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午前看报,忽见中华社东京二十二日电云,岛崎藤村氏于本日午前零时三十分在大矶逝世,享年七十二岁。突然看见,也还不怎么惊骇,却是很迫切的觉到一种寂寞之感。月明文库里的一小册《雪天的纸窗》正放在手边,拿起来翻看,心想能写这样文章的人于今已没有了,很是可惜又仿佛感觉自己这边阵地少了一个人,这寂寞便又渐近于心怯了。
我们最初听见藤村先生的名字,还是在东京留学的时代,这大约是明治四十年丁未,长篇小说《春》开始在东京朝日新闻上登载,其时作者年纪还只是三十六岁,想起来也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但是与藤村先生相见,却一直在后。第一次是民国二十三年甲戌秋间,利用暑假,同内人到东京去住了两个月,徐耀辰先生也在那里,承东大的中国文学会发起,在山水楼饭庄招待我们,其时来客中间有一位是藤村先生。这是八月四日的事,徐先生因为翻译《新生》,曾屡次通信,便去拜访一次,后来藤村先生差人来约小饮,邀我同去,于二十日晚在麻布区六本木的大和田,这是第二次的见面。那天在坐的,除徐先生和我外,还有和仕哲郎、有岛生马二氏,连主人共计五人户藤村先生带来一本岩波文库中的陶仓觉三著《茶之书》送给我,题曰,赠周作人君,岛崎生。还客气说,是一本旧的,很对不住,其实我倒是比新的更觉得喜欢,饭后,主人要了几把折扇,叫大家挥毫做个纪念,详细记不得了,只就我所分得的一把来说,中间有岛氏用水墨写了一片西瓜,署款十月生,即是“有”字的字谜。右边藤村先生写短歌一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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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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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均为日文)
署款藤字。案此系西行法师所作,见《山家集》中,标题曰题不知,大意云,夏天的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不久之间,随即天明。在《短夜的时节》文中也引有此歌,大约是作者所很喜欢的一首,只是不可译,现在只好这样且搪塞一下。徐先生写了两句唐诗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和迁氏与我只简单的署名,各写两个字而已……第三次见面又在七年之后,即民国三十年四月,我往日本京都出席东亚文化协议会文学部会的时候。开会后我于十四日由京都到东京,住在帝国旅馆,十七日中午应日本笔会之招,至星冈茶察。晤见好些旧相识的文人,其中最年长者便是藤村先生。这回又承以大著《夜明前》二册见赠,卷售题字曰,呈周作人君,昭和十六年四月,于东京曲叮,岛崎生。附有信笺一,纸云:
“此拙著稍经执持,已略旧,唯系留置家中之初版木,因不复顾及失礼,持以奉赠,如承收纳作为纪念,幸甚。四月十六日。”藤村文库定本《夜明前》,我早已有了一部,但是重版后印,今得到作者持赠的初版本,回来以后便把原来的一部送给了别人了。总计我见到藤村先生,最初是在甲戌,那时他六十三岁,最后是辛已,那时七十岁了,因此我所有的印象仿佛是一个老哲人,《夜明前》第一册在昭和十年乙亥出版,上边的照相觉得最与我的印象相合。藤村先生是东亚文学界的大前辈,文章与智慧远出我们之上,见面时只是致敬,并未多谈,但我们直感得这是和我们同在一条线上的,所以平时很感到亲近,因此对于逝世的消息也就会觉得有一种近于恐慌之感了。
藤村先生在文学上的绩业,自有日本文学史家会加以论定,我不能说什么,这里只是略述自己的印象以及感叹之意而已。藤村先生的诗与小说以前也曾读过好些,但是近年爱看杂文,所记得的还是以感想集为多,在这里我也最觉得能看出老哲人的面影,是很愉快的事。《雪天的纸窗》中还有几篇随笔,反覆的读了很是喜欢,再去查原书,在昭和五年庚午出版的《在市井间》一册里找到了几篇,如《小诸的回忆》,《短夜的时节》,《养生》,儿回想起要翻译,却终于不曾下笔,因为觉得这事情太难,生怕译不好反把原文弄坏了。创作中富有思想的分子,而这又有空间的与时间的博大性的,这是我所尊重的作品,藤村先生的感想随笔,就是小篇也多有此特质。而今已没有这样的人了,在这里正可谓之东亚的一损失,没有方法可以弥补的。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
(1943年8月作,选自《药堂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