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薄呢小靴,灰色丝袜,上等料子的绸衣衫,头上盘着发辫,戴一顶黄缎夹里的丝绒帽,李斯贝德穿过安伐里特大街往圣·陶米尼葛街走去,一路盘算奥当斯的刚强能否因气馁而屈服,也考虑文赛斯拉的爱情,能否因斯拉夫人的杨花水性到了无所不为的阶段而动摇。
奥当斯和文赛斯拉住着一个楼下的公寓,在圣·陶米尼葛街尽头,快到安伐里特广场的地方。这屋子从前是度蜜月最合适的场所,现在却半新半旧,家具陈设都到了秋季。新婚夫妇是最会糟蹋东西的,他们无意之中糟蹋周围的一切,像糟塌他们的爱情一样。一味的自得自满,他们想不到将来,那是只要担上了儿女的责任才操心的。
李斯贝德到的时候,奥当斯刚刚给小文赛斯拉穿好衣服,带到花园里。
“你好,贝姨。”奥当斯自己来开门。厨娘买东西去了,收拾屋子兼管孩子的女仆正在洗衣服。
“你好,亲爱的孩子,”李斯贝德拥抱了奥当斯,“文赛斯拉是不是在工场里?”她又咬着耳朵问。
“不,他跟史底曼和夏诺在客厅里谈话。”
“咱们别跟他们在一块儿行吗?”
“来,到我房里去。”
卧房墙上白地红花绿叶的波斯绸,给太阳久晒之下,和地毯一样褪色了。窗帘好久没有洗过。满屋子的雪茄烟味。文赛斯拉既是天生的贵族,又成了艺术界的巨头,把烟灰到处乱弹,沙发的靠手上,最美丽的家具上,触目皆是,显得他是家庭中的宠儿,可以为所欲为,也表示他有钱,无须爱惜东西。
“好,谈谈你的事情吧,”贝德看见漂亮的甥女倒在椅子里不出一声,“怎么啦,孩子?你脸上没有血色。”
“外面新登了两篇文章,把文赛斯拉攻击得体无完肤;我看了就藏了起来,免得他灰心。人家说蒙高南元帅的大理石像糟透了,他们恶毒得很,故意赞美浮雕部分,恭维文赛斯拉的装饰天才,借此加强他们的意见,说正宗的艺术是与他无缘的。史底曼禁不住我苦苦央求,说了老实话,他承认他的意思跟一般艺术家,批评家和公众的舆论完全一致。中饭以前他在花园里对我说:要是文赛斯拉在明年的展览会中拿不出一件精品,他就得放弃大型的雕塑,只做一些小品,小人像,首饰,珍玩和高等金银细工!——这个判决使我难受极了,因为文赛斯拉永远不肯接受这个意见的,他有多多少少美妙的理想……”
“可是我们不能拿理想去开发伙食账呀,”李斯贝德插言道,“我从前跟他说得舌敝唇焦……付账是要钱的。而钱是要靠做成的东西换来的,做成的东西又要讨人喜欢才有人买。要谋生,雕刻家的工作台上摆什么群像人像,还不如有一个火把座子,壁炉前面的挡灰架子等等的模型;因为这些东西是人人需要的,不比人物的像要等上几个月才能碰到一个收藏家,换到钱……”
“你说得不错,亲爱的贝姨!你跟他说吧;我,我没有勇气……况且像他对史底曼说的,倘使他再去干装饰艺术,做小品雕塑,就得放弃学士院,放弃大创作,而凡尔赛,巴黎市,陆军部,给我们保留的三十万法郎工程,也就不用提啦。你瞧,那些想把工程抢过去的人,教人写出两篇该死的文章,使我们受到这样的损失。”
“可怜的孩子,这可不是你的理想啊!”贝德亲着奥当斯的额角,“你要他做一个在艺术界称霸的贵族,做一个雕塑界的领袖……是的,说来多好听……可是要做这样的梦,非得一年有五万法郎的进款,而你们现在只有两千五,在我活着的时候;将来我死了,你们也只有三千。”
奥当斯涌上几滴眼泪,贝德瞧着恨不得上去舐干,好像猫舐牛奶一样。
下面是他们初婚时期的简史,一般艺术家读了也许不无裨益。
劳心的工作,在智慧的领域内追奔逐鹿,是人类最大努力之一。在艺术中值得称扬的——艺术二字应当包括一切思想的创造在内——尤其是勇气,俗人想象不到的勇气,而我这番说明也许还是第一次。受着贫穷的压迫,受着贝德的钳制,好似一匹马戴上了眼罩,不能再东张西望,给这个狠心的姑娘、贫穷的代表、平凡的命运、鞭策之下,文赛斯拉虽是天生的诗人与梦想者,也居然从观念过渡到实践,不知不觉的跨过了艺术领域中的鸿沟。空中楼阁的设想一些美妙的作品,是挺有趣的消遣,好比吞云吐雾,抽着奇妙的雪茄,也好比荡妇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幻想中的作品,有着儿童一般的妩媚,有着欣欣向荣的喜悦,芬芳娇艳不下于鲜花,浆汁的饱满不下于未曾到口的美果。这便是所谓玄想和玄想的乐趣。凡是能用言语把胸中的计划形容出来的,已经算了不起的人。这种能力,一切艺术家与作家都有。可是生产,分娩,抚育,完全是另一件事。那是每天晚上喂饱了奶给孩子睡觉,每天早上以无穷的母爱去拥抱他,不怕肮脏的舐他弄他,永远把撕破的衣衫换上最漂亮的。换句话说,艺术家不能因创作生活的磨难而灰心,还得把这些磨难制成生动的杰作,是雕塑吧,要能和所有的眼睛说话;是文学吧,跟所有的智慧交谈;是绘画吧,唤起所有的回忆;是音乐吧,打动所有的心。要达到这些目标,便全靠制作和制作的苦功。手要时时刻刻的运用,要时时刻刻听头脑指挥。然而,正如爱情的有间歇性,头脑也不能随时随地都有创造的准备。
