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昔日韩侯命运乖,夜宿凉亭日走街,人人道他是庸才,非是他庸才,时乖运未来。有一日时来运来,夜宿锦帐,日走金阶,人人道他是贤才,非是他贤才,多因他,时也来运也来。时不来,金沉海底;运不来,玉碎尘埃。
诗曰:
远望青山草色秋,前人留与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话说玉姐走到中舱,站立一旁。只见春生走上前一步道:“贤妹,方才岳母吩咐,与贤妹拜一拜。”那玉姐也不开言,低着头走过来,面向春生,笑嘻嘻地打了一躬,拜下去。那春生也拜伏在舱。二人对面拜罢起身,玉姐低着头,向旁而立。
春生走至渔婆面前,一躬到地:“岳母请上,容小婿叩拜。”
那渔婆欢天喜地道:“姑爷,既是一家人,免了这个礼罢!”
春生道:“哪有子婿不拜之理?”随拜将下去,就拜了四拜起身。婆婆向玉姐说道:“我儿,你二人今当面拜过,从今以后,俱是一家人了。说话之间,也不要吞吞吐吐的,见面休要遮遮掩掩。说了这半日的话,他腹中也飢饿了,你去收拾早饭,大家吃了,再作道理。把那烧酒烫一壶,与他吃了,解解水气。舱内有鱼,洗几条煎煎。”玉姐答应,往后舱去了。渔婆与春生又谈了些闲话。不一时,玉姐已将茶饭搬来中舱,安排停当,回身又到后舱去。渔婆一把扯住说:“我儿你又往哪里去做什么?”玉姐道:“孩儿往后舱去吃饭。”渔婆笑说道:“我方才已说过,是一家人,为何还分什么彼此?我正要使你二人一团和气,你反要如此害羞。”说着,就扭住玉姐与春生对坐。
三人同吃过早饭,又取过酒来,大家吃了几杯。玉姐收拾碗盏,往后舱去了。春生自思:“蒙他母女搭救,虽结了丝萝,不知她姓氏。”正是:“大难临身不自由,生死凭天何用谋,自尽方得渔家救,百步丝萝转易求。”春生凝神思想,便向渔婆说道:“小婿因神魂散乱,礼数不周,连岳母姓氏,尚未动问。”渔婆说道:“我家姓周,丈大叫做周朝生。”春生道:“这等说,恕小婿无罪了。”二人说话之间,不觉日落西沉,那渔婆向春生说道:“姑爷,你在中舱打铺,我和你妹子在后舱铺床。”
不言他三人吃了晚饭,各自安眠。一宿晚景易过。次日梳洗己毕,渔婆道:“姑爷,据你说起来,要金榜题名,方才洞房花烛。依我说,不如明春备起铺盖,择了一个良辰吉期,把你二人推在一堆。”春生道:“岂有此理。况父母在狱,而为子者,何敢越礼乱伦。”渔婆见女婿只是推辞,也就止了念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春生在渔婆船上已经三月,看看是腊月之期。那一日,众渔人都收网过年,玉姐向周奶奶道:“母亲,家家收网,人人要过新年,我们也把网晒起来罢!”
周奶奶心中想道:“姑爷上船已经三月有余,我每见他二人嬉笑玩耍。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做出不防之事,被众渔船上的人笑话。我如今倒有个主意,凭着天为定。”向玉姐说道:“我儿,你说众渔船都收网。也罢,大家撞过天命,收过三网。如三网打着了大鱼,你与女婿明春做亲。如若三网打不着,慢慢商议。”周奶奶跳上岸披起板来,上船用篙,将船撑开,把网理得停停当当,预备打鱼。
却说玉姐在后梢摇起橹来,那春生笑嘻嘻道:“贤妹,请歇一歇,待愚兄来帮你。”那玉姐笑道:“你哪里会摇?”春生道:“学而知之,那有生而知之?我稳坐不学,只好呆呆地坐。”口中说着,已来到橹边,手用力把橹一推;玉姐一把抱住:“只怕又要下水晶宫,吓煞我也!橹要依水性而行,方才不是奴家抱住,几乎下水。”二人说完,对笑。
周奶奶在船头上,见船往一边歪,回头往后舱一望,就见二人抱住的意思,纔放手,对面笑个不止。周奶奶道:“且住了,在潮头行船,不是当耍的。方才那一歪,险些把我跌下水去了。”一面说,心中想道:“也怪他们不得,少年夫妻,正是和美。我记得当年老伴在时,也是这样,或搭手搭脚的。”思想之间,只听得玉姐在后头叫道:“母亲,孩儿在这里下网罢?”周奶奶把网一撒,回头见他二人脸上,都是通红的。因又想道:“这两个孩子,俱是一样的脸。我只说了几句,他们的脸都红了。到这早晚,下次要谨言,我再也不说他们。”于是,慢慢把网收上来,网内打着一条金色鲤鱼,约有二斤半重,好生欢喜,向儿叫道:“我儿,把船摇到岸去。”口中说着,手中网已收将起来。顷刻之间,船已抵岸。
春生走到船头,问岳母:“你把鱼用篮装起来,待小婿上街去卖。”周奶奶把鱼儿放在篮里,又吩咐道:“姐夫,有人问你这鱼多少钱一斤,你回他不论斤,只论要二钱银子,至少也要一钱二分,卖了就在店内请香纸回来。”春生应道:“晓得。”便提了鱼篮,上了岸,一摇一摆,往前而行。那周奶奶道:“见春生这般摇摆,非是个卖鱼之人。将来他行到好处,自然一举成名,那凤冠霞佩,是你带的。”
玉姐不好回言,笑嘻嘻地仆在船棚上,把眼看那邻帮的三牲食物,预备过年之事。
