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亭心中甚感奇怪,这威猛老人子女被害,原对自己误会甚深,怎的此刻还有心情和陶纯纯絮絮不休呢?正忖思间,只听陶纯纯突又一声幽幽长叹,手抚云鬓,缓缓说道:“我奇怪的是你老人家身体健朗,家宅平安,可称是福寿双全,头脑应该正常得很,怎地却偏偏会像那些深受刺激,专走偏锋的糊涂老人一样,专门冤枉好人,呀--的确奇怪得很。”
她言语轻柔,说得不疾不徐,说到一半,威猛老者须发皆动,面上已自露出愤怒之色,等她话一说完,老人大喝一声,几乎当场气晕。陶纯纯轻轻一笑,缓缓又道:“我说话一向直爽得很,你老人家可不要怪我!”秋波四下一转:“我和他若是杀人的凶犯,方才最少也有十个机会可以逃走,哪里有呆站这里等你们来捉的道理,你老人家可说是么?”
虬髯大汉胸膛一挺,厉喝道:“你且逃逃看!”
陶纯纯流波一笑,微拧纤腰,又自缓缓走到他身前,嫣然笑道:“你以为我走不掉么?”突地皓腕一扬,两只纤纤玉指,却有如两柄利剑,笔直地刺向他的双睛,虬髯大汉见她笑语嫣然,万万想不到她会猝然动手,等到心中一惊,她两只玉指,已堪堪刺到自己的眼珠,直骇得心胆皆丧,缩颈低头,堪堪躲过,哪知头顶一凉,头上包巾,竟已被人取去,微一定神,抬头望去,却见这少女嫣然一笑,又自转身走去。
威猛老者目光一横,仿佛暗骂了句“不中用的东西。”
陶纯纯娇笑着道:“你老人家说说看,我们逃不逃得掉呢?”
威猛老人冷哼一声。陶纯纯却似没有听到,接口道:“这些我们但且都不说它,我只要问你老人家一句,你说我们杀人,到底有谁亲眼看见呢?没有看见的事,又怎能血口喷人呢?”
威猛老人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冷冷说道:“老夫生平最不喜与巧口长舌的妇人女子多言罗嗦。”
柳鹤亭听了陶纯纯的巧辩,心中忽地想起她昨日与那西门鸥所说的言培:“亲眼目睹之事,也未见全是真的。”不禁暗叹一声,又想到这威猛老人方才还在不嫌其烦地追问陶纯纯“奇怪什么?”如今却又说:“不喜与女子言语。”
一时之间,他思来想去,只觉世人的言语,总是前后矛盾,难以自圆,突见威猛老人双掌一拍,叱道:“刀来!”
虬髯大汉本来垂头丧气,此刻突地精神一振,挥掌大喝:“刀来!”
暗影中奔出一个彪形大汉,双手托着一口长刀,背厚刃薄,刀光雪亮,这彪形大汉身高体壮,步履矫健,但双手托着此刀,尤显十分吃力。威猛老人手指微一伸缩,骨节格格作响,手腕一反,握住刀柄,右手轻轻一抹血槽,拇指一转,长刀在掌中翻了个身,威猛老人闪电般的目光,自左而右,自右而左,自刀柄至刀尖,又自刀尖至刀柄,仔细端详了两眼,突地长叹一声,不胜唏嘘地摇头叹道:“好刀呀好刀,好刀呀好刀!”左手一捋长髯,回首道:“三思,老夫已有多久不曾动用此刀了,你可记得么?”
虬髯大汉浓眉一皱,松开手指,屈指数了两遍,抬头朗声道:“师父自从九年前刀劈‘金川五虎’,南府大会群豪后,便再未动过此刀,至今不多不少整整有九个年头了。”
陶纯纯噗嗤一笑,轻语道:“幸好是九个年头。”
威猛老人怒喝道:“怎地?”
陶纯纯嫣然笑道:“双掌只有十指,若再多几个年头,只怕你这位高足就数不清了。”
柳鹤亭不禁暗中失笑,威猛老人冷哼一声:“巧口长舌的女子。”回转头来,又自仔细端详了掌中长刀几眼,目光闪烁,意颇自得,突地手臂一挥,灯光数闪,灯火照射下,耀目生花,刀刃劈风,虎虎作响,老人大步一踏,扬刷道:“此刀净重七十九斤,江湖人称万胜神刀,你只要能在老夫刀下走过三十招去,十条命案,便都放在一边怎样?”
柳鹤亭日光一扫,只见四周本已减去的孔明灯光,此刻又复亮起,灯光辉煌,人影幢幢,既不知人数多少,亦不知这班人武功深浅,知道今日之局。势成乱麻,不得快刀,纠缠必多,目光又一转,只见那威猛老人掌中的一柄快刀,刀光正自耀目射来,微微一笑,抱拳朗声说道:“三十招么?”突地劈面飘飘一掌击去!
威猛老人仰天一笑,直等他这一掌劈到,刀刃一翻,闪电般向他腕脉割去。
这老人虽然心情浮躁,童心未失,但这劈出的一刀却是稳、准、狠、紧,兼而有之,柳鹤亭笑容未敛,缓缓伸出右掌……
只听“当”地一声大震,威猛老人稳如山岳般的身形,突地蹭、蹭、蹭连退三步,手掌连紧数紧,长刀虽未脱手,但灯光耀射之中,却见有如一泓秋光般的刀光,竟已有了寸许长短的一个三角裂口!
灯光一阵摇动,人声一阵喧哗,灯光后众人的面容虽看不清楚,但从人声中亦可显然听出他们的惊异之情,陶纯纯嫣然一笑,虬髯大汉瞠目结舌,后退三步,柳鹤亭身躯站得笔挺抱拳道:“承让了!”
只见威猛老人双臂垂落,面容僵木,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柳鹤亭,呆呆地愕了半晌,又自缓缓举起手中长刀,定神凝目,左右端详,突地大喝一声,抛却长刀,和身向柳鹤亭扑了上来!
柳鹤亭心头微微一惊,只当他恼羞成怒,情急拼命,剑眉皱处,方待拧身闪避,目光一动,却见这老人满面俱是惊喜之色,并无半分怨毒之意,尤其是双臂大张,空门大露,身形浮动,全未使出真力,哪里是与人动手拼命的样子?心中不觉微微一愕,这老人身形已自扑来,一把抓住柳鹤亭的双臂……
陶纯纯惊呼一声,莲足轻点,出手如风,闪电般向这老人胁下三寸处的“天池”大穴点去,哪知这老人竟突地大喜呼道:“原来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
陶纯纯不禁为之一愣,心中闪电般生出一个念头:“原来他们是认识的……”勒马悬崖,竟将出手生生顿住,纤纤指尖,虽已触及这老人的衣衫,但内力未吐,却丝毫未伤及他的穴道。
四周众人,却一齐为之大乱,只当这老人已遭她的煞手,虬髯大汉目如火赤,大喝扑上,呼地一拳“石破天惊”,夹背向陶纯纯击来,脚下如飞踢出一脚,踢向陶纯纯左腿膝弯。
陶纯纯柳腰微折,莲足轻抬,左手似分似合,有如兰花,扣向虬髯大汉左掌脉门!去势似缓实急,部位拿捏得更是妙到毫巅,但右手的食拇二指,却仍轻轻搭在威猛老人的胁下。
虬髯大汉屈肘收拳,“弯弓射雕”,方待再次击出一招,哪知脚底“涌泉”大穴突地微微一麻,已被陶纯纯莲足踢中!他身形无法再稳,连摇两摇,扑地坐到地上!
陶纯纯回首缓缓说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目定口呆,有的虽已举起掌中兵刃,却再无一人敢踏前一步!
