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时再兴正和蛮王孟雄寡妻牛凤珠在竹楼上观看王翼与凤珠所写情书,才知王翼一味自私,虽然娶了小金牛寨蛮人孟龙之女兰花为妻,夫妻之情也颇恩爱,对于凤珠仍是恋恋不舍;又无一定主意,心存妄念,非但不肯把娶妻之事告知凤珠,使其断念,反而写上许多情书,意图求爱;又欺兰花对他信任,不会写信,暗用心机,两头欺骗。凤珠误信王翼对她情深,夫死之后,犯着奇险赶来相会,眼见对方娶妻生子,方始醒悟。
自己乃王翼情同骨肉的患难至交,也只知他惟恐凤珠得信伤心,迟疑不决,并没想到这样忘恩负义,屡次通信都是表面背人商量,却在暗中将信换去。因觉自己终身不娶,姬棠只是名色夫妻,万一将来机缘凑巧,凤珠为痴情所感,移爱自己,并还生出妒念,有时信上隐有好些离间之意。照此存心,对于凤珠固是辜恩薄情,便对自己也实大失朋友义气。
看完之后,先颇气愤,后来一想,也就把气平了下去。原来再兴对凤珠虽是一见倾心,梦魂颠倒,只为罗敷有夫,事大艰危,不能以怨报德,误己误人,爱之反以害之;又觉此女钟情王翼,对于自己只是一个同种族的投机朋友,并未有什情爱,片面相思非但无趣,再要引起好友误会,岂不冤枉?男女情爱必须彼此自愿,意志相同,不可丝毫勉强,更不应夺人之爱以为己有。虽是人间绝色,人也聪明智勇,温柔静好,到底平日享受过于豪侈,不免染有习气,就是有情于我,也未必能够和我心志相同,勤苦力作,助我成就事业,完遂平日心愿,何况又是蛮王之妻,许多顾忌。孟雄虽然年老,对于凤珠却是情深爱重,体贴入微,又有救命深恩,以前夫妻也颇和好,何故拆散人的夫妻!
蛮人情热,如有变故,必以死力相拼,对方那大势力,自己和王翼固不免于身败名裂,风珠也必受到惨害,于势既所不能,也大问心不过。无奈自从相见以来,此女的万方仪态便横亘胸头,丢她不下;又感激她穷途援手,救命之恩刻骨铭心,无法化解。
夫妻之爱首重专一,自知情痴大甚,再娶别人,定必顾此忆彼,不能忘情。像这样温柔美貌的绝色佳人,休说身居蛮荒流亡难返,便是回转故乡,也决不会再遇得到第二个。我既打算以毕生心力在蛮烟瘴雨之乡开辟出一片桃源乐土,使大众蛮人化去凶野之性,专以耕猎采荒自给,化除种族私见,连生带熟(未开化的蛮人与通晓汉俗语言的各种蛮人)合成一起,将那些专吃蛮人的恶霸好商除去,不再受人压榨欺凌、残杀抢夺,除用山中土产兽皮、药材、金沙之类互相公平交易而外,谁也不许动蛮行凶、隐伏森林密菁之中杀人越货,使汉蛮仇恨越积越深,彼此不利;一面教以语言文字,兴建田园房舍,以备收纳中土穷苦人民,以及受那贪官污吏、恶霸豪绅陷害逃亡的正人义士。似此艰巨事业想要办成,不知要费多少心血人力,不应为一女子沮了志气,这才决计终身不娶。对于凤珠只是暗中痴爱,表面却不令其丝毫露出。万一机缘凑巧,蛮王老死,无论嫁与不嫁,能在自己尽心尽力爱护之中时常相见,于愿已足。
后来小金牛寨避祸,王翼为了凤珠之事背人密商,再兴本心也愿二人将来结为夫妇,但要候到蛮王老死之后,不愿二人为此犯险受害,同遭惨祸。受人之德,谋人之妻,于理也实不合,力劝王翼或去或留,要有决断。寡妇再嫁原合情理,如其情深爱重,心志坚定,便应离开小金牛寨,凭自身之力拼受苦难,谋生自给,一面相机结纳别族蛮人,另觅乐土,开辟土地,时机一至,自然水到渠成。既不计较艰危辛苦,也不再问对方年龄老少,仗着年轻,守她到底,真能有此毅力勇气,自己情愿终身相随,助其成功;否则便应明言相告,使凤珠灰心断念,决不可藕断丝连,因而两误。不料王翼始终委决不下,恨不能一箭双雕才对心思。照着当地蛮俗势所不能,何况一是蛮王之妻,事属万难;一是蛮人之女,情热如火,已成全寨之主,执掌生杀大权。稍一疏忽,大错立成。几次婉言相劝,痛陈利害,王翼非但不听,反以巧言哄骗。
再兴偏又遇到姬棠这样一个貌美温柔而又一往情深的蛮女,人非太上,不能忘情,长年相处,同居一室,日常看到对方那样深情苦恋,身世又是那么孤苦伶怀,早由同情生出怜爱。任换何人早已摇动,只为再兴心志坚定、言行如一,一经出口,永无更改。
