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节驰驱出帝京,主思旄钺得专征。
龙精旧赐青萍剑,鱼口新传黄石兵。
开府常看湖月落,登陴遥望海云平。
壮怀酬却烽烟静,笳鼓秋风起百城。
话说梅公子,因病羁留马有德任听,调理痊可。此时马有德已报钦取,择日同孟宗政三人一齐进京。梅公子先到云水庵,拜奠父亲灵柩,送个礼谢了庵主,然后同孟宗政一迳到赵汝愚衙门里。赵汝愚正与小姐闲话,唏嘘伤悼。忽报梅老爷在外,不胜之喜,忙出迎接。梅公子拜倒在地致谢道:“晚姪今日之微躯,皆老伯再造之恩,真个生感死戴,尚未图报。”赵汝愚扶起道:“贤姪何出此言,令先尊忠诚格天,以至福泽子孙,老夫何德之有。今日此来吾之心事已完,可无愧于故人。我即捐躯报国,亦復何辞。”梅公子听得话有跷蹊,不胜惊讶,正待要问,赵汝愚指着孟宗政问道:“这位兄是何人?”梅公子道:“这是敝友孟宗政,邂逅结为知己,乃当今第一俦侠义英雄,武艺绝伦,有颇牧之风。所谓未处囊中何能脱颖,作意荐诸朝廷,以图擢用立勋。”赵汝愚復把孟宗政停睛一看,真个威容贯额,侠气临颧,肃然起敬。从新叙礼,逊坐道:“当此疆场有事之秋,正朝廷用人之际,若得这位将军齐力皇家,何患妖氛不灭而乃议和耶。”梅公子惊问道:“年伯为何忽有议和之说?”赵汝愚不说冯小姐情由,竟说小女怎生假扮献策,程松怎生求亲起衅,出使议和的始末,说了一遍。梅公子惊呆半晌,暗自踌躇,报恩雪怨不患无由矣。遂立起身就要辞出。赵汝愚惊讶道:“贤姪初至,尚未蒙恩受职,正可下榻在此暂尔盘桓。”梅公子道:“蒙圣旨宣召而来,岂可不速去谢恩,若私自逗留,其如王命何。完了公事,后叙正长耳。”赵汝愚点头暗喜道:“好个少年老到。”于是孟宗政暂留赵汝愚斋中。梅公子一迳入朝面圣。正是:
忆昔先严觐日光,风波四起恨茫范。
今朝喜得阳和候,缺月重圆花再芳。
此时天子尚未退朝,正与大臣酌议边事,程松亦在班列。梅公子拜唿谢恩。圣上问道:“尔是梅馥之子么?”梅公子答道:“臣梅干是。”圣上道:“尔父亲剔奸为国,忠节可嘉,故特召汝,今授以谏议之职,以旌父忠。汝可直言谏净,不替父志,毋负朕意。”梅公子復谢恩奏道:“臣父抗颜触奸,捐躯报国,系臣子分内事。今蒙陛下不以微臣之贱,思及草莽,使臣復瞻天日,臣不胜惶恐。陛下资性天宜,学富日新,兢兢励精图治,辟四门,纳百言,诚社稷生民之福也。臣何敢不妄言之。今敌人猖獗,金瓯中何可容此小丑。正当大奋天威,兴师剪灭,诚今日之急务,何忽有议和之旨。况赵某系先帝老臣,何堪远使沙漠?以祖宗之天下而与外寇议和;议和则必割据地面,寇欲无穷,靡有底止,愿陛下图之。臣冒死待命之至。”天子道:“朕岂不悯祖宗之社稷,宵衣旰食,以图恢復。但外无勇将,内乏谋臣,所以一闻紧报,朕不免惊恐莫措,一时没个万全之策。今日之以恩结好,暂息干戈,实出于不得已,非朕本怀乐与议和,为天下笑也。”梅公子奏道:“启陛下,从来天下无不可讨之贼,向因奸臣弄权,包藏祸心,以至武将掣肘,所以每裹足而不前。今陛下起草莽之英雄,隆其礼,专其任,驯龙伏虎,自有其人。臣愿保举一人,韬略盖世,膂力轶群,诚当今将才,愿陛下投艰以试。俟有斩将搴旗之功,方承思赏,不然臣愿一体待罪。”天子大喜道:“卿所保举何人,现在何处?”梅公子奏道:“姓孟名奇,现在赵汝愚斋中。”天子即敕旨宣召入朝。话分两头,且按下休题。
