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招弟已被改了名字,叫作春秀。住的地方也换了,不是下莲池半瓦半草的房子,而是暑袜街的郝公馆。据伍太婆临走时向她说,她是被送入福地,从此要听说听教,后来的好处说不完。而她所给与伍太婆的酬报呢?则是全身卖断的三两八钱银子,全身衣服格外作价五钱。这已够她媳妇王女吃贵药而有余了!
福地诚然是福地!房子那么高大!漆色那么鲜明!陈设家具那么考究华美!好多都是她梦都没有梦见过的,即如她与春兰——一个二十岁,长得肥肥胖胖,白白净净,而又顶爱打扮的大丫头,她应该呼之为大姐的——同睡的那张棕绷架子床,绵软舒服,就非她家的硬木板床所能比并。乃至吃的菜饭,那更好了,并不像李大娘、吴大娘、两个高二爷在厨房外间,同着厨子骆师,打杂挑水的老龙,看门头张大爷等所吃的大锅菜饭,而是同着春兰大姐在旁边站着,伺候了老爷、三老爷、太太、姨太太、大小姐、二小姐、大少爷诸人,吃完之后,递了漱口折盂,洗脸洋葛巾,待老爷们走出了倒坐厅,也居然高桌子,低板凳,慢条细理,吃老爷们仅仅动过筷子的好菜好饭。以前在家里,除了逢年过节,只在插禾割稻时候,才有肉吃;至于鸡、鸭、鱼,那更有数了。在幺爷爷家里几天,虽曾吃过席,却哪里赶得到这里的又香,又好吃?在头几顿,简直吃不够,吃得把少爷、小姐与春兰大姐几乎笑出眼泪来。老爷、太太说是酿肠子,任她吃够;姨太太说,吃得太多,会把肠子撑大,挺起个屎肚皮,太难看,每顿只准吃两碗。说到衣裳,初来,虽没有什么好的穿,但是看看春兰的穿着,便知道将来也一定是花花绿绿的。
并且没有什么事情做。在乡下时,还不免被唤去帮着捞柴草,扒猪粪,做这类的粗事,这里,只是学着伺候姨太太梳妆打扮,揩抹下子小家具,装水烟,斟便茶,添饭,绞手巾,帮春兰收拾老爷的鸦片烟盘子。此外,就是陪伴九岁大的二小姐玩耍。比较苦一点的事情,就是夜间给姨太太捶腿,却也不常。
但是,初来时,她并不觉得这是福地。第一,是想她的爹爹,想长年阿三、阿龙,想钟幺哥、钟幺嫂,以及同她玩耍过的一班男孩、女孩。想着在家里时,那样没笼头马似的野法,真是再好没有了!爹爹看见只是笑,何尝说过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死去的妈妈虽说还管下子,可是哪里像这福地,处处都在讲规矩,时时都在讲规矩?比如,说话要细声,又不许太细,太细了,说是作声作气,高了,自然该挨骂。走路哩,脚步要轻要快,设若轻到没有声音,又说是贼脚贼手的,而快到跑,便该挨打了。不能咧起嘴笑,不能当着人打呵欠,打饱嗝。尤其不能在添饭斟茶时咳嗽。又不许把胸膛挺出来,说是同蛮婆子一样。站立时,手要亸下,脚要并拢,这多么难过!说话更难了,向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说话,不准称呼“你”,就说到“我”字时,声气也该放低些,不然,就是耳光子,或在膀子上揪得飞疼。还有难的,是传话了,比如太太说:“高贵,去把大少爷给我找来!”传出去,则须说:“大高二爷,请你去把大少爷请来,太太在唤他!”或是:“大高二爷,太太叫你把大少爷找来!”或是:“太太叫高贵去找大少爷!”绝不能照样传出去,不然的话,就没规矩。此外规矩还多,客来时,怎样装烟,怎样递茶,怎样请安,怎样听使唤,真像做戏一样。春兰做得好熟溜,客走后,得夸奖的,总是春兰。挨骂的,总是春秀,结果是:“拿出你那贼心眼来,跟着春兰大姐好生学!”
