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不定是心猿,况触虚情与巧言。弄得此中飞絮乱,何冤?利口从来不惮烦。 陡尔病文园,有死无生是这番。亏得芳名低唤醒,无喧。情溺何曾望手援。
〈南乡子〉
话说彩云问明了双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归到拂云楼,要说与小姐知道。不期小姐早在那里寻他,一见了彩云,就问道:“我刚与若霞说得几句话,怎就三不知不见了你,你到那里去了这半晌?”彩云看见若霞此时已不在面前,因对小姐说道:“我听见若霞说得双公子可笑,我不信有此事,因偷偷走了去看。”小姐道:“看得如何,果有此事么?”彩云道:“事便果是有的,但说是獃子,我看却不是獃,转是正经。说他可笑,我看来不是可笑,转是可敬。”遂将双公子并自己两人说的话,细细说了一遍与小姐听。小姐听了,不禁欣然道:“原来他拜的就是我的赋体诗。他前日看了,就满口称扬,我还道他是当面虚扬,谁知他背地里也如此珍重。若说他不是真心,这首诗我却原做的得意。况他和诗的针芥,恰恰又与我原诗相投。此中臭味,说不得不是芝兰。但说恐我不肯下嫁酸丁,这便看得我太浅了。”
彩云道:“这话他一说,我就班驳他过了。他也自悔误言,连连谢过。”小姐道:“据你说来,他的爱慕于我,专注于我,已见一斑。他的情之耐久,与情之不移,亦已见之行事,不消再虑矣。但我想来,他的百种多情,万般爱慕,总还是一时之事。且藏之于心,慢慢看去,再作区处。”彩云道:“慢看祇听凭小姐,但看到底,包管必无破绽,那时方知我彩云的眼睛识人不错。”自此二人在深闺中,朝思暮算,未尝少息。正是:
苦极涓涓方泪下,愁多蹙蹙故眉颦。
破瓜之子遭闲磕,祇为心中有了人。
却说双星自被彩云揣说出小姐不鄙薄他,这段婚姻到底要成,就不禁满心欢喜,便朝夕慇慇懃懃,到夫人处问安,指望再遇小姐,扳谈几句话儿。谁知走了月余,也不见个影儿。因想着园里去走走,或者撞见彩云,再问个消息。遂与夫人说了。此时若霞正在夫人房里,夫人就随便分付若霞道:“你可开了园门,送大相公到园里去耍子。”
若霞领了夫人之命,遂请双公子前行,自家跟着竟入园来。到了园中,果然花柳争妍,别是一天。双公子原无心看景,见若霞跟在左右,也祇认做是彩云一般人物。因问若霞道:“这园中你家小姐也时常来走走么?”若霞道:“小姐最爱花草,又喜题诗,园中景致皆是小姐的诗,料小姐朝夕不离,怎么不来?”双公子道:“既是朝夕不离,为何再不遇见?”若霞道:“我说的是往时的话,近日却绝迹不来了。”双公子听了,忙惊问道:“这是为何?”
若霞道:“因大相公前日来过,恐怕撞见不雅,由此禁足不敢復来。”双公子道:“我与小姐,已拜为兄妹,便撞见也无妨。”若霞道:“大相公原来还不知我家小姐的为人。我家小姐,虽说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他的志气比大相公鬚眉男子还高几分。第一是孝顺父母,可以当得儿子﹔第二是读书识字,不出闺阁,能知天下之事﹔第三是敦伦重礼,小心谨慎,言语行事,不肯差了半分。至于诗才之妙,容貌之佳,转还算做余美。你道这等一个人儿,大相公还祇管问他做甚?”双公子道:“小姐既敦伦重礼,则我与他兄妹称唿,名分在伦礼中,又何嫌何疑,而要迴避?”若霞道:“大相公一个聪明人,怎不想想,大相公与小姐的兄妹,无非是结义的虚名,又不是同胞手足,怎么算得实数?小姐自然要避嫌疑。”
双公子道:“既要避嫌疑,为何前日在夫人房里撞见,要我和诗,却又不避?”若霞道:“夫人房里,自有夫人在座,已无嫌疑,又避些甚么?”双公子听了沉吟道:“你这话到也说得中听。前日,福建的林老爷来拜你家老爷,因知我在此,也就留了一个名帖拜我。我第二日去答拜他,他留我坐下,问知结义之事,他因劝我道:‘与其嫌嫌疑疑认做假儿子,何不亲亲切切竟为真女婿。’他这意思,想将来恰正与你所说的相同。”若霞道:“大差,大差,一毫也不同。”双公子道:“有甚差处,有甚不同?”若霞道:“儿子是儿子,女婿是女婿。若是无子,女婿可以做儿子。若做过儿子,再做女婿,便是乱伦了,这却万万无此理。”