却说程松侍立两班,初听得谢恩的是梅馥之子,心上又惊又疑。后来又听说不用赵汝愚出使议和,保举什么孟奇出征,不觉惊疑变成怒恼。只因圣上问答正忙,不敢参辩,一腔火性郁耐住。今见宣召孟奇出旨,捉个空隙,连忙俯伏奏道:“启陛下,此非梅馥之子,不知何方棍徒假冒,漫天狂言误国。据臣谬揣,实赵汝愚抗违君命,暗使假冒,蛊惑圣聪。请速付典刑,一併治罪。”天子惊问道:“汝果认得他不是梅馥之子么?”程松道:“臣虽未识面,但梅馥止有一子,众所共晓。前因获罪韩侂冑已经拘执付狱,尚未正法。何今忽又有一梅馥之子,情弊显然,愿陛下犀照,毋为奸人所惑。”天子道:“你说得罪韩侂冑,这是他好处了。”对梅公子道:“朝廷之上,难道你敢于玩法如此,是真是假,须实供吐。”此时梅公子吃惊非小,又不知是程松,正在迟疑,忽承天子问及,奏道:“臣该万死。假冒之事,实在当年待罪之时,不在今日承恩之日。”遂将父亲被戮,僧舍读书,程松起祸,徐魁救主,前后始末,细细奏上。天子惊怒道:“程松固结奸党,陷害梅馥之子。孰知忠臣之门,復出义僕,所以在狱者认假为真,而应朕召者认真为假。则梅干之假冒无凭,而程松之奸恶有据。即刻革去冠带,着三法司审问,处决回奏。”正是:
讐人相见,分外眼明。
梅公子晓得就是程松,暗喜,一霎时无意中恩仇尽白。此时赵汝愚率领孟宗政,俯伏候旨。赵汝愚也把程松陷害梅公子,徐魁代主的情由,细细陈了一遍。天子大喜。一面敕旨宣召徐魁,一面宣孟宗政上殿。龙目一顾,道:“这豹头燕颔,是个将才。朕得此奇士,何患劲敌不克,耻愤不雪哉!”徐魁已至丹墀,圣上问起情由,徐魁一一奏对。又将程松暗使行刺谋害,亏狱官李炜仗义,苟延余喘以至今日,揭覆盆得见天颜,重逢幼主。圣恩之浩荡,固生当殒首死当结草。说罢,潸然泪下。圣上抚谕道:“朕当旌奖忠义,励俗风世,使纲常名教,万民知所尊仰。”梅公子等俱各谢恩出朝,一齐到赵汝愚衙里来。徐魁对着赵汝愚、梅公子拜倒在地,说道:“小主人今日蒙圣恩奖擢,表扬先老爷之精忠,皆赖赵老爷再造之恩也!”赵汝愚忙扶起。梅公子道:“若论到今日,你倒该受我一拜。当日若不挺身救我,焉得有此今日。”
推逊了一回,只得各相揖过。孟宗政与徐魁也叙了礼坐下。徐魁只是侍立不敢坐。赵汝愚道:“请坐了。”徐魁鞠躬答道:“主人与赵老爷在上,小人焉敢坐。”梅公子道:“今日之尔我,俱系朝廷命臣,感恩敬义之情则有之,至于主僕坐立之礼则无也。”徐魁答道:“恩之所在,即义之所在。小人受主人之恩,自当报恩以全义。恩义为立身之大节,主僕为名分之大关,岂可因一时报恩之小义,而变万古纲常之大礼乎!小人虽微贱,蒙皇上加思于礼法之外,凛凛乎愈以礼法自持,怎敢倨坐犯上耶!”梅公子与赵汝愚、孟宗政愈钦服其卑礼谦小,俱立起身来,各相劝勉,待徐魁肯坐,然后互相坐定。徐魁又下个礼,方打旁侍坐。梅公于与徐魁阔别几载,今日忽得聚首,真个相敬相爱,各谈心事。谈到悲伤受苦处,不禁泫然泪下,谈到否极泰来,不觉跃然起舞。两个人叨叨说了半晌。赵汝愚与孟宗政听了,也不觉忽而为之悲,忽而为之喜。正是:
别来无数悲欢事,尽在今宵叙话中,
堪笑当时旁听者,悲欢不觉也情同。