虽觉姬棠温柔美慧,对于凤珠仍是念念不忘,始终不肯抛弃成见。初到碧龙洲时,想起凤珠临别时曾有明年来此避暑之言,日常盼望。不料蛮王孟雄被蛮人暗算,重伤残废,凤珠日夜服侍,不能践约。想起盂雄虽老,体质强健,暂时决不致死,这片面相思的意中人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相见,心便愁闷。平日再兴耕作甚勤,起居游息均有定时。每当耕猎归来,必借倚枕假眠,思念凤珠;几乎成了习惯。
虽只怀念心上人的一颦一笑,并无邪念,日子一久,姬棠见他每日饭后必要闭目静思,面容时喜时愁,有时并还口角微动,仿佛与人说话神气,几经细心观察,终于看破,知为凤珠而发,恐其日久成了心疾,又是伤心,又是愁虑,便乘再兴高兴头上婉言相劝,暗中点醒。最后凄然说道:“兴哥,我虽对你情爱专一,照我当初打算,我已答应在先,做你一世名色夫妻也是心甘愿意,如其背约要娶别人,我虽不会伤你,必与此女同归于尽。今已被你至情感动,知你苦志难移,痴心太甚,我又爱你不过,情愿收回前言,只不弃我如遗,万一将来机缘凑巧,你爱那人能如你意,或明或暗俱都由你,我决不存他念。照你这样朝思暮想,梦魂颠倒,人家连影子都不知道,非但冤枉,人还必要受伤。我为此事痛心愁急已非一日,情愿舍了自己,到时助你成功,只请宽心保重,不要过分相思,便算可怜我这薄命人对你一番痴心了。”
再兴见她话未说完,两行清泪已夺眶而出,无穷幽怨自然流露,哀艳欲绝;知她情深爱重,情愿对守一世,性命不要都可,决不容再有别恋;为恐自己相思成疾,竟自忍痛牺牲,收回前言,越发感激她的情义,心中老大不忍,忙将姬棠的手握住,温言劝道:
“好妹妹,不要伤心,你看错我的人了。我爱那人,你原知道,我也决不瞒你。但我幼遭孤露,受尽艰难辛苦,如今逃亡在此蛮荒异域,虽然归已无家,因是从小在穷困中长大,对于那些贫苦无告的善良人民具有无限同情之念。未遭大难以前,便胸怀大志,明知人穷力弱,又无多少知己同道,仍想城市之中有那些贪官、恶绅欺压,我既无功名,又无财产,决难有所施为。边疆一带深山之中土地甚多,只有恒心毅力,不畏艰苦危险,因己及人,由少而多,照我平日所说,开荒辟土,先联合各族蛮人,教以语言文字、耕织之法,逐渐推广,早晚终能完我心愿。”
“人有一分精神,才有一分事业,除日常练武打熬精力以备应用而外,对于身体也颇爱惜。我虽爱极那人,但与常人专重情欲、只是美色便想占为己有者大不相同。休看我每日相思,几成常例,但我耕作起居、读书练武均有定时,不过每日饭后把昔年初见、日常相对言笑直到别时光景旧梦重温,回忆一遍。此生既无同梦之想,人又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借这片刻寻思引为自慰,至多盏茶光景。一到有事之时我便丢开,始终未生一毫别念,决不至于害及心身,更不会妨我事业。至于你我情义只有日益深厚,常觉对你不起,为了自来力主一夫一妻,情爱专一,因觉那人声音笑貌深印心头,决丢不开,我和棠妹只做名色夫妻,不肯化除成见,便由于此。如其照你方才所说,以我智力强毅,早晚终能守到时机,但是这么一来,休说与我平日心志不符,而你对我这样深情热爱,我却别恋他人,休说负心背义对你不起,便对那人也是有违初心,焉有此理!好妹妹只管放心,我对她固然爱到极点,对你情义更深,只恨我生具特性,成见难移,无可奈何而已。”
姬棠闻言,反倒化悲为喜,紧握再兴双手,悲喜交集道:“兴哥,像你这样男子真太好了。别的话我也不说,我已知你心意,虽然爱你太深,就是方才之言由于关心过切,我此时心情太乱,到时如何还拿不准。但对你爱那人,无论如何也决不会再有丝毫恶意;何况是你片面相思,人家还不知道呢。”再兴知她为人外和内刚,表面温婉,性情强烈,自己对于凤珠固然从无邪念,她也深信不疑,真要有什举动被她看破,定必以死相拼,或是自杀了事。前因凤珠要来避暑,想起女子善怀,越是情痴爱重,越是多疑多妒。自己爱极凤珠,日常相见只管克制情感,含而不露,姬棠心有成见,仍必难免误会,每一想起,还在疑虑,难得这等说法,立时乘机把自己心意仔细分说出来。姬棠始终目注再兴,脉脉含情,微笑不答。
第二日天降大雨,再兴正在寻思出神,忽听凤珠单身赶到,便疑老金牛寨发生变故。
