忽然超出前面,正赶杨。姚二人朝蔡英对面滑来。老头倏地放声哈哈一笑,便向侧面一闪,身子轻灵已极,身上还扛着一个大人。胡行捷自从出世以来,也未看过那样快法,刚一闪开,耳旁似闻蔡英受伤嗳呀之声。他心还疑是老头暗算,接着便听老头向三人发话,也没听三人应声,说到未两句上,忽然接连三镖飞至。

老头拿他人身挡镖,还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俏皮话,才将胡行捷脸朝下放倒雪地而去。胡行捷当时身已冻僵,虽中三镖,只觉伤处骨肉碎裂发木,全不知痛,只是急怒攻心,欲号无声,说不出心里那份难受,一会杨、姚、蔡三人寻来,见面想说话,连急带冻,便自晕死。

俞、秦二人听了。又将杨、姚、蔡三人所遇重问一遍,不住摇头冷笑,直说:“蠢才!如我遇见老贼,一抬手便可了事,哪会人已近前,还如无觉之理!”说完,正要转口埋怨杨灿,俞天柱手中正端着一大杯热茶,坐在炕侧大椅子上,刚旋转身,未及张口,忽听一个女子的口音,在寨堂迎面照墙上大喝道:“不要脸的狂贼!别人都是蠢才,我不信你是乖的。你先抬一回手试试!”语声甫作。便见一丝极微细的光在眼前一闪,手上铛的一声,正中在茶杯上面。俞天柱也算久经大敌,本领高强,竟未发觉敌人来了暗器,幸是应变神速,手中微震,连忙撒手丢杯纵向一旁,没有受伤。这时堂上诸人大半闻声各持器械,纷纷追出。俞、秦二人为显身份,又要显露飞行绝迹本领,以为来人女流之辈,别人济事,自不必再动手,否则放出飞剑,还不是手到擒来,死活随心?谁知志得意满之际,偏生受了挫折,当着四鼠诸人,未免不好看相,不禁羞恼成怒,大骂:

“不知死活的贱婢!”连来人暗器是何物也不顾得寻看,便双双飞身追出,升高四外一看,声随人隐,漫天飞雪中,哪里看得出丝毫踪迹?空自将飞剑放出满空刺击了一阵,更不再见动静。气忿忿回转寨堂,见刘煌掌中托定一物,就着灯光查视,脸上似有惊讶之容。过去一看,乃是一根精光明亮的钢针,其长不过二寸,针头是个三棱形,比绣花针长大不了许多,针杆上用极细经丝横扎着一张一指多宽三寸来长的薄棉纸,上写着四五行极秀劲的蝇头小行书,大意说:众人起初也是江湖上豪杰之士,不该见利忘义,专与遗民旧裔为难,赶尽杀绝。为此路见不平,立意拯救孤穷,自甘肃起,前后跟踪他四拨人等已非一日。讥笑众人本领智力全都不济,使所捉拿的人失之交臂,旷日无功,却把无干的人到处扰害,鸡犬不安。如今金、朱等人已然别有稳当安身之处,你们上天入地使尽方法也拿不到,不必在此逗留,自取杀身之祸。晓事的,即日率领一群鼠辈回去便罢,否则昨晚被杀的人便是榜样,莫怪飞剑无情,杀时一个不留!底下没写名姓,只画着一根同样的细针,针尖上插着一朵梅花。俞、秦、刘三人见多识广,知那针和梅花暗藏着敌人的绰号,只想不起此女来历。照墙与寨堂上俞、秦二人坐处不下二十来丈远近,一根小小钢针,上面还绑扎有一个棉纸条,轻飘飘一件重量不匀的微物,竟能隔远打出,又打得那么神速准确,此女本领不问可知。再一回想雪中戏弄四鼠的胡子老头,论本领也有异寻常,必定与昨今两日的人同是一党。此女自称能用飞剑,不知是否昨晚飞剑杀人、事后平去雪中足印的女子?看情形厉害同党还不在少,而且个个都是不轻见的能手。为全颜面,对众宣称:“本人所练飞剑出诸正宗仙传,非比寻常。来人不敢露面,略放暗器便走,可见情虚知难而退。如非雪下太大,易于隐身,决不致被她逃走。”

可是自己吃几碗干饭,自己该总明白。俞、秦二人因仗着两口飞剑、一身内外功夫,绝少遇见敌手,平日只管趾高气扬,来势深浅毕竟还看得出,不说敌人尚会剑术,能飞剑取人首级,单是这根小小钢针就非同小可,如非内家气功到了极顶,决不能这般远近随心,使用自如。口里虽仍吹着牛气,心早馁了一半,料定敌人决不如此轻易退去,那胡子老头又对杨灿说有夜来再见的话,少不得还要来此骚扰。同党人数虽多,均非敌手,如若离开,再伤下两人,实在难回去交代,不比自己未到以前还有推托。暗恨这场大雪太助敌人张目,人地生疏,敌暗我明,吃亏之处甚多,稍缺涵养便要误事。反正罗网密布,金。朱二人如离此地,无论逃到何处,终逃不过自己人的耳目,迟早终须落网;否则这里必有厉害窝主,不久自能访出,雪住再办都来得及,乐得反客为主,借这三道岭设下严密布置,以逸待劳。

二人几经筹思密议之后,把当晚前往二周店中查探之事作罢。全体人等加紧戒备,埋伏寨内,以待敌人自行投到。只盼能擒到一个,全案人犯便可破获。探敌一层,且等牛、罗等七人在外查探归报之后再作计较。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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