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是刘三金的简称,是内江刘布客的女。遭人诱拐出来之后,自己不好意思回去,便老老实实流落在江湖上,跑码头。样子果如土盘子所言,长得好。白白净净一张圆脸,很浓的一头黑发,鼻子塌一点,额头削一点,颈脖子短一点,与一般当婊子的典型,没有不同之处。口还小,眼睛也还活动。自己说是才十八岁,但从肌理与骨格上看来,至少有二十三四岁,再从周旋肆应、言谈态度上看来,怕不已有二十七八岁了!也会唱几句“上妆台”“玉美人”,只是嗓子不很圆润。鸦片烟却烧得好,也吃两口,说是吃耍的,并没有瘾。在石桥与罗歪嘴遇着,耍了五天,很投合口味,遂与周大爷商量,打算带她到天回镇来。这事情太小了,周大爷落得搭手,把龟婆叫来,打了招呼。
由罗歪嘴先给了三十两银子,叫刘三金把东西收拾收拾,因就带了回来。
云集栈的后院,因是码头上一个常开的赌博场合,由右厢便门进出的人,已很热闹了。如今再添一个婊子——一个比以前来过的婊子更为风骚、更为好看些的婊子。——更吸引了一些人来。就不赌博,也留恋着不肯走,调情打俏的声音,把隔墙上官房住的过客,每每吵来睡不着。
后院房子是一排五大间,中间一间,是个广厅,恰好做摆宝、推牌九的地方。其余四间,通是客房。罗歪嘴住着北头一间耳房,也是上面楼板,下面地板,前后格子窗,与其他的房间一样;所不同的,就是主人格外讨好于罗管事,在去年,曾用粉纸裱糊过,把与各房间壁上一样应有的“身在外面心在家”的通俗诗,全给遮掩了。而地板上铜钱厚的污泥,家具上粗纸厚的灰尘,则不能因为使罗管事感觉不便,而例外地铲除干净,打抹清洁。仅仅是角落里与家具脚下的老蜘蛛网,打扫了一下,没有别的房间里那么多。
房里靠壁各安了一张床,白麻布印蓝花的蚊帐,是栈房里的东西。前窗下一张黑漆方桌,自罗歪嘴一回来,桌上的东西便摆满了。有蓝花瓷茶食缸,有红花大碗盘,随时盛着芙蓉糕、锅巴糖等类的点心,有砚台,有笔,有白纸,有梅红名片,有白铜水烟袋,有白铜漱口盂,有虬鱼骨嘴的叶子烟杆,有茶碗,有茶缸。桌的两方,各放有一张高椅。后窗下,原只有两条放箱子的宽凳,这次,除箱子外,还安了一张条桌,摆的是刘三金的梳头镜匣,旁边一只简单洗脸架,放了面白铜洗脸盆,也是她的。此外就只几条端来端去没有固定位置的板凳了。两张床铺上,都放有一套鸦片烟家具,比较还讲究,是罗歪嘴的家当之一。两盏烟灯,差不多从晌午过后就点燃了,也从这时候起,每张铺上,总有一个外来的人躺在那里。
刘三金虽是罗歪嘴临时包来的婊子,但他并不像别一般嫖客的态度:“这婊子是我包了的,就算是我一个人的东西,别人只准眼红,不准染指;若是乱来了,那就是有意要跟老子下不去,这非拼一个你死我活不可!”他从没有这样着想过。他的常言:“婊子原本大家耍的,只要耍得高兴便好。若是嫖婊子,便把婊子当作了自家的老婆,随时都在用心使气,那不是自讨苦吃?”