见面一谈,果然变出非常。午睡醒后又被凤珠请去,看完王翼书信,心想多年好友,他虽无情,我不可以无义,正在强捺愤怒,自行宽解,忽见几个女蛮兵同了蛮女幺桃相继走进,王翼、兰花、姬棠同时回转,已快走到。不知凤珠心腹女兵早将他夫妻背后之言听去。正要迎出,凤珠已将那些情书从容藏好,摇手示意,不令起立,一面仍与从容说笑。先进来的几个女兵也各整理房中花草,做些杂事,仿佛先在房中不曾离开神气。再兴见状,忽然有些醒悟,方想此女真个机警沉稳。王翼等三人已走了进来,凤珠因是尊长,人又刚好,只微笑把手一抬,令众同坐,暗中留神查看,见姬棠进门朝自己招呼了一声,便和再兴同坐旁边竹椅之上,双方神情亲密,自然流露。再看王翼也和兰花做了一对,坐在身旁不远藤榻之上,口中说笑,目光不时偷看自己,和那年遇见不久,双方发生情愫,当人以眉目示意一般光景,心虽恨极,表面仍是说笑从容,有问必答。
凤珠美艳入骨,容光照人,随便言笑动作之间,均具无限丰神,再要稍微给对方一点词色,便由不得使人心情陶醉,仿佛她那一双净如澄波的媚目藏有极大魅力,使人不敢逼视。何况王翼本极迷恋的人,久别重逢,见她连经患难,长途风尘,虽然玉容清减,比那年初见时消瘦了两分,满屋花影、明灯之下,越觉人面花光互相辉映,美到极点。
起初还恐自己负心薄幸,又不该想尽方法骗她,对方满腹悲愤,决所不免;哪知从见面起始终神态从容,没有一点表示。只初来晕倒,仿佛为已而发,后来谈到老王身死,连受好人暗算,历尽艰危,稍微流泪悲感而外,不久便复原状。此时对面仍和以前一样,若无其事,色令智昏,不知凤珠心已伤透。兰花又感激凤珠以前爱护她父女的恩义,知她最爱鲜花,所居又是竹楼,房中本就陈列着不少当地特产的各种鲜花香草,兰花再一刻意求工,细心布置,方圆六七丈一间大楼房几乎点缀成了一座花宫。满屋花影离披,香光浮动,当中本悬有十来盏纱灯,凤珠又穿着一身素白,雾毅冰纨,镐衣如雪,吃四壁千百朵各色奇花异草一陪衬,越觉仪态万方,美若天人。
兰花、姬棠并非不美,平日看去也觉佳丽难得,燕瘦环肥,各有各的好处。此时同在一起,不知怎的,二女竟被凤珠比了下去,仿佛一是明珠美玉,国色天香,清丽出尘,容光独艳;一是闲花小草,俗粉庸脂,非不好看,只是比较不得。像姬棠那样其人如玉,脂粉不施,自然娟秀,人又端静安详,音声温婉,虽无风珠那样绝代容华,还似空谷芳兰,自然幽丽,晴雪梅花,凌寒独秀,别具一种高洁之致。兰花却是夭桃秋李,只管热情奔放,浓艳非常,毫不耐人寻味,和风珠一比,固有天地之分,便较姬棠也有雅俗之别。
人情都是隔锅香,老婆总是别人的好。王翼此时痴心未死,妄念又生,对于凤珠由不得越看越爱,以为风珠汉人,不比蛮女,三妻四妾人之常情,也许对于自己钟情太深,只管心中气苦,并未忘情。何况前娶兰花为势所迫,出于不得已,只要日后设法私见,把以前为难经过向其说明,再赔一点小心,十九能得原谅。这等绝色佳人,休说二女同归,便得一夕之欢,也不虚生一世。只是兰花情热心专,休看夫妻情好,如知别有所爱,决不甘休;又是本山之主,威权极重,平日夫妻恩爱,形影不离,休说背人密语,暗地幽会,便想稍通情侯也难办到。人又聪明机警,私情一泄,恩爱夫妻立时变成冤家,闯出祸来,如何是好?越想越觉可虑,但又不舍凤珠。
正在左思右想,心乱如麻,姬棠早看出他和再兴完全不同。一个只管爱极凤珠,情痴更甚,目光也常注定在对方身上,但是言笑从容,对于自己仍和平日一样,神情亲切,未改常度。仿佛对方是个情分极深的至交老友,久别重逢,虽然爱护关心到了极点,只是至情自然流露,没有一点矜持做作神气。王翼却是不然,一面偷窥凤珠,目光不正,一面却又防人看破,故意想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和兰花说笑,假装亲热,顾了那头顾不了这头,往往语无伦次,答非所问。面上常带笑容,神色却是阴晴不定,心中有事,一望而知。兰花对丈夫情厚,正将桌上鲜果用刀削了递与王翼去吃,一点不曾理会。凤珠一面用银叉挑着蛮女所削凤梨从容咬吃,一面随众说笑,先后朝王翼只看了两眼,目光便转向别处,知其痛心已极。姬棠暗忖:像王大哥这样男子真个该死,看他神情恐还一厢情愿,未必知道人家心已伤透,还在妄想勾引。以后日常相聚,早晚被他闯出祸来。此人死不足惜,凤珠好好一个美貌聪明的女子,休说丈夫,连我都是越看越爱,如为此人所累,一同受害,岂不冤枉!