这一切的发生俱在刹那之间,威猛老人的手搭在柳鹤亭的肩头,双目凝注着柳鹤亭的面容,对这一切的发生,却都如不闻不见。
“原来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
他将这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再次重复了一遍。柳鹤亭心中只觉惊疑交集,他与这老人素昧平生,实在想不出这老人怎有想煞自己的理由,只见这老人面容兴奋,目光诚挚,两只炙热的大手,激动地搭在自己肩上,竟有如故友重逢,良朋叙阔,哪里还有一丝一毫方才的那种敌视仇恨之意?
这种微妙的情况,延续了直有半盏茶光景,柳鹤亭实在忍不住问道:“老前辈请恕在下无礼,但在下实在记不起……”
威猛老人哈哈一阵大笑,大笑着道:“我知道你不认得老夫,但老夫却认得你。”双手一阵摇动,摇动着柳鹤亭的肩头,生像是满腔热情,无处宣泄,大笑着又道:“十余年不见,想不到你竟真的长成了,真的长成了……”
语音中突地泛起一阵悲怆苍凉之意,接口又道:“十余年不见,我那恩兄,却已该老了,唉!纵是绝顶英雄,却难逃得过岁月消磨,纵有绝顶武力,却也难斗得过自然之力……”
仰首向天,黯然一阵叹息,突又哈哈笑道:“但苍天毕竟待老夫不薄,让老夫竟能如此凑巧地遇着你,我再要这般长吁短叹,岂非真的要变成个不知好歹的老糊涂了么?”
他忽而激动,忽而感叹,忽而大笑,语声不绝,一连串说出这许多言语,却教柳鹤亭无法插口,又教柳鹤亭莫明所以。
“难道这老人本是恩师昔年的故友?”要知柳鹤亭自有知以来,虽曾听他师父谈起无数次江湖的珍闻、武林的轶事,但伴柳先生对自己少年时的遭遇,却始终一字不提。
方才这念头在柳鹤亭心中一闪而过,他心中不禁又是惊异,又是欣喜,这老人若真是自己恩师的故友,那么恩师的平生事迹,自己便或可在这老人口中探出端倪,一念至此,脱口喜道:“难到老前辈与家师本是……”
语未说完,又被威猛老人抢口说道:“正是,正是,我那恩兄近来身体闭还健朗么了”他竟一字未问柳鹤亭的师父究竟是谁,只是口口声声地自道“恩兄。”
陶纯纯嫣然一笑,轻轻垂下犹自搭在老人胁下的玉指,缓缓道:“你可知道他的师父是谁么?”
威猛老人转过头来,瞪眼瞧了她两眼,像是在怪她多此一问。
陶纯纯有如未见,接口笑道:“你的恩兄若不是他的恩师,那又该怎么办?”
威猛老人呆了一呆,缓缓转过头,凝注柳鹤亭两眼,突地哈哈笑道:“问得好,问得好!但普天之下,武林之中,除了我那恩兄之外,还有谁习得力能开天,功能劈地的‘盘古斧’绝技?除了我那恩兄的弟子,还有谁能传得这惊人绝技?小姑娘,你这一问,问得虽好,却嫌有些太多事了。”
柳鹤亭只觉心底一股热血上涌,再无疑惑之处,扑地反身拜倒,大喜道:“老前辈您是恩师故友,请恕弟子不知之罪。”
威猛老人仰天一阵长笑,静夜碧空,风吹林木,他笑声却是越笑越响,越响越长,直似不能自止。柳鹤亭与陶纯纯对望一眼,转目望去,忽见他笑声虽仍不绝,面颊上却有两行泪珠滚滚落下,流人他满腮银白的长髯中。
于是他也开始听出,这高亢激昂的笑声中,竟是充满悲裒凄凉之意。四周众人虽看不到他面上的泪珠,但见了他此等失常之态,心中自是惊疑交集。
虬髯大汉大喝一声:“师父!”挺腰站起,却忘了右腿已被人家点中穴道,身形离地半尺,扑地却又坐回地上,双目圆睁,牙关紧咬,双手在地上爬了几爬,爬到他师父膝下。
威猛老人的笑声犹未停顿,却已微弱,终于伸手一抹面上泪痕,仰天道:“故友,故友……”一把抓住柳鹤亭的肩头,“我边万胜岂配做他的故友……”语声未了,泪珠却又滚滚落下。
柳鹤亭愕然呆立,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一字说得出口,直到此刻为止,他既不知道这人的身份来历,更不知道他与师父间的关系。
只见那虬髯大汉抱住这老人的双膝,仰面不住问道:“师父,你老人家怎地了……”
威猛老人笑声一顿,垂首看了他一眼,忽地俯身将他一把拉起。陶纯纯玉掌微拂,轻轻拍开了他的穴道,却听威猛老人夹胸拉着他的弟子,缓缓问道:“我若遇着十分困难之事,教你立时为我去死,你可愿意么?”
虬髯大汉呆了一呆,挺胸道:“师父莫说教我去死,便是要叫我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
老人长叹一声,又道:“生命乃是世上最可贵之物,你却肯为我抛去生命,为的什么?”
虬髯大汉张口结舌,又自呆了半晌,终于期期艾艾地说道:“师父待我,天高地厚,我为师父去死,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我……我……我总觉师父什么事都不教我做……我……我……反而难受得很……”伸出筋骨强健的大手,一抹眼帘,语意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人又自长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仰天又道:“你虽然从我习武,我也待你不薄,但这不过只是师徒应有之义,怎能算得上是天高地厚之恩?你却已肯为我去死,有一人待我之恩情不知要比我待你深厚多少倍,但直到今日,我除了心存感激外,从未能替他做过一丝一毫的事,你说我心里是否也要比你难受千万倍呢?”他说到后来,竟然也是语气哽咽,不能继续。
柳鹤亭抬手一拭脸颊,手又落下,微抚衣襟,再抬起,又落下,当真是手足失措,举止难安。他此刻已从这老人的言语之中,听出他必对自己的师父深怀感激之心,详情虽不甚清,大略却已了然,但面对这般一个热情激动的老人,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言语,他想来想去,却仍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这老人突地转过身来,缓缓说道:“四十年前,我年轻气盛,终日飞扬浮躁,自以不可一世,终于惹下杀身之祸,我那恩兄却为我……为我……唉,白此以后,我便终年追随在他身边,希望能让我有机会报答他那一番恩情,哪知……唉,我非但不能报恩,却又不知为他惹出多少烦恼,他却始终待我有如手足家人,直到他临隐之际,还不断地为我操心。恩兄呀恩兄,你此刻已有传人,心愿已了,你可知道你这不成材的边二弟,却将要对你遗憾终生么?”
陶纯纯嘴角含笑,眼波一转,轻轻说道:“施恩者原不望报,望报者便非恩情,你和他数十年相交,若始终存着这分报恩之心,他若知道,说不定比你更要难受哩!”
老人神情一呆,当自凝思了半晌,目中光芒闪动,亦不知心中是喜是恼。木立良久,亦是举止不安。
柳鹤亭悄悄走到虬髯大汉身侧,悄语道:“令师的高姓大名,不知兄台能否见告?”
虬髯大汉浓眉一皱,似是十分诧异,皱眉道:“你连我师父的名字都不知道么?”
柳鹤亭见这大汉腰粗背阔,生像威猛,满面虬髯,日光灼灼,但言行举止,却有如垂髫幼童,忍笑低语道:“令师虽与家师相交已久,但小可却是第一次见面……”
虬髯大汉接口道:“我师父方才还说与你十余年不见,想必是十余年他已经见到过你,你怎地却说是初次见面,难道你要骗我么?”
