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翼初意蛮女只是生长山野,力大身轻,未必会什武功,容易打发。自身是客,又当危难逃亡、望门投止之际,本心不愿伤人,只想稍微给她吃点苦头,将其制服,知难而退,稍有机会立即下台。哪知蛮女兰花生具异禀神力,非但纵跃轻灵,手疾眼快,人更机警聪明。上来便看出对方纵跃如飞,不易抓扑,惟恐滑脱,本心又只气不愤,想将来人制住,给他一个下马威,并无伤人之念。及至见人之后,看出来人本领甚高,貌相又极英俊,与寻常所闻汉家人不同,并不那样鬼头鬼脑、欺软怕硬、倚势凌人,不由消去一些敌意。表面虽仍逞强任性,追扑不已,无形中却生出一种微妙感觉,越发不肯伤害来人,心情十分矛盾。王翼更料对方必是当地酋长之女,所以同来蛮兵不敢上前,前后那等口气。自己既要在此久居,如何与之结怨?惟恐互用手脚,难免打伤,正想如何打法方能两全。不料双方同一心理。
他这里微一迟疑,山女早已看准他的手脚,冷不防猛扑过来。王翼因恐回手伤人,微一疏忽,竟被将双臂抓了一个结实。当时如用擒拿手,本可将其解开,无奈蛮女抱得太紧,力气又大,轻了不行,手法重了非伤不可,只得一面用力将下盘立稳,不令扳倒,口中急呼:“快些松手,这是什么打法?”蛮女见敌人被她抓紧,同来蛮女均在喊好,越发得意,笑道:“我不管什么打法,将你打倒就算我赢。看你是客,我不会撕破你的衣服。你如照样将我摔倒也是一样。你留点神,我要用力气摔你了。”王翼见她死不肯放,力气又大,只管下盘功夫结实,差一点仍被摔倒,就这样身子还晃了两晃才得立稳,不禁吃了一惊。蛮女见摔他不倒,又用脚来勾,一面向前猛推,说什么也不放手。王翼本就觉她明艳可爱,这一对面相对,彼此紧握对方膀臂,肌肤相触,越发不忍伤害。无奈对方死不放手,虽是一味蛮打猛摔,心思却极灵巧,稍一疏忽便吃大亏。知道此女神力,长此相持,我又不肯反手伤她,好些顾虑。正想卖一破绽,容她摔出,不等倒地人便纵起,以后不令双手沾身,仍可取胜。人未跌倒,便不算败。后来试出蛮女似知自己滑溜,只管用力猛摔,并不松手。正在暗中叫苦,左右为难,无计可施,忽见蛮女满面笑容,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得意非常。暗忖此女实是天真,不知因何起了误会,人又这样好胜,如非蛮人尚武,恐被看轻,便让她赢也不相干。
王翼正在寻思,就这心神微分之际,蛮女早在暗中蓄好全力,声东击西,假装向右猛摔,忽然反手朝左摔去,同时脚底用力一勾。王翼骤出不意,身子立往左侧,右脚业已离地。心中一惊,知道不妙,少年好胜,又恐被其打败,以后寄人篱下,容易受欺。
一时情急,忙将双手一松,就势往蛮女胁下点去。本意想点她的软筋,使其周身酸麻,双手无力,自然放开,人也不会跌倒。这一手方才早已想到,因是汉人,觉着对方美貌少女,胸中仍有平日男女之见,只想解脱,不肯随便伸手,露出轻薄。这时虽是情急万分,势出不已,但也只想点到为止,只要对方松手,能够拉个平手,不打最好。哪知蛮女最是怕痒,这一下恰巧触到她的痒处,一见敌人手往胁下伸来,也是情急。又要护痒,手又不舍放开,猛力往回一纵。王翼人往左侧,下盘本就发飘,立足不稳,心慌情急中反手去点蛮女双胁,没想到对方如此怕痒,不顾摔人,往回一带,其势又猛又急,不由整个身子往前扑去。蛮女本只一脚立地,百忙中用力往后倒纵,脚底一样不稳,哪禁得住王翼全身扑来,当时往后便倒。王翼两膀被其抓紧,无法收势,恐其仰跌受伤,心里一急,忙喊“姑娘松手,留神跌伤”,一面收回双手,想将对方膀臂抓住,准备落地时提她一提,免得后脑着地受伤。
