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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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挨了饿,慢慢的朝着了斜阳走回来的时候,短促的秋日已经变成了苍茫的白夜。他一面赏玩着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尽在那里想诗。敲开了城门,在灯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学使衙门去的时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诗也想完成了。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

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

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学剑胸中奇,

陶镕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

当时有君无着处,即今遗躅犹相思。

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

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

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贾岛墓亦在侧),

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

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

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

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

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

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

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

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

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仲则走到学使衙门里,只见正厅上灯烛辉煌,好象是在那里张宴。他因为人已疲倦极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寿春园的西室。命仆役搬了菜饭来,在灯下吃一碗,洗完手面之后,他就想上床去睡。这时候稚存却青了脸,张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进他的房来了。

“仲则,你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倦极了,我上李太白的坟前去了一次。”

“是谢公山么?”

“是的,你的样子何以这样的枯寂,没有一点儿生气?”

“唉,仲则,我们没有一点小名气的人,简直还是不出外面来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那大考据家的事情。”

“哦,原来是戴东原到了。”

“仲则,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议论。戴大家这一回出京来,拿了许多名人的荐状,本来是想到各处来弄几个钱的。今晚上竹君办酒替他接风,他在席上听了竹君夸奖你我的话,就冷笑了一脸说‘华而不实’。仲则,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这样卑鄙的文人,这样的只知排斥异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条命。”

“竹君对他这话,也不说什么么?”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经文字同异》,当然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了。并且在盛名的前头,那一个能不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变一个秦始皇,把这些卑鄙的伪儒,杀个干净。”

“伪儒另外还讲些什么?”

“他说你的诗他也见过,太少忠厚之气,并且典故用错的也着实不少。”

“混蛋,这样的胡说乱道,天下难道还有真是非么?他住在什么地方?去去,我也去问他个明白。”

“仲则,且忍耐着吧,现在我们是闹他不赢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谁清谁浊,只信名气大的人,是好的,不错的。我们且待百年后的人来判断罢!”

“但我总觉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么样?”

“仲则,你有钱在身边么?”

“没有了。”

“我也没有了。没有川资,怎么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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