这种创作的习惯,可以叫作不知厌倦的母爱(拉斐尔最懂得这个伟大的天性),也可以叫作脑力方面的母性,是极难养成而极易丧失的。灵感,是天才的女神。她并不步履蹒跚的走过,而是在空中像乌鸦那么警觉的飞过的,她没有什么飘带给诗人抓握,她的头发是一团烈火,她溜的快,像那些白里带红的鹤,教猎人见了无可奈何。所以工作是一场累人的战斗,使精壮结实的体格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往往为之筋疲力尽。现代一个大诗人提到这种可怕的劳作时,说:“我拿到工作就绝望,离开工作又难受。”世俗的人听着吧!如果艺术家不是没头没脑的埋在他的作品里,像罗马传说中的哥多斯冲入火山的裂口,像兵士不假思索他冲入堡垒;如果艺术家在火山口内不像地层崩陷而被埋的矿工一般工作;如果他面对了困难呆着出神,而不是一个一个的去克服,像那些童话中的情人,为了要得到他们的公主,把层出不穷的妖法魔道如数破尽;那么,作品就无法完成,只能搁在工场里腐烂,生产不可能了,艺术家唯有眼看自己的天才夭折。洛西尼,这个与拉斐尔可称为兄弟行的天才,以他穷困的早年和他富裕的成年相比,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伟大的诗人所以和伟大的军人得到同样的酬报,同样的荣誉,同样的桂冠,就为这个理由。
天性耽于幻想的文赛斯拉,在李斯贝德专横的控制之下,为了生产,学习,工作,消耗过多少精力,一朝享受到爱情与幸福,便立刻有了反响。他的本性又抬头了。斯拉夫民族的懒惰,闲散,优柔寡断,从前给老师的戒尺赶得无处存身的,此刻又舒舒泰泰的占据他的精神了。最初几个月,艺术家爱着妻子。奥当斯与文赛斯拉,逞着名正言顺的,幸福的,过度的爱情,疯疯癫癫的恣意享受。那时奥当斯第一个教文赛斯拉丢开工作,雕塑是她的情敌,她还为了战胜情敌而得意呢。可是艺术家一受女人的爱抚,他的才气就烟消云散,毅力会崩溃,强悍的意志会动摇。六七个月过去了,艺术家的手没有再拿凿子的习惯。等到生活的压迫使他非工作不可,等到纪念像委员会主席维森堡亲王,要看他的雕像了,文赛斯拉便搬出那句懒人的老话:“我要开始了!”于是他胡扯一阵,天花乱坠的形容他的艺术计划,把奥当斯听得出神,更加爱她的诗人了。她心目中已经看到一座庄严伟大的蒙高南元帅像。当然蒙高南是刚强英武的理想化,骑兵的典型,像缪拉一样勇敢。吓!一看到这座雕像,等于看到了拿破仑全部的武功!而且是何等了不起的手法!稿图是容易设计的,铅笔是很听话的。
至于真正的人像,他先造出了一个可爱的小文赛斯拉。
赶到要上大石街工场去捏黏土,做一个雏形试一试的时候,打岔的事可就多啦:一下子为了亲王的时钟,非到发劳朗–夏诺工场去一趟不可,作品正在那里镂刻呢;一下子又是满天上云,光线不合;今儿有事出门,明儿家庭聚餐,且不提那些或是精神不得劲或是身体不得劲的日子,以及和娇妻说笑玩儿的日子。只要元帅维森堡亲王生了气,说事情要重新考虑了,才把他的模型逼了出来。又经过委员会几次三番的埋怨和措辞严厉的催促,才看到了石膏像。每做一天工作,史丹卜克回来总是非常疲倦,怨这种泥水匠的苦工,怨身体的不行。结婚第一年,家里还过得相当舒服。史丹卜克伯爵夫人对丈夫如醉如痴,在爱情满足而得意忘形之下,诅咒陆军部长;她亲自去见他,告诉他伟大的作品不能像大炮一般制造,政府应该像路易十四,法郎梭阿一世,雷翁十世那样听天才支配。可怜的奥当斯以为她臂抱中的男人是一个斐狄阿斯,对文赛斯拉像母亲一样护短,把爱情变做了盲目的崇拜。
“你不用忙,”她对丈夫说,“我们的将来全靠这座像,你从从容容的,做出一件杰作来吧。”
她也上工场。痴情的史丹卜克便丢下工作,七小时中花了五小时对妻子描写他的雕像。这样,他一共花了十八个月方始完成这件他自以为的杰作。
浇好石膏以后,奥当斯眼见丈夫花了那么些精力,健康受了影响,把身体,手臂,手都折磨够了,当然觉得作品美极了。父亲根本不懂雕刻,男爵夫人也一样的外行,都大声叫好,说是杰作;陆军部长被他们请了来,受了他们的催眠,对于那座配着适当的光线,衬着绿布幔的石膏像,也表示满意。不幸在一八四一年的展览会中,这件作品在那般气不过文赛斯拉爬得太快的人嘴里,引起了一片嬉笑怒骂的批评。史底曼想从旁指点,文赛斯拉却认为嫉妒。奥当斯觉得报纸上的指摘全是醋意作怪。史底曼这个热心朋友,拉人写了几篇文章,驳斥那些批评,说从石膏翻成大理石的时候,雕塑家往往大加改削,所以将来还得拿出大理石像来展览。格劳特·维浓说:“在石膏翻成大理石的过程中,往往精华变成糟粕,腐朽化为神奇。石膏像是手稿,大理石像是印好的书。”
两年半中间,史丹卜克造了一座人像和一个孩子。孩子是美妙绝伦,人像是不堪入目。