第二,不感觉福地之好的,就是乡下的天多宽,地多大,树木多茂,草多长,气息多清!郝公馆里到处都是房子,四面全是几丈高的风火砖墙。算来只有从二门到轿厅一个天井,有两株不大的玉兰花树。从轿厅进来到堂屋,有一个大院坝,地下全铺的大方石板,不说没一株树,连一根草也不长,只摆了八个大花盆,种了些当令的梅花、寿星橘、万年红、兰草。从堂屋的倒坐厅到后面围房,也只一个光天井,没有草而有青苔。左厢客厅后,有点空地,种了些枝柯弱细的可怜树子;当窗一排花台,栽了些花;靠墙砌了些假山,盘了些藤萝;假山脚下有一个二尺来宽,丈把长,弯弯曲曲的水池,居然养了些鱼。这就叫小花园。右厢是老爷的书房,后窗外倒有一片草坝,当中一株大白果树,四周有些京竹、观音竹、冬青、槐树、春海棠、梧桐、腊梅等;别有两大间房子,是胡老师教大小姐、大少爷读书的学堂。这里叫大花园。不叫进去,是不准进去的。全公馆只有这几处天,只有这么几十株树,有能够跑、跳、打滚的草地没有?有能够戽水捉鱼的野塘没有?不说比不上乡下,似乎连下莲池都不如!
第三,使她更不好过的,就是睡得晚,起得早。光是起得早,还不要紧,她在乡下,哪一天不是天模糊糊亮就起来了?但不只是她,全家都是一样,并且起来就做饭吃。公馆里只管说是起得早,却从没有不是等雀鸟闹了一大阵,差不多太阳快出了,才起床。吃早饭,那更晏了,每天的早饭,总是开三道。头道,是厨房隔间的大锅菜饭,二道,是大少爷、大小姐陪胡老师在学堂里吃。这一道早饭开后,老爷、太太、姨太太、三老爷才起来,才咳嗽,才吃水烟,才慢慢漱口,才慢慢洗脸,才慢慢吃茶。老爷在闹了大便之后,待春兰把太太的床铺理好,便烧鸦片烟——老爷只管在姨太太房里睡的夜数多,但烧鸦片烟总在太太床上;三老爷则抄着长衣服,拿水灌花,教鹦哥、乌翎、黄老鸦、八哥说话,更喜欢把一个养在精致小笼中的百灵子,擎到大花园、小花园里去溜;太太同姨太太便各自坐在当窗桌前,打开绝讲究的梳妆匣子,慢慢梳头。太太看起来还年轻,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一头浓而黑的发,大眼睛,塌鼻子,厚嘴唇,那位十九岁的大少爷,活像她!大小姐虽也是太太生的,而模样则像老爷。太太虽是四十一岁的人,仍然要搽脂抹粉,画眉毛,只不像姨太太要涂红嘴皮。伺候太太梳头,洗脸,穿衣,裹脚,全是春兰。吴大娘则只是扫地,抹家具,提水,倒马桶,洗太太、老爷、大少爷三个人的衣服,搭到也洗洗春兰大姐的,并服侍大少爷、大小姐的起居。在春秀未来之时,伺候姨太太梳头洗脸打扮的,只是李大娘。便因为李大娘的事情忒多一点,又要洗姨太太、三少爷、二小姐、胡老师等人的衣服,又要照料二小姐,又要打扫大少爷、大小姐两个房间,又要伺候学堂里早饭,还要带着做些杂事,实在忙不过来,因才进言于老爷,多买一个小丫头。所以她一来,便被派定伺候姨太太梳洗打扮。姨太太有二十六岁,比老爷小二十一岁,但是看起来,并不比太太年轻好多,皮肤也不比太太的白细,身材也不及太太高大,脚也不及太太的小,头发也不及太太的多;只是比太太秀气,眉毛长,眼睛细,鼻梁高,口小,薄薄两片嘴唇,长长一双手指。二小姐有一半像她,爱说话,爱怄气,更像她。姨太太搽粉梳头,真是一桩大事,摩了又摩,抿了又抿,桌子的镜匣上一面大镜,手上两柄螺钿紫檀手镜,车过来照,车过去照。春兰大姐有时在背后说到姨太太梳头样子,常爱说:“姨太太一定是闪电娘娘投生的!”其实春兰打扮起来,还不是差不多,虽然梳的是一条大发辫,与大小姐的一样。姨太太身体不好,最爱害病,最爱坐马桶,李大娘说她小产了两次,身子虚了。一直要等老爷把早瘾过了,催两三次,姨太太才能匆匆忙忙把手洗了,换衣裳,去倒坐厅里吃饭。这是第三道早饭。每每早饭刚吃完,机器局的放工哨早响了。