看官,我们看小说的,看到喜处也喜,看到苦处也苦,何况赵汝愚、孟宗政当此际者,如今待在下再说。那徐魁对梅公子道:“先老爷灵柩尚寄在云水庵,小人时刻挂念,虽不能亲往拜奠,每逢节局,遣人致祭,吩咐庵主看管。今老爷当请旨谕葬谕祭,完此一段大事,庶无遗憾。”梅公子道:“这是子道所当然,不消说得的。但我歷尽艰苦,飘泊几载,今幸拔云见日,以为冤白愤雪则可,若以为功成名遂则未也。故一见孟兄之豪侠,便执鞭附骥,一闻疆场多事,每奋志着鞭。弟一先要奏圣上寝此和议,保举孟兄立了功绩,以后及于葬祭耳。”孟宗政起谢道:“自不过巖穴之匹夫,忽蒙垂青得附青云之上,敢不扫除劲敌,助梅兄成事,以报知遇。”正谈论间,早排上筵席,刚要举觞,长班进禀,李焕文求见。梅公子忙出迎接,叙礼逊坐。梅公子致谢道:“蒙亲翁天高地厚之恩,不弃寒微,结为丝萝,使好人不得肆其志。今日之承恩谬奖,皆赖荣施,此恩此德不啻铭心缕骨也。”李焕文道:“一来仰令先尊大人之精忠,二来敬小婿之高义,故敢以小女侍奉巾栉,得承忠义之训,弟有何德,敢叨谬誉。”赵汝愚举觞劝饮,长班又进报,马老爷在外。梅公子大喜,正要出迎,只见马有德已踱进来,俱出位迎接,叙礼送席。六人谈笑欢饮,觥筹交错,各极酩酊而散。徐魁与主人话浓,也留宿赵汝愚斋中,与梅公子抵足而卧,准准谈了一夜。真个:
谈心嫌夜短,知己引杯长。
次日旨意下来,梅公子加兵部尚书职衔。孟宗政除授挂印都督,率领精兵三万,前往讨贼。赵汝愚免道出使议和,原居旧职办事,待平寇有功,一併升赏。李焕文、徐魁另行授职优奖。梅公子、孟宗政等,俱承旨谢恩,彼此欢喜不尽。
独徐魁因念主人几载暌隔,暂得相逢又要远别,心中怏怏如有所失,意欲请旨同往。遂与梅公子说道:“主人出征,勤劳王事,小人怎敢希图安佚,愿执鞭随蹬,便于朝夕侍奉。”梅公子大喜,同孟宗政入朝谢恩,又把徐魁一节奏准。圣上敕旨除授徐魁监军之职,限三日内起兵。梅公子、孟宗政检阅兵马,申饬号令,一一严整,宰牲祭了中军帅旗。孟宗政又拜祭了两口宝剑。圣上赐梅公子、孟宗政,各人御酒三爵,锦绣大红战袍各一袭,尚方剑各一口,谢恩出朝。正是:
剑吐双虹飞北斗,旗翻孤隼卷秋云。
君思切体征袍重,愿扫妖氛树异勋。
赵汝愚与马有德、李焕文,俱置酒郊外饯行。梅公子、孟宗政、徐魁,俱戎服装束,灿烂耀日,自不必说。各饮三杯,跨马一拱而去。但见行伍整肃,旗旒鲜明,炎炎赫赫,不愧天朝兵将。赵汝愚等喷啧叹赏不已。神口赵汝愚亏梅公子挺身保奏,免却一番辛苦,许多口忧,暗暗感激。但奉命出征,未知胜负如何。小姐姻事,尚未完配,殊切忧思,日后未可料也。看官,原来赵汝愚立志要把冯小姐与梅公子配合。但认做己女,在梅公子面前,并不题起赵即是冯。小姐面前亦不说明梅即是木,彼此葫芦底,且按下不题。
却说梅公子约束兵马,逢州过县,真个秋毫无犯,欢声载道。不一日到了敌所,扎下营寨。这是边疆地方也。杜诗云,
何处吹茄薄暮天,塞垣高鸟没狼烟。
游人一听头堪白,苏武争禁十九年。