亲王的时钟与蒙高南像,还掉了青年夫妇的债。那时史丹卜克对于应酬,看戏,意大利剧院等等,都上了瘾。他关于艺术的讨论出神入化,在上流社会心目中,他是一个高谈阔论,以批评与说明见长的大艺术家。巴黎自有一般靠清谈过日子的天才,以博得交际场中的荣誉为满足。史丹卜克一味模仿这些迷人的太监,对工作一天天的厌恶。想开始一件作品的时候,他先看到所有的困难,教自己心灰意懒。灵感,那点子创造狂,一看到这个萎靡不振的情人便溜之大吉。
雕塑和戏剧一样,是一切艺术中最难而又最容易的。只消把一个模特儿依样葫芦的捏下来,便可成为一件作品;但是要给它一颗灵魂,把一个男人或女人造成一个典型,那简直和普罗曼德盗取天上的灵火一样困难。雕塑史上这一类的成功,是和大诗人同样寥寥可数的。弥盖朗琪罗,弥盖·高仑,约翰·古雄,斐狄阿斯,帕拉西丹尔,波里克兰德,比越,加诺伐,亚尔倍·丢勒,和弥尔敦,维奚尔,但丁,莎士比亚,太斯,荷马,莫利哀等等都是兄弟行。雕塑的规模之大,只要一座雕像就能造成一个人的不朽,仿佛斐迦洛,勒佛莱斯,玛侬·雷斯谷,一个人物就足以使菩玛希,李查逊,和泼莱伏神甫名垂千古。浅薄的人(艺术家总是太重视他们的意见)说雕塑是只靠裸体存在的,从古希腊灭亡以后它就消灭了,现代的服装使雕塑根本不可能。殊不知古代雕塑家的杰作中间,有的是全部穿衣的人像,如《波里尼》《于里》等,而这一类的作品,我们发现的还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其次,真爱艺术的人不妨到翡冷翠去看看弥盖朗琪罗的《思想家》,到玛杨斯的大寺中去看看亚尔倍·丢勒的《童贞女》——在紫檀木上,在三重衣衫之下,雕出一个生动的女人,微波荡漾的头发,那种柔软的感觉决非人间的梳妆所能比拟。外行人看过之后,都会承认天才能够在衣服上,铠甲上,长袍上,留下一缕思想,给它们一个血肉之体,正如一个人在衣饰上能表现他的性格和生活习惯。关于这一点,在绘画上独一无二的成就只有拉斐尔。而雕塑所要实现的就是拉斐尔这种成就。要解决这个难题,只能靠有恒的,孜孜矻矻的工作;因为物质的困难要绝对克服,手要不辞劳苦,磨炼得随心所欲,而后雕塑家方能和他所要表达的对象,那个不可捉摸的精神境界,肉搏。在小提琴上吐露心曲的巴迦尼尼,倘使三天不练习,他的乐器便会像他所说的,丧失他的音域:这是说明在琴,弦,弓,与他之间,有着极密切的关系;这一点关系破灭了,他就会突然之间变成一个普通的提琴家。持续不断的工作是人生的铁律,也就是艺术的铁律;因为艺术是最精醇的创造。所以伟大的艺术家与诗人,既不等订货,也不等买主;他们今天,明天,永远在制作,从而养成劳苦的习惯,无时无刻不认识困难;凭了这点认识,他们才和才气,才和他们的创造力打成一片。加诺伐是在工场中起居生活的,像伏尔泰在书斋中一样。荷马与斐狄阿斯,想来也是如此。
伟大的人物都走过了荒沙大漠,才登上光荣的高峰;文赛斯拉·史丹卜克被李斯贝德幽禁在阁楼上的时节,已经踏上那一段艰苦的路。可是幸福,借了奥当斯的面目,教诗人恢复了懒惰,恢复了一切艺术家的常态:因为他们的懒惰是胡思乱想,照样忙得很。那有如土耳其总督在后宫中的享受:他们溺于幻想,醉心于智慧的游戏。像史丹卜克一流的大艺术家。受着梦想的侵蚀,可以名副其实的称为梦想家。这批自我麻醉的瘾君子个个以穷途潦倒收场;但在冷酷的环境鞭策之下,个个可以成为大人物。而且这些半吊子的艺术家非常可爱,博得人人喜欢,个个恭维,比着有个性,有蛮劲,反抗社会成法的真正的艺术家,反而显得高明。因为大人物是属于他们的作品的。他们对一切的漠不关心,对工作的热诚,使愚夫愚妇把他们当作自私;因为大家要他们和花花公子穿起同样的衣服,过着随波逐流而美其名曰循礼守法的生活。大家要深山中的狮子像侯爵夫人的哈巴狗一样的梳理齐整,洒上香水。这些很少对手而难得遇到对手的人,势必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在大多数人眼里变得不可解了,而所谓大多数原是些傻瓜,愚夫愚妇,妒贤害能的人,与浅薄无聊的人。经过了这番分析,处在例外的大人物身旁,一个女人应该负起怎样的任务,你们可以明白了吧。她应当像五年中间的李斯贝德,再加上爱,又谦卑、又体贴、永远在那里侍候着、微笑着的爱。
奥当斯鉴于母亲的痛苦,受着贫穷的压迫,终于后悔无及的,发觉了她过度的爱情无意中所犯的错误。但她不愧为她母亲的女儿,一想到要文赛斯拉受罪,她就心疼;她太爱他了,不能做她亲爱的诗人的刽子手,可是眼见悲惨的日子快要临到,临到她,她的孩子,和她的丈夫头上。
贝德看见姨甥的漂亮眼睛含着泪,便说:“啊!啊!你不能绝望。你哭出一杯子眼泪也换不到一碗汤!缺多少呢?”
“五六千法郎。”
“我至多只有三千。此刻文赛斯拉在干什么?”
“有人出六千法郎,教他和史底曼合作,替埃罗维公爵做一套点心盘子。欠雷翁·特·洛拉和勃里杜两位的四千法郎,夏诺答应代付,那是一笔信用借款。”
“怎么?你们拿了蒙高南元帅纪念像和浮雕的钱,还没有还这笔债?”
