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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

晚上的十点钟,丁古云先生,和蓝田玉小姐,已经吃过了小馆子,看过 了电影,一同回到旅馆里来了。蓝小姐一进房门,就回沙发上赖着身子坐下 去,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捶着额角道:“喝醉了,喝醉了!”丁古云望了她 笑道:“只有三杯白酒,你就喝醉了吗?”她斜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把 手扶了脸腮微闭了眼睛。屋子里很沉寂。蓝小姐酒后加重的呼吸声,远站两 丈外,都可以听得见。悬在屋子中间的那盏电灯,越发的亮了,光线照在醉 人脸腮上泛出了桃花瓣的颜色。电灯光也射照在梳妆台上,旅伴带来的化妆 品,很整齐的陈列着,那脂粉上的香气透过了电灯上的空间,袭入了鼻端, 让人更加了一种幽思。电灯光也照在床上,鸳鸯格锦绸被面的被条,平平的 展开了铺在床上。两个雪白枕罩的枕头,一字儿排在床头边。电灯光也照在 床边的小灯柜上。丁先生的手表,放在那里。短针过了十点,长针在九点钟 那里向前爬动。人生是那样长,也许有七八十年,也许有一百年,可是他都 在这表针慢慢爬动间很容易的消失了。一生如此,一日一夜可知。当这短针 第二次在十点钟上,长针在九点钟上慢慢爬起的时候,屋子里放进了透出重 雾的阳光,没有电灯光了。蓝小姐站在梳妆台上,手心里揉搓着雪花膏,对 了镜子,正慢慢向脸上去敷。丁古云背了两手,站在她身后,不住地对了镜 子里微笑,蓝小姐向镜子里一撩眼皮微笑道:“你愉快得很吗?”他将手轻 轻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觉得愉快吗?”蓝小姐笑道:“我自然愉快。可 是我们别为了眼前的愉快,忘了大事。”她说着,拿了粉扑在手,继续地在 脸上扑着粉。丁先生道:“我晓得,我立刻去兑那张支票。”蓝小姐道:“钱 不忙,银行里整日的开着门,还怕来不及取款吗?只是第二件事应该办了, 这车子是什么日子开行呢?我就是这样性急,第一件事办完了,我又赶快要 办第二件事了。”丁古云道:“好的好的,我立刻到南岸去,打听打听车子 是什么时候走。那么你怎么呢?”蓝田玉道:“我还是在旅馆里等你。你有 三小时可以回来吗?我想等你回来吃饭。丁古云把小灯柜上的手表,拿了起 来,带在手臂上,一看时间,已经到了十点三刻了。便沉思了道:“就算一 点钟吃饭吧?也只有两点钟了,要我赶回来吃饭,可有些来不及。那么,吃 了饭再去吧。”蓝田玉拿小乌骨梳,从容的梳着头发。她对镜子摇摇头道: “那不好。吃过饭去,混混就是一两点钟了,假如遇不着答话的人,今天岂 不要耽误一天?”丁古云道:“那么,我陪你去吃些早点吧。”蓝小姐道: “吃点心也是要耗费一点钟的。总之,午饭只好各自为政,晚上我痛痛快快 再陪你喝两杯酒。”他听了这句话,似乎触着了他的痒处,不由得扛了肩膀, 格格的笑道:“昨天你就埋怨我存心把你灌醉了,今天还要痛痛快快陪我喝 几杯酒呢?”她已是梳好了头发,将一条绸手绢拂着肩膀上的碎头发。回转 头来向他瞥了一眼,将嘴一撇道:“还说昨天呢,你这人不守信用。”丁先 生笑道:“可是这酒是你很兴奋的喝下去的,不能完全怪我,而且照你的计 划,我们也不过仅仅提前三天罢了。”