梅公子号令严肃,不就轻敌。一面励兵秣马,一面遣精细打探贼势。原来一向举将非人,又兼口调掣肘,怎肯戮力效死,所以屡战屡败,张了贼人之威。精细探得贼兵有数十万之众,官兵在迩,藐不知畏,四野散处,凛不可犯也。梅公子与孟宗政道:“人众必粮缺,持久则约束宽而散,口战必克矣。然而,以我三万之师,敌彼数十万之众,非可骤也。以寡御众,非智不克。兵法有以缓待急之道,必须绝其粮道,日与挑战而不与战者数四,然后可克也。”于是拨徐魁统领精兵五千,夜行袭北,屯扎关口,绝其来饷。孟宗政左排五花,右列八门,扬旗挑战。及至贼兵四起而又坚壁持守,不出一骑。如此者数日,贼营缺饷,拨兵杀出关口。怎当得徐魁营垒坚密,犹如铁桶,不与兵战,仅打一炮名为大将军,贼兵打成一条血路,有十里多长。那边梅公子探知消息与孟宗政道:“贼势衰安,可进兵矣。”于是孟宗政将号旗一飈,二万精兵奋勇前驱。自己手舞双剑,先锋拨马,如入无人之境。只见贼兵四面绕合,将孟宗政军马团团围住,斗个不迭。亏得梅公子率领五千铁骑,飞速冲阵以为应兵,徐魁一支兵又袭其后。前后夹攻,贼营大败。准准自卯至酉,杀了一日,杀伤无数,血流成河。襄汉等处,凡贼窃据之地,尽行恢復。降者发粮赈济,籍其少壮者,号为忠顺军。由是威名大振,一面报捷朝廷,一面赏劳军士,奏凯而回。从此边疆安静,不事干戈,皆梅干、孟宗政、徐魁三人之力也。正所渭: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且将梅公子得胜还朝一节,留作后文,再说这里闺英小姐一番。逃避事犯嫌疑,料叔父不知怎样翻唇弄舌,污蔑芳名。为此冒险献策,邀个奖誉,以塞众口。果然钦赐为闺中学士,一番荣耀,已不得奏復本姓,请旨发葬,显扬父母。不意义父又以辞婚起祸,忧心如结,未及到此。今喜得免了和议,仍居旧职,释此愁肠,不妨乘间把心事婉曲详陈。为此对赵汝愚道:“非孩儿情薄有违膝下,孩儿痛念冯氏宗祧,已无其人,倘邀圣恩容復本宗,出姓扬亲,请旨祭葬,完此一段隐情,自当永娱膝下。未知爹爹尊意如何?”赵汝愚大喜道:“孩儿之言甚为有理,我不过为汝伶仃无依。又令先尊所托,所以叨受一拜,岂有他议于其间哉。且汝守贞全孝,才略钦动朝廷,老夫正喜出望外。我当力奏圣上,復姓扬宗,诚旷代奇勋,我亦有荣施焉。”
说罢,遂进书房缮写奏章,上呈道:“臣赵某奏:为代陈悃愫,恳恩特奖,以励风化事。钦赐闺阁学士赵英,实系刑部尚书冯又玄之嫡女。伊亲乏嗣,中年双逝,遭叔又敬,佔产逼嫁。英惧祸改装,奔臣托庇,以臣与玄系内兄弟之戚也。夫英好学能文,堪拟班婕妤之重生,守贞尽孝,奚殊缇萦女之再世。是以冒威献策,蒙赐今职。窃惟妇德通乎天听,既沐圣恩于覆载,而经略出自深闺,足徵庭训之渊源。伏惟陛下悯念柩木久暴,窀穸未卜,敕赐葬祭,復姓本宗。则英一才女,喜双亲无嗣而有嗣,渺渺忠魂,沾天贶生女胜生男。风俗由此而日敦,士心从此而益励者也。臣不揣冒昧代陈,俯伏待命之至。”
赵汝愚进此奏章,与冯小姐指望批准。正在踌躇,次日喜得就有旨下,道:
故刑部尚书冯又玄,系先帝老臣,退娱丘壑,高风可嘉。惜其承祧无嗣,止生弱女,遭叔不良,拜戚赵姓为亲。女既学识兼优,何异男子,今已赐爵学士,准復本姓,归里葬祭。着该部行敕彼处,有司监奠。冯又敬着地方官惩治。钦此。
赵汝愚与闺英小姐接旨谢恩,欢喜不尽。但旨内把畏天惩治,虽觉痛快,在小姐心上转为不安。这也是小姐的好处。赵汝愚忙收拾起身,船头上竖着水牌,极大的五个金字:“钦赐女学士”。又高脚牌两扇,写着钦赐恩荣葬祭。所过州县迎送,好不热闹。但此去,冯畏天见了姪女,不知作何状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