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仙意深微,每每于中藏哑谜。不道天才,细细参其味。柯斧多欺,盖恃他伶俐。花回避,柳甘代替,总是渔人利。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这楮媒婆,见宁无知说得甚是厉害,只急得满眼垂泪,不敢做声。逄寅听了,只得请教宁无知。宁无知道:“依我主意,且叫这些人将礼物歇下,商量出一个妙法来,去回他方保得大家没事。”楮媒婆被他说得疑疑惑惑,一发胆怯起来,不敢去见贝公子。便只得上前叫抬礼物人歇下。宁无知见礼物歇下,方看着逄寅说道:“先生也不是外人。这件事作得不巧了。若直直的一同走去退还礼物,便定然要激出事来。为今之计,我们只要用缓兵之计去缓他,且缓到后来,再取巧儿说明了,悄悄的送还他方才有几分把握。先生你道如何?”
逄寅本不愿去,见他说出许多算计,便乘机推脱道:“宁兄好个缓兵之计,真是万全。如今既有此万全之计,可行可止,可迟可速,悉在宁兄。学生事外之人,何必定去以坏事。只此以回复主人便了。”宁无知见他要去,复留住道:“适才此来,原说是同去。今先生不去,未免要泄吾谋。”逄寅笑道:“兄岂不知闭口藏舌,安身处处牢。学生说它做什。”宁无知晓得逄寅是个有欲之人,因忙向盒中取出两封银子,送与他道:“先生不泄,可收此物,使我放心行事。”逄寅只得应承,袖之而回,回复幸尚书不题。正是:
小人附小人,无非只为利。
大家分受些,做事便容易。
宁无知见他欢然去了,方对众人说道:“公子这头亲事原是瞒着幸老爷做的,不期今日恰恰回家,一时夫人不曾说明,故此老爷这样发怒。但从来夫不逆妻言,这些礼物少不得日后还要送来。这亲事原是夫人做主,我是夫人的兄弟,等我慢慢去劝老爷,无有不妥之理。若是不妥,再回公子不迟。今日且借重列位,将礼物送到我家。你们辛苦了一日,且吃杯喜酒去。”这些众人抬来抬去,已是口枯舌燥,巴不得歇下担儿吃酒,便满口应承。抬到宁家,吃了酒饭,各自散了。
宁无知与楮媒婆将礼物收好,然后来见贝公子细细说知:“尚书回家,事情不巧,一时不便明受。家姐叫将公子礼物权放我家,待说明了,慢慢取去。故回礼俱不便送来,明日等小姐过了门,补送来吧。只是还有一事,小弟临出门时,家姐又使侍女出来说道:‘倘若老爷不转,只得要用权宜之法,将小姐移至小弟家中,以母舅出嫁甥女,悄悄送与公子成亲。成亲之后就不怕老爷了。’”贝公子听了果然大喜,便设席款待。宁无知因记挂礼物在家中,只略略领情,与楮媒婆丢个眼色,便一齐告辞。贝公子还要留下楮媒婆,楮媒婆再三不肯,竟同着宁无知到家中同宿,日夜商量不题。正是:
奸人奸已破,又复别生奸。
谁道奸无已,终为奸受愆。
却说廉清从五更被众人抬去,先逼他写了赏宴,然后请他去饮鹿鸣宴。主考房师见廉清果然只有十四五岁的学生,头发尚未长齐,俱满心欢喜,以为从来无此少年解元,十分相爱,俱各尽欢饮宴。不一时廉清簪花挂彩,鼓乐旗仗,送廉清回寓。廉清在马上酣酣醉态,越显得十分好看。看者无不喝采。回到寓中,幸天宠接着不胜快活。廉清见逄寅回去了,遂不提起。
廉清随即先去拜谢宗师,感他荐拔之恩。相见甚喜,宗师说道:“贤契高才,竟而抢元,方显我识力不差。向因场事迫近,不曾问得贤契是孝感县籍,可晓得有一位幸春卿号希庵的么?”廉清听了礼貌打躬道:“这幸春卿就是门生的岳父。不知老恩师为何问及?”宗师听了愈喜道:“原来贤契是我老师的荀倩。真是奇事,可谓无意而补过了,只是可惜我世弟不曾中得。”廉清听了道:“原来老恩师与家岳父是师生,如今老恩师又与门生是师生了。”自此宗师与廉清更加亲密。
廉清在省中见座师、会同年,忙了月余方才收拾起身,同幸公子归家,十分荣耀。正是:
从来有用是文章,毕竟功名姓字香。
一个草茅贫贱子,忽然扶作解元郎。
却说幸尚书与夫人,自从不见了小姐,因着家人分头在远近左右打听,却又不敢明言。谁知一连数日一似海底捞针,又如捕风捉影。幸尚书抱怨夫人一回,又叹息一回。夫人哪里还敢言语,只是垂泪暗哭。却又怕廉清早晚回来,便日日担忧,时怀鬼胎。无可奈何,因叫人收拾了建在鸿渐村村东上的一所厅房,请廉小村夫妇居住。又悄悄送礼、送衣服。此时廉小村家早已有人报过,夫妻两口甚是欢喜,今见幸夫人这般殷懃,便十分过意不去,因再三苦辞道:“我家廉清,若无你老爷、夫人恩育,怎得成人。若无老爷教诲,怎有今日之荣。我老夫妇几间茅屋,足可蔽风雨,几件粗布衣,足可餬口,我有长子,足可娱我老年。廉清久已是老爷家的人了。烦你去与我多多拜谢老爷、夫人,万不可以我老夫妇萦心。”幸家家人见他如此,只得回来对老爷夫人细细说知。幸尚书听了,甚是称赞。幸夫人只是过意不去。
忽一日,家人报道:“廉相公与公子不久将到了。”夫人不胜着惊。没奈何,着实吩咐内外仆妇了一番。不一时,廉清到家,拜见了丈人、丈母。此时夫人欢颜相待,十分亲厚。廉清并不介意,又与逄寅相见,俱各欢然。次日廉清禀过了丈人、丈母,然后到鸿渐村了拜见父母。幸夫人就打发了二十个仆从跟随而来。正是:
昔日何疏今日亲,只因头角一番新。
人情若是无更变,何以知她是小人。
不一时廉清到家拜了祖先,又拜父母、哥子。一家欢乐非常。惊动了远近村民与往日儿童,无不称羡。廉小村又叫廉清,到向年日日顶礼的牌位边去礼拜。廉清见是一白纸牌位,上无名姓,不便就拜。因问父亲道:“这是何人的牌位,父亲却叫孩儿拜他?”廉小村道:“他是我的恩人。你今日的功名,后来的富贵,皆赖此人。他的姓名,原叫我问你,他说你自然知道。我一向不曾问得你。今日恰又应了他的口,真是奇事。”
遂将当初许多事情说出:“只因他临去时,我问他的姓名,他不肯说出,只写一张字纸念与我听,我又听得不明不白,解说不出。及至再三问他,他叫我留下这张字纸,道:‘等你儿子后来中了举人,自然晓得。’你今恰恰中举,一如他言。”说罢,就用手在牌位之下取出一幅字纸,递与廉清。
廉清双手接来,细细看完,不胜大喜道:“原来是葛仙翁。父亲竟遇了神仙了。”廉小村听了,惊喜道:“孩儿你怎知他是葛仙翁?”廉清道:“他写得明白。他说是‘草里安身,便渴杀了,也点水不沾唇’。‘渴’字去掉三点水,是个‘曷’字,加上草头,合起来是个‘葛’字;他又说‘只不过山人’,‘山’字添个‘人’旁,是个‘仙’字,他说‘爵在侯伯之上’,‘侯伯之上’是‘公’,他说‘飞不去,将两翅压在下,若相并之鱼鳞。’是个‘羽’字,加上‘公’字,是个‘翁’字。总合起来,是‘葛仙翁’三字。岂不是葛仙翁临凡?”廉小村听了不胜大惊大喜道:“我就疑他不是凡人,竟是葛仙翁了指点我夫妇。”说罢就拜。潘氏与廉洁听明,不胜惊喜,亦忙下拜。廉清也拜了四拜。拜完一家欢喜无限。
次日又领他到坟上拜过,便打发廉清依旧到幸尚书家来。
府县官见廉清少年发解,后来前程远大,便竭力趋奉,送旗杆,送匾额,十分加厚。宗师又行文,先送廉清下学,然后迎举。附近乡绅纷纷来贺。廉清忙乱不了。
夫人因悄悄与幸尚书说道:“女孩儿一时未有下落,今廉清在家使外甚是担忧,又不便着人寻访,你须速速打发他进京会试。等他离了此地,我们好去寻访,若再耽迟,恐他晓得些风声,就不妙了。”幸尚书道:“这也说得是。”遂催廉清早到京去静养,以俟春闱。又付盘缠,打发家人服侍,就与廉清饯行。廉清每每要见小姐一面,谢她一番,不期再不能够,又不便请见。正思量无计,不期丈人、丈母立刻催他进京,便没奈何,只得带领家人起身。一路而去。正是:
催去再三催,愿留留不住。
岂是两无情,各有深心处。