柳鹤亭暗中苦笑一声,说道:“十余年前,我年纪尚幼,纵曾拜见过令师,也记不清了。”
虬髯大汉上下打量了柳鹤亭数眼,口中“哦”了一声,似是恍然大悟,不住颔首,道:“是了,是了,十余年前,你不过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罢了。”忽地觉得自己所说的话甚是幽默风趣,忍不住又重复一句:“你不过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罢了。”终于情不自禁,大笑起来,附在柳鹤亭耳边,轻轻说道:“我师父说起话来,虽然一板一眼,但我说话却是风趣得很,有一日开封中州镖局,几个镖头,不耻下问地来拜访我师父,我师父恰巧有俗务去游山玩水了。我当仁不让,自告奋勇地出去与他们应酬,和他们说了半天话,直把他们几个人都说得弯腰捧腹!几乎要笑出眼泪,还有一次……”他挺胸凸腹,侃侃而言,言下极是得意。
柳鹤亭听他将“不耻下问”与“拜访”连在一处,又将“俗务”与“游山玩水”并为一谈,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听他说到“还有一次,”生怕他还要说出一些自己的得意之事,赶快接口道:“极是,极是,兄台的言语当真是风趣得紧。”
虬髯大汉哈哈一阵大笑,刹那之间,便已将方才的悲哀痛苦忘去。陶纯纯嫣然含笑,站在他身侧,这两人一拙一巧,一敏一呆,相去之远,当真不知要有若干倍。
虬髯大汉大笑数声,突又长叹道:“老弟,你可知道,世人常道,绝顶聪明之人,大多不能长寿,是以我也常在担心,只怕我会突然夭折而死!”
柳鹤亭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心中虽然好笑,却再也不忍笑出声来,只听陶纯纯在笑道:“阁下虽然满腹珠玑,才高八斗,而且说起话来,妙语如珠,满座生风,但为人处世,却是厚道得很,你说是么?”
虬髯大汉拊掌笑道:“极是极是,半点不错--”突地愣然瞧了陶纯纯两眼,浓眉深皱,似乎又非常诧异,接门道:“我与姑娘素……素……”一连说了两个“素”字,终于想起了,接口道:“素昧平生,但姑娘说我的话,却是一句也不错,像是与我早已青梅竹马似的,这倒真是怪了!”
“青梅竹马”四字一说出口,柳鹤亭再也忍俊不住,终于笑出声来。
却见陶纯纯仍然十分正经地说道:“你行事这般厚道,非但不会短命,而且一定长命百岁,只有等到九十七岁那年,要特别小心一些,最好不要与女子接近,过了这年,我担保你能活到百岁以上!”
柳鹤亭剑眉微剔,方待说话,却听那虬髯大汉已自哈哈笑道:“九十七岁,哈哈,不要与女子接近,哈哈,九十七岁时我纵因女子而死,也死得心甘情愿得很,只怕……”
语声未了,柳鹤亭面寒如冰,微“嘿”一声,已忍不住截口说道:“纯纯,你可知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陶纯纯眼波一转,面上突地满现委屈之意,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虬髯大汉浓眉一轩,还似要为陶纯纯辩驳几句,柳鹤亭又自正色接道:“纯纯,戚氏兄弟玩世不恭,专喜捉弄他人,那是因为他们生世特殊,遭遇离奇,你若也学他们一样,便是大大的不该了。”
陶纯纯粉颈垂得更低,长长的秀发,有如云雾一般,从肩头垂落下来。柳鹤亭生具至性,听了那虬髯大汉的言语,虽觉哭笑不得,但又觉此人当哭则哭,当笑则笑,心中所思,口中言之,不知虚伪掩饰,端的是性情中人,不觉又对他频生好感,是以见到陶纯纯如此戏弄捉狭于他,心中便觉不忍!
虬髯大汉上下瞧了柳鹤亭两眼,浓眉一扬,大声道:“我与这位姑娘谈得甚是有趣,你却在旁插的什么嘴,哼哼,那戚氏兄弟是谁?又怎能与这位姑娘相比。”
柳鹤亭转过头,只作未闻,目光转处,却见那威猛老人,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身后,此刻正自含笑望着自己,缓缓说道:“年轻人喜欢玩笑,本是常情,你又何苦太过认真?”
柳鹤亭苦笑数声,似乎要说什么,回首望了陶纯纯一眼,却又倏然住口。
威猛老人左顾右盼,忽而望向柳鹤亭,忽而望向陶纯纯,面容上的笑容,也越发开朗,口中缓缓道:“这位姑娘是……”
柳鹤亭干咳一声,道:“这位姑娘是……”又白干咳一声。
威猛老人哈哈一笑,连声道:“好,好……”
柳鹤亭不禁也为之垂下头去,却有一阵难以描摹的温暖之意,悄悄自心底升起。
虬髯大汉突地也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指着柳鹤亭,一手指着陶纯纯,哈哈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是……哈哈!”
一步走到柳鹤亭身侧,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接口笑道:“方才我与那位姑娘说话,原来你在吃醋是不是?老弟,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也有……也有……也有……”语声渐渐哽咽,突地双手掩面,大喊道:“蓉儿……蓉儿……”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柳鹤亭本自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此刻见了他的神态,又不禁为之黯然,只见他双手掩面,大步奔到方才自荒祠中抬出的尸身之前,扑地跪了下去,哀哀痛哭不止。
威猛老人长叹一声,道:“三思,你怎地还是这般冲动,难道你又忘了‘三思而行’这句话么?要哭也不要在此地……”突地背转身去,双肩起伏不止。
柳鹤亭、陶纯纯一起抬起头来,默然对望一眼,晚风甚寒,风声寂寂,大地之间,似乎已全被那虬髯大汉悲哀的哭声布满……
突地,荒祠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笑声之中,微带颤抖,既似冷笑,又似干嚎。虬髯大汉哭声渐微,威猛老人霍然转过身来,祠外人人心房跳动,双目圆睁,祠内笑声愈见高亢,让人听来,却不知是哭是笑。
柳鹤亭剑眉微轩,一步掠上祠前石阶,虬髯大汉大喝一声,跳将起来,飞步跟去。威猛老人低叱一声:“且慢!”挥手一圈,数十道孔明灯光,重又一齐亮起,射向荒祠。柳鹤亭暗调真气,横掌当胸,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只见祠内低垂着的神幔前面,盘膝坐着一条黑衣人影,断续着发出刺耳的狂笑之声。
灯光连连闪动,祠内更见明亮,威猛老人一步掠入,只见这狂笑之人,遍体黑衣,黑巾蒙面,心头不禁为之一凛,脱口道:“乌衣神魔!”
狂笑之声,断续不止,威猛老人双臂一张,拦住柳鹤亭的身形,却听这黑衣人干笑着道:“糊涂呀糊涂,万胜金刀边傲天呀,你当真糊涂得紧。”语声亦是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生像是口中含了个核桃似的。
威猛老人浓眉剑轩,厉叱道:“临沂城中的命案,是否全是朋友你一手所为……”
黑衣人却似根本未曾听见他的言语,自管干笑着大声道:“你倾巢而出,来到此间,难道未曾想到你家中还有妇孺老小么?难道你不知‘乌衣神魔’一向的行事,难道你不怕杀得你满门鸡犬不留,哈哈……哈哈……哈哈……”
三句“难道”,一句接着一句,三声“哈哈”,一声连着一声,威猛老人边傲天神情突地一呆,额上汗落如雨。
柳鹤亭轻轻推开威猛老人边傲天的臂膀,他也浑如不觉,只听这黑衣人的干笑之声,似乎已变做他老妻弱孙的临死哀哭,一时之间,他心头悲愤之气,不觉翻涌而起,满身血脉贲张,瞠目大喝一声,腾身扑了上去!
