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成到邓大爷的偏院,连这次算来是第七次。
他第一次之来,挟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也与他特特从家里到天回镇的时候一样:要仔细看看这个婆娘,到底比刘三金如何?到底有没有在正月十一灯火光中所看见的那样好看?到底像不像陆茂林所说的那样又规规矩矩,又知情识趣?并要看看她挨了一顿毒打之后,变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第二个目的,顶重要了。他晓得罗歪嘴既与她有勾扯,而又是在巡防粮子到前不久,从她铺子中逃跑的,她丈夫说起来是那样的老实人,并且居于与他们不方便的地位,或许硬不知道他那对手的下落,如其知道,为什么不乐得借此报仇呢?但她必然是知道的,史先生既不肯连她一齐逮去拷问,那么,好好生生从她口头去探听,总可知道一点影子的。
他第一次去时,蔡大嫂才下得床。身上的伤好了,只左膀一伤,还包裹着在。脑壳上着刀背打肿的地方,虽是好了,还梳不得头发,用白布连头发包了起来。她的衣裳,是一件都没有了,幸而还有做姑娘时留下的一件夹袄,一双夹套裤,将就穿着。听说有罗歪嘴的朋友来看她的伤,只好拿脸帕随便揩了揩,把衣裤拉了拉,就出来了。
顾天成说明他是在赌博场上认识罗歪嘴的,既是朋友,对他的事,如何不关心?只因到外县去有点勾当,直到最近回来,才听见的。却不想还连累到他的亲戚,并且连累得如此凶。他说起来,尚如何在感叹。仔细问了那一天的情形,又问她养伤的经过,又问她现在如何,连带问问她丈夫吃官司的情形,以及她令亲罗德生兄现在的下落。一直说了好一阵,邓大娘要去煮荷包蛋了,他才告辞走了,说缓天他还要来。
第一次探问不出罗歪嘴的下落,隔了不多久又去。这一次,带了些东西去送她,又送了邓大爷夫妇两把挂面,正碰着她在堂屋门前梳头。
一次是生客,二次就是熟客,他也在堂屋外面坐下吃烟,一面问她更好了些不?她遂告诉他,是第一次梳头,左膀已抬得起来了。每一梳子,总要梳落好些断发,积在旁边,已是一大团。她不禁伤心起来,说她以前的头发多好,天回镇的姑姑嫂嫂们,没一个能及得到她,而今竟打落了这么多,要变成尼姑了。他安慰她说,仍然长得起来的。她慨然道:“哪行吗!你看连发根都扯落了!我那时也昏了,只觉得头发遭他们扯得飞疼,后来石姆姆说,把我倒拖出去时,头发散了一地,到处挂着。……说起那班强盗,真叫人伤心!”
他又连忙安慰她,还走过去看她脑壳上的伤,膀子上的伤。一面帮着她大骂那些强盗,咒他们都不得好死!一直流连到她把头发梳好,听她抱怨说着强盗们抢得连镜子脂粉都没有了;吃了邓大娘煮的四个荷包蛋而后去。
第二天上午,就来了,走得气喘吁吁的,手上提了个包袱,打开来,一具时兴的卤漆镜匣,另一把椭圆玻砖手镜,还是西洋货哩,格外一些桂林轩的脂粉、肥皂、头绳,一齐拿来放在蔡大嫂的面前,说是送她的。她大为惊喜,略推了推:“才见几面,怎好受这重礼!”经不住他太至诚了,只好收下。并立刻打开,一样一样地看了许久,又试了试,都好。并在言谈中,知他昨天赶进城时是刚挨着关城门,连夜到科甲巷、总府街、暑袜街把东西买好,今天又挨着刚开城门出城的,一路喊不着轿子,只好跑。她不禁启颜一笑道:“太把你累了!”邓大娘在旁边说,自抬她回来,这是头一次看见她笑。
到第四次去,就给金娃子买了件玩具,还抱了他一会儿。第五次是自己割了肉,买了菜去,凭邓大娘做出来,吃了一顿倒早不晏的午饭。
第六次去了之后,顾天成在路上走着,忽然心里一动,询问自己一句道:“你常常去看蔡大嫂,到底为的啥子?”他竟木然地站着,要找一句面子上说得过,而又不自欺的答案,想了一会儿,只好皱着眉头道:“没别的!只是想探问仇人的下落!”自己又问:“已是好几次了,依然探问不出,可见人家并不知情,在第三次上,就不应该再去的了;并且你为啥子要送她东西呢?”这是容易答的:“送人情啦!”又问:“人情要回回送吗?并且为啥子要体贴别个喜欢的,才送?并且为啥子不辞劳苦,不怕花钱,比孝敬妈还虔诚呢?”这已不能答了,再问:“你为啥子守在人家跟前,老是贼眉贼眼地尽盯?别人的一喜一怒,干你屁事呀,你为啥子要心跳?别人挨了打,自己想起伤心,你为啥子也会流眼泪?别人的丈夫别人爱,你为啥子要替她焦心,答应替她把案子说松?尤其是,你为啥子一去了,就舍不得走,走了,又想转去?为啥子前半年和钟幺嫂还那么亲热,现在忽然就生分了,甚至吵骂到两不见面?还有,你口头说是去打听仇人的下落,为啥子说起仇人,你心里并不十分恨,同她谈起来,你还在恭维他,你还想同他打朋友?你说!你说!这是啥子缘由?说不出来,从此不准去!”
