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出真情,君恩广布阳春。不贤丑妇,酒鬼儿郎,从今各悔前事。
才子佳人,美满声,成就莺求友盟。始信双栖,于飞二女,乐自天生。
右调《柳梢青》
话说晏、李二臣,各为子女齐上本章,一时朝廷震怒,敕下法司勘问。这法司姓诸名贤。甚有风力。因接了旨,细细想想道:“这事非关朝政得失,不过两家各为儿女起见,原无大事,止因赐配,故此交章,触怒圣容,着我审明回奏。合该拘审,只是我出晏、李门下,又且旨意不曾说是削职审问,审问时殊觉不便。若不审问,何以復旨?”因又思道:“我见他们本上说是彼此相谋中毒,何不拘他夫妇来审明回奏?”因欲差衙役出去。又想道:“既欲周全大臣体统,又岂可令其少年子女出入公堂?我想既是夫要毒妻,妻应死矣,妻若毒夫,夫应死矣,怎肯同食同死,又且相救俱存?其中必有隐情秘密之事。今一旦拘审,自然奉旨而来,倘两人俱不吐实惰,我难道好用刑法?我今须得如此方得明白。”遂唤过衙役吩咐一番而去。正是:
论情论理万千般。若不求明心岂安。
执法徇情俱有错,从今始信做官难。
众役分头行事。有几个衙役到了李吏部家,着人进去禀知。李吏部自出厅中,众役跪禀道:“我家老爷今早接旨勘问,宜该老爷与晏老爷并公子与小姐同去听勘。只是我家老爷体念大臣,曲护周全,不敢有伤国体,是以只求老爷将平日服事公子的相信之人,与小的们带去,便可回旨。若留匿一人,审出来拘,反有不便。”李吏部道:“既是你老爷如此周庇,岂有留匿。”随即着人唤出,与众役带入衙来。早见那几个衙役也将晏府中服事小姐的丫鬟僕妇带入衙来。
此时,已有人入内报知,褚法司坐出堂来。众役将两家男妇带见,各跪两旁。褚法司道:“今日审问,原不与你众人相干,因你家两位老爷本中说,公子与小姐互相毒害,我老爷不知内中委曲,故此唤来。如今也不必个个推求,只问你们,男妇中平昔是那个最得公子小姐相宠信之人,实实说出,即放汝等回去,我老爷并不难为。”众人见法司说话和快,便你我相推,却推薛漏、锦霞来道:“这二人是公子小姐的心腹。”褚法司即唤近前,怒喝道:“你家老爷本中说,公子小姐皆是你二人暗谋下毒,今日见我老爷,若不实实招出,定用刑法。”薛漏忙磕头道:“这事并不与小人相干,此乃公子自作自有受的事,小人死也不敢承认。”法司道:“你且说,你家公子怎么自作自受?说得明白,我便饶你。”薛漏只得说道:“只因我家公子素性爱色,不知那里跷得赵少师有位小姐才貌双全,苦要老爷为他婚娶。不期这小姐先受了司空约老爷的聘定。我家公子心不甘服。苦求老爷上疏争娶,却得天子赐婚,将晏小姐嫁了我家公子。谁知这晏小姐是个京师有名的趷跶麻脸佳人,公子十分不愿,却是老爷再三劝道:‘皇恩浩荡,不可违旨’。公子只得忍气成亲。不期成亲之夜便就吵起,以致你见我嫌,我见你憎,直吵闹到如今。一日,因晏小姐忒骂得狠毒,说是冤家相对,若不先死了一个,冤家怎得开交。公子听了,因起了念头,要毒死晏小姐,却没处下手。恰值这日晏老爷送了食物来与小姐吃,公子乘空下了毒药。只道小姐中毒必死,故欢欢喜喜走入轩中,着小的打听。及打听了小姐中毒死信来报公子;不期公子也死在轩中。这是公子毒死小姐的事,小人知道。