双公子听了,忽然喫一大惊,因暗想道:“这句话从来没人说。为何这丫头平空说出,定有缘故。”因问道:“做过儿子做不得女婿这句话,还是你自家的主意说的,还是听见别人说的?”若霞道:“这些道理,我自家那里晓得说?无非是听见别人是这般说。”双公子道:“你听见那个说来?”若霞道:“我又不是男人,出门去结交三朋四友,有谁我说到此?无非是服侍小姐,听见小姐是这等说,我悄悄拾在肚里。今见大相公偶然说到此处,故一一说出来了,也不知是与不是。”
双公子听见这话是小姐说的,直急得他暗暗的跌脚,道:“小姐既说此话,这姻缘是断断无望了。为何日前彩云又哄我说,这婚姻是稳的,叫我不要心慌?”因又问若霞道:“你便是这等说,前日彩云见我,却又不是这等说。你两人不知那个说的是真话?”若霞道:“我是个老实人,有一句便说一句,从来不晓得将没作有,移东掩西,哄骗别人。彩云这个贼丫头却奸猾,不过祇要奉承的人欢喜,见人喜长,他就说长,见人喜短,他就说短,那里肯说一句实话?人若不知他的为人,听信了他的话,使被他要直误到底。”双公子听了这些话,竟吓痴了,坐在一片白石上,走也走不动。若霞道:“夫人差我已送大相公到此,大相公祇怕还要耍子耍子。我离小姐久了,恐怕小姐寻我,我去看看再来。”说罢,竟自去了。正是:
无心说话有心听,听到惊慌梦也醒。
若再有心加毁誉,自然满耳是雷霆。
双公子坐在白石上细细思量若霞的说话,一会儿疑他是假,一会儿又信他为真。暗忖道:“做了儿子,做不得女婿”的这句言语,大有关系。若不果是小姐说的,若霞蠢人,如何说得出?小姐既如此说,则这段姻缘,到被做儿子误了,却为之奈何?我的初意,还指望慢慢守去,或者守出机缘。谁知小姐一言已说得决决绝绝,便守到终身,却也无用。守既无用,即当辞去。但我为婚姻出门,从蜀到浙,跋涉远矣,阅歷多矣,方纔侥倖得逢小姐一个定情之人,定我之情。情既定于此,婚姻能成,固吾之幸﹔即婚姻之不成,为婚姻之不幸,以拼一死,亦未为不幸。决不可畏定情之死,以望不定情之生,而负此本心,以辱夫妇之伦。所恨者,明明夫妻,却为兄妹所误。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总是我双星无福消受,故遇而不遇也。今若因婚姻差谬,勉强辞去,虽我之形体离此,而一片柔情,断不能离小姐而又他往矣。莫若苦守于此,看小姐怎生发付。
一霎时东想想,西想想,竟想得昏了,坐在石上,连人事也不知道。还是夫人想起来,因问侍儿道:“大相公到园中去耍子,怎不见出来?莫非我方纔在后房有事,他竟出去了,你们可曾看见?”众侍儿俱答道:“并不曾看见大相公出去,祇怕还在园里。”夫人道:“天色已将晚了,他独自一人,还在里面做甚么?”因叫众侍妾去寻。
众侍妾走到园中,祇见双公子坐在一块白石上,睁着眼就象睡着的一般。众侍妄看见着慌,忙问道:“大相公,天晚了,为何还坐在这里?”双公子竟白瞪着一双眼,昏昏沉沉,口也不开。众传女一发慌了,因着两个搀扶双公子起来,慢慢的走出园来,又着两个报与夫人。夫人忙迎着问道:“你好好的要到园中去耍子,为何忽弄做这等个模样?我原叫若霞服侍你来的,若霞怎么不见,他又到那里去了?”双公子虽答应夫人两句,却说得煳煳涂涂,不甚清白。夫人见他是生病的光景,忙叫侍妾搀他到书房中去睡,又叫人伺候汤水,又分付青云好生服侍。双公子煳煳涂涂睡下不题。
夫人因叫了若霞来,问道:“我叫你跟大相公到园中去闲玩,大相公为甚忽然病起来?你又到那里去了?”若霞道:“我属大相公入园时,大相公好端端甚有精神,问长问短,何尝有病?我因见他有半日耽搁,恐怕小姐叫,故走进去看着。怎晓得他忽然生病?”夫人问过,也就罢了。欲要叫人去请医生,又因天色晚了,祇得捱得次日早晨,方纔请了一个医生来看。说是“惊忡之症,因着急上起的,又兼思虑过甚,故精神昏馈,不思饮食。须先用药替他安神定气,方保无虞。”说完,撮下两帖药就去了。夫人忙叫人煎与他喫了。虽然不疼不痛,却祇是昏昏沉沉,不能清白。
此时江章又同人到武林西湖去游赏了,夫人甚是着急。小姐闻知也暗自着惊。因问彩云道:“他既好好游园,为何就一时病将起来?莫非园中冷静,感冒了风寒?”彩云道:“医生看过,说是‘惊忡思虑’,不是风寒。”小姐道:“园中闲玩,有甚惊忡?若伤思虑,未必一时便病。”彩云道:“昨日双公子游园,是夫人叫若霞送他去的。若霞昨日又对夫人说,双公子好端端问长问短,我想这问长问短里,多分是若霞说了甚么不中听的言语,触动他的心事,故一时生病。小姐可叫若霞细细盘问他,自然知道。”小姐道:“他若有恶言恶语,触伤了公子,我问他时,他定然隐瞒,不肯直说。到不如你悄悄问他一声,他或者不留心说出。”彩云道:“这个有理。”
