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尔德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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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与黑

在康达哈省内,大家都知道青年罗斯当的奇遇。他是当地一个弥查的独养儿子;弥查的意思等于我们所谓侯爵,或是德国人所谓男爵。老弥查颇有家财。小弥查已经和一位小姐——也就是和他身份相仿的一个女弥查订婚。双方的家属都欢迎这头亲事。大家指望罗斯当能安慰双亲,使妻子快乐,他自己也和她一同快乐。

不幸罗斯当在喀布尔庙会上见到克什米尔公主。喀布尔庙会的规模是世界上最大的,来的人远过于巴斯拉和阿斯特拉罕两处的庙会。现在我们先说一说克什米尔老王为什么带着女儿来赶集的。

他失落了宝库中两件最稀罕的东西:一件是大如拇指的钻石,刻着他女儿的肖像;精巧的雕工只有当时的印度人才有,以后就失传了。另外一件是可以随心所欲,百发百中的标枪;如今在我们国内不算希奇,但在当年的克什米尔却名贵得很。

一个御前的托钵僧偷了王上这两样宝贝,交给公主,说道:“这两件东西与你命运有关,你得小心保存。”说完他走了,不知去向。克什米尔国王伤心透了,决意到喀布尔庙会上来看看,从世界各地来的商人中间可有人拿着他的钻石与武器。国王每次出门总带着女儿。女儿把钻石很紧密的藏在腰带中间;但标枪不能藏得这样妥当,便留在克什米尔,小心翼翼的锁在她的中国大保险箱内。

罗斯当和公主在喀布尔见了面;凭着青年的一片真诚和他们两国的人天生的热情,彼此爱上了。公主把钻石送给罗斯当,作为爱情的证物;罗斯当与公主分别的时候,答应私下到克什米尔去看她。

年轻的弥查有两个心腹,分掌秘书,马夫,总管和跟班的职使。一个叫黄玉,长得俊美,魁伟,象瑟卡喜女人一样白哲,象亚美尼亚人一样和顺,殷勤,象查拉图斯脱拉信徒一样谨慎。另外一个叫紫檀,是个挺好看的黑人:比黄玉会巴结,人也更灵巧,觉得样样事情都很容易。罗斯当把出门的计划告诉他们。黄玉竭力劝阻,态度就象一个不愿得罪主子的仆人,又热心,又婉转;他说出罗斯当所冒的危险:“怎么可以使两家的人担忧呢?怎么可以把刀子扎入父母心中呢?”罗斯当动摇了;但紫檀把他所有的顾虑一扫而空,加强了他的决心。

年轻的弥查缺少盘川,不能作这样的长途旅行。谨慎的黄玉是不肯替他借钱的;紫檀却给他筹划好了。他很巧妙的拿了主人的钻石,叫人雕了一颗假的放在原处,把一颗真的向一个亚美尼亚人押了几千卢比。

弥查一有卢比,就万事齐备,可以动身了。行李让一只象驮着;人都上了马。黄玉对主人说:“我曾经对您的计划大胆谏阻;但谏过以后应当服从;我是您的人,我喜欢您,您往天涯地角,我都跟着;可是我们在路上不妨求个签,神庙离这儿不过十多里。”罗斯当答应了。求得的签文是:若往东方,必至西方。罗斯当看了完全不解。黄玉断定不是好兆。紫檀始终迎合主人,要他相信签文非常吉利。

喀布尔还有一处求签的地方;他们去了。签文说的是:有者无;胜者败;罗斯当将非罗斯当。这一签似乎比上一签更难解了。黄玉说:“得小心啊!”紫檀说:“不用怕。”既然这仆人一味鼓动主人的情欲和希望,可知主人总是听信他的了。

出了喀布尔,走进一个大森林;大家坐在草地上预备用餐,马都放去吃草。正打算卸下象背上的餐具和食物,忽然发觉黄玉与紫檀不在队伍里了,他们便大声叫唤;林中只听见黄玉和紫檀两个名字。下人们到处寻找,一叠连声的叫着;可是影踪全无,也没有人回答。大家只得回来,报告罗斯当:“我们只看见一只鹫和一只鹰打架,把鹰的毛都啄完了。”罗斯当听了奇怪:走到那地方;谁知既没有鹫,也没有鹰,却看见他的象,身上还满载行李,被一头犀牛攻击。一个用角猛攻,一个用鼻子抵抗。犀牛一见罗斯当就跑了。可是象才牵回,马匹又不见了。罗斯当叫道:“啊!一出门,树林里怪事就多啦!”下人们愣住了;主人绝望了,他一下子丢了马匹,丢了他心爱的黑人,丢了明哲的黄玉;他对黄玉始终很有感情,虽然老是和他意见相左。