毒死公子的事,小人实实不知。”褚法司听了,只是暗笑,正要再问,只见锦霞忙跪上前道:“原来公子起了这样噁心肠,要害我家小姐,怪不得我家小姐也要害他。”褚法司道:“你家小姐既有此美名,必能自谅,怎么又憎赚公子,就要毒他?”锦霞道:“我家小姐脸上虽有花斑麻点,却亏铅粉搽涂,又能簪花插翠,自负绝色佳人,想配才子,不嫁匪人。故此我家老爷为他费尽机关,终年选择。忽却一日,有个新中进士司空,因见他年少清俊,料他未娶,央谋说合。谁知司空一味拒绝,说是聘了赵小姐。我家老爷细细访问,遂上一本,要他俱罪就婚,不想天子知司空已聘赵小姐是实,竟将我家小姐赐婚了李公子。这李公子是个酒鬼,醉后无德,又且一身秽臭难当,故此小姐心中大恨错嫁了他,每日不容他见面,时常说道:‘我这一样香喷喷的美貌佳人,怎同这个龌龊酒鬼作对?’因要算计他早死,故此将毗霜藏在酒中,放下轩内,知他每日到轩,看见有酒,自然要吃,吃了必死。不期这日,公子恰害小姐,他又恰恰吃了小姐的毒酒,双双惧死,却得两下俱得救转。只此实情。”褚法司听了,微笑道:“原来有这些情弊,圣上如何晓得。我老爷自有本章入朝。你们众入且自回去。”遂退入内衙,违夜写成一疏,次早入朝呈上天子。天子从头看去,只见上写道:
法臣褚贤谨遵圣谕勘问事:臣勘得晏、李二臣子女,男非子建,常怀美色之求;女岂夷光,窃慕才郎之配。是以名门非拔类,就愿于归;望族少才华,漫牵红兔。十年待字闺中,数载鳏居潭府。一朝春到,俄闻燕语花香;顷刻阳和,早遍莺啼柳媚。闻风思聘,不道宛子已约司空,见美致身,讵料司空久婚如子。以致两相怅望,互结幽怀,一欲夺司空之娶,一欲求赵女之婚,各诉其父,各达天听。而陛下干断秉衡风化。以为司空、赵女,较才,爱才,已盟订终身,虽未成婚,岂容妄议。垂念李仁勤政,晏黻有功,不加遣责。各有子女,因其事,而合两姓之欢;察其情,以遂三星之愿。此乃皇上洪恩而至公切当者也。岂知成亲未久,两下相嫌,晏女嫌男糟粕模煳,人起浑名酒鬼。李男嫌女斑麻趷跶,自称绝代佳人。是以身近心冷,形乍亲而神先厌,终朝怨詈,晓夜更张。几次喧拳,直欲并命是超生;数番擦掌,看作拼死为解脱。以致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因而两下蓄谋,各自暗藏毒药,巧处下手。适晏母送羹馈女,李男邀入秘室,入药送进。晏女不知而食,自应死矣。李男得计,自谓将来无可厌之人,静候轩中。忽闻酒香,开坛渴饮。谁知此酒乃晏女设此机关。未有好酒之人见酒而却走也,一时内外双双同毙,幸得各父母灌救。前启辗转,不察委曲,各称毒害子女,交章渎听。臣今勘出实情奏闻,伏乞主裁。
天子览罢,有动于心,因想道:“当日司空约这段婚姻,朕欲即使谐伉俪,因恐他新进后生,触大臣之忌,故使缓之,以待后命。他也知机,就忙忙上表养亲。后来假满来朝办事,这些时,到也忘记了他这段才美姻亲,到是朕误了他。如今有个主意,他两家男女各嫌貌丑,若论相女配夫,丑男配丑妇,理之当然,怎么自不知愧!若将他二人处置一番,益生怨恨,怎得和好?若要断离,又无此理。欲要责备晏、李治家不正之罪,却又为儿女闺中不和之遗累,又非盛世所宜见。