“唉,这三年中间我们每年花到一万二,收入只有两千四。元帅的纪念像,除掉一应开支,净到手一万六。老实说,要是文赛斯拉不工作,我们的前途简直不堪设想。啊!要是我能够学会雕塑,我才会拼命去抓黏土呢。”奥当斯说着,伸出一双美丽的手臂。
由此可见少女并没在少妇身上变质。奥当斯眼睛发着光,依旧是那副刚强骠悍的性格;她的精力只能用来抱孩子,她觉得委屈。
“啊!亲爱的小乖乖,一个懂事的姑娘要嫁一个艺术家,必须等他发了财而不是在他要去发财的时候。”
这时她们听到史底曼和文赛斯拉的脚声和谈话,他们送走了夏诺,又回进屋子。史底曼,这个在新闻记者、有名的女演员和时髦的交际花中间走红的艺术家,是一个漂亮青年,因为华莱丽有心罗致,已经由格劳特·维浓引见过。史底曼刚和大名鼎鼎的匈兹太太分手,几个月以前她嫁了人,到内地去了。华莱丽和李斯贝德,从格劳特·维浓嘴里听到这个消息,认为这个文赛斯拉的朋友大有拉拢的必要。可是史底曼为了避嫌疑,难得上史丹卜克家,而他和格劳特·维浓那次上华诺街,贝德又不在场,所以这一天贝德还是与他初次见面。她把这个知名的艺术家打量之下,发觉他望着奥当斯的那种眼神,很可能派他去安慰奥当斯,要是文赛斯拉欺骗太太的话。的确,在史底曼心中,倘使文赛斯拉不是他的老朋友,这位年轻的伯爵夫人倒是一个挺可爱的情妇;但是朋友的义气把这个欲望压下去了,使他不敢多到这儿走动。贝德注意到他那种拘谨的态度,正是男人见了一个不好意思调戏的女人的表示。
“这个青年人长得挺不错哪。”贝德咬着奥当斯的耳朵。
“真的?我从来没有注意到……”
“史底曼,我的好朋友,”文赛斯拉咬着他的耳朵说,“咱们之间不用客套,我有事跟这个老姑娘商量。”
史底曼向两位太太告辞之后,走了。
“事情谈妥了,”文赛斯拉送客回来说,“可是这活儿要花六个月工夫,咱们先得有六个月的粮食。”
“我有钻石呢,”年轻的伯爵夫人像一切疼爱丈夫的女子一样,拿出那种了不得的热诚。
文赛斯拉眼中亮出一滴眼泪。他坐下抱着妻子,回答说:
“噢!我会工作的。让我做些大路货应市,做一件订婚的礼物,或是做几座人物的铜雕……”
“亲爱的孩子们,”李斯贝德说,“你们将来是承继我的,我一定留一笔大大的财产给你们,要是你们肯促成我跟元帅的亲事——而且事情倘使成功得早,你们跟阿特丽纳都可以寄饭在我家里。啊!咱们可以快快活活的一块过日子。至于眼前,听我一句老经验的话:千万不能上当铺,那是借债的末路。我亲眼看见穷人到了展期的时候付不出利息,把东西全部送了人。我可以替你们借到五厘起息的钱,只要写张借票就行。”
“真的?那我们得救了!”奥当斯说。
“那么,我的孩子,你让文赛斯拉去见一见债主,她是看我面子才借的。我说的是玛奈弗太太,只要恭维她几句,她就挺高兴帮你们忙,因为她像暴发户一样好虚荣。亲爱的奥当斯,到那边去一下吧。”
奥当斯望着文赛斯拉,神气就像待决的囚徒踏上断头台。
“格劳特·维浓介绍史底曼去过。据说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
奥当斯把头低了下去。她心中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可以说明,那不是一桩痛苦,而是一种病。
“哎,亲爱的奥当斯,你得学一学人情世故!”贝德懂得奥当斯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要不然你得跟你母亲一样,待在冷宫里,像加里泼梭在于里斯动身以后那样的哭哭啼啼,而且到了那个年纪,还没有丹兰玛葛来安慰你呢!……”她学着玛奈弗太太那套缺德话。“你得把世界上的人当作家用的器具,有用就拿过来,没用就扔掉它。孩子们,把玛奈弗太太先利用一下,过后再离开她得了。文赛斯拉多爱你,难道你还怕他有野心,对一个大你四五岁,像一束苜蓿一样干枯,而且……”
“我宁可当掉我的钻石。噢!文赛斯拉!你不能去……那里是地狱!”
“奥当斯说得不错!”文赛斯拉一边说一边拥抱他的妻子。
“谢谢你,朋友。”年轻的妻子快活到了极点,“贝姨,你瞧,我丈夫是一个天使!他不赌钱,我们到处都是一块儿去,要是他能尽心工作,那我真是太幸福了。干吗要到父亲的情妇家里去,她榨光了父亲的钱,害得我们英勇的母亲好苦!”
“孩子,害你父亲的不是她,先是那个歌女,后来是你的婚事!天哪,玛奈弗太太对他很有好处呢,哼!……可是我不应该说这些话的……”
“你替谁都要辩护,亲爱的贝姨……”
孩子在花园里哭喊,把奥当斯叫了去。屋内只留下贝德和文赛斯拉。
“你太太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你得好好的爱她,永远不能让她伤心。”
“是的,我多爱她,所以把我们的境况都瞒着她,可是李斯贝德,对你不妨直说,即使把太太的钻石送进了当铺,还是无济于事。”
“那么向玛奈弗太太去借啊……劝劝奥当斯让你去,或者,老实说,别给她知道,你自顾自去!”
“我就是这么想,”文赛斯拉说,“我刚才说不去,是免得奥当斯难受。”
“你听着,文赛斯拉,我太喜欢你们两个了,不能不把危险预先告诉你。要是上那儿去,你得十二分留神,因为那个女人是一个妖精;个个人一看见她就爱上她;她那样的坏,那样会迷人!……她有艺术品那样的魔力。你借了她的钱,可不能把你的灵魂做抵押。要是我的甥女儿受了欺骗,我要一辈子的过意不去……呃,她来了!咱们别提了,你的事由我去安排就是。”
“你得谢谢贝德,”文赛斯拉对妻子说,“她答应把积蓄借给我们,救我们的急。”他对贝德递了一个眼色,贝德懂了。
“那么我希望你开始工作,我的宝贝,嗯?”奥当斯说。
“呕!明天就动手!”
