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快乐底许多最大的原因中,烦恼以次当推嫉妒。嫉妒是最普遍,根子最深的情欲之一。儿童未满一岁,即有这种表现,教养的人必须出以温柔谨慎的态度。在一个孩子前面露出些少对于另一孩子的偏爱时,那个被冷落的孩子立刻会觉察而且憎恨。因此凡有儿童的人务必保持分配平均的公道,且要绝对的、严格的、一成不变的公道。但孩子在表现嫉妒与戒忌(那是特殊形式的一种嫉妒)方面,不过比成人稍稍露骨而已。这种情绪在成人身上和在儿童身上同样普遍。譬如拿女仆为例:我记得我们的女仆之中曾有一个是已婚的,当她怀孕时,我们就说她不能再举重物,立刻所有的女仆都不举重物了,结果这一类的工作只好由我们亲自动手。嫉妒也是民主制度的基础。古希腊哲学家希拉克利多斯说所有的伊弗琐公民都该缢死,因为他们说“我们之中不许有一个凌驾众人的人”。希腊各邦的民主运动,定是大半受这种情欲的感应。近代的民主政体也是如此。固然有一种观念派的理论,把民主政体当作最完满的政府形式。我个人也以为这理论是对的。但若观念论有充分的力量足以产生大变化时,实际政治也没有存在的余地了,大变化发生的时候,那些替大变化辩护的理论,只永远是遮蔽情欲的烟幕罢了。而推动民主理论的那股情欲,毫无疑问是嫉妒。罗兰夫人素来被认为高尚的夫人,完全抱着献身民众的意念,但你去读她的回忆录时,就可发见使她成为这样一个热烈的民主主义者的,是她曾经在一个贵族的宫堡中被带到下房里接见。
在一般的善良妇女身上,嫉妒具有非常大的作用。要是你坐在地道车内,有一个衣服华丽的女子在车厢旁边走过时,你试试留神旁的女子的目光罢。她们之中,除了比那个女子穿着更华美的以外,都将用着恶意的眼光注视着她,同时争先恐后的寻出贬抑她的说话。欢喜飞短流长的谈论人家的阴私,就是这种一般的恶意的表现:对别一个女人不利的故事,立刻被人相信,哪怕是捕风捉影之谈。一种严峻的道德观也被作着同样的用处:那些有机会背叛道德的人是被妒忌的,去惩罚这等罪人是被认为有功德的。有功德当然就是道德的酬报了。
同样的情形同样见之于男人,不过女人是把一切旁的女人看做敌手,而男人普通只对同行同业才这样看法。我要一间读者,你曾否冒失到当着一个艺术家去称赞另一艺术家?曾否当着一个政治家去称赞同一政党的另一政治家?曾否当着一个埃及考古家去称赞另一埃及考古家?假如你曾这样做,那末一百次准有九十九次你引起妒火的爆发。在莱布尼兹与赫近斯的通讯中,多少封信都替谣传的牛顿发疯这件事悲叹。他们互相在信里写着:“这个卓绝的天才牛顿先生居然失掉理性,岂不可悲?”这两位贤者,一封又一封的信,显然是津津有味地流了多少假眼泪。事实上他们假仁假义的惋惜之事并不真实,牛顿不过有了几种古怪的举动,以致引起谣言罢了。
普通的人性的一切特征中,最不幸的莫如嫉妒;嫉妒的人不但希望随时(只要自己能逃法网)给人祸害,抑且他自己也因嫉妒而优郁不欢。照理他应该在自己的所有中寻快乐,他反而在别人的所有中找痛苦。如果能够,他将剥夺人家的利益,他认为这和他自己占有利益同样需要。倘听任这种情欲放肆,那末非但一切的优秀卓越之士要受其害,连特殊巧艺的最有益的运用也将蒙其祸。为何一个医生可以坐着车子去诊治病人,而劳工只能步行去上工?为何一个科学实验家能在一间温暖的室内消磨时间,而别人却要冒受风寒?为何一个赋有稀有才具的人可毋须躬操井臼?对这些问题,嫉妒找不到答案。幸而人类天性中还有另一宗激情——钦佩——可以作为补偿。凡祝望加增人类的幸福的人,就该祝望加增钦佩、减少嫉妒。
治疗嫉妒有什么方法?以圣者而论,他有对“自私”的治疗,可是对别的圣者不见得绝对没有嫉妒。我怀疑,倘若圣·西曼翁·斯蒂里德得悉另有什么圣者,在一根更窄的柱上站得更长久的话,是否完全快慰。但丢开圣者不谈,一般男女的嫉妒的唯一的治疗,是快乐;为难的便是嫉妒本身便是快乐的大阻碍。我认为嫉妒是大大地受着童年的不幸鼓动的。一个孩子发觉人家在他面前偏爱他的兄弟姊妹,就养成了嫉妒的习惯,等他进入社会时,他便搜寻那侵害他的不公平:假如真有,他会立刻找到;假如没有,他用想象来创造。这样一个人必然是不快乐的,在朋友心目中成为一个厌物,因为他们不能永远记着去避免他想象之中的轻视。他一开场便相信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终于他的行为把他的信念变为了事实。还有一种童年的不幸可以产生同样的后果,即是遇到缺乏慈爱的父母。一个孩子,虽没有被宠幸的兄弟姊妹,却觉察到别的家庭里的别的孩子比他更受父母疼爱。这使他憎恨别的孩子和他自己的父母,长大起来觉得自己是一个社会的放逐者。有几种快乐是一个人天赋的权利,倘被剥夺,必致乖戾与怨恨。