蓝小姐瞪了他一眼,微笑道:“不像 话!”丁先生将手连连的推了她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蓝小姐把化妆品的 盒子罐子,匆匆整理了一番,对镜子又看了一看,便将衣架上的大衣取了下 来,搭在手臂上。丁古云道:“你也要出去吗?”她道:“你瞧,你老是在 我身边纠缠着,正事不去办。干脆,我陪你到南岸去,午饭也就在南岸吃, 免得你一心挂两头。”他笑道:“那太好了,我是有这个要求又怕你身体疲 倦,所以没说出来。”蓝小姐挽了他一只手臂,笑道:“走吧走吧。”丁先 生随了她这一挽,走出了旅馆,两人坐了车子,直奔储奇门江边。下了车, 由马路上踏着下岸的石坡,两人在挽了手臂走。约莫走了一半的石坡,蓝小 姐呀了一声,站定了脚。丁先生看她脸上时,面皮红红的,似乎带了三分惊 慌。因问道:“你落了什么东西吗?”她道:“怎么不是?你那三十万元的 支票,放在我手提皮包里,那皮包放在旅馆里没有拿来。虽说那是抬头支票, 可是昨晚在上面盖了章。万一有个遗失,那还了得?”丁古云笑道:“不要 紧,银行里付出三十万元的大款子,决不肯含糊交给人家的,而且那银行里 的协理认得我,我的抬头支票,我相信别人无法可以冒领得去。”蓝小姐道: “虽然如此,究竟这数目太大了,我们应当小心一点。这样罢,放弃今天上 午到南岸去的计划,我们一同回旅馆去,把那张支票拿着。”丁古云站着, 踌躇了一会子,笑道:“那么,我就和你回去吧。”说着,挽了她的手,向 回头路上走。走了几十步路,蓝小姐摇摇头道:“还是不妥。假如我们到了 旅馆里,就在这个空当里出了毛病,那未免睁开眼睛吃亏。这里到银行里不 远,我们先到银行里去通知一声吧。顺便我们就去吃个小馆。”丁先生笑道: “你一小心起来,就加倍的小心,好,我和你一路到银行里去吧。”说着, 两人坐了人力车子,立刻就奔向银行。这银行,丁先生果然是相当的熟识, 他经过营业处,向柜台里面的人,连连的点了几个头。人家看到丁先生后面 跟着一位摩登少女,也是不约而同的向她注视着。他见人家注视了他的新夫 人。他心里就发生了一种不能形容的愉快,昂起了他那顶新帽子,向屋子后 面走去。转过小天井,便是经理室。那协理赵柱人先生,隔了玻璃窗户就看 到他带一个少女进来。他心里立刻解释了一个疑问。近来外面传说,丁古云 割须弃袍,爱上了一个少女,快要结婚了。颇不相信此事,这一双人影,证 实这传言不假了。便迎了出来道:“丁翁今天有工夫到我这里来?”丁先生 和他握了一握手,介绍着她道:“这是蓝小姐。”他说着话,身子略微闪到 一边,向两人看看,脸上带了一种陶醉的微笑。因为他脸上略有红晕,而双 眉上扬,又像是极得意的样子。蓝小姐略露笑意从容地一个九十度鞠躬,并 没有谈话。赵柱人让着一对男女进了经理屋子,他见着蓝小姐苹果色的鹅蛋 脸,两只水活的点漆眼睛,首先就有了一个聪明而美丽的印象在脑子里。及 至让坐以后,蓝小姐两手操了大衣袋正襟危坐,并不向周围乱看一眼。赵柱 人想道:摩登的风度,封建的操守,这不是一般男子对占有女人的希望吗? 这位蓝小姐,漂亮,贞静,太好了,怪不得丁先生要牺牲那一部大胡子了。 丁先生见主人脸上带了笑容陪座,自知他心里在那里发着议论。这议论毋宁 说是自己很愿意人家发生的。便笑道:“我们是老朋友。有事必得告诉你。 我们两人最近要有点举动,大概是到香港去举行。”赵柱人拱拱手道:“恭 喜恭喜。可是,我们要喝不着喜酒了。”