“就是明天这两个字害了我们。”奥当斯笑道。
“啊!亲爱的,你自己说吧,是不是每天都有打岔,都有阻碍,都有事儿?”
“是的,你说得不错。”
“我这儿有的是念头!……”史丹卜克敲了敲脑袋。“噢!我要教所有的敌人出惊。我要做一套餐具,十六世纪的德国式的,幻想派的!我要捏出许多草虫,安放许多孩子,穿插许多新奇的,名副其实的喷火兽,实现我们的梦境!……啊,这些我都拿稳了!做出来一定是又精工,又轻巧,又复杂。夏诺临走听得出神了……我就需要人家鼓励,最近那篇关于蒙高南纪念像的文章,使我灰心到了极点。”
那天,在奥当斯走开一会只剩李斯贝德与文赛斯拉两人的时候,艺术家和老姑娘商量好,准备下一天就去拜访玛奈弗太太,要就是太太答应他去,要就瞒着她去。
华莱丽,当夜得知了这个胜利的消息,逼着男爵把史底曼,格劳特·维浓,和史丹卜克请来吃饭。她现在可以随心所欲的支配他,就像那些女人支配老年的男人,有办法教他们跑遍全城,把谁都央求得来满足她们的利益或虚荣。
下一天,华莱丽全副武装,那种打扮是巴黎女人挖空心思来卖弄她们的姿色的。她把自己细细端详,好似一个男人去决斗之前,把虚虚实实的剑法温习一遍。没有一丝皱痕,没有一条褶裥。华莱丽把皮肤收拾得像凝脂白玉,那么柔软,那么细腻。再加上几颗惹眼的痣。大家以为十八世纪的美人痣业已失传或者过时,其实并不。现在的女人比从前的更精明,会运用大胆的战略勾引人家的手眼镜。某人第一个发明缎子结,中间扣一颗钻石,整晚的引人注目;某人又开始复古,戴上发网,或在头发中间插上一支匕首形的别针,教人联想到她的束袜带;某人用黑丝绒做袖口;某人又在头巾上缀坠子。等到这一类的勾心斗角,卖弄风骚或表示爱情的战术,演变为中下阶级的时候,心思巧妙的创造者又在发明别的玩意了。华莱丽存着必胜的心,那晚点了三颗痣。她用药水把淡黄头发染成灰黄。史丹卜克太太的头发是赭黄的,华莱丽要显得处处地方与她不同。经过了这番改造,她浑身有点儿特别刺激的,异样的情调,使她的信徒们暗暗惊奇,蒙丹士甚至问她:“你今晚怎么的?……”此外她戴了一条相当宽阔的黑丝绒项链,衬托她白的胸脯。第三颗痣,像我们祖母时代的款式,贴在眼睛下面。在当胸口最可爱的部位,系一朵最美丽的蔷薇,教所有三十以下的男人不敢正视。
“这不是可以上谱可以入画了吗?”她一边说一边对镜子做各种姿态,活像一个舞女练习屈膝的动作。
李斯贝德亲自上中央菜场;那顿夜饭,应当像玛丢里在主教款待邻区教长时做得一样精美。
史底曼,格劳特·维浓,史丹卜克伯爵,差不多在六点光景同时到了。换了一个普通的或是老实的女人,听见渴望已久的人来到是一定会马上出见的;可是从五点起已经在卧室里等待的华莱丽,有心把三位客人丢在那儿,明知他们不是在谈论她就是在心里想她。客厅的布置是由她亲自指挥的,精巧的小玩意安排得非常著目,那些除了巴黎别处制造不出的东西,暗示女主人的风度,好似代她通名报姓一般。用珐琅质和珠子镶嵌的小古董;盆子里盛着各式可爱的戒指;赛佛窑或萨克斯窑的名瓷,是由法劳朗与夏诺精心装配的:还有小人像,画册,零零星星的古玩,都是痴心的男人在定情之初,或是重修旧好的时节,重价定做得来的。华莱丽为了诸事顺利,快乐得有些飘飘然。她答应克勒凡在玛奈弗死后嫁给他;而痴心的克勒凡已经在她名下存了一笔利息有一万法郎的款子,那是他当初想献给男爵夫人的资金,三年中在铁路股票上所获的盈利。因此华莱丽有了三万二千法郎的收入。克勒凡又新许了一个愿,比奉送他的盈利更重要的愿。在两点到四点,给他的公爵夫人(他给特·玛奈弗太太起了这个外号,来补足他的幻象)迷得魂灵出窍的高潮中——因为华莱丽在太子街的表现打破了她的纪录——他认为需要把她的海誓山盟多多栽培,便许下心愿,说要在巴培德街买一所精致的小住宅,是一个冒失的包工造好了,亏了本预备出卖的。华莱丽已经看到自己住着这所前有庭院后有花园的公馆,外加自备马车!