他的朋友哥弟伙,全晓得他这性格,背后每每讥笑他太无丈夫气,或笑他是“久嫖成龟”。但一方面又衷心佩服他,像他这种毫不动真情的本事,谁学得到?这种不把女人当人的见解,又谁有?因此,也乐得与他光明正大地同乐起来。
刘三金起初哪里肯信他从石桥起身时说的“你要晓得,我与别的嫖客不同,虽是包了你,你仍可以做零碎生意,只是夜里不准离开我,除非我喊你去陪人睡。”凭她的经验来估计,要不是他故意说玩,就必别有用意,准备自己落了他的圈套,好赖包银罢咧。
到了天回镇几天,他这里办法,果然有些异样。赌博朋友不说了,一来就朝耳房里钻,打个招呼,向烟盘边一躺,便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怪相都做得出。就不是赌博朋友,只要是认得的,也可对直跑来,当着罗哥的面,与她调情打俏做眉眼。
有一个顶急色的土绅粮,叫陆茂林——也是兴顺号常去的酒客,借名吃酒,专门周旋蔡大嫂,却从未得蔡大嫂正眼看一下——有三十几岁,黄黄的一张油皮脸,一对常是眯着的近视眼;鼻头偏平,下颏宽大,很有点像牛形;穿得不好,但肚兜中常常抓得出一些银珠子和散碎银子,肩头上一条土蓝布用白丝线锁狗牙纹的褡裢,也常是装得饱鼓鼓的。他不喜欢压宝、推牌九,不得已只陪人打打纸牌,而顶高兴烧鸦片烟,又烧得不好,每每烧一个牛粪堆,总要糟蹋许多烟;又没有瘾,把烟枪凑在嘴上,也不算抽,只能说在吹。
他头一次钻进耳房,觌面把刘三金一看,便向罗歪嘴吵道:“好呀,罗哥,太对不住人了!弄了这么好一朵鲜花回来,却不通知我一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一转身就把正在吃水烟的刘三金拉去,搂在怀里,硬要吃个香香。
罗歪嘴躺在烟盘旁边笑骂道:“你个龟杂种,半年不见,还是这个脾气,真叫老马不死旧性在!你要这样红不说白不说的瞎闹,老子硬要收拾你了!”
陆茂林丢开刘三金,哈哈一笑,向烟盘那边咚一声倒将下去道:“莫吵,莫吵!我还不是有分寸的?像你那位令亲蔡大嫂,我连笑话都不敢说一句。像这些滥货,晓得你哥子是让得人的,瞎闹下子,热闹些!”
刘三金先就不依了,跑过去,在他大腿上就是一拳,打得他叫唤起来。
“滥货?你妈妈才是滥货!……”
罗歪嘴伸过脚去,将她快要打下的第二拳架住道:“滥货不滥货,不在他的口里,只你自己明白就是了。”
她遂乘势扶着他的脚,一歪身就倒在他怀里,撒着娇道:“干达达,你也这样挖苦你的正经女儿吗?”
两个男子都笑了起来。
刘三金满以为陆茂林肚兜里的银子是可以搬家的,并且也要切实试一下罗歪嘴的慷慨。她寻思要是有人吃起醋来,这生意才有做头哩。不过,她也很谨慎。直到八天之后,晌午,罗歪嘴在兴顺号坐了一会儿,回到栈房,赌博的人尚没有来,别的人也都吃饭去了;一个后院很是清静,只有那株大梧桐树上的干叶子,着午风吹得嘁嘁地响。
他走上檐阶喊道:“三儿!三儿!”
刘三金从耳房里奔出来,一下扑到他怀里,只是顿脚。
他大为诧异,拿手把她的头扶起来,当真是眼泪汪汪的,喉咙里似乎还在哽咽。他遂问道:
“做啥子,搞成了这般模样?”
她这才咽咽哽哽地说道:“啊!……干达达,你要给我做主呀!……我遭他欺负了!……干达达!……”
“好生说吧,遭哪个欺负了?咋个欺负的?”
“就是天天猴在这里的那个陆茂林呀!……今天趁你走了……红不说白不说的……你看呀!……挨刀的东西!……”
罗歪嘴哈哈笑了起来,把她挽进耳房,向床铺上一攮,几乎把她攮了一跤。一面说道:“罢哟!这算啥子!问他要钱就完了!老陆是悭吝鬼,只管有钱,却只管想占便宜,以后硬要问他拿现钱,不先给钱,不干!那你就不会遭他空欺负了!”
刘三金坐在床边上,茫然看着他道:“你硬是受得!……”
“我早跟你说过,要零卖就正大光明地零卖。不要跟老子做这些过场!”
这真出乎刘三金的意外,跑了多年的码头,像这样没醋劲的人,委实是初见。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