那黑衣人虽仍扭坐如故,笑声却已顿住,只剩下喉间一连串格格的干响。
边傲天一生闯荡江湖,虽在激怒之下,见到这黑衣人如此镇静,仍不禁出于本能地为之一愕,但是念头在心中只是一闪而过,他身形微顿一下,双掌已自闪电击出,击向那黑衣人胸前“膺窗”、“期门”两处穴道。
他只道这黑衣人身怀绝技,是以这两掌并未出尽全力,却留下一着极厉害的后着,但见他十指似屈似伸,掌心欲吐未吐,正是意在招先,含蓄不攻:哪知黑衣人不等他的双掌击到,突地抬头大呼道:“饶命!”
这一声“饶命”,直喊得柳鹤亭、边傲天俱都为之一呆,在这刹那之间,边傲天心中念头连转数转,终于闷哼一声,硬生生撤回掌上力道,唰地后掠五尺。他不愿妄杀无辜,是以收招退式,却又怕这黑衣人行使奸诈,将这一声“饶命”作为缓兵之计,然后再施煞手,是以后退五尺。
只见这黑衣人双手蒙头,浑身颤抖,当真是十分畏惧的模样,他心中不禁既惊且奇,沉声叱道:“朋友究竟是淮?在弄什么玄虚?”
却听黑衣人颤声道:“好汉爷饶命,小的……”突地全身一软,“扑通”自神台上跌了下来,接着“呛哴”一声,神幔后竟落下一柄雪亮钢刀。
柳鹤亭足尖轻点,一掠而前,微一俯身,将钢刀抄在手中,只见神幔后歪倒着一具泥塑神像,墙壁间却有两尺方圆一个破洞,冷风飕飕,自洞外吹入,洞口却交叉架着两枝枯木。
他目光一闪,转首望去,那黑衣人犹自伏在地上,不住颤抖,背后脊椎下数第六骨节内的“灵台穴”上,似有一点血迹,仍在不住渗出,边傲天浓眉微皱,一把将他自地上提起,唰地揭去他面上黑巾,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哪知这黑衣人颤抖两下,竟吓得晕死过去。
柳鹤亭、边傲天对望一眼,此刻两人心中俱已知道,其中必定别有蹊跷,柳鹤亭手掌动处,连拍他身上七处穴道,这种拍穴手法,乃是内家不传秘技,尤在推宫过穴之上,霎目之间,黑衣人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来,突又颤声大呼道:“好汉爷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又挣扎着回过头去,向墙上破洞处看了几眼,目光中满布惊恐之色,生像是那破洞后潜伏着什么鬼魅一般。边傲天手掌一松,他便又扑地坐在地上,连声道:“那些话是一些黑衣爷们叫我说的,小的是个庄稼汉,什么都不知道。”
边傲天见他面如死灰,嘴唇发抖,已吓得语不成声,再一把抓起他的于掌,掌心满是厚茧,知道此人的确是个庄稼汉子,所说的话,亦非虚语,当个轻咳一声,和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来听听,只要与你无关,我们不会难为你的。”
这黑衣人见他语声极是和缓,稍稍放下些心,但目光中却仍有惊恐之色,声音中亦仍带颤抖,断断续续地说道:“小的是个庄稼汉,收过麦子,累了一天,今天晚上吃过晚饭,洗了脚,就和老婆……”
那虬髯大汉在他师父身边,似乎颇为老实,一直没有妄动,此刻忍不住大喝一声,道:“谁要听你这些废话!”
他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这一声大喝,直吓得那汉子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边傲天皱眉道:“三思,让他慢慢说出就是,这般骇他作甚?”
虬髯大汉不敢言语,心中却大为不服,暗道:“他若把和老婆吃饭睡觉的事都说出来,难道我们也有工夫听么?”
那黑衣汉子偷偷瞧了他几眼,见他犹在怒目望向自己,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口中赶紧说道:“小的和老……睡得正熟,突然觉得身上盖的被子被人掀了起来,俺大吃一惊,从炕上跳了起来,只看见好几个穿着黑衣裳黑巾蒙面的大爷站在俺炕头,俺老婆张口就想叫,哪知人家手一动,俺老婆就呆住了,动也不能动。”
他心中紧张,语声颤抖,说的又是山东土腔,柳鹤亭若不留意倾听,实难听出他所说的字句。
只听他伸手一抹鼻涕,接口又道:“这一下,俺可急了,张口就骂了出来,哪知还没有骂上一句,嘴上就挨了一个大耳刮子,当中一个人冷笑着对我说:‘你要是再说一句话,我就先割下你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又冰又冷,简直不像人说的,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已骇得软了,再给我五百吊钱,我也不敢开口说一个字了。”
说到这里,喘了两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方自接着说道:“那些穿黑衣裳的大爷……咳咳,那些穿黑衣裳的小子就一下把俺扯了起来,我先还以为他们是强盗,可是俺想,俺又有什么东西给人家抢呢?这班贼小子难道穷疯了么,抢到俺这里来了?哪知他们反倒给俺穿上这套黑衣裳,又教了刚才那套话,把俺送到这里来,叫我假笑,等到有人进来,就将他们教的活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他叹了口气又道:“俺记了老半天,才把那些话记住,他们就从那个洞里把俺塞进来,叫俺坐在那里,俺想逃,可是他们把刀抵在俺背后,说动一动,就给俺一刀,刀尖直扎进我肉里,俺又疼又怕,哪里笑得出,可是又非笑不可,不笑扎得更疼,没办法,只好笑啦,直娘贼,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柳鹤亭暗道:“难怪方才笑声那般难听,原来如此。”又忖道:“那班‘乌衣神魔’,如此做法,却又为的是什么?”
却听这汉子骂了两句,又道:“到了爷们进来,我不敢说那些话,又不敢不说,谁知道那班贼小子也是怯货,看见你们进来,他们就跑了。”
边傲天一直浓眉深皱,凝视倾听,此刻突地沉声问道:“那班人是何面容,你可曾看清?”
那汉子道:“那班贼小子头上也都蒙着黑巾,像是见不得人似的。”
边傲天皱眉又道:“他们说话是何口音?”
那汉子想了半晌,道:“他们有的南腔,有的北调,也不知怎么凑合在一起的。”
边傲天目光一转,诧声自语道:“这倒怪了!”俯首沉吟半晌,亦在暗问自己:“他们如此做法,却又为的什么?”心头突地一凛:“难道他们是想藉此调虎离山?或是想将我们诱到这庙里,然后……”心念及此,忙转身向门外扑去!
柳鹤亭目光转处,只见孔明灯光从门外笔直射入,那班汉子早已拥至祠堂门口,探首向内张望,然而却不见陶纯纯的行踪,心中不禁一惊:“她到哪里去了?”一撩衫角,向祠外掠去。
两人同时动念,同时掠向祠外,柳鹤亭却快了半步,唰地腾身从门口人群头上掠出,只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乱草荒径,依然如故,然而风吹草动,月映林舞,月下却一无人影。
柳鹤亭心头一阵颤动,忍不住呼道:“纯纯,你在哪里?”四下一无回应,但闻虫鸣不已。
他不禁心胆俱寒,拧身错步,唰地掠上荒祠屋脊,再次呼道:“纯纯,你在哪里?”这一次他以内力呼出,呼声虽不高亢,但一个字一个字地传送出去,直震得林梢木叶,簌簌而动。
呼声方落,突地一声娇笑,传白祠后,只听陶纯纯娇笑道:“你喊些什么,我不是在这里么?”
柳鹤亭大喜道:“纯纯,你在哪里?”唰的一声,笔直掠下,他这一声“你在哪里”字句虽和方才所呼完全相同,但语气却迥然而异。
只见陶纯纯衣袂飘飘,一手抚发鬓,俏立在祠后一株白杨树下。杨花已落,木叶未枯,树叶掩住月色,朦胧之中,望去直如霓裳仙子!