心正寻思,见王翼忽然面现愁容,装着一脸假笑,一言不发,兰花削的凤梨业已装了半盆,王翼一片还未吃完,忍不住笑道:“兰姊不要削了,大哥因妖巫来犯,正想心事,无心吃呢。我们都受过夫人好处,王大哥更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须以全力相助,不令好人伤她毫发。休说别的,如因我们照顾不到,稍微疏忽,使夫人稍受虚惊,也问心不过呢!”王翼听出姬棠语带双关,暗中点醒,想起兰花情热,人又刚猛,不禁心惊,吓了一跳,忙答:“我们只顾闲谈,还忘了向夫人禀告妖巫之事呢。”原来王翼先恐凤珠得信忧急,意欲把妖巫警告暂时隐起,等想好主意再说。兰花。姬棠也觉风珠伤病未愈,事已至此,只有全力防御,设法除此一害。说了徒乱人意,使多忧急并无用处,已然说好暂时不谈,只向凤珠稍微提了几句,底下都是随便说笑。及听王翼这么一说,均觉奇怪,只得说了出来。
其实幺桃口快,凤珠早已得信,深知老妖巫的厉害。先颇惊慌愁急,继一想,王翼如此负心,此后孤苦伶订,无家可归,活在世上也无什么意思。好在这里有危崖森林之险,妖巫虽极凶毒,所习都是幻术障眼法儿,只能愚弄无知蛮人,并无实效。已被姬棠说破,蛮人不再信畏,就由森林之中暗中掩来,想要害人也非容易。事情还早,乐得借此试探孟龙父女和王、时二人对我真意,好了暂且寄居,相机行事,到时再说。否则,自己还有四五十个女蛮兵,都是从小相从,能共患难生死的心腹;便是本山许多犯罪的蛮人至少也有一半受过我的恩惠,都是勇猛心直,无德不报。森林之中地方广大,当中一片虽被密林和各种奇险隔断,只要不畏艰险,并非不可通行。
前听丈夫说道,只要有人将中部一带天险隔断冲破,便到森林中心,恶鬼峡左近、平湖旁边疏林之中。这方圆千百里的前古森林只此中心一片高原可透天光,水秀山清,风景极好。可惜四围地势奇险无比,无论何方入林均难走到。由前山口进去,更有浮沙火石、毒虫猛兽之危。因此这多年来,由前山人口那几家结队采荒的上豪费尽心力,至多走到离湖五十里的红蛇沟为止,从无一人深入。由小金牛寨高崖这面穿越过去,路近得多,中间虽有数十里的密林阻隔,内藏各种毒蛇猛兽、飞虫恶蚁,步步皆是危机,通行也非容易,但是人力还可克服;不似前山口那两条路简直无法通行,一个不巧遇到浮沙火石,或是古木自焚、毒瘴暴发,去的人都要死绝,不能生还。据说林外还有两条秘径深藏林中山腹之内,如能寻到人口,更是平安容易。当小金牛寨未发现时,曾有本族中十几个壮士奉命采荒,在森林中迷路,无意之间发现秘径,居然穿通出去,到了湖旁,得到许多珍贵药材、大量金沙,归途不知因何中毒,勉强回到原地,一出森林,人已伤亡殆尽。只剩一人刚刚说完前事,便毒发身死,详细走法和那两面人口藏在何处也未明言。恶鬼峡和平湖的地名也是去的人所取,并在当地遇到一种穿白衣的野人,身材矮瘦,人却短小精悍,动作如飞,所用飞刀飞矛,多厉害的猛兽打中必死,奇毒无比,厉害非常。先与去的人处得极好,互相约定以后常时来往,并以客礼相待,声如鸟鸣。言语虽不十分通晓,但都聪明机警,也最合群。
孟雄之父闻报之后,曾为此事费了不少心力,想将这条秘径打通,连派多人均未如愿,只将小金牛寨和碧龙洲一片荒地开辟出来,作为人林采荒的蛮人平日栖息之地。孟雄做了寨主之后,又命孟龙来此坐镇,也曾令其留意,暂时查探,并将昔年死人遗留下的两片树皮所画地图分了一片交与孟龙,令在采荒时照着所行途向深入查探,无奈几次回报,均说林中危险大多,至多走进二三十里便难再进。那条石洞通路秘径更连影子也找不到。年纪一老,无此雄心,也就罢了。
这日听他病中提起,忽然心动,便将所存地图取出观看,无意之中发现好些疑点。
心想:昔年误走秘径的壮士共有十四人,只得一个往返,刚出森林人便相继死去,所行秘径应该来去是一条路,如何说有两条?又知盂雄年轻时心高志大,比别的蛮人聪明细心得多,因听平湖和恶鬼峡左近珍贵之物甚多,去的人死前曾说初到当地,为了双方言语不通,和那许多野人几生误会。后因去的人各带有一串做装饰的玻璃项圈,还有一些针线,看出野人喜爱,送他讲和,方得化敌为友。别时言明,将来再去便用树皮为证。
图为火画,上面还有野人火印。恐盂龙心粗,将其遗失,只给了一片与他,另外用纸将上面火画图形照原样仔细仿画下来,连所剩原图放在一起。
连日仔细查看,觉着那片树皮不像是树心的内皮,似纸非纸,历时百年,已成黄色,纹理极细,不先听说,决看不出那是树皮,极像一张尺许来长、半尺来宽、分许多厚的皮纸。所画途径形如蚯蚓,往返曲折,高低上下,歧径甚多,并非通体相连。再拿纸上仿画的地图互一对比,另外一张仿佛自成一路,画法曲折,却是大同小异,都是无头无尾,也未画明出路人口。心中奇怪,问知纸图也是两份,一交孟龙照图寻觅,已被采荒探险的人失去,人也同时失踪,大小形式全都一样。心想:秘径要是两条,所画道路不应形势走法都差不多,又无出入洞口,于理不合。次日寻了几个曾往森林采荒的老蛮仔细盘问,又问出这类树皮从来无人见过,图上火画也无一人会画。反正无聊,一时好奇,仔细推详,忽然醒悟,那图不止两张,内中并还藏有暗记。又向丈夫仔细探询,那十四个壮士采荒迷路以及死时光景和所说的话,越发悟出许多道理。再听幺桃来报,说起老妖巫要由森林那面来犯之言,越想越觉以前所料有了几分。非但林中藏有一条秘径,只要细心搜索便可找到,而那地图也是恶鬼峡野人所画,并非树皮,实是野人所用厚纸,也许上面火画还是野人所用文字符契之类,并非真个地图。