丁古云笑道:“倒不是有意躲避请 客,因为,我们两人都有点工作,急于要到香港去进行。自然重庆的朋友, 都要引着见面一下。等我们回来,一定还是要补请的。今天我引了她来,正 是有点关于出门的事托你。我们的一张三十万元的抬头支票,请你兑付一 下。”赵柱人立刻接了嘴笑道:“那还成为问题吗?你拿支票来,我交给营 业部去办。当然你是要带到香港去用?还是买港币呢?还是……”蓝小姐微 笑了一笑,拦着道:“我们要现款,就在重庆用,支票还放在旅馆里忘记带 出来。也是慎重的意思,特先来通知贵行一声,这款子我们自己来取。”赵 柱人点点头道:“那当然,这样大数目的款子,又是抬头支票,我们也不会 胡乱付出去的。”蓝小姐听了这话,向丁先生看了一眼,好像表示,这才算 放了心。两人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出去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馆子,吃过午 饭。蓝小姐一看手表,已是一点钟。她坐在桌子边,微开着口,要打呵欠, 立刻拿着手绢,将口掩上。丁古云笑道:“你疲倦得很吗?”她摇摇头道: “不!我陪你到南岸去一趟吧。”她这样说时情不自禁地,又抬起两只手来, 要伸一个懒腰。但她自己很警觉地中止了。两只手微微有点抬着,就垂下来。 丁先生笑道:“你还说不疲倦呢。南岸不必去了,你回旅馆去休息休息吧。” 蓝小姐微笑着瞟了他一眼道:“都是你昨晚上摆龙门阵摆得太久了,睡眠不 够。”丁古云笑道:“今天晚上不说天说地就是了。那么,我到南岸去打听 车子,两小时以内准回旅馆。”蓝田玉想了一想道:“我实在想去,我有一 个女同学的家庭,住在南山新村,我想去问一声,她在香港什么地方?她是 我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到了香港,我非找着她不可!我不过河,你能不能和 我跑一趟呢?其实也不必你走路。你坐轿子来往,有一小时,也就可以回到 江边了。”丁先生笑道:“你叫我作的事,我有个不去的吗?你开个地址给 我就是。”她道:“用不着开地址,他们是南山最著名的一幢房子,叫‘兰 桂山庄’,门口有两棵大的黄桷树,最容易找。”丁古云道:“好!我一定 找到,给你带个回信转来。你回去休息吧。”蓝小姐笑着,手扶了桌沿慢慢 站起。笑道:“这真成了那话,饭后呆,现在疲乏的不得了。”说着,将手 绢掩了嘴。又闷住一个呵欠,不让它打了出来。丁先生看到她这样娇懦无力 的样子,便挽住她一只手臂,向馆子外面走着。笑道:“我本来可以陪你回 旅馆,可是耽误打听车子的日期,又是你所不愿意的。”蓝田玉站在街上的 行人路上。向街两边张望着。丁古云道:“你要叫车子吗?”她道:“时间 不早了,你赶快过南岸去吧,我自己还不会叫车子吗?”丁先生对这位未婚 妻却是疼爱备至,哪里肯依从她的话,直等把人力车子叫好了,看到她上了 车子,车子又拉走了,方才开步向过江的码头走去。老远的,蓝小姐在车上 回过头来笑着叫道:“你要快点回来哟,我还等着你去看电影呢。”丁先生 笑着连连点头。蓝小姐的背影不见了,他看看手表,只是一点半钟,他心想, 三点半或四点钟,可以赶回旅馆,看五点钟这场电影,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于是赶着坐车,赶着上渡轮,在四十分钟之内就到了海堂溪。尚先生所说开 往云南的汽车,现时停在江岸不远的地方。公路边的旅馆里,有个接洽车子 的办事处。