柳鹤亭身形一折,飘飘落在她身侧,默然盯了她两眼,一言不发。
只听陶纯纯轻轻笑道:“你在怪我不该乱跑,是么?”
柳鹤亭道:“你若是替别人想想……”忍不住长叹一声:“你知道我多么担心呀!”
陶纯纯嫣然一笑,仰面道:“你真的在担心我?”
柳鹤亭深深盯住她,良久良久,却不答话。
陶纯纯秋波微转,垂首道:“方才你为什么当着别人面前骂我?”
柳鹤亭长叹一声,缓缓道:“日久天长,慢慢你就会知道我的心了。”
陶纯纯轻轻道:“难道你以为我现在不知道?”突地仰面笑道:“难道你以为我真的因为生你的气才躲到这里来的?”缓缓伸出手掌,指向荒祠殿角,接口又道:“你看,那边殿下堆的是些什么?”
月光之下,她指如春葱,纤细秀美,莹白如玉,柳鹤亭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荒祠殿角,四周堆着一些物事,远看看不甚清,也不知是些什么,他心中一动,掠前俯首一看,掌心不禁渗出一掌冷汗。
只听陶纯纯在身后说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柳鹤亭缓缓点了点头,突地转身长叹道:“纯纯,这次若不是你,只怕我们都要丧生在这些硫磺火药之下了。”
只见远处一人大步奔来,口中喝道:“什么硫磺火药?”银髯飘飘,步履矫健,正是那“万胜金刀”边傲天,霎眼之间,便已掠至近前。
柳鹤亭道:“那班‘乌衣神魔’,好毒辣的手段,将我们诱至祠中,却在祠外布满火药。”
要知火药一物,虽然发明甚久,但俱多用于行军对阵,江湖间甚是少见,边傲天一听“火药”两字,心头不禁为之一凛,只听他微喟一声,接口又道:“若不是她,只怕……”忽觉自己“她”之一字用的甚是不妥,倏然住口不言,却见陶纯纯一双明亮的眼波,正自含笑而睇。
愣了半晌,转身向陶纯纯当头一揖,陶纯纯连忙万福还礼,轻笑道:“这可算得了什么?老前辈千万不要如此客气,只可惜我赶来时,那班‘乌衣神魔’已逃走了,我担心这里,是以也没有追,不然将他们捉上一个,也可以看这些能使得武林人闻之色变的‘乌衣神魔’们,到底是什么样子!”
“万胜金刀”边傲天一揖到地,长身而起,仔细瞧了她几眼,突地长叹一声,道:“老夫一生之中,除了这位柳老弟的恩师之外,从未受人恩惠,姑娘今夜的大恩大德,却令老夫没齿难忘,区区一揖,算得了什么?”
他一面说话,一面长吁短叹,心中似是十分忧闷,柳鹤亭道:“老前辈可是在为府上担心?此间既已无事,晚辈们可随老前辈一起回去,或许还可助老前辈一臂之力。”
边傲天叹道:“此事固然令我担心,却也算不得什么,那班‘乌衣神魔’,身手想必也不会有这般迅快,你我只要早些赶回去,谅必无妨。”
陶纯纯含笑道:“老前辈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将出来,晚辈们或许能替老前辈分担一二。”
边傲天一手捋髯,双眉深皱,又自沉重地叹息一声,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有仇未报,固是寝食难安,有恩未报,更令我心里难受。”突又向陶纯纯当头一揖,道:“姑娘你若不愿我心里难受,千万请吩咐一事,让老夫能稍尽绵薄之力,不然的话……”连连不住叹息。
陶纯纯忙还礼道:“晚辈们能为老前辈分劳,心里已经高兴得很了,老前辈如此说法,岂非令晚辈们汗颜无地!”
边傲天愣了半晌,长叹几声,垂首不语。柳鹤亭见他神情黯然,两道浓眉,更已皱到一处,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奇怪,佩的是此人恩怨分明,端的是条没奢遮的好汉,奇的是武林中恩怨分明之人固多,但报恩岂在一时,又何须如此急躁?
他却不知道这老人一生快意恩仇,最是将“恩怨”二字看得严重,人若与他有仇,他便是追至天涯海角,也要复仇方快,而且死打缠斗,不胜不休。武林中纵是绝顶高手,也不愿结怨于他,人若于他有恩,他更是坐立不安,恨不能立时将恩报却,江湖中几乎人人俱知“万胜金刀”一句名言,那便是:“复仇易事,报恩却难,宁与我有仇,切莫施恩于我!”他一生也当真是极少受人恩惠。
一时之间,但见他忽而仰首长叹,忽而顿足搔头,忽又叹道:“姑娘若真的不愿让老夫效劳……”
柳鹤亭忍不住接口道:“纯纯,你就求边老前辈一事便了。”他见这老人此刻毫无去意,想到庄稼汉子代“乌衣神魔”说出的言语,心里反而担心,是以便示意陶纯纯随意说出一事,也便罢了。
陶纯纯秋波一转,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
边傲天大喜道:“姑娘答应了么?快请说出来。”
陶纯纯轻轻瞟了柳鹤亭一眼,突又垂下头去,道:“老前辈叫他说吧。”
边傲天愣了一愣,来回走了几步,顿下身形,思索半晌,突地拊掌大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总算老夫几十年还未白活,姑娘们的哑谜,也猜得中了!”大步走到柳鹤亭身前,大声道:“这位姑娘,你可喜欢么?”
柳鹤亭不禁一愕,讷讷说不出活来,却听边傲天又白笑道:“我知道你是喜欢她的,只可惜既然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是以虽是两情相悦,却不能结为连理,是么?”
柳鹤亭、陶纯纯一起垂下头去,这莽撞的老人的一番言语,却恰好误打误撞地说到他们心里。
边傲天自左至右,自右至左,仔细瞧了他们几眼,大笑又道:“那么就让老夫来做媒人好了。”
柳鹤亭心里一急,讷讷道:“但是……”
边傲天扬眉道:“但是什么,这位姑娘慧质兰心,美如天仙,难道还配不上你?难道你还有些不愿意么?”
柳鹤亭心里着急,讷讷又道:“不是……”
边傲天哈哈大笑道:“不是便好,一言为定,一切事都包在老夫身上,包管将这次喜事做得风风光光地,你们放心好了。”不等他两人再开口,转身飞步而去,只剩下柳鹤亭、陶纯纯你垂着头,我垂着头,突地两人一起抬起头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两人眼波相接,心意暗流,只觉今夜的秋风,分外温暖,今夜的秋月,分外明亮,直到那“万胜金刀”远远喝道:“柳老弟,该走了。”他一连喝了三声,柳鹤亭方自听见。
※※※
早霞朝升!
临沂城外的大道上,一行数十人,跟着一辆篷车,沿路而行,这其中有的银髯银发,有的满面沉思,有的风姿朗爽,有的貌如春花,神情亦忧亦喜,有忧有喜,脚步似缓而急,似急而缓,装束非侠非盗,非官非商,语声时叹时笑,时高时低,早行的路人虽都侧目而视,却无一人敢报以轻蔑怀疑之色,因为人人俱都认得,为首的那一老人,便是城中大豪,“万胜神刀”边傲天。
柳鹤亭、陶纯纯一左一右,将边傲天夹在中间,并肩而行,这两人谁都不敢抬起头来,但偶一抬起,却都会发现对方的目光也正在望着自己,边傲天脚下不停,一捋长髯笑道:“数十年来,今日老夫当真是最最开心的日子。”忽地又不禁皱眉道:“那班‘乌衣神魔’手脚想必不会这般迅快,你我如今赶回,一定不会出事的。”
柳鹤亭、陶纯纯对望一眼,又自垂下头去,心里各各知道,这老人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其实担心已极。
但此刻天色既明,路上又有了行人,他们势必不能施展轻功,那虬髯大汉跟在身后,忍不住道:“师父,我先跑回去看看……”
边傲天回首道:“你先回去,又有何用!”又道:“你我如今赶回,一定不会出事的。”又不住皱眉,又不住干咳,又不住叹息,却又不住大声笑道:“老夫今日,当真是开心已极!”