他只好伸伸舌头,寻思:问得真轧实!自己到底是个不中用的人,看见蔡大嫂长得好,第一次看见,不讨厌;第二次看见,高兴;第三次看见,欢喜;第四次看见,快乐;第五次看见,爱好;第六次看见,离不得。第七次……第八次呢?……
他把脚一顿道:“讨她做老婆!不管她再爱她丈夫,再爱她老表,只要她肯嫁给我!……”
他第七次之来,是下了这个决心的。
蔡大嫂又何尝不起他的疑心呢?
罗歪嘴哪里会有这样一个朋友?就说赌博场上认识的,也算不得朋友,也不止他这一个朋友呀!朋友而看到朋友的亲戚,这交情要多厚!但是蔡掌柜现正关在成都县的卡房里。既从城里来,不到卡房去看候掌柜,而特特跑几十里来看朋友的亲戚的老婆,来看掌柜娘,这交情不但厚,并且也太古怪了一点!
光是来看看,已经不合人情如此。还要送东西:听见没有镜匣脂粉,立刻跑去,连更晓夜地买,就自己的兄弟,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还不如此。这只有情人才做得到,他是情人吗?此更可疑了!连来六回,越来越殷勤,说的话也越说越巴适,态度做得也很像,自己说到伤心处,他会哭,说到丈夫受苦,并没托他,他会拍胸膛告奋勇,说到罗歪嘴跑滩,他也会愁眉苦眼。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问他在哪里住,只含含糊糊地说个两路口。问他做过什么,也说不出。问他为何常在城里跑,只说有事情。幸而问他的名字,还老老实实地说了。到底是什么人呢?看样子,又还老老实实,虽然听他说来,这样也像晓得,那样也像晓得,官场啦,商场啦,嫖啦,赌啦。天天在城里混,却一脸的土相,穿得只管阔,并不苏气。并且迟眉钝眼的,看着人憨痴痴的,比蔡兴顺精灵不到多少。猜他是个坏人,确是冤枉了他,倒像个土粮户,脸才那样地黑,皮肤才那样地粗糙,说话才那样地不懂高低轻重,举动才那样地直率粗鲁,气象才那样地土苕,用钱也才那样地泼撒!
这样一个人,他到底为着什么而来呢?他总是先晓得自己的,在哪里看见过吗?于是把天回镇来来往往的人想遍了,想不出一点影子,一定是先晓得了自己,才借着这题目粘了拢来!那么,又为什么呢?为爱自己想来调情吗?她已是有经验的人,仔细想了想,后来倒有一点像,但在头一次,却不像得很,并且那时说话也好像想着在说。难道自己现在还值得人来怜爱吗?没有镜子,还可以欺骗自己一下,那天照镜子时,差点儿没把自己骇倒。哪里还是以前样儿,简直成了鬼相了!两颊瘦得凹了下去,鼻梁瘦得同尖刀背差不多,两个眼眶多大,眼睛也没有以前的神光了,并且眼角上已起了鱼尾,额头上也有了皱纹,光是头发,罗歪嘴他们那样夸奖的,乐得要亮头皮了。光是头面,已像个活鬼,自己都看不得,一个未见过面的生人能一见就爱吗?若果说是为的是情爱,陆茂林为什么不来呢?他半年前,为爱自己,好像要发狂的样子,也向自己说了几次的爱,自己也没有十分拒绝他;现在什么难关都没有,正好来。他不来,一定是听见自己挨了毒打,料想不像从前了,怕来了惹着丢不开,所以才不来。陆茂林尚且不想来,这个姓顾的,会说在这时候爱上了自己,天地间哪有这种道理?那么,到底为什么而来呢?
她如此翻来覆去地想,一直想不出个理由。听见父亲说,此人是个奉教的,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顾天成必是来套自己口供,探听罗歪嘴等人的下落,好去逮他们罢了。并且洋人指名说罗歪嘴是主凶,说不定就是他的支使,为什么他件件都说了,独不说他是奉教的?越想越像,于是遂叫了起来:“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她向爹爹妈妈说了,老两口子真是闻所未闻,连连摇头说:“未必吧?阳世上哪有这样烂心肺的坏人!你是遭了蛇咬了连绳子都害怕,所以把人家的好意,才弯弯曲曲想成了恶意。”
但她却相信自己想对了。本要把他送的东西一齐拿来毁了的,却被父母拦住说:“顾三贡爷一定还要来的,你仔细盘问他一番,自然晓得你想的对不对,不要先冒冒失失地得罪人!”
于是在他们第七次会面以前,她是这样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