丁古云慢慢将这地方访到了,会着这里的办事员。他知道丁先生 是为了替国家尽力,要到香港去的。除了告诉他,车子后天一早就开走之外, 并说,这虽是卡车,决定把司机座边两个座位,让给丁先生。请丁先生后天 一早过江,若能够早一天过江在海棠溪住上一晚,那就更方便了。丁古云听 说,心里十分高兴。心想,真合了俗话,人的好运来了,门板都抵挡不住。 看看手表,还只有两点半钟,这对于蓝小姐所约,赶着去看五点钟这场电影, 决没有什么问题。于是雇着轿子到南山新村去找兰桂山庄。坐在轿子上,曾 把这个庄名问过轿夫。无如这名字太雅了,就用着纯粹的重庆话去问他们, 他们还是答复不出来。也就只好让他们抬到南山新村口上为止。下轿付过了 轿钱,自己顺着一条修理整洁的石板路,缓缓向村子里走去。这里有草房, 有瓦房,有西式楼房,有旧式院落,却不见那幢房屋门口有两棵大黄桷树的。 站在一个高坡上,对四处打量一番,依然看不到黄桷树。到四川来了两年, 对黄桷树已有相当的认识,它是树形粗大丑陋,树身高耸,树叶浓绿肥大的, 在旷野或树林里都极容易看出来。蓝小姐又说的是两棵大黄桷树,这应该没 有什么难找?是了,必是最近有人把这两棵老树砍伐了,这个标志即取消了。 一望几座山谷,全是零落高低的屋子,这要糊里糊涂去找兰桂山庄,必须大 大的费着时间,为了赶回重庆去看电影起见,还是向人打听打听吧。于是等 着有人经过,就把这个庄名去问人。不料在一切进行顺利之中,这件小事却 遭遇到困难,一连问了七个过路人,年老的也有,年轻的也有,操本地腔的 人也有,操外省腔的人也有,所答复的话,不是说不知道这个地方,就是说 没有这个地方。自然,自己也不肯灰心作罢,曾顺了这条路,向更远的地方 走去。上坡下坡,累得周身是汗。一连拜访了二十几幢房屋,不但不见人家 门首挂着兰桂山庄的匾额,而且也见不着一棵黄桷树。由大路分走过三条小 路,走过三条小路之后,又回到大路,还是访问不到。抬起手臂上的手表看 时,已是三点半钟了。心里想着,要替她找到这位同学家,就不能陪她去看 五点钟这场电影,论势不能再向下去找兰桂山庄。走着,自己踌躇了一会子。 顺了脚下的石板路,绕着一道山脚快要回到原来土山的大路了。闪过一丛小 树林子,却看到山垭里有一棵很古老的黄桷树,虽在雾季还簇拥着一部浓绿 的树叶子,伸入了高空。在那黄桷树荫里,正有一所瓦房,被灰色的砖墙围 绕着。心里想道: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用不着什么 考虑,径直的就向那树下走去。这人家门首,倒是有块直匾,但是不横在门 上,悬在门边。上面写的字,不是兰桂山庄,而是某某军某某司法处。看着 那块直匾,未免愕然一下,一个武装同志,身上背了步枪,由树身后转了过 来,操着北方口音,问道:“干吗的?”丁先生扶了帽子,点着头道:“对 不起!老乡,我是寻找门牌的。”那武装同志,见他西装革履,又很客气, 是个体面人,就含了笑道:“寻找门牌的?这里几所房子,全是军事机关, 没有住户。”丁先生也不便再向他打听兰桂山庄,点了个头,赶快走开。再 看手表,已是四点钟了。自己埋怨自己,不该夸下海口,一定可以找着这兰 桂山庄,现在赶回旅馆,就没有法子交卷了。虽然,这究竟不是什么要紧的 事。回旅馆去,向她陪个不是也就完了,于是带了三分扫兴,顺着下山路向 江边走去。来时有轿子坐,还不觉怎样路远,现在走了回去,就透着这路是 加倍的远。本待提快了脚步,赶着走一截路,正是自己走不到五十步路的时 候,路上的人问道:“有空袭吗?