一人临沂城,向左一折,便是一条青石大街,街头是个小小的市集,但越行人迹越少,这一行人的脚步也就越急,柳鹤亭初至此间,心中自不免有一分陌生的旅客踏上陌生的地方那种不可避免的新奇之感,只见街右街左栉比鳞次的屋宇,青瓦红墙,都建筑得十分朴实,来往的行人,也多是风尘仆仆的彪形大汉,与江南的绮丽风光,自是大异其趣。
渐至街底,忽见两座青石狮子,东西对蹲在一面紧闭着的黑漆大门之前,青兽铜环,被朝阳一照,闪闪生光,边傲天目光动处,浓眉立皱,唰地一步,掠上前去,口中喃喃自语着道:“怎地还未起来?”伸出巨掌,连连拍门,只听一阵铜环相击之声,震耳而起,但门内却寂无回应。
柳鹤亭心头一凛,道:“那班‘乌衣神魔’已先我们而至?”
边傲天浓眉皱得更紧,面目之上,似已现出青色,忽地大喝:“开门!”
这一声巨喝,直比方才铜环相击之声,还要猛烈多倍。
但门内却仍是寂无应声,虬髯大汉双足一顿,喝然一声,掠入墙内,接着大门立开,边傲天抢步而人,只见一条青石甬道,直通一扇垂花廊门,入门便是两道回廊,正中方是穿堂,一面紫檀木架的青石屏风,当门而立。
边傲天一步掠人厅门,目光动处,不禁又大喝一声。
柳鹤亭随之望去,只见那青石屏风之上,竟赫然写着两行触目惊心的大字:“若非教主传谕,此宅已成火窟!”字迹朱红,似是鲜血,又似朱砂,边傲天髯发皆张,扬手一掌,向前劈去。
只听哗然一声大震,青石屏风跌得片片碎落,露出里面的三间正厅……
在这刹那之间,柳鹤亭凝目望去,只见这三间厅房之中,数十张紫檀木椅之上,竞都坐着--人,有的是白发皓首的老妇,有的是青衣垂髫的少女,此刻俱都僵坐不动,一个个神情木然,有如泥塑。
日光虽盛,柳鹤亭一眼望去,仍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只觉一阵阴森恐怖之意,倏然自心底升起。
边傲天双目皆赤,大喝一声:“芸娘,你怎地了!”但满厅之人,却俱都有如未闻。
边傲天三脚两步,向居中而坐的一个华服老妇面前扑了过去,这名满武林的高手,此刻身形动作,竟似已变得十分呆笨,这突来的刺激,刺伤了他遍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每一根神经。柳鹤亭随后掠到,目光动处,突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含笑说道:“幸好……”
语声未了,突地一阵激烈的掌风,自身后袭来,柳鹤亭微微一惊,拧腰错步,避了开去,只见那虬髯大汉势如疯狂一般,刹那之间,便又向自己击出数拳,拳风虎虎,招招俱足致命。
柳鹤亭心中又惊又奇,身如游龙,连避五招,口中诧叱道:“兄台这是怎的了?”
虬髯大汉目眦尽裂,厉声叱道:“好你个小子,非打死你不可!”呼呼又是数拳,他招式虽不甚奇,但拳势极是刚猛,掌影之中,突又飞起一脚,踢向柳鹤亭“关元”穴下。
这“关元”穴在脐下三寸,为小腹之幕,乃是人身死穴之一,用足点重者,五日必死。
柳鹤亭剑眉微皱,不禁动怒,却听这大汉又道:“我师父一家满门都被人害了,你这小子还说很好,非打死你不可!”
柳鹤亭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见他当胸一拳,猛然打来,口中便含笑道:“兄台又误会了!”微一侧身,向击来的拳头迎了上去。扑地一声轻响,虬髯大汉这一招“黑虎偷心”,虽已着着实实击在柳鹤亭右肩之上,可是他拳上那足以毙狮伏虎的力道,却似一分一毫也未用上。
虬髯大汉微微一愣,看见对方犹在含笑望着自己,心中不禁一寒,大生惊服之意,发出的拳势竟未收将回来。
柳鹤亭微微一笑,道:“令师家人不过仅是被人点中穴道而已,绝不妨事,是以……”
虬髯大汉喝道:“真的么?”
柳鹤亭笑道:“在下自无欺瞒兄台之理。”转身行至那犹自伏在椅边痛哭的边傲天身侧,伸手轻轻一拍他肩头,和声道:“边老前辈……”话犹未说,那虬髯大汉却已大喝着代他说了出来:“师父,他们没有死,他们不过是被人点中了穴道而已。”
柳鹤亭心中既是好笑,又是感叹,暗中忖道:“这师徒两人,当真俱都鲁莽得紧,这虬须大汉犹有可说,边老前辈一生闯荡江湖,未将事态分清,却已如此痛哭起来。”
转念又忖道:“人道莽夫每多血性,此言绝非虚语,这师徒两人,当笑则笑,当哭则哭,端的俱是血性中人,犹自未失天真,虽然鲁莽,却鲁莽得极为可爱,武林中人若都能有如这师徒一般,尚存一点未泯的童心,岂非大是住事?”
抬目望去,只见边傲天泪痕未干的面上,已自绽开一丝微笑。
垂髫幼童,破啼为笑时,其状已甚是可笑,这边傲天年已古稀,满头白发,满面皱纹,生像又极威猛,此刻竞亦如此,柳鹤亭见了,不觉哑然,微一侧首,忽见一双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却是他身侧一张紫檀木椅上,被人点中穴道的一个垂髫幼女。满面俱是惊怖之色,竟连眼珠都不会动弹一下。
柳鹤亭心中不禁一动,忖道:“普天之下点穴手法,大多俱是制人血脉,使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这少女却连眼珠俱都一起被人制住,此类手法除了‘昆仑’的独门点穴之外,似乎没有别派的能够……”转念又忖道:“但‘昆仑’一派,一向门规森严,从无败类,这班‘乌衣神魔’,怎地会投到‘昆仑’门下呢?”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奇,仔细端详了半晌,他性情虽潇洒,行事却不逾规矩,这女孩年纪小,他却也不便出手为她解穴。陶纯纯斜倚门边,此刻一掠而前,五手轻抬,在这女孩前胸、后背,匕处大穴之—上,连拍七掌,柳鹤事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得意,他心中所思之事,不必说出,陶纯纯却已替他做到。
这垂髫少女长叹一声,醒了过来,目光一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喊着跑了过去,一头倒入那虬髯大汉的怀里。
虬髯大汉轻轻抚着她头发,柔声道:“沅儿,莫怕,大哥在这里!”他生像虽极吓人,但此刻神情言语,却是温柔已极,那女孩抬起头来,抽泣着道:“大哥……我……我姐姐回来了没有?”
虬髯大汉呆了一呆,突地强笑道:“蓉姐姐到你姑妈那里去了,要好几个月才会回来哩。”他嘴角虽有笑容,但目光中泪珠闪动,胸膛更是起伏不定,显见得心中哀痛已极,似他这般性情激烈之人,此刻竞能强忍着心巾的悲痛,说些假话来免得这女孩伤心,这当真比让他做任何事都要困难十倍。
柳鹤亭心头一阵黯然,回转头去,不忍再看,只见陶纯纯已为第二个少女解开了穴道,拍的却是这少女双肩上的左右“肩井”两穴,以及耳下“藏血”大穴。柳鹤亭双眉一皱,奇道:“纯纯,你用‘双凤手’和‘龙抬头’的手法为她解穴,难道她中的是‘峨嵋派’圣因师太的不传秘技拂穴手法么?”