想到不久就有希望见到克什米尔公主,罗斯当心里安慰了些,不料又遇见一头浑身条纹的大驴子,被一个强壮而凶恶的乡下人拿棍子猛打。这是世界上最好看,最难得,跑路最轻快的一种驴子。它受了乡下人毒打,拚命往他身上撞,力气之大,可以把橡树都连根拔起。驴子长得这么可爱,年轻的弥查当然袒护它了。乡下人一边逃一边对驴子说:“我不会放过你的。”驴子用驴子的语言谢了恩人,走近来让人抚摩,也跟人厮磨表示亲热。罗斯当吃过饭,骑上驴子,带着仆役上克什米尔;他们跟在后面,有的步行,有的骑在象上。

罗斯当才跨上驴背,驴子就不往克什米尔走而回头走向喀布尔。罗斯当拉着缰绳要它转身,抖动它的身子,用腿夹,用马刺踢,把缰绳松一下,紧一下,左一鞭,右一鞭,都没肠固执的牲口老是往喀布尔奔去。

罗斯当正在浑身大汗,手忙脚乱,又气又急的时候,碰到一个骆驼贩子,对他说:“大爷,你的驴子刁猾得很,偏偏要带你到你不愿意去的地方;你要肯出让,我给你四匹骆驼,由你挑。”罗斯当感谢上天送他这样一注好买卖。他说:“黄玉说我出门不利,真是胡扯。”他跨上一头最好看的骆驼,让其余三头跟着。他赶上大队,终于走上他的幸福之路。

才走了二十多里,罗斯当被一条又深又宽的急流阻住去路,水势猛烈,白沫从岩石中直泻下来。两岸是险恶的悬崖,叫人眼花缭乱,心惊胆战。没有办法过去,左右都无路可通。罗斯当说:“我有点担心黄玉反对我旅行是对的,而我这回是不该出门的了。要是有他在身边,还能替我出些主意。要是紫檀在这儿,他就能安慰我,想出些办法来;可是两人都不在。”底下人的慌张使罗斯当愈加狼狈;夜深了,大家唉声叹气。疲劳跟失意终于把多情的游子催眠了。他天亮醒来,看到急流两岸有了一座宏丽的白石大桥。

惊叹声,诧异声,欢呼声,顿时闹成一片:“怎么会的?莫非做梦吧?多神奇!多妙啊!咱们敢过去吗?”大队的人都跪下去,爬起来,走上桥,吻着地,望着天,伸着手,两脚哆嗦着踏下去,走过去,走回来,出神了。罗斯当叫道:“这一回,上天可降福于我了:黄玉简直是胡说;签文原是吉利的,紫檀说得不错,可是他为什么不在这儿呢?”

人马才到了对岸,桥就坍下来沉在水里,声震天地。罗斯当叫道:“好极了,好极了!谢谢上帝!谢谢上天!他不愿意我回本土去只做一个普通的乡绅,他要我和爱人结婚。将来我是克什米尔的国王;一朝得了情人,我就失掉康达哈省的小封地;一朝做了大国之君,我罗斯当也不再是罗斯当。签文大半已经证明对我有利,其余的将来也会同样的应验。我太幸福了。可是为什么紫檀不在我身边呢?我想念紫檀比想念黄玉不知超过多少倍。”

罗斯当兴高彩烈的走了几十里。傍晚时分,一带崇山峻岭拦住了队伍的去路,把他们吓坏了:那些山比壕沟外面的护墙还要陡,比巴别塔还要高,假如这塔造成的话。

众人一齐喊着:“原来上帝要我们死在这里;他毁掉桥,为的是断绝我们回去的希望;他立这座山,为的是不让我们向前。噢,罗斯当!噢,惹祸招殃的弥查!咱们永远见不到克什米尔,也永远回不到康达哈家乡了。”

最剧烈的痛苦和最难堪的失意,在罗斯当心中代替了早先的狂喜和用来陶醉自己的希望。他再也不想把签文的预言看作吉利了。“噢,天!噢,上帝!我的朋友黄玉怎么会不见的呢?”

他正在灰心绝望的仆人中间长吁短叹,说这些话,没想到山脚下忽然开裂,出现一条穹窿形的长廊,点着成千成万的火炬,照得人眼睛都花了。罗斯当嚷着;仆人们跪在地下,诧异得往后翻倒,一叠连声的叫奇迹,还说:“罗斯当是维兹努神的宠儿,婆罗门神的爱徒;将来一定是世界之主。”罗斯当信以为真,兴奋若狂,被他们捧到了云端里。“啊!紫檀,亲爱的紫檀!你在哪儿呢?怎么不来瞧瞧这些奇迹?我怎么会把你丢了的呢?美丽的克什米尔公主,我什么时候能欣赏你迷人的风韵呢?”