却说毛羽,自同了幸公子在船中叙明是通家子侄,又见其年纪幼小秀色侵人,甚是爱他。又引他到后舱拜见叔母,故亲亲热热带他进京。不一日到了京中,毛羽便入衙行事。因他要做好官,故秉公矢直,甚是风宪。
一日闲暇,对夫人说道:“我看这幸公子仪表非俗,前日不期而遇,似有天缘。若将小燕孩儿配他,倒也是一件妙事。妳道如何!”白氏道:“我也这样想。若使他二人配合,真是一对玉人。”毛羽道:“只是年纪尚小些,女孩儿转大他一岁。”白氏听了笑说道:“你我做亲,你也只得十六岁。等他明年做亲就是了。女儿大一岁,也不妨事。”毛羽听了也就笑笑不题。
且说昭华小姐与秋萼二人一时改了男装,只指望躲在鸿渐村公婆家去,等事完归家,不期出门走错了路,遇着毛羽在轿中看见,只得假了哥哥名色,认了子侄,一时事急相随同到京中住下。
毛羽因收拾衙中书房,与她看书,她坐卧就带着秋萼服侍,故此倒也安然。但时常想到改装出走,至今男装;又想起家中父母忽然不见了我二人,不知如今怎样愁苦,又不知廉郎近日作何事情,未免凄凄恻恻。秋萼因暗劝道:“小姐不必如此。今日虽然离乡背井,却完名全节在此。若守在家中,夫人逼妳改嫁,妳的性子又烈,死活存亡俱不可知。”小姐听了点头道:“这也说得是。但是我想,如今远隔多时,大约贝家之事不见了我,自然瓦解,料想可以回去。若只管在此,一时被人识破行藏,就不妙了。”因此时常求毛羽着人送回,怎奈毛羽夫妇胸中别有成见,故只是含含糊糊,也不说送,也不说不送,只管因循不题。
却说宁无知收了贝家公子这些礼物在家,十分动火,便终日与楮媒婆鬼混,竭力奉承。奉承得楮媒婆快活,便言听计从。宁无知只叫人到幸家打听,自己的初意还打算冷一冷场,与姐姐商量,将外甥女接来家,取巧儿嫁与贝公子去,落得自受他的财礼。故在贝家只朦胧许下,并未回绝。当日见幸尚书发急,他也不在心上。后听见夫人着急放死,也还不在心上。到落后忽听见小姐与秋萼见夫人许了贝家,连夜逃出,不知去向,他便急得没法。
因与楮媒婆算计道:“小姐不见了,却将何人去嫁贝公子。”急了两日,又听见廉清回家十分荣耀,又进京会试去了。欲要悄悄来见姐姐,不想姐姐又改过心肠,恨他撺掇,害了女儿。不许他上门,故不敢来见。
又过了些时日,这贝公子择定了成亲日期,着人来催。宁无知与楮媒婆一时只急得走投无路。楮媒婆便埋怨道:“不如当初,等我去说明,也完了一件事。你又说得千稳万稳,哄得小姐来家,母舅嫁外甥女。如今小姐不见了,贝家又要来娶人,如今将什么人还他。”埋怨了一番,终是无法。宁无知也想来想去,也没法可处。
忽然想了一个主意,便笑说道:“人倒是有一个还他,倒恐怕妳不肯。”楮媒婆道:“既有了人,是绝妙的事了。为何我不肯?”宁无知道:“只是不好对妳说得。”楮媒婆发急道:“事情到此田地,有话趁早商量,还有什么不好说得。”宁无知道:“我想为今之计,若正正经经到贝家去说,断然不妥。惟有个兵行诡道,去哄骗他方妙。”楮媒婆道:“你打算怎么去骗他?”宁无知道:“我看这贝公子哪里就是贪着我外甥女儿的才貌,只不过好淫而已。大凡好淫之人,有一忘二。只要有人与他同牀共枕就罢了。如今只借重妳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到临期识破,与他说明就好大家混赖。况且与他是久相知,自然一时变不过脸来。就变了脸,妳说明还他原礼,天大事情在妳面上也忍住了。”楮媒婆听了,一时念愁叫苦,不愿欲行。当不得宁无知百般撺哄;又想并无别法,只得说道:“罢罢罢,拼我身子不着。”二人便商量做事。
到了吉日,二人已与贝公子说明,是幸小姐在宁家私自出嫁,万不可张扬,凡事只宜减省。贝公子等到定更时分,方着十数人到宁家来娶。不一时到了宁家,宁无知做了主亲,款待了来人。楮媒婆也在堂前忙乱了一番,便踅到房中打扮起来,不一时将锦袱遮了头面,宁无知搀扶坐入轿中,轿人抬起。宁无知又对众人说道:“楮妈方才入内,一时腹痛不便行走,烦列位照顾新人轿子,她痛定了就来。”这些娶亲人只要有了小姐在轿中,哪里还管有媒婆没媒婆,便应了一声,抬着就走。