但嫉妒的人曾说:“告诉我快乐可治嫉妒有什么用?在我继续嫉妒时,我便找不到快乐;而你却和我说我只能在找到快乐时方能停止嫉妒。”但实在的人生并不如是合于逻辑。单单发觉自己嫉妒的原因,在疗治嫉妒上讲是绕了远路。用“比较”的观念去思想,是一个致人死命的习惯。遇到什么愉快的事情,我们应当充分的享受,切勿停下来去想:比起别人可能遇到的欢娱时我的一份就并不愉快了。嫉妒的人曾说:“是的,这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春天,鸟在歌唱,花在开放,但我知道西西利岛上的春天要比眼前的美过一千倍,爱列康丛林中的鸟要唱得曼妙得多,沙伦的玫瑰比我园子里的更可爱。”当他转着这些念头时,阳光暗淡了,鸟语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凋啾,鲜花也似乎不值一盼。对旁的人生乐事,他都用同样的态度对付。他会自忖道:“是的,我心上的女子是可爱的,我爱她,她也爱我,但当年的示巴女王比她要艳丽多少啊!哟!要是我能有苏罗门的机缘的话!”所有这等比较是无意义的,痴愚的;不间使我艳羡的是示巴女王抑邻居,总是一样的无聊。一个智慧之士决不因旁人有旁的东西而就对自己的所有不感兴趣。实在,嫉妒是一种恶习,一部分属于精神的,一部分属于智力的,它主要是从来不在事情本身上看事情,而在他们的关系上着眼。假定说,我赚着一笔可以满足我的需要的工资,我应该满意了,但我听见另一个我认为绝对不比我高明的人赚着两倍于我的薪金。倘我是一个有嫉妒气分的人,立刻,我本来的满足变得暗淡无光,不公平的感觉缠绕着我的心。救治这一切的病症,适当之法是培养精神纪律,即不作无益之想。归根结蒂,还有什么比幸福更可艳羡的呢?我若能医好嫉妒,我就获得幸福而被人艳羡。比我多争一倍工资的人,无疑的也在为了有人比他多挣一倍薪金而苦恼,这样一直可以类推下去。你若渴望光荣,你可能嫉妒拿破仑。但拿破仑嫉妒着凯撒,凯撒嫉妒着亚历山大,而亚历山大,我敢说,嫉妒着那从未存在的赫叩利斯。因此你不能单靠成功来解决嫉妒,因为历史上神话上老是有些人物比你更成功。享受你手头的欢娱,做你应当做的工作,勿把你所幻想的——也许是完全错误地——比你更幸运的人来和自己比较:这样你才能摆脱嫉妒。
不必要的谦卑,对于嫉妒大有关系。谦卑被认为美德,但我很怀疑极度的谦卑是否配称美德。谦卑的人非常缺少胆子,往往不敢尝试他们实在胜任的事业。他们自认为被常在一处的人压倒了,所以特别倾向于嫉妒,由嫉妒而不快乐而怨恨。我却相信我们应该想尽方法,把一个男孩子教养得使他自认为一个出色的家伙。我不以为任何孔雀会嫉妒别只孔雀的尾巴,因为每只孔雀都以为自己的尾巴是世界上最美的。因为这个缘故孔雀才是一种性情和平的鸟类。倘若孔雀也相信“自满”是不好的,试想它的生活将如何不快乐。它一看见旁的孔雀开屏时,将立刻自忖道:“我切不可想象我的尾巴比它的美,那是骄傲的念头;可是我多希望能够如此啊!这头丑鸟居然那样的自信为华美!我要不要把它的翎毛拉下几根来呢?也许这样以后,我毋须怕相形见绌了。”或者它会安排陷阱,证明那为它嫉妒的孔雀是一只坏的孔雀,行为不检,玷辱了孔雀的品格,到领袖前面去告发它。慢慢地它得到了一项原则,说凡是尾巴特别美丽的孔雀总是坏的;孔雀国内的明哲的统治者,应当去寻出翎毛丑恶的微贱的鸟来。万一这种原则被接受了,它将把一切最美的鸟置于死地,临了,一条真正华美的尾巴只将在模糊的记忆中存在。假借“道德”之名的“嫉妒”,其胜利的结果是如此。但每只孔雀自认为比别的更美时,就毋须这些迫害了。它们都希望自己在竞争中获得头奖,而且相信真是获得了头奖,因为每只孔雀总重视它的配偶。