所以早晨起来,只觉得饿,但有时二小姐吃点心,给点与她,有时春兰大姐吃荷包蛋,给她半个,还不算苦。顶苦的是睡得晚!不知道为什么,全公馆的人,都是夜猫儿。在平常没客时,夜间,大小姐多半在她的房间里,同春兰、吴大娘、李大娘等说笑,摆龙门阵,做活路;有时高兴念念书,写写字;有时姨太太也去,同着打打纸牌。老爷除了在外面应酬,一到家,除在书房里写几个字,总是躺在太太床上烧鸦片烟。老爷的身材,看起来比太太矮,其实还要高一个头顶,只是瘦长长的脸上,有两片稀疏八字胡,一双眼睛,很有煞气,粗眉毛,大鼻子。三老爷多半叼着一根杂拌烟杆,坐在柜桌侧大圈椅上,陪着谈天。三老爷是老爷的亲兄弟,三十三岁了,还没娶三太太,说是在习道,不愿娶亲;公馆里事情,是他在管。他比老爷高、大、胖,鼻子更大更高,却是近视眼,脾气很好,对什么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尤其对太太好,太太也对他好。于是谈天说地,讲古论今,连二小姐都不觉得疲倦。到二更,大少爷读了夜书进来,才消夜。消夜便要吃酒,总是三老爷陪着,太太喝得多些,姨太太少喝一点,老爷不喝,少爷、小姐们不准喝,喝的说是重庆允丰正的仿绍酒。消了夜,二小姐才由李大娘领去,在姨太太的后房里,伴着睡。后一点,打三更了,大少爷、大小姐向老爷、太太道了安置,才各自进房去睡。三老爷也到老爷书房隔壁一间精致房间里去睡。再过一会儿,她同李大娘伺候姨太太睡,有时给姨太太捶腿,就在这时候,老爷还在烧烟,太太则倒在对面,陪着说话。下人们都睡了,所不能睡的,只有她与春兰两人。总要等到洋钟打了一点,太太才叫春兰舀水,老爷洗脸,春兰理床铺,她给太太装烟,换平底睡鞋。待春兰反掩了房门,她两个才能回到大小姐后房去睡。睡得如此地晚,春兰并不觉苦,上了床还要说话。她却熬不住,老是一断黑,耍一会儿儿,瞌睡就来了,眼皮沉得很,无论如何,睁不开,一坐下,就打起盹来,一打盹,就不会醒。有时被大小姐、二小姐戏弄醒了,有时被李大娘、吴大娘、春兰等打醒,然而总是昏昏腾腾的,必须好一会儿才醒得清楚。就为这事情,曾使太太、姨太太生了好几回气,不是糊里糊涂把事情做错,就是将东西打烂。老爷曾说过:“小孩子,瞌睡是要多些!”但别人的话,则是:“当了丫头,还能说这些!”弄得有时站着都在睡,有时一到床上,连衣裳都来不及脱,就睡熟了。睡得晚,睡不够,也是使她顶怨恨福地,而顶想家乡的一个原因。
第四,这福地在她还有不好的。就因全公馆内,她是顶弱,顶受气的。上人们自然一生气不是骂,就是打;大少爷、大小姐不甚打骂人,二小姐会暗地里揪人。下人们也欺负她,不知为什么大高二爷顶恨她,有机会总要给她几个爆栗子,牙齿还要咬紧。春兰大姐算是顶好了,遇事也肯教她,就只有时懒得很,要使用她,不听使用,也会惹起她发气的。这每每令她苦忆她爹爹爱她的情形,想到极处,只好坐在茅房里哭。
福地于她的好处实在胜不过于她的坏处,所以在不多几天,她就想逃跑了。困难的就是自进公馆,连轿厅都不准出去,大门以外是什么光景,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一些铺面,一些卖羊皮衣裳的铺面。如何走法,才能走回家去,这简直想象不出。更有,自从来后,就听李大娘她们常常谈说,丫头逃跑,是顶犯法的事,一出大门,无论何人,都会帮着主人家捉回来;从来没有听见丫头逃跑,有跑脱了的;那时,捉回来,一顿板子打死,向乱坟坝一丢,任凭猪拉狗扯。她们还要举出许多实例,活像她们亲手做过来的一样,在这暗示之下,她又安敢逃走?
一直经了一个多月,到老爷、太太全家商量去赶青羊宫时,她才本能地感觉:“只要你们带我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