不一时抬到家中,贝公子早已穿着吉服,厅中灯火辉煌。早报说新人到了,便满心欢喜,忙叫侍女把新人扶出轿来,同拜了天地,齐入洞房,同饮合欢杯。贝公子正打算到新人身边替她除去锦袱,不期新人就往牀上去坐,只将帐幔抵死抱住不放。贝公子见新人怕羞,便不好就来动手动脚,只得自己吃了几杯喜酒,便叫人撤去,又遣出了丫鬟仆妇,将门关好,脱去衣巾,将灯一口吹熄,到牀上寻新人。
不期新人早已脱得精光,先睡在被中。贝公子摸着大喜,便连忙钻入被窝中。
不期新人全无畏缩,竟似引领待客到的一般。贝公子满心欢喜想道:“原来幸小姐这般有窍知趣,不费我一点力气。”于是上身,勇往而进,不觉大惊失声道:“呀呀呀!”楮媒婆见事不谐,恐他起脱,忙用两手将贝公子一把搂住抱着不动道:“呀呀呀,快些趴住,我的傻娃娃。”贝公子见小姐不是原货,正然吃惊要发怒,不期被搂着不放,反觉有趣,只得由她摆布。忽听见声音,又吃惊问道:“小姐声音像熟,倒似我认识的那旧人?”楮媒婆道:“不是我是哪个。”贝公子听了,一发古怪,又要发火,怎奈被新人搂紧不容下来。贝公子着急,只得大叫道:“丫鬟们快来救命!”
楮媒婆见他着急,只得说道:“公子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别人,就是你积年相与的旧人。难道你就辨不出来,还亏你常说再不忘我!只今夜就试出你的本心来了。早是不曾有了新人,若要娶了新人,不知将我旧人丢撇得怎样了!”
贝公子见说,果是楮媒婆,方才心定。忙问道:“妳为何假装了幸小姐来骗我?”楮媒婆道:“你不想幸小姐是有夫妇女,你怎么娶得她。”贝公子发怒道:“既是有夫妇女,为何许我?叫我行聘,又受我许多财礼。明日了不得了!”楮媒婆道:“当初原是许你的。只因你花星未照,婚媾无缘,恰恰行礼过去,幸尚书来家,又报她丈夫中了。我为了你,被幸尚书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受了多少苦楚,只苦在心头,也不敢来告诉你一声儿。也只说后来还可挽回,不期幸尚书执意不从。你的礼物原封不动俱在宁家,明日取来还你。”贝公子又问道:“她丈夫是哪个?”楮媒婆道:“就是新科的廉解元了。他的妻子哪个敢去娶她!一个尚书门上,哪个敢去吱吱声儿。我劝你息事忍事,方保没事。若要寻幸小姐这样人才,也还有高似她的,包管在我身上,寻一个好的还你。我今夜怕你情急,只得了应你的急。难道我还不好?”贝公子道:“既有这些缘故,何不明对我说?”楮媒婆道:“若在日间,一世也与你说不清。就是方才你还要做作使势要走。不亏我手快捉住,此时不知你走在哪里去了。”二人说明,重新风流,欢然而睡不题。正是:
好饮只须千盏美,贪淫拼却一身骚。
任他天大冤仇事,酒醉情昏已尽销。
却说宁无知打发了楮媒婆上轿出门,进来看着这些财物,因想道:“我在此,只靠得姐夫、姐姐在外作威使势,如今又弄得不好见面。明日贝公子自然要来与我费嘴,我哪里说得他过。极不济,也要退还他前日送我这副厚礼。如今这些聘礼俱在我家。我何不只拿了他聘礼,走到京中谋个小小前程回来,好见姐姐,也不怕贝公子了。”算计已定,便将这些银子包好,拴在腰间,其余礼物尽皆遗下,连夜出门逃走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巧里得来,空中失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