罗斯当带着仆从,象,骆驼,在隧道中前进。隧道尽头是一片鲜花遍地,小溪环绕的草原;走完草原是几条林荫道,密林丛树,一望无际;走道尽头有一条河,河边的别庄不计其数,都附有美丽的花园。罗斯当到处听见唱歌与音乐的声音,看见人家跳舞。他急急忙忙从一座桥上过去,遇到人就问这个美丽的乡土是什么地方。

被他问到的人回答说:“你是到了克什米尔省。你瞧,居民欢天喜地,都在那里作乐。美丽的公主要结婚了,我们为她举行庆祝。她的父亲把她许给巴巴布大人;但愿上帝赐他们永远幸福!”罗斯当听了这话,马上晕倒;克什米尔绅士以为他有癫痫病,叫人抬进房子;罗斯当直有半晌不醒。主人请了本乡两位最有本领的医生,按了脉;病人清醒了些,嚎了几声,眼睛骨碌碌的打转,不时叫着:“黄玉啊黄玉!你的话果然不错!”

两个医生中的一个对克什米尔绅士说:“听他口音,是个康达哈省的青年;这里的水土与他不合;我看他眼睛,他已经疯了。还是交给我,让我送他回乡,一定能把他治好。”另外一个医生断定他只是忧伤成疾,应该带他去参观公主的婚礼,叫他跳舞。他们诊断未毕,病人已经恢复精力;两个医生都被打发了,只剩下罗斯当和他的主人。

罗斯当说道:“大人,我在您面前晕倒,非常失礼,敬请原谅。为了感谢阁下的盛意,我求您收下我的象。”他把所有的遭遇说了一遍,却不提旅行的目的。“可是,”他对主人道,“请你看在维兹努神和婆罗门神面上,告诉我那位有福气娶克什米尔公主的巴巴布是什么人,为什么公主的父亲挑他做女婿,为什么公主肯接受他做丈夫?”克什米尔人答道:“大人,公主并没接受巴巴布;正是相反,全省的人都在高高兴兴的庆祝她的婚礼,她却哭哭啼啼,躲在宫中一座塔里;为她安排的节目,她一个都不愿意看。”罗斯当听着,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为了痛苦而消褪的血色,又在睑上出现了。他说:“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克什米尔国王执意要女儿嫁给一个她不愿意嫁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克什米尔人回答。“你可知道,我们尊严的国王丢了他最喜爱的一颗钻石和一支标枪吗?”罗斯当说:“我知道。”主人说:“那末告诉你,国王在世界各处寻访多时,得不到两件宝物的消息;他急坏了,宣布不管是谁,只要能把两件宝贝送回一件,就把公主嫁给他。结果来了一位叫做巴巴布的绅士,带着一颗钻石,所以他明天就要和公主成婚。”

罗斯当脸色惨白,结结巴巴说了句道谢的话,辞别主人,跨上单峰骆驼,赶往举行婚礼的京城。他到王宫去,说有要事报告,求见国王。门上回答说国王忙着筹备婚礼。罗斯当说:“我就为这件事来的。”他一再催促,居然被引见了。他说:“殿下,但愿上帝赐您荣耀终身,显赫一世!不过殿下的女婿是个骗子。”

“怎么是骗子?你好大胆子,对克什米尔国王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说他选中的驸马!”

罗斯当答道:“不错的,是骗子;为了向殿下证明,我把殿下的钻石带来了。”

国王大吃一惊,拿两颗钻石比了一比,但他是外行,说不出哪一颗是真的。他道:“钻石有了两颗,女儿只有一个;我可是为难啦!”他把巴巴布召来,问他是否欺骗。巴巴布指天誓日,说他的钻石是向一个亚美尼亚人买的;罗斯当不肯说出他的一颗是谁给的,但是提出一个办法:要求国王准许他跟对方当场比武。他说:“要作驸马,仅仅拿出一颗钻石是不够的,还得证明他的武勇。让杀死对方的人和公主结婚,不知殿下以为如何?”国王答道:“好极了;宫中也可热闹一番。你们俩赶快比吧;照克什米尔的规矩,得胜的人可以拿打败的人的盔甲穿在自己身上;并且我让他和公主结婚。”