蛮女摔人不成,反而跌倒,也是情急手乱。将倒未倒之时瞥见王翼手动,又误以为要触她的痒处,一时心慌太甚,突然将手松开。一见对方人已压上身来,忙用脚跟着地,身子往上一挺,就势一把,双手环抱上去。本意将人抱住,往侧一翻,还可转败为胜。
无如双方势子都猛,王翼业已全身扑下,再被她拦腰一抱,双方都是一个猛劲,蛮女仰跌在地,王翼也正扑下,恰巧压在她的身上。当时觉着周身温软,花香扑鼻,一看蛮女头上茉莉花冠业已落地,还是不肯松手,抱得更紧。双方头脸相对不过寸许,蛮女始而急怒交加,猛张樱口,似要咬来,忽又收回,用力更猛。旁观蛮兵重又哗笑,喊起好来。
另外四个蛮女同声怒喝,如飞赶到,其势汹汹,似见主人吃亏,想要动手。蛮女侧顾,一声娇叱,全都退去,双手却始终抱紧不放。
王翼越发不忍伤她,连挣两挣没有挣脱,又不敢用力太猛,急得连声急呼:“姑娘快放手,哪有这样打的!真要不行,我情愿认输,由你打上几下出气如何?”说时将手一松,身子往旁一侧。蛮女立时就势翻向上面,方要开口,猛觉事太容易。又见王翼手放地上,平卧不动,毫未抗拒。同时听出言中之意,忙把双手一松,纵将起来,喘吁吁气道:“你不用力气回手,我不来了。这个不算我赢,还要来过,快些起来再打,非要真敌不过我才算你输呢。”王翼见她秀发蓬松,娇嗔满面,明眸皓齿,容光眩目,越生爱惜,如何还肯动手?从容坐起,笑道:“我真输了,这样打法也弄不来,我们并非真正敌人,何必拼命?”蛮女想起也觉好笑,便问:“你恨我不恨?”王翼笑答:“姑娘不过年轻好胜,又嫌我们汉家人,双方素无仇怨,我虽打败,并未受伤,如何会恨?主人不愿我们在此,本不应该打扰,无奈我弟兄受仇人逼迫,无家可归,才来此地暂避,如蒙收留,自是感谢。否则,也请借我二人数亩之地,使得自耕自猎,我们定必守你规矩,两不相犯,你看如何?”
蛮女见来人少年英俊,与平日所闻汉家人迥不相同,被自己欺侮强迫打了一阵,答话仍是那么温和。心肠一软,又消了好些敌意。便在对面坐下,笑问:“你们还有一个人呢,怎不过来相见?”王翼笑答:“他怕姑娘打他,还在一旁等候。”随将时再兴喊了过去。蛮女要他同坐谈话,随问:“你二人的来历我已知道一点,但不知是何心意,你们须要明言。老金牛寨那位夫人可是你们一家?”二人便将来意经过照直明言。明知蛮女必是当地酋长之女,表面故作不知,却说以前常听老寨主说起,当地主人忠心勇猛如何好法,也不先问对方来历。说完方问孟寨主今在何处,小金牛寨碧龙洲离此多远,我二人不知这里规矩,是否可蒙收留。蛮女兰花闻言越发喜道:“你们原来不是坏人,并非想和我父亲为难的么?我每日正嫌闷气,来了你们两个汉家哥哥,又有这大本事,真太好了。方才王哥哥又故意让我,免我丢人,我更喜欢。孟龙是我爹爹,我叫兰花,因他年老,这里的人均由我管,便无老寨主之命也必当你们亲人看待,这样好的汉家人,我还舍不得你们走呢!不过你们既来做客,如何带有老寨主的象牙令牌?方才受我逼迫欺侮怎不取出?”二人又将孟雄夫妇赠那令牌的用意说出,因防当地蛮人凶野不肯听命,以后还要训练他们一同耕种,所以连五谷菜蔬的种子都带了来。说罢,又将牙牌取出递过。