何不命司空约与赵成亲,他二人男才女貌,自然是对玉人,相钦相爱,不失夫妇之理,使他丑夫丑妇,勤勷内外,他才晓得才貌不及司空,丑形不如赵女,自然悔悟,自羞自惭,转得和好。此乃以德化之,则不罪而罪之也。”因传旨宣司空约上殿。早有内臣奏道:“前因南直隶雷火击伤宝藏库,书籍、器皿散乱,已奉旨查理,尚来復命。”天子正欲开言,早见班部中走出一个人,俯伏金阶奏道:“臣庶吉士司空约,前蒙圣恩,差往南直隶查看雷火,修辑散乱书籍。臣到日,查看雷火,止伤损了外面数间小房,并未击伤宝藏库。臣因不敢稽留,星夜还朝待罪。适才朝见毕,不敢僭越奏陈。不意陛下宣臣,臣只得奏明復旨。”天子忽见司空约俯伏奏事,不觉龙颜满心欢喜,道:“贤卿来得恰好。朕因昔日权作冰人,误牵二姓作合,以致各生嫌怨,皆因才貌不扬。卿与赵女以诗才作合,可谓好逑矣,朕今日只得又做月老,使卿完此一段姻缘。朕今有个主意。”因宣李仁上殿道:“卿有子而不能责其过,反为掩饰,本该治罪,但念卿政事有补,不加切责。可同晏黻各带子女到曲阜,使他夫妇服役司空约与赵女成亲,学习闺范,方知才美作合,与众不同,岂容妄求。若要不洗心涤虑,改过前非,罪不轻宥矣。”遂命赐司空约金莲宝炬,锦彩百端。又敕直隶抚臣王懋撮合,勤勷盛典。李仁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与司空约一同谢恩退出。正是:
只道炎炎可夺人,误将儿女结朱陈。
世间丑陋应多姣,且去双双学大宾。
这一番,司空约是奉旨娶亲,十分荣耀,一应大小官员俱来送贺饯行。不日起身,望曲阜而来。这李仁与晏黻虽觉惶愧,然亦自悔家庭训教不严,酿成此祸,深感天子洪恩,不加罪责。今奉了旨意,只得各带子女,跟着司空在后而行。
且说如子与宛子当日相见,定了姊妹,静候闺中。因恐司空约进京,晏、李二人嫉妒,甚是放心不下,打发了两个家人进京,悄悄打听。打听了来说,奉旨往南,知是中伤。復又知李公子与晏小妞彼此下毒,父母各上本互参。如子听了着惊道:“两家上本,必要究问李公子晏小姐婚姻不愿之故,幸得司空先己出京。”过不一日,有人来报:司空约进京復命。如子道:“他两家事情尚未宸断,今勿匆进京,岂不见机生恨之情。”因又着人打听了来说:“司空约奉旨婚娶,不日就到。”以致许多事情,细细报知。如子与宛子听了,俱各惊惊喜喜。宛子道:“皇上既已赐婚,却遣晏、李二臣并子女来服役,这是甚么缘故?岂不又是一番多事。”如子道:“贤妹未及细察,这是圣上用意深微,大为才人生色,抑且消尽蠢痴的妄想。”宛子道:“为才人生色,愚妹已知,这蠢痴妄想,却是怎么缘故?”如子道:“只因他二人不知自己丑恶,不能安分,互相怨嫌。若知才与才合,美与美并,方是好逑,彼今见我们与司空才相若,貌相当,内反子心,男见司空必生抱愧,女见贤妹与愚姐,必致怀惭,岂是司空之配,贤妹之偶,始知丑与丑为缘,自无怨尤而安分矣。此乃皇上不罪之罪,而曲全其夫妇之好也。”宛子听了大喜道:“贤姐之论,实愚妹所不及也。”