两个候选人立刻步下庭中。楼梯上有一只喜鸽,一只乌鸦。乌鸦叫道:“你们打吧,打吧”;喜鹊叫道:“你们别打呀,别打呀。”国王听着笑了。两个选手不大在意。他们开始搏斗;所有的朝臣在四周团团围着。公主始终躲在塔内,不愿意出来观看;她万万想不到她的情人到了克什米尔,她只痛恨巴巴布,什么都不要看。搏斗非常精采;突然之间巴巴布被杀死了。群众十分高兴;因为巴巴布长得丑,罗斯当长得美:群众的好感差不多老是这样决定的。

得胜的罗斯当把巴巴布的锁子甲,披肩,头盔,披戴在自己身上,在号角声中走到情人窗下,宫里的人都跟在他后面。大家喊着:“美丽的公主,快来看你的漂亮丈夫,他把他难看的情敌杀死了。”公主的女侍也这样嚷着。不幸公主在窗口探了探头,一见她厌恶的男人的盔甲,气愤交加,马上拿出中国保险箱内那支该死的标枪,射进战袍的隙缝,刺中了她心爱的罗斯当。他大叫一声;公主听了,才认出是她情人的声音。

她披头散发的奔下来,面如死灰,悲痛欲绝。罗斯当血淋淋的倒在她父亲怀里。公主一看,果然是他。噢!那个时候!那个景象!还有那一认之下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痛苦,柔情,恐怖!她扑在罗斯当身上,把他拥抱着说道:“这是你的情人和凶手给你的第一个吻,也是最后一个亲吻。”她从罗斯当的伤口中拔出枪尖,刺入自己的心窝,当场死在心爱的情人身上。父亲吓得魂不附体,恨不得象女儿一样的死掉;他想救活她,可是没用,她已经死了。国王咒骂那支不祥的标枪,把它折成儿段;两颗不吉的钻石也给扔了。大家把公主的喜事改办丧事;国王叫人把鲜血淋漓而还没断气的罗斯当抬进宫去。

罗斯当被放在一张床上。在这张临终的寝床旁边,他第一眼就看到黄玉和紫檀。因为惊奇,他倒有了些力气;他说:“啊!你们两个狠心的东西!为什么把我丢下呢?要是你们留在不幸的罗斯当身边,也许公主不会死了。”黄玉道:“我一刻都没离开你。”紫檀道:“我一向在你身边。”罗斯当声音有气无力的说道:“唉!你们说什么?我快死了,干么还欺侮我呢?”黄玉道:“是真的啊;你知道我一向不赞成你的旅行,悲惨的结果我是早料到的。我就是那只跟鹫搏斗的鹰,把毛都掉完了;我就是那只象,带着你的行李走开,想强迫你回转家乡;是我叫你的马迷路的,是我变做一头浑身条纹的驴子,逆着你的意思想带你回父亲家去的;我造成急流,使你过不去;我又堆起高山,阻止你走上如此险恶的路;我是说你家乡的水土对你是更好的医生;我是对你嚷着,叫你不要格斗的喜鹊。”紫檀道:“我吗,我是啄去老鹰羽毛的鹫,我是用角攻击象的犀牛,我是鞭打驴子的乡下人,我是给你骆驼,使你倒楣的商贩;我造了那座你走过的桥,我掘了那条你穿过的隧道;我是鼓励你向前进发的医生;我是叫你格斗的乌鸦。”

黄玉道:“唉!你该记得签文:若往东方,必至西方。”紫檀道:“对啊,这儿埋葬死人是把脸向着西方的:签文很明白,你怎么不解呢?有者无,因为你有的是钻石,但是假的,而你完全不知道。你得胜了,可是你要死了,你是罗斯当,可是你就要离开人世;每句话都应验了。”