“我问你,哪一种安分守己的生活,能够在这么短短的时间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些?”她装束快完时对李斯贝德说。
贝德那天在华莱丽家吃饭,为的是把一个人不能自己说的话代说出来。玛奈弗太太满面春风,不卑不亢的走进客厅,后面跟着贝德,浑身穿着黄黑两色的衣服,用画室里的成语来说,替她做着衬底。
“你好,格劳特。”她对那个曾经名动一时的批评家伸过手去。
格劳特·维浓,像多少旁的男子一样,变成了一个政客,这个新名词是用来指初登宦途的野心家的。一八四○年代的政客,差不多等于十八世纪的神甫,少了他便不成其为沙龙。
“亲爱的,这一位是我的姨甥婿史丹卜克伯爵。”李斯贝德把华莱丽只装不曾瞧见的文赛斯拉介绍了。
“我一见便认得是伯爵。”华莱丽风致嫣然的对艺术家点了点头,“在杜扬南街我时常看见你,我也很荣幸的参观了你的婚礼。”她又对贝德说:“亲爱的,只要见过一次你从前的孩子,就不容易忘掉的。”接着她招呼了雕塑家:“史底曼先生真是太好了,我这么匆促的邀请,居然肯赏光;可是紧要关头是谈不到礼数的!我知道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跟生客同桌是顶扫兴的事。我特意约你来陪他们;可是下次你得专程来陪陪我,是不是?……你答应我啊……”
她和史底曼踱了一会,仿佛只关心他一个人。陆续来的客人有克勒凡,于洛男爵,和一个叫作鲍维沙的议员。这位内地的克勒凡,给人家找来充数的那种家伙,在国会里是跟在参议官纪罗与维多冷·于洛后面投票的。他们两人想在庞大的保守党内组织一个进步分子的小组。纪罗早在玛奈弗太太家走动,她竟想把维多冷·于洛也找得来。可是至此为止,清教徒式的律师总是推三阻四拒绝父亲和岳父的邀请。他觉得在一个使母亲落泪的女人家里露面是一桩罪恶。维多冷·于洛跟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正如一个虔诚女子同满嘴上帝的人不同。鲍维沙,从前阿尔西地方的帽子商,想学会一套巴黎作风,在议会里从不缺席,仿佛会场中的石柱一样。他在可爱的奇妙的玛奈弗太太门下受训:受了克勒凡的催眠,听着华莱丽的指导把他当作榜样,当作老师,样样请教他,请他介绍裁缝,模仿他,学他的姿势。总而言之,克勒凡是他的大人物。华莱丽,在这些人物和三个艺术家环绕之下,再由李斯贝德陪衬之下,在文赛斯拉眼中特别显得了不起,因为一往情深的格劳特·维浓还在他面前替玛奈弗太太打边鼓。
“她兼有特·孟德农夫人和尼侬的长处!”那位当过批评家的说。“讨她喜欢不过是一个黄昏的事,只消你有才气;可是得到她的爱,那不但使你扬眉吐气,而且做人也有了意义。”
华莱丽表面上对老邻居的冷淡,大大的挑拨了他的虚荣心。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为她并不识得波兰人的性格。这个斯拉夫人的脾气,有一方面很像儿童;凡是出身野蛮,自己并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厕身于文明人之列的种族,都是如此。这个民族像洪水泛滥似的占据了地球上一片广大的土地。它居住的荒凉地带是那么辽阔,使它自由自在,不像在欧罗巴那样肩摩踵接;可是没有思想的摩擦,没有利害的冲突,也就没有文明的可能。乌克兰,俄罗斯,多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区域,是欧亚两洲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接壤地带。所以,波兰人虽是斯拉夫族内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脱不了年轻民族的幼稚与反复无常的性格。它有勇气,有才情,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轻浮之后,它的勇气,才情,魄力,就变得既无条理,又无头脑。波兰人的动摇不定,可以比之于吹在它那片池沼纵横的大平原上的风;虽然有扫雪机一般的威力,能够把房屋村舍席卷而去,但像大风雪一样,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化了。人总免不了感染环境的影响。和土耳其人不断战争的结果,波兰人爱上了东方的豪华富丽,他们往往为了华美的装饰而牺牲必须品,浓装艳服,穿扮得像女人;其实气候的酷烈使他们的体格不下于亚剌伯人。在苦难中才显得伟大的波兰人,能咬紧牙关听打,教打的人筋疲力尽,他们十九世纪的历史,等于初期基督徒历史的重演。倘使波兰人那么爽直那么坦白的性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国人的狡狯,今日双首鹰徽统治的地方,都可以移归白鹰徽管辖。只要些少的权术,波兰就不会把奥国从土耳其人手中救过来,让它日后侵略自己;也不会向重利盘剥、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鲁士借债;同时也不致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时候,因内讧而自行分裂。大概波兰诞生受洗之时,一般善神对此可爱的民族赐了许多优点,可是冷落了那有名的恶煞加拉鲍斯,而一定是加拉鲍斯对波兰下了毒咒,说:“好吧,我的姊妹们给你的赠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即使波兰在反抗俄罗斯的英勇斗争中得胜了,它现在也会自相残杀,像他们从前在议会中争夺王位一样。这个民族的美德,仅仅是不怕流血的勇气。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样的人,接受他,让他来一下专制的统治,它才有救星。波兰在政治上的表现,就是多数波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尤其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所以,文赛斯拉·史丹卜克,三年以来爱着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当作上帝一样,一看到玛奈弗太太对他似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气,认为非使她青睐相加不可了。比较之下,他觉得华莱丽胜过自己的太太。奥当斯是一堆美丽的肉。像华莱丽对贝德所说的,玛奈弗太太却是肉体中有精神,有淫荡的刺激。奥当斯的忠诚,在丈夫看来是对他应当有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爱情是无价之宝,正如借债的过了相当时间会把借来的钱当作自己的。忠贞的节操变做日常的面包,而私情有如珍馐美果一般诱人。一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尤其是一个危险的女子,能够刺激好奇心,仿佛香料能够提出食物的鲜味。而且,华莱丽表演得那么精彩的骠劲,对享了三年现成福的文赛斯拉还是一桩新鲜玩意。总之,奥当斯是太太,华莱丽是情妇。许多男人都想兼有这个同一作品的两个不同的版本;其实一个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作情妇,便是他庸驽谫陋的证据。在这方面见异思迁是无能的标记。恒久才是爱情的灵魂,才是元气充沛的象征,有了这种气魄才能成为诗人。一个人应当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正如十七世纪晦涩的诗人把一个人物作为几个人物的象征。
李斯贝德看见姨甥婿着了迷,便问他:“喂,你觉得华莱丽怎么样?”
“妙不可言!”