因故意的寻见了若霞,吓他道:“你在双公子面前说了甚么恶言语,冲撞了他,致他生病?夫人方纔对小姐说,若双公子病不好,还要着实责罚你哩?”若霞喫惊道:“我何曾冲撞他,祇因他说林老爷劝他,‘与其做假儿子,不如改做真女婿’,他甚是喜欢。我祇驳得他一句道:‘这个莫指望。小姐曾说来,女婿可以改做儿子,既做了儿子,名分已定,怎么做得女婿?若再做女婿,是乱伦了。’双公子听了,就登时不快活,叫我出来了。我何曾冲撞他?”彩云听了,便不言语,因悄悄与小姐说知,道:“何如?我就疑是这丫头说错了话。双公子是个至诚人,听见说儿子改做不得女婿,自然要着惊生病了。”
小姐道:“若为此生病,则这病是我害他了。如今却怎生挽回?”彩云道:“再无别法,祇好等我去与他说明,这句话不是小姐说的,他便自然放心无恙了。”小姐道:“他如今病在那里,定有人伺候。你是我贴身之人,怎好忽走到他床前去说话,岂不动人之疑?”彩云道:“这个不打紧,祇消先对夫人说明,是小姐差我去问病,便是公,不是私,无碍了。”小姐道“有理,有理。”
彩云就忙忙走到夫人房里,对夫人说道:“小姐听见说大相公有病,叫我禀明夫人去问候,以尽兄妹之礼。”夫人听了欢喜道:“好呀,正该如此。不知这一会儿,喫了这帖药,又如何了?你去看过了,可回覆我一声。”彩云答应道:“晓得了。”遂一径走到东书院书房中来。
此时青云因夜间服侍辛苦,正坐在房门外矮凳上打磕睡。彩云便不打醒他,轻轻的走到床前。祇见双公子朝着床里,又似睡着的一般,又似醒着的一般,微微喘息。彩云因就床坐下,用手隔着被抚着他的嵴背,低低叫道:“大相公醒一醒,你妹子蕊珠小姐,叫彩云在此问候大相公之安。”
双星虽在昏聩朦胧之际,却一心祇繫念在蕊珠小姐身上。因疑若霞说话不实,又一心还想着见彩云细问一问,却又见面无由。今耳朵中忽微微听见“蕊珠小姐”四个字,又听见“彩云在此”四个字,不觉四肢百骸飞越在外的真精神,一霎时俱聚到心窝。忙回过身来,睁眼一看,看见彩云果然坐在面前,不胜之喜。因问道:“不是梦么?”彩云忽看见双公子开口说话,也不胜之喜,忙答应道:“大相公快快苏醒,是真,不是梦。”双星道:“方纔隐隐听得象是有人说蕊珠小姐,可是有的?”彩云道:“正是我彩云说你妹子蕊珠小姐,着我在此问候大相公之安。”双星听了,欣然道:“我这病祇消彩云姐肯来垂顾,也就好了一半,何况是蕊珠小姐命来,病自勿药而霍然矣。”因又叹息道:“彩云姐,你何等高情,祇不该说‘你妹子’三个字,叫我这病根如何得去?”彩云道:“小姐正为闻得大相公为听见儿子做不得女婿之言而生病,故叫彩云来传言,叫大相公将耳朵放硬些,不要听人胡言乱语。就是真真中表兄妹,温家已有故事,何况年家结义,怎说乱伦?”
双星听了,又惊又喜道:“正是呀,是我性急心粗,一时思量不到。今蒙剖明,领教矣,知过矣。祇是还有一疑不解。”彩云道:“还有何疑?”双星道:“但不知此一语,还是出自小姐之口耶?还是彩云姐怜我膏肓之苦,假託此言以相宽慰耶?”彩云道:“婢子要宽慰大相公,心虽有之,然此等言语,若不是小姐亲口分付,彩云怎敢妄传?大相公与小姐,过些时少不得要见面,难道会对不出?”双星道:“小姐若果有心,念及我双星之病,而殷殷为此言,则我双星之刀圭已入肺腑矣,更有何病?但祇是我细想起来,小姐一个非礼弗言,非礼弗动,又娇羞腼腆,又不曾与我双星有半眉一眼之勾引,又不曾与我双星有片纸只字之往来。就是前日得见小姐之诗,也是侥倖撞着,非私赠我也,焉肯无故而突然不避嫌疑,竟执兄为婿之理?彩云姐虽倾心吐胆,口敝舌颓,吾心终不能信,为之奈何?”
二人正说不了,忽青云听见房中有人说话,喫了一惊,将磕睡惊醒,忙走进房来,看见双公子象好人一般睡在床上,欹着半边身子与彩云说话,不胜欢喜道:“原来相公精神回过来,病好了。”就奉茶水。彩云见有人在前,不便说话,因安慰了双公子几句,就辞出来,去报知小姐。
祇因这一报,有分教:守柳下之东培,窥周南之西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