自己身世凄凉,又受王翼欺骗,便孟龙父女记念前德,始终恭敬优礼,每日与薄幸人相对也是气愤,再要受他轻视,或因王翼色心不死,发生枝节,更是不值。与其寄人篱下,长年悲愤,转不如带了这些心腹女兵,寻到林中秘径穿通过去。照丈夫所说,当地非但水碧山青,繁花如绣,土地肥美,出产珍奇,而那许多野人也颇善良,容易收服。
再由当地越过两处险地和一片危峰峭壁,翻将过去,还可绕路出山,回转故乡。好在此来本打长久主意,无论衣食兵器、解毒灵药各种必须之物均有准备,带得甚多,何处都可安身立命,何必非要在此不可?略一盘算,便把前事放开,故作不知,随便三人谈说,极少开口。
再兴起初也是怕她得信愁急,只顾谈论王翼,观看情书,不曾提起。等到王翼听姬棠示意警告,心中一惊,脱口说出,凤珠方始笑问:“方才你们说五虎命人来此恐吓,业已打发回去,如何这样说法,莫非老妖巫也来闹鬼么?”兰花转面埋怨王翼道:“你真藏不住话。叔婆长途跋涉,连经险难,日里见面时那样伤心愁虑,好容易睡醒起来说笑,高兴一点。天已黑透,我们正想陪她赏月饮酒,畅谈半夜,明日商量接风,稍微尽点人心;如今她人刚好,一点酒饭未吃,你便先说扫兴之事。如将叔婆愁肠勾动,闹得大家都不高兴,莫怪我收拾你呢!”王翼话已说出,无法收回,抢笑答道:“我固粗心,不该先说,但想老妖巫的障眼法已被棠妹说破,伎俩止此,不足为虑。夫人又是女中丈夫,武功高强,我们防备严密,休说森林阻隔,不能飞渡,万一偷偷掩来,也只送死。便是狗贼孟五虎大举来此,凭我们这几人也必将他斩尽杀绝,不使一人漏网。夫人智勇双全,料事如见,怎会把这区区妖孽叛贼放在心上?”兰花娇嗔道:“她是我的叔婆,你不比时二弟,应该跟我喊她叔婆才显亲热,这样夫人夫人的作什?”
凤珠见二人争论,也不接口,转向时、姬二人道:“王翼是我侄孙婿,说不得只好自大一点。二弟和我早就平辈相交,既非亲属,又非孟家同族,今日业已说过,为何也是那样俗气的称呼?莫非薄命人高攀不上,贤夫妇有见外之意么?”姬棠聪明绝顶,早就看出凤珠对于再兴虽比初见时神情亲切得多,但与对付王翼情景不同,对自己也比以前亲热,料知再兴痴情热爱,对方必已明白几分,同时二人又在房中谈笑,再兴面有感愤之容,也许双方话已说开。凤珠伤心太甚,对于再兴只是感激,并无别念,故连自己连带看重,当作亲人一样,否则不会这等口气。心念一动,觉着对方美慧绝伦,如知我的痴情苦志,多半能够相助,便不等再兴开口,抢先笑道:“姊姊不要多心,此是兴哥对你敬爱太甚,以前喊惯,又与王大哥是结拜兄弟,一时之间改不过口来,以后准定改作姊弟称呼好了。”凤珠嫣然笑道:“本来人心难测,称呼原是小事。不过名分一定,到底有了界限,彼此也显亲切一点。”
再兴闻言自是高兴,立时改呼“姊姊”。兰花因风珠自来爱她,也觉此言有理。内中只王翼一人听出凤珠语带双关,暗中虽在叫苦,勉强改呼“叔婆”,痴心妄想仍误以为凤珠怨恨薄幸,一时之气,彼此情爱素深,日子一久,女子心软,只要说明委屈和被迫成婚经过,仍能回心转意。虽然兰花情热,事太可虑,好在凤珠有恩与她,如能多用心机,使二女情分日深,相继而行,也非无望。这一改了称呼,还可少却好些顾忌,便是形迹之间稍微亲近,兰花也不致生疑。这一专往好处去想,更把利害忘记。因知再兴比他更痴,平日力说决无他念,此时对方稍加词色,立时乘机亲近,改呼姊姊;姬棠又是他的名色夫妻,如对凤珠用情,比自己有利得多,不禁生出妒念。再兴始终只当王翼问心不过,言动失次,别的均未理会。姬棠旁观者清,看出王翼面有愤容,越发轻鄙,心生厌恨。正要提醒再兴留意,王翼急于讨好,便将妖巫派人警告经过,一一说了出来。
凤珠听完,笑问兰花道:“听你叔公说,去今三四十年以前,曾有十几个本族壮士往森林采荒迷路,误走恶鬼峡,遇到许多野人,还得了许多珍贵之物,放在那里。回时刚出森林,全都死去。后来叔公做了寨主,意欲命你父亲派人查探那条秘径,并还交他一片树皮地图和仿画的纸图,几次人林查探,均未寻到。最后有两得力族侄自告奋勇,备好干粮应用之物,带了三十人深入探险,不料中途遇险,为首两人性太刚猛,冒险前进,终于失踪,一去不归,连尸骨也未寻到。跟去的人看出形势凶险,实在无法再进,只得退了回来,地图从此遗失。我料森林黑暗凶险,多高本领也难通行。老妖巫人最狠毒,一向言出必行,不是十分自信,决不会那等说法,早晚必由森林这面掩来扰害,那条秘径十九被她寻到,手下并还结有不少党羽,否则单是老妖巫一人,如何说此大话?另一份图样我虽看过,还有好些不能明白。你叔公和我说时,人已病重,当时有好些话未及细间,等我想起人已去世。你父亲既知此事,想必你也知道,可曾留下底图没有?”