他虽然说明不是,可是继续的跑下去,究 竟引人太注意,只好放缓了步子走。这样,渡一道长江,爬两次坡,再坐一 大截路的人力车子,赶到旅馆,已经五点三刻了。蓝小姐所托的事没有办到, 电影又看不成,自己也是相当的懊丧。先预备了满脸的笑容,以便向蓝小姐 表示歉意,然后才到房门口去推门,一推门时,门却是锁的,正奇怪着,茶 房随后来开房门,笑道:“太太留下话来,她先下乡了。请丁先生明天一早 就回去。”丁古云哦了一声,看时,见衣架上的女大衣与旅行袋都不见了。 那梳妆台上,倒还有一合香粉,和一把乌骨梳子,未曾带走。想来走的匆忙。 镜子旁,有一个洋纸信封斜立着,上面写“丁兄亲启、玉留”六个字。乃是 自来水笔写的,正是蓝小姐留下的信,拿过来,抽出里面一张信笺,依然是 自来水笔,草写了几行字说:“回旅馆时,途遇倪某,出言不逊。我想,一 人留在旅馆,恐受包围,只好匆匆下乡,回寄宿舍去,免遭不测。支票及现 款,我均已带回,请释念。速回,明晨八时至九时我在公路上接你。旅馆费 已代付清矣。你的玉×。”丁先生将信看了两遍,心想道:她不是和姓倪的 把交涉办好了吗?怎么反害怕起来了呢?他拿了信,站着出了一会神,点点 头道:“是呵,那倪某同党不少。她究竟是个少女,手边上带有三十多万元 款子,就加倍的小心。不看她在今天上午,因为没有带支票在身上,吓得不 敢渡江,就要回来吗?”他随后看到你的玉×一行字,又忍不住笑了。因为 这“你的玉”三个字固然是够亲切,而这个×呢,彼此约好了的。代着吻字。 她那样忙着要回去,还没有忘记留下一个吻。究竟新婚燕尔,彼此都是十分 的甜蜜亲爱。他在这里想着出神,茶房已给他送过了茶水,带上了房门而去。 总有十分钟,丁先生才回想过来,看看手表,还只六点半钟。心想早回来一 点钟就好了,也许还赶得上末班长途汽车。现在除了坐人力车,没有法子回 去。然而就是坐人力车,也未必有车子肯拉夜路。再说,有了这张字条,她 已说得很明白,为什么要先回去。若是冒夜赶了回去,到家必已夜深,难道 还能在三更半夜,到她寓所里去捶门问她什么话不成?反正是明天早上见 面,又何必要忙着今晚上回去?他坐在屋子里呆想了一会,虽然感到她突然 的离开了旅馆,是一种不愉快的事,可是想到上次在旅馆里,姓倪的那班人 恶作剧的事,又觉得她首先走开,却也是必要的手段,只怕她这样匆匆的走 着,已是受惊不小了。自己想了一会,自己又解答了一会,觉得也没有什么 意外问题会发生。纵然有,自己一个人住在旅馆里,那姓倪的来了也好,那 班被自己开除的学生再来也好。实在是无须乎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如此想着 便把心中略有的疑虑丢开。身上还有五百多元法币,零用钱是很充足的。便 到饭馆子里去独自吃了一顿晚饭。此晚不作他想,老早的回到旅馆里来休息。 自己预先计算好了,坐七点半钟第一班汽车回去。免得蓝小姐一大早的冒着 早晨的寒气在车站上等候。如此想着,一觉醒来,便要起床,可是看看手表, 还只有十二点半钟,自己暗笑了一阵,依然睡了。第二次醒来,遥遥的听到 喊着一二三四,是受训的壮丁,已经在马路上上操,总觉心里不能坦然睡着, 虽然到上汽车的时候还早,也就不必再睡了。起来把旅馆夜班茶房叫来用过 了茶水,屋子里还亮着电灯。推开窗子,向外面看去,天空里虽已变成鱼肚 色,宿雾弥漫了长空。这里是山城最高的所在,但见下方三三五五的灯火在 早雾里零落高低的亮着,还看不到一幢房屋。