嫉妒,当然和竞争有密切的关连。凡是我们以为绝对无法到手的一宗幸运,我们决不嫉妒。在社会阶级固定的时代,在大家相信贫富的分野是上帝安排的时代,最低微的阶级绝不嫉妒上面的各阶级。乞丐不嫉妒百万富翁,虽然他们一定嫉妒比自己收获更多的别的乞丐。近代社会情势的不稳定,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平等学说,大大地扩大了嫉妒的界限。这种结果,在眼前是一桩弊害,但是为达到一个更公平的社会制度计不得不忍受。“不平等”被合理地思索过后,立刻被认为“不公平”,除非这不平等是建筑在什么卓越的功绩之上。而不平等被认为不公平后,自然而然会发生嫉妒,要救治这种嫉妒,必先消灭不公平。所以我们的时代,是嫉妒扮演着特别重要的角色的时代。穷人妒忌富人,比较贫穷的民族妒忌比较富有的民族,女人妒忌男人,贤淑的女子妒忌那些虽不贤淑但并不受罚的女子。的确,嫉妒是一股主要的原动力,导引不同的阶级,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性别,趋于公平;但同时,预期可以凭着嫉妒而获得的那种公平,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即是说那种“公平”,倾向于减少幸运者的欢悦,而并不倾向于增进不幸运者的欢悦。破坏私人生活的情欲,一样的破坏公共生活。我们不能设想,象嫉妒这么有害的情欲里面,可能产生什么善的结果。因此,谁要以观念论的立场来祝祷我们社会制度发生大变化,祝祷社会公道的增进,就该希望由嫉妒以外的别的力量来促成这些变化。
一切恶事都是互相关连的,无论哪一桩都可成为另一桩的原因;特别是疲劳,常常成为嫉妒的因子。一个人觉得不胜任份内之事的时光,便一肚子的不如意,非常容易对工作较轻的人发生妒忌。因此减少疲劳也是减少妒忌之一法。但更重要的是保有本能满足的生活。似乎纯粹职业性的嫉妒,其实多数是由于性的不满足。一个在婚姻中,在孩子身上获得快慰的人,不致于怎样的妒忌旁人有更大的财产或成功,只消他充分的财力能把孩子依照他认为正当的途径教养。人类的幸福,其原素是简单的,简单的程度竟使头脑错杂的人说不出他们缺少的究竟是什么。上文提及的女人,怀着妒意去注视一切衣服丽都的女人,一定在本能生活上是不快乐的。本能的快乐,在说英语的社会内是稀有之事,尤其在妇女界。在这一点上,文明似乎入了歧途。假如要减少嫉妒,就得设法补救这种情形;倘找不到补救之法,我们的文明就有在仇恨的怒潮中覆灭的危险。从前,人们不过妒忌邻居,因为对于旁的人们很少知道。现在,靠了教育和印刷品,他们抽象地知道很多广大阶级的人类之事,实际他们连其中的一个都不曾认识。靠了电影,他们以为知道了富翁的生活,靠了报纸,他们知道很多外国的坏事,靠了宣传,他们知道一切和他们皮色不同的人都有下流行为。黄种人恨白种人,白种人恨黑种人,以此类推。你可能说,所有这些仇恨是被宣传煽动起来的,但这多少是皮相之谈,为何煽动仇恨的宣传,比鼓励友善的宣传容易成功得多?这理由,显而易见是:近代文明所造成的人类的心,根本偏向于仇恨而不偏向友善。它的偏向仇恨,是因为它不满足,因为它深切地,或竟无意识地觉得它多少失去了人生的意义,觉得也许旁的人倒保有着“自然”给人享受的美妙事物,而我们却独抱向隅。在一个现代人的生活里,欢娱的总量无疑的要比那较原始的社会里为多,但对于可能有的欢娱的意识,增加得更多。无论何时你带孩子上动物园,你可以发见猿猴只要不在翻筋斗、练武艺、或咬核桃时,它的眼睛里就有一副古怪的悲哀的表情。竟可说它们是觉得应该变为人的,但不知道怎样变人。它们在进化的路上迷了路;它们的堂兄弟往前去了,它们却留在后面。同样的悲哀与愤懑似乎进入了文明人的灵魂。他知道有些比他自己更优美的东西在他手旁,却不知究竟在哪里,怎样去寻找。绝望之下,他就恼怒和他一样迷失一样不快乐的同胞。我们在进化史上到达的一个阶段,并非最后的一个。我们必须快快走过,否则,我们之中一大半要中途灭亡,而另外一些则将在怀疑与恐惧的森林中迷失。所以,嫉妒尽管害人,它的后果尽管可怕,并不完全属于魔道。它一部分是一种英雄式的痛苦的表现;人们在黑夜里盲目地摸索,也许走向一个更好的归宿,也许走向死亡与绝灭:所谓英雄式的痛苦即是指这种人的心境而言。要从这绝望中寻出康庄大道来,文明人必须扩张他的心,好似他曾经扩张他的头脑一般。他必须学会超越自我,由超越自我而自由自在,象宇宙一样的无挂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