兰花答道:“此事我非但知道,以前并还出了重赏,派人去过几次,都是到了杀人崖前遇到各种险阻,中途折回。我先不信那么厉害,彼时年纪太轻,刚刚管事,胆大心粗,又选了数十名胆勇之士亲身往探。第一次刚过杀人崖,便遇大量飞蛾毒虫阻路,只得退回。二次前往,又连遇毒瘴和大群毒蛇猛兽,前面全是好几抱粗的木墙和大小深沟、毒泉浮沙,去的人死伤了好几个,我也几乎把命送掉,实在无法再进,这才死心。后来又往两旁搜索,那森林一面通到叔婆来路峭壁之上,一面与湖西南绝壑相连。那壑宽达百丈,壑底终年毒雾迷漫,对岸又是大片危峰峭壁,休说是人,便是鸟由上面飞过,稍低一点便中毒下坠,送了性命。本来猿乌均难飞渡,两面尽头还有两三处污泥沼泽阻隔,中间生着许多吃人的怪草毒藤,稍微沾身,人便被它裹住,越挣越紧。同伴往救,一样被它缠住,休想脱身。眼看中毒惨号而死,无法上前。次日往看,藤虽松开,人已成了一堆白骨。用尽方法,至多走进三四十里为止。林中终年昏黑,有的地方灯火都不能点;本就奇险,一过杀人崖、快活树,步步皆是危机。最厉害可怕是那浮沙虚泥,表面一点看不出,往往数十个人一路,走着走着左右前后的人忽然不见,有时相隔较远,连声影都未听见。经此一来,我才死心。”
“今日听说,老妖巫公然明言,如不听她命令,献出叔婆、二弟和侄孙女婿,连同小金牛寨历年所存各种财货金沙兽皮,便将我们全数杀光。她那来路就是森林一面。爹爹以前见过老妖巫,知她为人凶险,说到必要做到,先颇惊慌。后经棠妹识破她的妖法全是假的,闹鬼骗人,并非真有什么鬼神,人心稍定。爹爹还说,老妖巫早晚必来,森林可虑,我却不大相信。一则,林中地势我和这里的人俱都熟悉,实在无法通过。就是另有秘径,她也非要过了快活树才能走到,中间二十多里险地算她能够越过,还有我们常往采荒的大片森林,直到出口,也有十五六里,共只两条往来之路。自从上年发现大群犀牛,我便命人轮班防守,日夜有人窥探守望,不等走出,已先得信。近年全山蛮人越发忠心勇敢,又由我们四人教会好些兵法武艺,稍有警兆,到处都是埋伏。便将老金牛寨的敌人全数引来,也必杀他个一人不留。何况事实上决难通过,叔婆放心好了。”
凤珠道:“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何况森林地方广大,光景昏黑。你们以前虽经仔细搜查,决走不完。你自己至多去过几次,好些地方均有密林阻隔,其势必有遗留,不足为凭。就是防御周密,小心总好。你那两次前往可是照图而行么?”兰花笑答:“我还忘了对叔婆说,当初爹爹命人往探,因有人说那树皮是野人约会见面的信符,必须带去,为恐去的人遇险失落,把上面的图形抄了好几份,与叔公所交另一纸图合在一起。去的人共带了五份,以防中途走散之用,自己留有两份藏在寨中,多年不曾用过。孙儿去时,费了好些事才将那图寻出,据说和原来两图画得一样,还是棠妹之父用墨所画。起初当它有用,后在途中仔细查看,非但人口一带不曾画出,连杀人崖、快活树两处地势也无一相同。这两处地方形势虽极凶险,均有天光透下。照着第一次去的人临死所说的话也全不符,寻不到一点线索。”
“初意只当相隔秘径尚远,还未走到,图上所画全是山腹中的秘径,非要找到人口看不出来。后听爹爹和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说起,当初我们这里一片湖山林野,本是叔曾祖六十年前因往隔山银坑寨索取金沙,出洞打猎,追赶两只大香獐,将路走迷,无意之中寻来此地,同行只二三十人,倒有一半被猛兽冲散。为恐银坑寨主看轻,又不愿被他知道,仗着所带的人年轻力壮,本领都高,人人武勇,看出这里出产甚多,森林内更是富足,索性停留下来,另外寻觅出山道路,共在此地住了三个多月,最后寻到叔婆来路那片危崖,用藤索缒将下去,回转老寨。”
“留守各位尊长见人一去不归,心疑叔曾祖被银坑寨那群蛮人暗害,正在召集各寨蛮人,准备由东北山口翻山入内,寻往报仇。先是等在银坑寨没有出猎的那些蛮兵回转,说老王自出打猎失踪,搜寻月余,在隔山森林中陆续寻到几个被野兽冲散、被困迷路的同族,得知当日打猎遇到大群猛兽,伤亡了好几个,老王实被猛兽冲散,并非山人暗害。后又搜寻多日,连尸骨也未找到,只得回来送信等语。正在将信将疑,叔曾祖人便回转,觉着这里财货甚多,如将危崖来路守往,谁也不能侵入。银坑寨那面来路更是奇险。当初原是情急逃窜,无意之中寻到过来的那条险径,地势隐僻,从古以来无人走过。最关紧要的一条石梁本可连接两边绝壑,但是高低不平,险滑异常,靠近对面一段又早断塌了两三丈。逃过来时原是逃命心切,迫于无奈。为了银坑寨深居万山之中,上下翻越要经过二三十处断崖峭壁,叔曾祖素来力大身轻,胆勇无比,带的人都是千中选一的壮士,各人身边均带有特制套索铁钩,练就飞索渡人之法,走到尽头,没有道路,那似人非人、力大无穷的怪猩猩又满山遍野追将过来,不往前进必遭惨杀,才在危机一发之间用飞索渡将过来。就这样,后赶到的两人仍为猩猩所杀。”