向右看齐,开步走,那一种粗 鲁的口令声,随了雾中的寒气,不断地传了来。于是闭了窗户,再在电灯下 看一看手表,原来是五点三刻,到天亮,至少还有一二十分钟呢。两手捧了 一壶热茶坐在桌子旁出神,心想,人一受了爱情的驱使,就是这样糊里糊涂 的。自己五十将近的人,还是这样镇定不了自己,怪不得年轻人,一到了爱 情场合,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他这样静静的思想了一阵子,还是忍耐不 住。看手表到了六点一刻钟,就夹着皮包,提了旅行袋,直奔汽车站。这时, 大街在混茫的雾气里,还很少有几家店户开着店门,汽车站车棚底下,零落 的几个旅客,都瑟缩在寒气里。丁古云缩在站角落里一张椅子上坐着,闲看 旅客消遣。其中有两个青年,却是异样的引人注意。两个都是军人,面皮黄 黑,带满脸风尘之色,一个穿了元青布面皮大衣,一个穿了黄呢大衣,全溅 了泥点。心里这就有了个念头,这是前线来的,而且是西北前线来的。自己 这个念头,正没有猜错。那两个青年,彼此说着话,却是一口极纯粹的国语。 这样有半小时之久,他两人忽然说了几句英语。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了,心 想大兵有这份儿程度?遥遥的听到那个穿皮大衣的青年说:““我们把山上 的衣服,穿到这战时首都来,实在有些情调不合。”这句话把丁先生的心事 突然引起“莫不是西山上下来的?那是我大儿子的同志呀!”心想到这里, 柜上挤了一群人,正在开始买票,只好丢了这两位青年,挤着去买票。等着 买完了票来寻找那二位青年时,已不见了。看看拿着车票的人,已纷纷上车。 自己怕没有座位,也就赶快上车了。上了车以后,心里就想着蓝小姐一定已 到公路上等自己了,天气相当的冷,不知道她穿不穿大衣出来。若不然,穿 一件棉袍子站在公路上的湿雾里,这还冷得能受?一路替蓝小姐想着,车子 到了站,赶快的就向窗子外张望着。但是这天乡间车站上,特别零落,除了 两个站役与一个站员而外,并没有第四个人。下了车,在公路上站着望望, 并没有一个女人的影子。看看手表时,是八点三刻钟。心想,她不会失信的。 必然是大雾的天,她不知道时间,睡失了晓了,索性到她寓所里去,出其不 意的到了,让她惊异一下。或者她拥着棉被,散了满枕的乌云,还在好睡呢。 他如此想着,左手夹了皮包,右手提了旅行袋,匆忙的向她寓所走去。远远 看到高坡上那一丛绿竹,而绿竹上又拥出了一角屋脊,心里又想着,阴冷的 天,这里鸡犬无声,正好睡早觉呢。她若披了衣服起来开房门,我首先…… 自己格格的笑了。很快的,走到了那丛绿竹下,隔了竹子,听到女人的笑声, 随着这庄屋里的女人出来了。她蓬了一头干枯的短发,歪斜着一件青布袍, 脸上黄黄的,还披了一仔乱发,却是女房东,她笑道:“丁先生回来了?早 哇!蓝小姐呢?”丁古云正待放下笑容来要问她一句话。被她先问着,不由 得站在小路当中,呆了一呆。女房东向丁先生身后看了一看,是一条空空的 田坝上小路,因又问了一声道:“丁先生一个人回来的吗?蓝小姐没有回来 吗?”丁古云望了她道:“她,她昨天不就回来了吗?”房东道:“没有回 来呀!”丁先生觉得这句话,实在出乎意外,要给蓝小姐的一下惊异,却是 自己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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