他这么说着,黄玉长出四个白翅膀盖住了身子;四个黑翅膀盖住了紫檀的身子。罗斯当叫道:“怎么回事啊?”黄玉和紫檀一齐回答:“我们是你两个随身的神道。”不幸的罗斯当道:“哎,先生们,你们管什么的,一个可怜的人为什么要有两个神道?”黄玉道:“这是规矩如此,每个人都有两个神;最早是柏拉图说的,以后别人也说过:可见是千真万确的了。我是你的善神,职司是守护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已经很忠实的尽了我的责任。”快死的罗斯当说道:“如果你的职司是保卫我,足见我的身分比你高得多;可是你让我做一件事吃一次亏,还让我和情人死得这么惨,怎么你还敢说是我的善神呢?”黄玉道:“唉!那是你命该如此。”快死的罗斯当道:“既然一切都操在命运手里,还要善神干什么?而你,紫檀,看你四个黑翅膀,你准是我的恶煞了?”紫檀回答:“一点不错。”——“那末你也是我公主的恶煞了?”——“不,她有她的恶煞;我尽量帮了他的忙。”——“啊;可恶的紫檀,既然你这般凶恶,大概你跟黄玉不是属于一个主人的了?你们俩是两个来源,一个是善的,一个天生是恶的,是不是?”紫檀道:“不能这样说,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垂死的人说:“造善神的不可能同时造出一个这样的恶煞。”紫檀答道:“可能也罢,不可能也罢,事情就象我告诉你的。”黄玉邋“唉,可怜的朋友,你不看见这坏东西还在捣鬼,跟你争辩,惹动你肝火,要你快死吗?”伤心的罗斯当回答:“去你的罢,我对你并不比对他更满意;他至少承认要害我;你自称要保护我,却对我一无用处。”善神道:“我觉得很难过。”垂死的人说:“我也很难过;其中真有点儿事叫我弄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怜的善神说。——“等会儿我可以知道了,”罗斯当说。——“还不一定呢,”黄玉回答。于是一切都不见了。罗斯当仍旧在父亲家里,根本没有出过门;他躺在床上,才不过睡了一个钟点。

他浑身大汗,失魂落魄的惊醒过来,用手四下里摸着,叫着,嚷着,按了铃。贴身当差黄玉戴着睡帽,打着呵欠赶来。罗斯当叫道:“我是死了还是活着?美丽的克什米尔公主有没有逃出性命?……”黄玉冷冷的答道:“大爷莫非做梦吧?”

“啊!”罗斯当嚷道,“那狠心的紫檀,长着四个黑翅膀,他怎么啦?就是他害我死得这么惨的。”——“大爷,我下来的时候,他还在打鼾;要不要叫他来?”——“混账东西!他折磨了我整整六个月;带我上该死的喀布尔庙会的是他;偷公主给我的钻石的也是他;我的旅行,我的公主的死,我年纪轻轻中了标枪送命,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黄玉道:“您放心;您从来没有到喀布尔去;也没有什么克什米尔公主;她的父亲只生两个儿子,都在学校念书。您从来不曾有过钻石;公主也不会死,因为她没有生下来,而您也是身体挺好的。”

“怎么!我躺在克什米尔国王床上,你在旁送终,难道没有这回事吗?你不是告诉我,为了免得我受那么多灾难,你先后变做老鹰,象,驴子,医生和喜鹊吗?”——“大爷,这都是您做梦。我们对自己的思想,睡着不比醒着更作得了主。上帝要这些念头打你脑子里过,准是给你一些教训,让你得益的。”

罗斯当回答:“你这是取笑我了;我睡了多久啦?”——“大爷只睡了一个钟点。”——“哎!你这不是胡扯吗!一个钟点之内,怎么我能在六个月以前上喀布尔庙会,从那儿回来,出门往克什米尔?我,巴巴布,克什米尔公主,又怎么能一齐死掉?”——“大爷,这有什么难,有什么希奇?哪怕时间再短些,您照样能环绕地球一周,碰到更多的奇事。您不是能在一小时之内,把查拉图斯脱拉写的《波斯史》念完它的纲要吗?那纲要就包括八十万年。那些史迹在一小时之内一件一件在您面前搬演;而您也会承认,把这些事挤在一小时之内也好,拉长为八十万年也好,在婆罗门神是同样的容易。那根本没有分别。您不妨想象时间在一个直径无穷大的轮子上转动。在这巨大无边的轮子底下,还有无数的轮子,一个套一个;中心的轮子小得看不见;大轮子转动一次,中心的小轮子不知要转动多少次。显而易见,从开天辟地到世界末日的全部事情,尽可在不到一秒的十万分之一的时间之内陆续发生;可以说天下的事就是这样的。”

罗斯当道:“你的话,我一点都不懂。”黄玉道:“我有只鹦鹉,它能够使你很容易的明白这个道理。它生在洪水以前,坐过挪亚的方舟,见的事很多;但它年龄只有一岁半。它可以把它很有趣的故事讲给你听。”

罗斯当道:“快快把你的鹦鹉找来;趁我还没睡着,让我消遣一下。”黄玉道:“鹦鹉在我当女修士的姊姊那里;我去拿来,包您满意。它的记忆很真实,故事讲得很朴素:决不随便卖弄才情,咬文嚼字。”罗斯当道:“好极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故事。”黄玉把鹦鹉带来了,鹦鹉便说出下面一番话。

附注:凯塞琳·华台小姐,在她亡故的堂兄——这篇小说的作者——安多纳·华台的文件夹中,始终找不到鹦鹉的故事。以鹦鹉生存的时间来说,那是非常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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