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眉饮恨泣离情,改服怀惭事远行。
避害欲添掖下翅,思恩忘却阃中身。
莲移玉陛欺朝彦,策献金门愧士人。
两地云山愁不尽,他乡故国月同明。
话说捕快闻得冯小姐满载而逃,好不动火,伙计们分路追寻。大凡捕快最有眼力,惯于冷处窥人。若有一点虚心,噼空一喝,自然胆战心惊,即便拿住。所以盗贼歹人,再逃不脱的。捕快奉此一差,四处查访,不但捕获冯小姐,正好借此寻些大意。一个在南门查看往来舡只,只见一只小舟,舱内坐着一个少年男子,一个少年女子。舱里行李包裹乱纷纷堆着。船家又慌慌张张狠命摇得甚快,光景可疑。噼空一喝道:“不许摇!”惊得那摇舡的,一只橹吓落了。舱内男女的脸儿登时改色。捕差情知是歹人,忙忙唿一只空船渡将过去,连船捉进城来。先把包裹搬了家去。一面报与冯畏天来识认,一面候知县出堂,带上审问。冯畏天只道获着了木荣、姪女,好不快心。暗自算计怎生把木荣出气,怎生把姪女羞辱。三两步当一步跑到县前来。刚值知县坐堂,捕获的男女已带进。此时县门首挨挤不开,道是冯小姐被人抢去,捕快捉回,好不稀奇。那冯畏天挤上堂去一看,男的不是木荣,女的不是姪女。那女子也有几分姿色,知县也认得不是冯小姐,但既已捉获,自然要审究来歷。冯畏天想来与我没相干涉,立在堂下看审。
忽见一个人在人丛中跑将出来,把男女两个怒目一看,捶胸跌足,跪上喊禀道:“爷爷快用严刑,登时处死这两个奴才淫妇,以正律法。小的家门不幸,不知作了什么恶,生此败伦伤化之女!”冯畏天见了,吓得魂飞魄散。那喊禀的原来非别,就是憨哥的岳丈李兆卿。冯畏天倒退下几步,躲在人背后去。听知县问李兆卿道:“这两个是你什么人?”李兆卿道:“一个是小的女儿,一个是小的义男,昨夜盗了衣饰物件逃出。小的正来具呈,求老爷出牌缉获,不意早已就缚案下,有污龙断。”那女子不等知县开口,先匍伏台前说道:“犯女非敢为此淫奔之事,只因父先不慈,子敢不孝。”李兆卿道:“若我为父的不慈,不把你配亲与冯乡宦了。”女子道:“与冯乡宦配亲一事,便见为父的不慈处了。从来女子无贤贱,不过因丈夫之贤愚而立名,故图婚之始,最要详慎。今父亲单贪冯家豪棍的势力,希附羽翼,欺吓佃户乡民,全不虑及夫婿之奸丑。因父行不轨,竟是一个痴呆歹子。日后过门,刑子之化何在,喝随之义有乖,岂非误杀女儿终身大事?所以一时感愤,蹈此丑行。求老爷超拔蚁命,不致误适匪人。即捐躯台下,胜为丑类之妻,终身忧辱。”
知县问李兆卿道:“与那一家姓冯的配亲?”李兆卿忙答道:“就是冯畏天。他哥子做过刑部尚书的。”县官笑一笑道:“好一个势利小人。”又对那女子道:“你既不愿配冯乡宦之子,却与义男私逃,志气也没有什么高处。”女子道:“与其贵冑之恶,不如贫贱之良。”知县对李兆卿道:“若正法起来,少不得你为父的也要问个治家不正之罪。你且带女儿回家。那义男仍付原差押着。待本县唤冯畏天来,问他情愿退婚还他财礼,倒不如把他二人配合了罢。”李兆卿只得挈了女儿,磕头谢出。那些看的人,个个拍手拍脚,哈哈大笑,互相讥诮。捕获姪女,倒获着了媳妇。冯畏天气得没摆佈,羞得没体面,连忙把衣袖掩面飞跑回去,把憨哥千现世报,万现世报骂个不住,商议讨财礼退婚。正是:
为巧因风放野火,转过风来偏烧我。
人被人欺犹且可,自害自身没处躲。
这段笑话,哄哄传扬开去,那里还有第二家肯来对亲。所以憨哥竟老死没有妻子,也是冯畏天做人狠恶的果报。这是后话,休题。
且说闺英小姐,是日幸遇梅公子、孟宗政救回,虽暂脱虎穴,恐狼心未泯。因念昔日曾拜赵汝愚为义父,母姨虽死,可以栖依,避此强暴。但冒嫌疑而行,难免多露之讥,然亦顾不得了,少不得日后自知皂白,所以携了母亲,连夜驾着一叶扁舟,望武林进发。因路上只有奶娘,并五个男子跟随,留住孟宗政护送到镇江,一迳辞去。小姐暗惊其气宇轩昂,好一个英雄举动。毫不问及姓氏,希图酬报,不过一时义之所至,出头救援。如浮云太虚,过而不留者也。但小姐一时忙促,亦未曾问得姓氏,深为懊悔。不一日到了赵汝愚家,此时赵汝愚已往都中。赵公子接着,叙了兄妹之礼,打扫几间内房住下。冯夫人一向为着小姐忧闷,又路途劳碌,虽然住下,回首家园,时刻凄然,卧病起来,渐渐沉重。小姐手足无措,幸亏赵公子请医问卜然已无救,呜唿哀哉了。小姐痛哭的死而復廷,真个可怜。有一首《踏莎行》词为证:
海边孤雁,笼内晨鸡。血流泪染杜鹃啼。为娘吃尽千般苦,谁知一旦永抛离。
故园梦杏,家乡路迷,可怜骨肉各东西。莫道亲疏情有间,亲不如疏恩义暌。
那衣衾棺椁,俱亏赵公子代为料理。小姐算计灵柩不便停搁家中,寻个庵院暂时寄放,日后归葬祖茔。只得设灵守孝不题。
却说程公子,看见冯小姐一去不知下落,也觉心灰意懒,瓦解冰消。又当不起待月之奉迎趋媚,一点春心有处发洩,程夫人又恐儿子气出病来,再三劝慰说道:“夫妇前缘分定勉强不来的。即勉强得来,倘方底园盖终不得合,倒做人家不起的。管什么真假,只要随缘恩爱罢了。况你父亲知道未免倒要埋怨。被人耻笑反不如隐恶扬善罢。”石秀甫因打诨了几日,深为厌烦,巴不得程公子不说起,好空些工夫到赌场里去唿红捉绿,躁脾一番。所以时常对程公子说道:“人家结髮夫妻,原不消才貌,只要中馈贤能把持家业。试看从来风流才子,那一个拘定洞房花烛,绝色佳人,那一个毕竟明媒正娶。红拂之月夜私奔,文君之琴心挑逗。西施虽美不过吴王之爱姬,绿珠虽艳,无非为石崇之宠婢。(缺三十一字)我看尊相具这副人才,享这种富贵,那个不慕,谁人不羡。凭你移花接木,弄月吟风,好不满园春色,到处风流哩。”说得程公子心花顿开,手舞足蹈道:“啐!有这样花街柳巷不走,倒去缘木求鱼,守株待兔,把一个快活男子受这样骯脏气恼,岂不可笑可耻。”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家人从都中来的。程公子问道:“老爷一向起居好么?差你来做什么?”家人道:“有要紧家书,特差小人送与相公。再三吩咐,不可泄漏与别人知道。”程公子接来一看,但见层层密封,不知有甚机密说话,连忙藏在袖中。石秀甫道:“尊相既有贵干,小弟且暂别,少顷再会罢。”程公子道:“闻兄指教,顿开执滞,逢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其石秀老之谓乎,千万就来,弟当煮茗以候。”石秀甫喜得满面笑容,一拱而别。正是:
嫖有嫖伴,赌有赌友,
不管品行,那知好丑。
程公子送出石秀甫,悄悄到书房内,拆开父书一看。原来秋试主考与程松是同门同年,暗通关节,故此特写字回来,叫程公子打点进场,稳稳一个举人到手。程公子看了,喜得乱跳乱舞。快活道:“我若中了举人,那时岂不凭我买妾蓄婢,寻花折柳。即今之原聘不中意,我亦可另求淑女,移换转来就是了。”瞬息间,洋洋得意,骄傲起来了,走进房中对待月道:“你虽是一个使女,却喜你脚气好,一进门来我今科就要中举人。这个奶奶稳稳是你做的了。你们小姐倒没有这样福气。”喜得待月笑得合了眼缝。遂与母亲算计:“试期已近,这里到南场路又不多,不如待孩儿考过,吃了鹿鸣宴,然后威威势势回家祭祖受贺罢!”范云臣的妻子听得,巴不得内姪寓在他家中,也门庭热闹,有些威风。就在傍撺答道:“程公子且住在我家,且报了举人,荣归故里。”
不一日已是八月初旬,路上应举的络绎不绝。程夫人忙收拾回家,打发程公子起身,到了南京,寻个寓所歇下。私想着愁眉蹙睑道:“虽有关节,卷子上叫我写什么在上面呢。”又想一想道:“啐!我只消把几篇旧文章记熟,胡乱写满卷子,照样安好关节就是了。试官既受父亲之托,只要照会关节,决不看文章好歹。”于是朝夕吟唔,勉强记诵,到进场这一日,幸喜记熟了数篇,有得移借撮办的,稳稳举人骗到手了,不胜欢喜。到得派定号房坐下,只要展开卷子润浓毛管一挥而就。谁知科场中通是鬼神作主起来也,不信程公子两手十指顷刻犹如瘫痪,笔也持不起来,深自惊骇。再三抚摩那得能好,渐渐映心而痛,越指望好越痛得紧。在号房看着白卷,看了一昼夜。卷儿也撤去了,忍痛出场。说也奇怪,纔出贡院两手便渐渐不痛,至寓所已是平復了。程公子又气又羞,不但没得举人做,反受了一日一夜的痛苦。正是:
功名莫把等闲看,全在人身方寸间。
总使神通勉强得,管教祸患并相缠。
程公子忙收拾行李回去,家人看见未必得意,不好问得,暗里笑道:“我说这副嘴脸,这样品行,那里有举人到你的份,只好有兴而来、败兴而去罢。”范云臣自从程公子起身赴试,日日在邻里间夸张内姪今科必中,屈指试期已过,盼望报录的来。听得一声锣响,一声张号,跑到门首,又是报别家的。指望了四、五日,不见动静。后来方得知缘故,一团扫兴不题。
且表赵公子赋性朴实,赵汝愚不指望他求进功名,遗些产业叫他静守田园,做个饱暖口口君子,不料竟金榜题名,赵公子也无喜容,倒觉兢兢业业,小心谨慎的光景。免不得拜座师,赴鹿鸣。那日座师与众举人相见辞出,独留住赵公子到后书房闲话。赵公子倒吃一惊,连忙打恭问道:“不知老师更有甚么见教?”座师道:“贤契的功名说来令人惊骇莫信,尊卷我已置之落卷,不意此夜得一奇梦,只见魁星显圣对我一拱道:‘老先生秉公荐拔,固足钦敬,但不二色这一卷不可不中。玉帝之命特差小神奉达。’醒来甚为奇异,叫我那里取什么不二色的卷。为此,披衣起来,秉烛翻阅未曾看过的卷子,重新再看。又把落卷细细检阅一番,只见卷面上极大‘不二色’三字,惊诧非小。为何日间看过并无此三字,不消说是鬼神了。及至揭开一看又更奇。异日间记得看过甚不合意的,那时觉得字字锦绣就批中了,填榜时却是尊讳。足见令尊向来为国精忠,贻厥孙谋之验。但‘不二色’三字,天心眷顾如此,谆谆显灵告命,必有来歷。贤契为我详明其说。”
赵公子暗加惊骇,肃然谢道:“门生自总角时,家严就耳提面命,从来帝王卿相,以至士庶人无有不荒于色,败国忘家而祸及其身者。则色之一字可不慎哉。况汝生于安逸之乡,身心过于纵佚,品行易于败坏,当严加防饬,克敦伦理,夫妇之外,毫不许起一妄念,作一妄为,有犯天谴,冒于法律。故即以‘不二色’三字教训,佩服门生,时刻凛凛,恐违父训,何以谬叨帝眷。蒙老师栽植之恩,似乎借此以邀天福,恐非家严所以教门生之意也。”座师瞿然起敬道:“原来令尊老先生只以不淫戒励后人,实胜于积书千卷、遗金万镒,宜乎上帝之保之、命之而又申重之也。使天下后世轻狂淫佚之徒,俱得勐然惊醒,奉为修身之明训矣。”又叙些闲话,遂留赵公子小饮,辞谢而出。正是:
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
赵公子赴鹿鸣宴,荣归故里,未免亲友庆贺,车马填门,自然热闹一番。冯小姐看哥哥耀祖扬宗,好不抚脾自痛道:“我若是个男身,也与祖宗争口气,怎受恶叔之荼毒。何天既赋我以志,偏不赋我以形乎。”忽又想道:“今母亲已死,义父又在都中,虽有兄弟同居,这是异乡何年得有出头的日子。父母止生我一女,终不然泯灭而无闻了。我今变经从权,充个男子,迳游都中,邀义父之恩,慰亲父母之心可不好么。”主意已决,遂与赵公子说知其事。赵公子道:“非是我阻挠贤妹,但闺中弱质,岂可轻驰道路,恐父亲反怪我为兄不情,使我抱罪不安矣。望贤妹再斟酌则个。”小姐道:“哥哥何必多虑。虽忝拜义父,恩胜同胞,念义父膝下无人,哥哥看管家业。况做妹的慈亲早丧,几经颠沛,抑郁困苦之极,正自该栖依膝下,朝夕定省聆训。但哥哥放心,容妹子去罢了。”赵公子见不可挽留,只得打发一个老年家人,叫李义护送上去。于是与赵公子借了几件衣服,折一顶儒巾,买一双皂靴,打扮起来。先自对镜一照,俨然是一个无须丈夫,初冠书生。把奶娘也捞一个老苍头,收拾行李,出来辞别。赵公子一见,惊讶欢喜,一毫也看不出是个闺阁女子、粉黛佳人。赵公子再三叮咛李义路上小心,一到都中问候了老爷,即便回来,省得我挂念。小姐别了赵公子,一路上穿山渡水,悦目怡情,不必细述。
不一日到了帝都,早见宫殿参差,凤阙嵯峨。将到郊门,远望一堆人儿拥着看些什么。冯小姐有心观风问俗,连忙也挤上去一看,只这一看,有分教:
闺中处子动天颜,人人争看女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