“只怪你不听我的话。啊!我的小文赛斯拉,要是你当初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这个美人鱼的情夫,等她丈夫死了,你可以娶她,四万法郎的进款现现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当然真的。”李斯贝德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过你了,千万别自投罗网!哦,开饭了,你搀着我进去吧。”
再没有比这番话更摇惑人心的了。因为波兰人的脾气,是只要一看到悬崖绝壁,就会跳下去的。这个民族真有骑兵的天才,不论是怎样的险阻,它都相信能够冲锋陷阵,得胜而归。贝德仿佛在马腹上踢了一脚,挑起他的虚荣心,饭厅的场面又加强了一脚的作用:在闪闪发光的银器照耀之下,史丹卜克见识到巴黎奢华的极致。
“唉,我应该娶一个赛里曼纳的。”他心里想。
吃饭的时候,男爵一团和气,因为看到女婿在场而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以为一答应玛奈弗替补高盖的位置,就能使华莱丽回心转意,对他忠实。史底曼用他那一套巴黎人的诙谐,和艺术家的谈锋,跟殷勤的男爵周旋。史丹卜克当然不甘落后,他卖弄才情,谈笑风生,尽量的炫耀,觉得很满意;玛奈弗太太好几次对他微笑,表示领会他的妙处。精美的菜,大量的酒,终于把文赛斯拉在此欢乐的陷入坑中完全淹没了。饭后他带着酒意往便榻上一躺,身心双方的快感使他融化了,而那么轻盈,那么芬芳,千娇百媚可以教天使堕落的玛奈弗太太,居然过来坐在他身旁,越发使他喜出望外。她弯着身子和他低低的谈话,几乎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们不能谈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后。在你,我,李斯贝德之间,我们尽可由你的便,把事情办妥……”
“啊!太太,你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用同样的口吻回答。
“我真是糊涂透顶,没有听李斯贝德的话……”
“什么话呢?”
“在杜扬南街的时候,她说你爱着我!……”
玛奈弗太太把文赛斯拉瞟了一眼,不胜羞怯的突然站了起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绝不肯让一个男人对她存着唾手可得的心。把恋慕之情硬压在心头而假作端庄的举动,比最疯狂的情话更来得意义深长。
所以,文赛斯拉在情欲大受挑拨之下,对华莱丽越发殷勤了。出名的女人便是众人企慕的女人。就因为此,女戏子有那么大的魔力。玛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便做得像一个受人喝彩的女演员一样:她仪态万方,博得人人叫好,个个称羡。
“怪不得我老丈那样的风魔。”文赛斯拉对贝德说。
“你这句话,文赛斯拉,教我一辈子都要后悔,不该帮你借这一万法郎。难道你也要像他们一样为她发疯吗?”她指着那般客人说,“你得想想,你要做你老丈的情敌了。再想想你要教奥当斯多么伤心。”
“不错,奥当斯是一个天使,我是一个魔鬼!”
“家庭里有了一个已经够了。”李斯贝德回答。
“艺术家是不应该结婚的。”史丹卜克嚷道。
“这就是我在杜扬南街说的。你应该把你的铜像,你的杰作,当作孩子的。”
“你们在谈些什么呀?”华莱丽走过来和贝德站在一块。“替我招呼茶吧,贝姨。”
由于波兰人夜郎自大的脾气,史丹卜克想做得跟这位沙龙中的仙女非常亲热。他先目中无人的把史底曼,格劳特·维浓,克勒凡,瞪了一眼,然后抓着华莱丽的手,硬要她在便榻上和他一同坐下。
“伯爵,你真是王爷气派!”她半推半就的说。
于是她坐在他身旁,特意给他看到那朵胸前的蔷薇。
“唉!我要是王爷,就不会以借债的身份到这儿来了。”
“可怜的孩子!我记得你在杜扬南街做夜工的情形。你真有点儿傻。你的结婚,未免饥不择食。你一点不认识巴黎!瞧你现在落到什么地步!你不听贝德的忠告,也不接受一个巴黎女子的爱,她才是老巴黎呀。”
“不用提了,我蠢极了。”
“你要一万法郎不成问题,亲爱的文赛斯拉;可是有一个条件。”她抚弄着她美丽的头发卷。
“什么条件?”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噢!不用急,你可以送我一座人物的铜雕。你已经开始采用萨姆松的故事,干吗不把它完成呢?……你可以表现达丽拉割掉犹太大力士头发的一幕!……既然你有志做一个大艺术家——你听我的话,一定成功——你一定懂得这个题目。那是要表现女人的威力。在这个场合,萨姆松是不足道的。他不过是无知无觉的蛮力罢了,热情才能毁灭一切。大力士赫格利斯不是坐在翁法丽膝下纺过纱吗?现在这个副本——你们是不是这样说的,嗯?……”她问格劳特·维浓与史底曼,他们是听到谈论雕塑而走过来的。“你想,现在这个副本要比希腊神话美多少!……这段神话究竟是希腊从犹太王国传来的呢,还是犹太从希腊传来的?”