过不一日,早是王抚台先差人来报知,一面为赵小姐料理家中,一面差官迎接司空到衙歇息,又一面着阴阳官择了吉日良时。先一日送晏小姐到赵府中与二位小姐催妆,又令李公子同着傧相临期承值。到了这日,司空约乌纱绛服,打着翰林执事,李吏部与晏尚书及王抚台并合城官员,各用执事员役送亲。一路上鼓乐暄阗,流星爆竹。将到赵府门前,三声炮响。李公子引着一班傧相,将司空约接到大厅上站立,然后迎请二位小姐出阁。不一时,早见晏小姐引着一队众侍女僕妇,搀扶着两位小姐走出厅来。此时厅上厅下,灯烛辉煌,异香绕室,簇拥着两位小姐。司空约居中,赵如子居右,宛子居左,共立红毡。一时李公子与傧相贊礼,晏小姐与众侍女搀扶,先拜了夭地,又拜谢了圣恩。司空约因是钦赐完婚,不及迎请父母,使人在上面排了两张大椅,同着二位小姐,朝上拜完,然后夫妻交拜了四拜。拜完,送司空约夫妻三人同入洞房,共饮合卺筵席。外面的筵席是王抚台为主,相陪李吏部与晏尚书以及各官,也说不尽十分富丽。这司空约与赵如子、宛子共饮合卺,三人是才美相合,俱不作人间闺阁态,因而说说笑笑。或说一回诗文,或致一番思慕,你谦我让,你见我是玉人,我见你是仙子。此时司空约左顾右盼,喜入心窝。酒过半酣,遂命撤去筵席,因笑问道:“百岁良缘;今夕为始,不知二位夫人置下官于何地?”赵宛子笑道:“妾与郎君作合,皆赖赵白慨许双栖,只问赵白便知。”司空约含笑请问如子。如子笑道:“郎君解人,当日议双栖之意为何,又不必问妾。”司空约早会意,忙一眼看入锦帐中,已设得长枕大被,因满心欢喜,催促侍女出房,拥了如子、宛子,同入锦被窝中,共受无穷之乐。正是:
花样娇枝柳样柔,你贪我爱乐风流。
相传虞舜英皇美,不道司空二女俦。
外面众官,直畅饮到半夜方各自撤归。
到了次日,司空约拜谢诸官,因而三朝,满身无不风光畅美。因念及李公子与晏小姐夫妇不合,今又奉旨羞辱,心甚不安,遂与如子、宛子商量,内外劝美。此时李公子早已自知才貌不及司空约,怎能配得赵小姐。这晏小姐见赵如子赵宛子各擅才美,以已形之,怎能嫁得司空。今得司空约与二位小姐彼此内外劝合,无不依允。司空大喜,遂一面相请王抚台并李吏部、晏尚书来,大开筵席,与李公子、晏小姐作和合筵席,又一面着人收拾东厅以及花园,使他作卧房。此时李公子与晏小姐果然嫌念俱消,十分和好。李吏部与晏尚书见子女欢好,知是全亏司空约与二位赵小姐劝好之力,过了些时,各率子女拜谢。司空约与如子、宛子彼此慇懃相好。又过了些时,因钦限难违,遂相约一同进京。
到了京中,次早朝见天子,各谢恩毕。李吏部与晏尚书细述司空约与赵如子、宛子郎才女貌,庶不负才美姻缘,又述自家子女皆赖司空约夫妇劝好。天子听了,龙颜大悦,以为配合得宜。过不多时,司空约因在京事冗,遂着人将二位小姐接入京中同享快乐。因司空约在院中才情风力,直升至侍讲。因念父母在家,无人侍养,遂告假养亲,带领二位小姐拜见父母。此时如子、宛子各生二子,司空约到假满入朝,又做了官。数年,直做到文华殿学士。因想恩荣已极,遂急流勇退,告致来家。不久,父毋前后谢世,司空约曲尽子礼,功名已灰,只与如子、宛子终日陶情,怡然山水,復又教子成名,将宛子所生,入籍曲阜,接继赵少师一脉,又将如子所生,接续了列眉村赵姓一脉。后来四子各登显宦,司空约与如子、宛子安享四十年清闲之乐,前后继殁。至今有人称颂其事,因而谱出,题曰:才美巧相逢宛如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