陶纯纯回首一笑,道:“你倒渊博得很!”
柳鹤亭心中大感奇异:“怎地峨嵋弟子也做了‘乌衣神魔’?”走到另一个青衣丫鬟身侧,俯身微一查看,双眉皱得更紧,道:“纯纯,你来看看,这少女是否被‘崆峒’点穴手法所制?”
陶纯纯轻伸玉手,在青衣丫鬟鼻下“人中”、脑后“玉枕”、左右“太阳穴”各各捏了一下,等到这丫鬟跑了开去,方自低语道:“不错,正是崆峒手法。”柳鹤亭呆了一呆,快步走到那边一排数个皂衣家丁之前,为他们解开了穴道,只见这些家丁有的是被普通武林常见的手法所点,有的却是某一门户的独门点穴。
回首望去,只见边傲天独自在为那华服老妇推宫过穴,那老妇口中不住呻吟,穴道却仍未完全解开,要知道“解穴”本比“点穴”困难,要能解开别派独门手法,更是十分困难之事,柳鹤亭的授业恩师昔年遍游天下,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是以柳鹤亭此刻才能认出这些手法的来历,才能并不十分费事地为他们解开穴道。
纵是如此,过了数盏热茶时分,柳鹤亭、陶纯纯才将厅中数十人穴道一一解开,方自松了口气,却听边傲天突地又是一声大喝:“芸娘,你怎地了?”
柳鹤亭、陶纯纯不约而同,一齐掠到他的身侧,只见那华服老妇,不但穴道未被解开,而且此刻双目又自紧闭起来!
柳鹤亭双眉一皱,道:“纯纯……”
陶纯纯点头会意,将边傲天拦到一边,提起这老妇左手食、中两指瞧了半晌,又顺着她太阴太阳经、肝胆脉上一路推拿下去,然后在她左右两胁,梢骨下一分、气血相交之处的“血囊”上轻拍一下。
只见这老妇眼皮翻动一下,轻轻吐了口气,眼帘竟又垂落。
柳鹤亭面容一变,耸然道:“纯纯,这可是‘天山撞穴’?”
陶纯纯幽幽一叹,垂首道:“天山撞穴的手法,中原武林中已有十余年未见,我也不知解法。”
边傲天一直凝注着她的一双手掌,此刻双目一张,颤声道:“怎么办?”语声一顿,突又大喝:“怎么办?”
陶纯纯默然不语,柳鹤亭缓缓道:“老前辈请恕晚辈放肆……”突地疾伸双掌,提起这老妇左右两掌的两根中指,手腕一抖,只听“格”地一阵轻响,柳鹤亭双掌又已闪电般在她耳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穴”连拍十二掌,双手突地挽成剑诀,以掌心向下的阴手,双取她腮上牙关紧闭结合之处“颊车”大穴,轻轻一点,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阳手,一阴一阳,交互变换,连续轻点。
边傲天目定口张,如痴如呆地随着他双掌望去,喉间不住上下颤动,只见他手掌翻到第二次,那老妇眼帘一张,又自吐出一口长气,边傲天心神紧张,此刻情不自禁,“呀”地唤出声来。
只见柳鹤亭面色凝重,额上已现汗珠,苍白的脸色,变成血红,突又伸手疾点了她肩头“缺盆”、“俞府”,尾骨“阳关”、“命门”四处大穴,然后长叹一声,回手一抹自己额上汗珠。
边傲天目光一定,手指却仍在不住颤动,嘴唇动了两动,方自吐出声来,颤声问道:“不妨事了么?”
柳鹤亭微微一笑,缓缓道:“幸好此人撞穴手法并不甚高,又是正宗心法,否则小可亦是无能为力,此刻让她静歇一下,然后再用丹皮、红花各一钱,加醋用文火煎,冲夺命丹三服,每日一服,谅必就不妨事了。”语声一顿,又道:“这夺命丹乃是武林常见的丹方,老前辈想必是知道的了。”
边傲天呆了一呆,讷讷道:“武林常见?老夫却不知道。”
柳鹤亭沉吟半晌,缓缓道:“精制地鳖五钱,自然铜二钱、虾之、乳香、没药一钱五分,去油、透明血竭二钱五分,古钱一钱五分、醋炙匕次,红花二钱,碎补二钱、去毛童便炙,炒麻皮根二钱,归尾二钱,酒浸,蜜糖二两,共研细末,火酒送下。”
陶纯纯轻轻一笑,道:“你这样说,人家记得住么?”
柳鹤亭歉然一笑,道:“若有纸笔……”语声未了,那虬髯大汉突地朗声念道:“精制地鳖五钱,自然铜……”竟一字不漏地将“夺命丹方”全都背了出来,柳鹤亭不禁大奇,他再也想不到这鲁莽粗豪的汉子,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不禁脱口赞道:“兄台的记忆之力,当真惊人得很。”
虬髯大汉扬眉一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口中虽如此说,却掩不住心中得意之情,要知大凡聪明绝顶之人,心中杂念必多,记忆之力,便不见会十分高明,直心之人心无旁骛,若要专心记住一事,反而往往会超人一等,这道职虽不能一概而论,却也十之不离八九。
边傲天此刻心怀大放,浓眉舒展,但却又不禁轻喟叹道:“柳老弟,老夫可……唉!又蒙你一次大恩了。”
柳鹤亭微微笑道:“这又算得了什么?”
虬髯大汉哈哈笑道:“他心中虽这么说,心里其实是得意得很。”
边傲天瞠目叱道:“你又在胡说,你怎地知道?”
虬髯大汉愕了一愕,讷讷道:“方才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得意得很,是以我猜这位老弟大约也和我一样。”
柳鹤亭不禁哑然失笑。
陶纯纯娇笑着道:“他人存意,吾忖度之,这位兄台善于忖度他人之意,当真是……”忽地见到柳鹤亭半带责备的目光,倏然住口不语。
虬髯大汉浓眉一扬,道:“姑娘方才替我看的相,是否真的准确?”
陶纯纯眼波暗流,偷偷望了柳鹤亭一眼,却听虬髯大汉接口叹道:“我一直在担心,只怕聪明人不得长寿……”话未说完,陶纯纯已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这大厅中的阴森恐怖之意,此刻俱已化作一片笑声,只有那垂髫女孩,呆呆地望着他们,既不知他们笑的什么,也不知自己心里为何忧郁。
她只知道昨日她的姊姊随着大家一起走了,说是去捉拿强盗,但至今还没有回来,梅大哥虽然说姊姊到姑妈那里了,她却总有些不大相信,她幼小的心灵中,暗暗地问着自己:“梅大哥对我说的话,一直都没有一句假的,为什么这一次我会不相信他呢?”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自己。
她想找她的梅三哥问问,可是梅三哥、梅四哥却都不在这里,她想了许久,终于悄悄走到她边大伯身侧,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轻轻问道:“大伯,我大姊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
边傲天怔了一怔,心中突地一阵创痛,强笑着轻声道:“你大姊马上就会回来的,她到……她到……咳咳,她说到泰安去替你买包瓜去了。”
女孩子眼睛眨了一眨,轻轻道:“梅大哥说她到大姑姑那里去了,大伯又说她到……”话未说完,泪珠簌簌而落,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道:“我不要吃包瓜,我要姊姊……”转身向厅外奔了出去。
边傲天、柳鹤亭、陶纯纯,以及虬髯大汉梅三思,望着她的背影,再也笑不出来。
边傲天怔了许久,轻咳一声,道:“三思,你去看看,沅儿她怎地了。”
梅三思木然而立,目光痴呆,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陶纯纯柳眉轻颦,附在柳鹤亭耳边,轻轻说道:“方才那小女孩的姐姐,可是在那荒祠中被害死的女子?”