“啊,太太,你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是要知道圣经的各个部分是什么时代写成的。伟大的,不朽的斯宾挪莎,有人无聊的说他是无神论者,实际他却用数学证明了上帝的存在,他呀,他说《创世纪》和涉及政治史的部分是属于摩西时代的,他拿出哲学的证据指出后人添加的段落。因此他在犹太教堂门口给人刺了三刀。”
“想不到我这样博学,提出了一个这么艰深的问题!”华莱丽因为和文赛斯拉的密谈受了打扰,大为扫兴。
“女人靠了本能是无所不知的。”格劳特·维浓回答。
“那么你答应我了?”她像痴心的少女一样小心翼翼的拿着史丹卜克的手。
“这是你的造化,朋友,”史底曼嚷道,“太太会向你要作品……”
“什么作品呢?”格劳特·维浓问。
“一座小小的铜雕,”史丹卜克回答,“达丽拉割掉萨姆松的头发。”
“那可不容易对付,因为那张床……”格劳特·维浓发表他的意见。
“相反,那真是太容易了。”华莱丽笑道。
“啊!希望你把雕像做起来吧!……”史底曼说。
“太太本人就是值得雕塑的!”格劳特·维浓俏皮的瞟了华莱丽一眼。
“你瞧,我理想中的布局是这样的,”华莱丽接着说。“萨姆松醒来的时候,头发全没有了,好似许多戴假头发的花花公子一样。他坐在床边,所以他的下身只要大略表明一下就行,堆上一些衣服,衣褶等等。他那时仿佛玛里于斯站在迦太基废墟上,交叉着手臂,低着头,一句话说尽,就是拿破仑在圣·埃兰纳岛!达丽拉跪着,有点像加诺伐雕的玛特兰纳。女人一朝毁了她的男人,一定是十分疼他的。照我的意思,那犹太女子对一个威武有力的萨姆松是害怕的,但他变了一个小娃娃,她就爱他了。所以,达丽拉忏悔她的过失。想把头发还给情人。她不敢看他,但她居然笑盈盈的望着他了,因为她知道萨姆松的软弱就是已经宽恕的表示。这一组像,再加上凶猛的于第斯,女人的性格就完全解释清楚了。德行砍掉脑袋,邪恶只割掉头发。诸位,小心你们的假头发啊!”
她丢下两位艺术家走了,让他们和批评家异口同声的赞美。
“不能再妙了!”史底曼嚷道。
“噢!”格劳特·维浓说,“我从没见过这样聪明这样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多难得!多难得!”
“你跟女作家加米叶·莫班是知交,尚且下这种断语,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史底曼说。
克勒凡从头至尾在那里听着,特意离开牌桌走过来:
“亲爱的伯爵,要是你把华莱丽塑成达丽拉,我出三千法郎买你一座。哎,哎,三千法郎,我吃的!”
“我吃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鲍维沙问格劳特·维浓。
“要太太肯做模特儿才行……”史丹卜克对克勒凡指着华莱丽。“你先去问问她。”
这时华莱丽亲自端了一杯茶递给史丹卜克。那不止表示尊重,而是偏宠。女人请喝茶的方式,包括许多不同的语言,在她们是最拿手的。所以,这个礼数表面上虽是极简单,但她们行此礼数的动作,姿势,眼神,口吻,声调,大有研究的余地。从“你喝茶吗?你要不要喝茶?来一杯茶吧?”这一类冷淡的口气和对于掌管茶壶的人的吩咐,一直到像后宫的妃子一般从桌上捧了一杯茶,走向她心目中的苏丹,以诚惶诚恐的态度,用娇滴滴的声音,脉脉含情的目光献上去:这其间,一个生理学家可以观察到全部女性的情感,从厌恶或冷淡起,直到倾吐疯狂的热情为止。女人可以随心所欲的从中表现她的情感:或是轻蔑到近乎侮辱,或是俯首帖耳类乎东方女奴。华莱丽不止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条化身为女人的蛇,她亲手捧了茶走到史丹卜克面前,就等于完成了她的妖法。艺术家站起身来,手指和华莱丽的轻轻一碰,凑着她的耳朵说:
“你要我喝多少杯茶我都喝,因为要看你这个端茶的姿势!……”
史丹卜克这种露骨的表示,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可是临了她又装作若无其事。
“你说什么模特儿呀?”她问。
“克勒凡老头出三千法郎,向我订一座铜雕。”
“他?花三千法郎买一座铜雕?”
“是的,要是你肯做达丽拉的模特儿。”
“我想他根本没有懂,”她说,“我做了达丽拉的模特儿,他拿全部家产来还不卖给他呢,因为达丽拉是要袒胸露臂的……”
跟克勒凡的摆姿势一样,所有的女子都有一个得意的姿态,一个令人倾倒的,研究到家的姿态。在交际场中,有的永远望着她们内衣的花边,把外衣的肩头扯动一下;有的望着墙壁高处的嵌线,卖弄她们眼珠的光彩。玛奈弗太太,不像旁人一样做面部表情。她一个翻身走向茶桌,到李斯贝德那边去。这个舞女摆动衣裾的动作,当年征服了于洛,此刻诱惑了史丹卜克。
“你的仇报成了,”华莱丽咬着贝德的耳朵说,“奥当斯要哭得死去活来,一辈子的后悔不该抢掉你的文赛斯拉。”
“我没有当上元帅夫人,就算不得报仇;可是现在他们都盼望这件事成功了……今天早上我去过维多冷家。我忘了告诉你了。小于洛夫妇向伏维奈赎回男爵的借票,把屋子做抵押,借了七万二千法郎,五厘起息,三年为期。房租的收入没有了;小于洛夫妇要苦三年。维多冷垂头丧气,把他老子看透了。克勒凡对这件孝顺的行为一定要生气,跟女儿女婿就此翻脸也说不定。”
“男爵现在大概没有办法弄钱了吧?”她一边向于洛装着笑脸,一边凑着贝德的耳朵说。
“我看他是搅光了,但他到九月里又可以支薪了。”
“他还有寿险保单,展期过了!嗯,玛奈弗升科长的事非赶紧不可,今晚我要狠狠的逼他一逼。”
“姨甥,”贝德过去对文赛斯拉说,“你该走了,我求你。你太不像话,这样的望着华莱丽简直要害她了,她的丈夫嫉妒得厉害。千万不能学你岳父的样,回去罢,奥当斯一定在等你……”
“玛奈弗太太要我留在最后,咱们三个好商量事情。”
“不行,款子我给你送过来吧,她丈夫老瞪着你,还是早走为妙。明儿早上十一点,你把借票送来;那时玛奈弗这小子上了办公室,华莱丽不用操心了……你要她做雕像的模特儿是不是?……你先到我家里来……”贝德发觉史丹卜克的眼睛正在向华莱丽打招呼:“啊!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想搅女人。华莱丽固然漂亮得很,可是你不能叫奥当斯伤心啊!”
结过婚的男人一有野心,哪怕只是逢场作戏,越听到人家提起他太太,便越是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