“那条断石梁最长的一段在我们这面,仿佛一根十多丈长的大石条孤悬崖口,平伸出去,年久石腐,不是中间一段本来有石笋托住,早已全数崩塌。那梁最宽之处只三四尺,厌处不满一尺,厚薄不等,最薄之处不过尺许。逃时心慌,没有看清,上面早有许多裂痕,人数一多,竟将当中一段压断坍塌。壑中终年雾气迷蒙,深不可测,过时警觉稍迟,也必随同坠落,死在壑底。照此形势,这方圆数百里的地面仿佛另一天地,外人休想走进一步。森林里面虽与西南、西北两面采荒人往来之地相通,林内地方广大,黑压压方圆千百里,那两路开荒的人用了多年心力,至多入林三数十里为止,人迹所到不过百之一二,去的人已是危机四伏,每次采荒都有伤亡,再要往前便是寸步难行。由这面去到处密林巨木、浮沙虫蟒阻隔,毒蛇猛兽和各种凶毒的飞虫防不胜防,入林数里步步皆有奇险。休说那两路采荒的人无法穿通过来,这样满布毒蛇猛兽、暗无天日的大片森林我们也无法走将过去。采荒所得却是无尽无休、不可数计。这样好的地利形势自不肯舍,这才选出一些胆勇之士设下分寨。起初来的都是自己人,后觉人不够用,才将罪人山奴发来采荒赎罪。”
“这位老人家彼时年才十二三岁,设心颇好,无意之中和我谈起,当那十四个壮士出林以前好似自知必死,曾在林中连吹芦笙,因是留守的人不多,正在别处打猎,没有听见。到了第二日清早,他们见无人接应,这才相继跑出,有的还在吹那芦笙号角。等我们这里的人老远望见,连忙赶去,他们已死了十来个。后死两人双目皆瞎,扑到林外草地之上,见人之时正在挣命。因是受毒太重,只有一人一面交出地图,一面勉强诉说经过。这位老人家因是年幼,见大家都围住那人问答,挤不上前,林旁倒有一人气还未断,他手边恰巧拿有半只吃残的西瓜,认出那人是他族叔,便将西瓜喂他吃了些。那人吃完好了一点,连喊人来。因隔较远,众人当他已死,都围在拿地图的身旁急于询问,乱成一团,他喊声又低,无人理会,这才含着眼泪,说他所去之处好处也说不完,他们送命咎由自取,否则也不会死,可惜还有金条和两张信符中途失去,可代转告老王,急速寻到那条秘径,带了另一人的信符,将这送命之物交还,向主人认错。去的人只要不生恶念,恶鬼峡那些主人都极公平讲理,非但不会受害,他们所留许多珍奇贵重之物,还有大量金沙,均可随意取回。一面又由身旁取出一根断箭和一些弯弯曲曲的金条,刚说得这便是那要命的恶鬼,人便毒发身死。”
“彼时年幼好奇,母亲早死,兄嫂带他来此采荒,性都凶暴,常受打骂,平时见人不敢开口,又见那金条曲曲弯弯,和虫一样,金光铮亮,好看已极,恐被兄嫂夺去,乘人不知,偷偷藏起,一直不曾与人观看。后来叔曾祖死后,叔祖命人探险,得见地图,想起上面火印与当年金条形式一样,便向一人谈起,被乃兄知道,强讨了去。跟着乃兄奉命入林探路,人便失踪,连箭头、金条带图全数失去。因乃兄贪功心盛,强讨金条也未告知爹爹,还不许他泄漏,所以一直未说。他见那金条埋在土中多年还是那等明亮,不舍全数交出,偷偷留了两根。如今他是这里老头目,看我长大,从小怜爱,他又孤身一人,无儿无女,说完便取出来,送我当手饰带。我见那金条形如蚯蚓,曲曲弯弯,约有小半个指头粗细,一长三寸,一长寸半,大小形式不同。他说此是长短两根,试拿地图一比,内有两处图形把金条放将上去大小长短连同弯曲之处全都一样,仿佛那些金条均照图样制成,这才明白那两片树皮乃是野人所用信符,或是一种珍贵的图样,并非秘径图形。不是将死的人毒发昏迷,把话说错,便是有话不曾说完,这两片树皮和那金条虽都关系重要,但照图上走法却是无用。”
“我也料到先去十四人迷路之处离此并不甚远,无奈日久年深,爹爹来作寨主,事情早已过去。隔了多年,一些耳闻目睹的老人均差不多死光,最关重要的便是这老人的兄长,非但那些探险归来的人死时光景和所说的话全都知道,便是那金条与树皮的用处也有几分明白,偏生此人便是奉命探路的大头目,连人带图全都失去,那大小十几根金条也未与人观看,全凭猜想,自然艰难。我因金条又黄又亮,实在好看,可惜长短不齐,知道棠妹的爹爹会做好些手艺,地图又他仿画,先想托他改造。哪知他正生病,一见金条,面容大变,刚刚答应代我改成耳环,忽见我和棠妹说笑亲热,帮他出气,面上立现愁容,朝我再三嘱咐,说这两根金条乃是深山中野人的珍贵之物,看得比命还重,怎会到你手中?他并不曾见过这类东西,乃是以前师父指教传说,今日才得见到,连以前代画之图均与昔年所闻鬼头蛮的信符一样形式。这类珍贵之物对方决不肯失去,如被知道,必成仇敌,非将它夺回,还要将仇人全数杀死,决不甘休。照理你不会有这东西,如何到手,要我快说。”