兰花闻言,越发喜出望外,先朝牙牌用蛮礼拜过,然后起立交还,一手一个挽着二人肩膀,有说有笑道:“此是租传令箭,最为重要,如其奉有密令收拾我们,你也决不会交我手内。自从去年叔婆带了许多菜蔬米面来此避暑,我爱吃极了。因为这里全靠打猎和采掘各种山果野菜来吃,没有种子,无法生产,叔婆原答应我再来带些与我,常时都在盼望。今年听说他们不来过夏,还在失望,想不到你们都带了来,真叫人快活极了!我爹爹对叔公、叔婆最是忠心,今早闻报来了两个汉客,带有老寨主的祖传令箭,知其向不轻出,来人又带有二十个有名的寨兵,疑是去年有什怠漫,命人来此收拾我们,此时还在担心呢。我因爹爹来此三十年,汉城中都未去过,每日带了许多人为叔公搜掘荒金和药材兽皮,出力不少。我从小生长山中,连汉话都不会说,还是叔婆前后两次来此避暑时学会一点。好端端叫两个外人来欺我们,心中不服。又听人说,汉家人欺软怕硬,想给你们一个下马威,没想会这样好法。你们同来的蛮兵有两个常时往来本寨,先在途中和守山的人说,劝我不要动手。我不肯听后,见我和王哥哥对打,他怕闯祸,业往我们寨中送信。爹爹本来和我说好装病,知道此事定必发急赶来。我带得有酒肉,可要吃上一点再走?还有八九里,过去这片树林,就到你们所说的碧龙洲了。”
二人没想到方才那样紧张的形势,竟会水到渠成。兰花又是当地酋长爱女,最有威权,忽然打成相识,彼此投机。人更聪明美艳,与理想中的蛮人大不相同,也是喜出望外,宽心大放,高兴已极,笑答:“我们蒙老寨主夫妇厚待,来路备有不少酒食。人谷以前,听说不消半日便可到达,打算一口气赶到碧龙洲,全都饱餐之后方始上路,吃了没有多少时候,我们就走可好?”兰花早令随来蛮人赶回去报喜信,并请乃父准备酒席,聚众欢饮,夜来山寨歌舞,款待佳宾,一面排队来迎。全体蛮人俱都不用做事,大家快乐一夜。闻言立命起身。二人不通蛮语,也未听出,因双方业已成为好友,便将同来蛮兵招呼过来,告以前事。众蛮兵奉命护送,又有夫人严令,此去须要好好招呼这二位贵客,休说伤亡,稍有不周,或是违抗,必加严罚。不料快要走到,兰花忽然迎来作梗,竟将二客当成仇敌。因是酋长之女,威权极重,劝说不听,又不敢明抗,想叫二人拿出牙牌,偏又不肯。后见双方动手,越发惶急,一面分出两人去向孟龙告警,令速来迎;一面旁观,准备王翼如其受伤,只取出牙牌招呼一声,便照寨规上前拼斗。没想到双方都未存心真打,转眼之间化敌为友,全都高兴欢呼起来。
谷口侧面里许便是兰花所说树林,原是森林的另一角。因其地方不大,中间又有溪涧隔断,内中猛兽早被当地蛮人搜杀殆尽,为了孟雄夫妇每隔了两年要来此避暑,特意开出一条道路。树木也较稀少,到处均有天光透下,与别处森林黑暗险恶不同。这时虽是八月天气,当地气候温和,四时皆春,并不现一点秋意。二人被蛮女一边一个搀着肩膀并肩同行,男女蛮兵跟随在后。先在外面已觉山形奇秀,野花甚繁。再走进林中一看,花明柳媚,香光如锦,到处都是粗约数抱、参天排云、千百年以上的古木巨树,离地又高,浓阴如幄,凉翠扑人。不时遇到大小溪流横亘交错,泉声潺潺,与松风鸟语互相应和。平流浅岸之间,水中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