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嫂被抬回父母家的第三天,天回镇还在人心惶惶之际,顾天成特特从他农庄上,打着曾师母酬谢他的一柄崭新的黑绸洋伞,跑到镇上,落脚在云集栈的上官房内。
顾天成在鸦片烟馆与陆茂林分手之后,刚走到西御街的东口,便碰着顾辉堂的老二天相,一把拉住,生死不放,说是父亲打发来请他去的。他当下只佩服他幺伯的消息灵通,以及脸皮来得真老!
虽然恨极了他幺伯,但禁不住当面赔礼,认错,以及素所心仪的钱亲翁帮着在旁边,拿出伺候堂翁的派头,极其恭而有礼地,打着调子说好话:“姻兄大人是最明白道理的人,何待我愚弟说呢?令叔何敢冒天下大不韪,来霸占姻兄之产?这不过……不过是世道荒荒,怕外人有所生心,方甘蒙不洁之名,为我姻兄大人权为保护一下!”
幺伯娘又格外捧出一张红契,良田五十亩,又是与他连界的,说是送给他老婆做祭田。他老婆的棺材哩,已端端正正葬在祖坟埂子内,垒得很大,只是没有竖碑。说不敢自专,要等他自己拿主意。
阿三也在那里,来磕了一个头,说是前六天才被幺太公着人叫回农庄,仍然同阿龙一处。房子被幺太公的佃客住坏了些,竹子也砍了些,一株黄檀树着佃客砍去做了犁把。只是牛栏里,多了一条水牛,猪圈里,新喂了两头架子猪,鸡还有三只,花豹子与黑宝仍在农庄上。阿三还未说完,幺伯已拿出一封老白锭,很谦逊地说是作为培修农庄之用。
平日动辄受教训的一个侄儿,平步登天地当了一家人的尊客,讲究的正兴园的翅席,请他坐在首位上作平生第一遭的享受,酒哩,是钱亲翁家藏的陈年花雕,烫酒的也是钱亲翁亲自一手教出来的洪喜大姐。
酒本是合欢之物,加以主人与陪客的殷勤卑下,任你多大的气,也自消了。况乎产业仅仅被占了一百多天,而竟带回了这么多子息,账是算得过的,又安得而不令他欣喜呢?于是,大家胸中的隔阂全消,开怀畅饮畅谈起来。今天的顾天成,似乎是个绝聪明,绝能干,绝有口才的人了。他随便一句话,似乎都含有一种颠扑不破的道理,能够博得听者点头赞赏,并似乎都富有一种滑稽突梯的机趣,刚一出口,就看见听者的笑已等着在脸上了。他吃了很多的酒,钱亲翁不胜钦佩说:“天成哥的雅量,真了得!大概只有刘太尊才陪得过!”
他从幺伯家大醉而归的次日,本就想回农庄去看看的。恰逢三道堰的案件发生,又不敢走了。并连许多教友都骇着了,已经出了头大摇大摆在街上挺着肚皮走的,也都一齐自行收藏起来。就是洋人们也骇了一大跳,找着教友们问,四川人是不是惯放马后炮的?
幸而四川的官员很得力,立刻发兵,立刻就把这马后炮压熄,立刻就使洋人们得了安慰,教友们回复了原神。
他留了十来天,把应做的事,依照陆茂林所教,做了之后,便回到农庄。举眼一看,无一处不在欣欣向荣,独惜钟幺嫂没有回来,不免使他略感一点寂寥。
过了两天,叫阿龙到天回镇去打听有什么新闻。回来说的,正是他所期待的。于是,待到次晨,便打着洋伞走来,落脚在云集栈的上官房内。
他大气盘旋地叫幺师打水来洗脸。洗脸时,便向幺师查问一切:赌博场合呢?前天星散了。罗歪嘴等人呢?前天有兵来捉拿,逃跑了,连舵把子朱大爷都跑了。为什么呢?不知道,总不外犯了什么大案。
罗歪嘴等人逃跑了,真是意外啦!但也算遂了心愿。“虽没有砍下他们的驴头,到底不敢回来横行了。”他想着,不由笑了笑。
他不是专为打听罗歪嘴等人的消息而来的,他仍将蓝大绸衫抖来披上,扣着纽绊时,复问:“蔡兴顺杂货铺在哪一头?”
“你大爷要去看打得半死的女人吗?看不着了!已抬回她娘家去了!”
顾天成张眼把幺师看着,摸不着他说的什么。幺师也不再说,各自收了洗脸盆出去。
顾天成从从容容走出客栈,心想,他从北场口进的场,一路都未看见什么兴顺号杂货铺,那么,必然在南头了,他遂向南头走去。
果然看见一间双间铺面,挂着金字已旧了的招牌。只是铺板全是关上的,门也上了锁,他狐疑起来:“难道闲场日子不做生意吗?”
忽见陆茂林从隔壁一间铺子里走出,低着头,意兴很是沮丧,连跟在后面送出的一个老太婆,也不给她打个招呼。
顾天成赶快走到他背后,把他肩头一拍道:“喂!陆哥,看见了心上人没有?”
“啊!是你,你来做啥?”
他笑道:“我是来给你道喜的!只是为啥子把铺面关锁着?”
“你还不晓得蔡大嫂为了卫护她的男人,遭巡防粮子打得半死,铺子也遭抢光了?”陆茂林也不等再问,便把他从石姆姆处所听来的,完全告诉了他。说完,只是顿脚道:“我害了她了!我简直没想到当窝户的也要受拖累!打成这样子,我还好去看她吗?”他只是叹气。
走到云集栈门前,他又道:“早晓得这样,我第一不该出主意,她晓得了,一定要报复我,我晓得她是个记死仇的人。第二我该同着巡防粮子一道来,别的不说,她就挨打,或者也不至于挨得这样凶法,或者说穿了也能宽待我些。说千说万,我只是枉自当了恶人,从今以后还有啥子想头!”
顾天成邀他进去坐一坐,他不肯。问蔡大嫂的娘家在哪里?他说了一句,依旧低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