“我此时虽已帮助爹爹管理他们,并还连去森林探险,年才十三四岁。为了爹爹宠爱,我又有点力气,肯代人说好话,那么凶恶的蛮人全部对我信服,无一违抗。我小小年纪,敢于入林探荒探路,也由于此。便将前事告知,再取纸图与看。他将图与金条比了又比,似更优急,说他常年为奴,苦痛悲愤,身染重病,命必不久,只棠妹一女求我始终爱护,将来婚姻由她自主,不令受那恶人欺侮。等我答应,折箭为誓,才说这两根金条关系全山人的安危,幸而这里没有知他来历的人,也无什人看见,赶紧密藏起来,从此一字不提。便是这张纸图也不可放在外面,以防失落,更不可带入森林。并说所画实是鬼头蛮的信符,与秘径图形无关。不过这类鬼头蛮深藏森林之中已千百年,女多男少,大半均精邪法,从来不与外人交往。昔年只有一个山巫,不知因何因缘,深入其境,见到他们为首的人,住了些时,费了许多心计,才得逃回。他们的踪迹只此山巫一人发现,泄露在外。”
“山墟蛮荒之中这类神话谣传最多,原不足奇。因那山巫本领甚高,人也颇好,名望最大,向来不说假活,以后虽然无人见到,全都深信不疑。起初还当事出传闻,不甚相信。三十年前,忽有两个姬家人因往森林采药,为人治病,林中迷路,连在里面乱窜了二十多天,干粮早已吃完,全仗草根树皮和林中野果小兽度命。这日偶吃野果中毒,附近又有毒蛇猛兽,眼看危急,忽被两个女鬼头蛮救去,将其救愈。在两心情愿之下结了夫妇。照他风俗,有人误入其境,只不犯禁,或是有什恶念,去留任便,当地所采金沙等珍贵之物也由来人随意取走,并不相干。如能得他欢心,或是有什彩绣针线等他们心爱之物相赠,还肯尽力相助。不过走时必要施展他那特有的邪法,迷人耳目,使来人迷却途向,不能再去。他那里别无恶意,又最喜爱红色之物,如能带去送他,便当上宾看待,遇事定必出力相助。这两个姬家人均未娶妻,感她们恩义,家又穷苦,见当地风景极好,女的情爱又重,一住好几年,已无归志。”
“内中一人忽然思念家中贫苦的兄嫂叔父,知道来人只一成婚,便不能离境一步,否则必死。森林黑暗危险,往返太难,如其服了毒蛊,到期不能赶回,便要毒发身死。就是女的帮他求说,为期至多三月,非要期前赶到,服他特制解药,万无生理。请求答应,又是极难,只一开口,不问允否,便存三分敌意,始而不敢冒失,勉强又过了一年。姬家人都会用《周易》卜卦,这日算出兄嫂老病不堪,穷苦更甚,想起从小抚养恩义,伤心流泪,被女的问明心事。因他二人为人忠厚,已得鬼头蛮信任,女的夫妻情重,代为求说,同伴又仗义力保,同服蛊毒,保其到时必归。因那药性最长的只有三月,总算大家都肯相助,订好日期,往来有人接送,才得回转故乡,暗向家中亲属说起经过以及当地风俗禁忌,所以姬家人最知底细。那人带回许多金沙珍贵之物,不到日期便赶了回去。”
“姬家人最文弱,常受外族和汉家官府欺凌。有那胆大一点的穷人常往投奔,有的一去不归,也不知寻到地方没有。有的中途折回,均说森林之中步步凶险,照那两人所说途向,少说要走二三百里才能到达,势比登天还难,最多走进十来里便无法再进,稍一勉强,只有送死。内中又有几个遇险伤亡的,前去的人又从无音信,这才把人吓住,无人敢于再去。照那两人所说,信符和那金条鬼头蛮看得比命还重,随便泄漏,被他知道,固是危险;如能探明秘径,照前山走法,将他遗失多年的宝物与之送去,定必喜出望外,能得许多好处。不过此举万分艰险,当地女多男少,男子前往,易被留住,一与成婚,休想生还。最好先作不知,在采荒时仔细探明路径,看那秘径是否隐藏山腹之中,与以前所说一样,一切准备停当,再将他们心爱之物多带些去,最好训练一些蛮女,少带男子。随说鬼头蛮还有许多禁忌,病中无力,不耐多谈,等日内稍好再行细说。哪知才过两天,人便病死。我得信赶去,棠妹哭得死去活来,他人已不能开口,便将金条连图藏起,照他所说准备,一直留心,什么线索也未寻到。但知那是信符,决非地图。叔婆如将另一张树皮带来,最好藏起,如要看那金条纸图,我去取来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