正看之间,不料上水来了一号官船。船头上放了一把交椅,坐的是本府太爷江连的公子,名唤江魁。此人依仗父势,喜的是探雁牵羊,张弓打弹。自此新年将至,从家中赶到任所,与父亲辞年。多饮了几杯酒,似有欣然之态,却卧在交椅上。左边站立几个幼童,拿着画弓,后面站立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家人。那江魁醉眼朦胧,早瞧见玉姐,口中说道:“好个女子,但不知她面貌如何?”忽然向书童取过画弓,扣定弹子,认定玉姐船篷,打下水去。玉姐正想着:“春生卖鱼去了半日,因何还不见回来?”想得入神,忽听后面一声响,吓得一跳。回头一看,见弹子滚落下水去了。
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只大船,船头上坐着个头戴方巾,身上穿一件玫瑰紫的长衫,脚下穿的粉底皂靴,手拿一张弹弓,望着这边笑。玉姐大怒道:“你这厮要看你姑娘,何不画了真容,带了回家去,用香案供奉,细细地看呢?”那江魁的船,却离不远,虽听不见她骂,也见她有些怒气,口中又动,似有骂的模样。他便躺在椅上,拍手呵呵大笑道:“我大少爷真正都酥麻了。她口中自然是骂的了,但如此美人,不但是骂我,就是执尖刀杀了我,也是有趣的。”回头又向那些家人说道:“你们着几个人,带五十两银子,到那女子船上,只说大老爷要她为妾。她的父母肯见,大少爷添他几两银子,我不惜银钱。他若不肯,你便将银子丢在她船内,只管抢那女子过来,重重有赏。”那几个家人答应道:“是。”进了舱,取了五十两银子,一齐下了脚船,飞奔那渔船而来不提。
且说舱内走出一个老苍头,说道:“少爷莫顽。此乃省城之内,许多老爷在城,况老爷现任黄堂。如若依从,那船上必送女子过来;若不依从,千万不可乱动,须要循其礼。若说强抢二字,有碍大老爷官职。”江魁听了此言,遂不觉大喝道:“老狗才,胡说!我大少爷做的事,今你们都敢来多嘴。什么有碍老爷的官职,就是合省的官府,不知道便罢,就是知道,只说我老太爷先前聘定的那柔弱的女子,今日特来娶她回去。大胆狗才,你还不快走!”苍头听说,再不多言。
江魁吩咐把船住了。
不说住船。单言众家人上了脚船,飞奔渔船而来,跳上了这渔船。那周奶奶道:“我船上又无鱼卖,你们上船来做什么?”
那家人道:“我们不是来买鱼的。”周奶奶道:“做什么事的?”
那家人便说道,“我们是江府太爷的家人。因我家公子在此经过,看见你船上这位姑娘,人品生很好,我家公子见了十分欢喜,着我们来与你老人家说声,愿出礼金五十两,娶做第二房小娘。这是你老人家造化到了。”玉姐听了这番话,红了面,一口啐道:“放你娘的狗屁!”那周奶奶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白日里见鬼!我家女儿,是有女婿的。你家什么公子,在此胡行?你还不走你娘的村路!”那家人听得此言,是不肯的意思,便直着脚跳上,丢了个眼色,那些家人一齐跳上船来,玉姐见势头不好,欲要转身进舱,众人一齐扯着,玉姐口中喊叫:“母亲,救孩儿一命!”又喊叫道:“清平世界,白日抢劫女子,你这些该死的狗才!告到当官,连你那不知死活的狗才,俱是一般同罪!”那家人将那银子丢在船上,将玉姐抢过小脚船,一直奔上那官船去了。那周奶奶只吓得双脚乱动,放声大哭。
那众渔人,也不知其故,一齐来到周家渔船上问道:“周奶奶,是甚么缘故?”周奶奶将此事从头至尾说了,哭诉一番。
众人听说,俱一齐闹哄哄的,打着渔家的口号,说道:“真是反了!做亲事要两相情愿,钓鱼要愿者上钩。况她是有女婿的,哪有白日青天抢劫民间良家女子,逼勒成婚,岂有此理!不若我们大家排一个闹,也不要到他船上乱动,若是列位到他船上乱动,他反说我们渔家结党了。他会了他的父亲,说我们打劫了他的金银。依我的愚见,等她的女婿回来,再作道理。”众人道:“说得有理!”众渔人又问道:“周奶奶,你女婿哪里去了?”周奶奶道:“女婿往街上卖鱼去了。”众渔人说道:“等他回来,再作道理,他也不时就回来,你也不要啼哭。”
且不言众渔人等候。再说春生提了鱼篮上街,一路摇摆,走过了几条街道。有一位长者,相了一相,便问道:“那渔哥,你那鱼可是买的吗?”春生听叫,便住了脚步,答应道:“不敢,渔人这个鱼是卖的。实价纹银一钱二分,虚价便是二钱。”那旁人笑道:“实价还可让得些吗?”他摇手:“实价是不能让的,是我家岳母吩咐的;那些人一齐笑道:“这是老实话。”那老者果然称了一钱二分银子,递与春生。春生将篮提在手内,摇摇摆摆走了回来。纔到河边,那些众渔人集阵去问他,乱哄哄吵闹不休。船中有个高声的说道:“你们不要吵人!”向他笑嘻嘻地说道:“你家妻子被江知府的公子抢去了!”春生一闻此言,好似一瓢冷水,从头顶上淋将下来,泪如泉涌,向着众渔人欲言不言,但不知是如何商议计策?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