柳鹤亭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大约如此。”
陶纯纯幽幽一叹,道:“她真是可怜得很……我现在忽然发觉,活着的人,有时比死了的人还要可怜许多哩!”
柳鹤亭又自沉重地点了点头,心中仔细咀嚼着“活着的人,有时比死了的人还要可怜许多。”这两句话,眼中望着这虬髯大汉痴呆凄凉的情景,只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他知道这大汉梅三思与那死了的少女生前必是情侣,他也能体会到这大汉此刻心中的悲痛,因为他虽未遭受过别离的痛苦,却正享受着相聚的甜蜜,甜蜜既是这般浓烈,痛苦也必定十分深邃。
他黯然垂首,暗问自己:“若是纯纯死了,我……”一阵热血,自心底冲激而起,倏然回过头去,凝注着陶纯纯的秋波,再也不愿移开半分。
边傲天倒退三步,倏地坐到椅上,沉重地长叹一声,喃喃道:“蓉儿真是命苦……唉,红颜薄命,当真是红颜薄命!”突地瞧了陶纯纯一眼,瞬又垂下目光,只听梅三思突地大喝:“蓉儿!蓉儿……”转身飞奔而出,悲哀凄凉的喊声,一声连接着一声,自厅外传来,一声比一声更远。边傲天低眉垂目,左掌紧握着颔下银髯,似乎要将之根根拔落,不住长叹道:“三思也可怜得紧,蓉儿方自答应了他,却想不到……唉!我若早知如此,先给他们成婚,也不至让三思终身遗憾,唉……天命!天命如此,我……我……”突又抬起头来,瞧了相对凝注着的柳鹤亭与陶纯纯一眼,目中突地闪过一丝明亮的光彩。
※※※
一阵烟尘扬起,远处奔来三匹枣红健马,这三匹马并辔而来,扬蹄举步,俱都浑如一辙,马上的骑士纵骑扬鞭,意气甚豪,望来一如方奏凯歌归来的百战名将。
当中一骑,白衫白巾白履,一身白色劲装的少年,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侧首朗声笑道:“大哥,你虽然急着回家探视娇妻爱子,但临沂城边老爷子那里,却也只怕不得不先跑上一趟吧?”
左侧的黄衣大汉含笑答道:“这个自然,想不到你我兄弟这趟栖霞之行,为时方自不到半月,江湖中却已生出许多事,最奇怪的是那‘浓林秘屋’中,竟然并无人迹,若不是诸城的王三弟言之凿凿,倒真教我难以相信!”
白衫少年朗笑道:“此事既已成过去,倒不知那位‘入云龙’金四爷怎样了,早知那秘屋中并无人踪,‘石观音’不知去向,你我就陪他去走上一遭又有何妨!那样一来,‘荆楚三鞭’四字,只怕在武林中叫得更响了。”此人正是“银鞭”白振。
“金鞭”屠良应声笑道:“天下事的确非人所能预测,我本以为‘栖霞三鞭’十分难斗,哪知却是那样的角色。二弟,不是大哥当面夸你,近来你的武功,确实又精进了许多,那一招‘天风狂飚’,眼力、腕力、时间、部位,拿捏得确是妙到毫巅,就算恩师他老人家壮年时,施出这一招来,只怕也不过如此,大哥我更是万万不及的了。”
“银鞭”白振鞭丝一扬,大笑不语。
“金鞭”屠良又道:“边万胜一向眼高于顶,这次竟会为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男女,如此劳师动众地筹办婚事,也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银鞭”白振扬眉笑道:“那两个少年男女,想必是武功还不错……三弟,你可记得他叫做什么?”
“荆楚三鞭”中的三侠“狂鞭”费真,面色蜡黄,不轻言笑,身形笔直地坐在马鞍上,双眉--直似皱非皱,闻言答道:“柳鹤亭。”
“银鞭”白振朗声笑道:“是了,柳鹤亭。”鞭丝再次一扬,唰地落下:“‘柳鹤亭’这三字今日虽然藉藉无名,来日或会声震江湖亦未可知,大哥,你说是吗?”
“金鞭”屠良含笑道:“武林中的人事变迁,正如长江之浪,本是以新易旧,但据我看来,江湖后起一辈的高手之中,若要找一个像二弟、三弟你们这样的人物,只怕也非常困难吧。”双眉轩处,狂笑不上。
“狂鞭”费真突地冷冷接口道:“只怕未必吧。”
屠良为之一愕,白振哈哈笑道:“三弟,你休得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你我兄弟闯荡江湖以来,几曾遇过敌手?”
费真冷冷道:“你我未遇敌手,只是因为遇着的没有高于而已。”
屠良、白振笑声齐地一顿,无可奈何地对望一眼,似乎颇不以此话为然。
费真又道:“不说别的,你我若是遇见王老三口中所说的那白衣人,只怕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银鞭”山振剑眉做剔,道:“那日我在迎风宴上打了五次通关,喝得已有些醉了,王老三后来说的话,我也未曾听清,那白衣铜面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来听听。”
“犴鞭”费真道:“你清大哥说吧。”
“金鞭”屠良缓缓道:“济南府‘双枪镖局’里的‘烈马金枪’董二爷,和快枪‘张七’,保了一趟红货,自济南直到镇江,这趟红货竞使得‘济南双枪’一齐出马,不问可知,自是贵重已极,哪知方到宿迁,便在阴沟里翻了船儿。”
“银鞭”白振皱眉问道:“‘快枪’张七也还罢了,‘烈马金枪’董正人一生谨慎,走镖大河东西,长江南北已有数十年,难道还会出什么差错不成?”
“金鞭”屠良微喟—声,道:“不但出了差错,而且差错极大,你可记得你我上次在宿迁城投宿的那家‘广仁’客栈?”
白振略一沉吟,道:“可是有个酒糟鼻子,说话不清的掌柜那家?”
屠良道:“不错。”
白振奇道:“那家客栈看来甚是本分,难道也会出错么?”
“金鞭”屠良微微一笑,道:“张七、董二,那等精明的角色,若不是看准那家客栈老实本分,怎会投宿其中?而且‘烈马金枪’董正人律人律己,都极精严,押镖途中,自上而下,手不能碰赌具,口不能沾滴酒,按说绝无出错之可能,哪知到了夜半……”
他语声微顿,白振追问:“到了夜半怎样?”
屠良道:“到了夜半,董正人醒来之时,竞发觉自己押镖的一行人众,连镖师带趟子手共计一十七人,竟都被人以油浸粗索,缚在房中。四个蒙面大汉正在房中翻箱倒篓,搜寻那批红货,想是因为手忙脚乱,董正人收藏得又极是严密,是以未曾搜到。”
“银鞭”白振嘿嘿一笑,道:“烈马金枪居然会被人下了蒙汗药,这倒的确是件奇事。”
“狂鞭”费真冷冷道:“终日打雁的人,迟早一日,总要被雁啄了眼睛,刚者易折,溺者善泳,这正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何奇怪?”
屠良只作未闻,接口道:“其中有个汉子,见到董正人醒来,便走来喝问。董正人怎肯说出?那大汉恐吓了几句,便举起蒲扇般的手掌,劈面向董正人拍下,‘烈马金枪’称雄一世,此番若被人打了个耳光,纵是不死,此后又将怎地做人,不禁长叹一声,方待合上眼帘,准备事后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