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忙忙急急寻花貌,指望色香侵满抱。谁知风雨洗河洲,一夜枝头无窈窕。 木桃虽可琼瑶报,鱼腹沉冤谁与弔?死生不乱坐怀心,方觉鬚眉未颠倒。
〈木兰花令〉
话说双星,自别了蕊珠小姐,无时无刻不思量牵挂。祇因遭谗,奉旨到海外敕封,有王命在身,兼歷风波之险,虽不敢忘小姐,却无闲情去思前想后,今王事已毕,又平安回来,自不禁一片深心又对着小姐。因想道:“我在京时,被屠贼求婚致恨,嘱託当事,不容归娶。我万不得已,方差青云去接小姐,到京速速完姻,以绝其望。谁料青云行后,忽奉此封王之命,遂羁身海外,经年有余。不知小姐还是在家,还是进京去了?若是岳父耳目长,闻知我封王之信,留下小姐在家还好,倘小姐但闻我侥倖之信,又见迎接之书,喜而匆匆入京,此时不知寄居何处,岂不寂寞?岂不是我害他?今幸船收入浙,恰是便道,须急急去问个明白,方使此心放下。”
忽船头报入了温台浙境,又到了绍兴交界地方,双星知离江府不远,遂命泊船,要上岸访亲。随行人役闻知,遂要安排报事,双星俱分付不用,就是随身便服,单带了一个长班,跟随上岸,竟望江府而来。
到了笔花墅,看见风景依稀似旧,以为相见小姐有几分指望,暗暗欢喜,因紧走几步。不一时早到了江府门前,正欲入去,忽看见门旁竖着一根木杆,杆上插着一帚白幡,随风飘荡,突然喫了一惊,道:“此不祥之物也,缘何在此?莫非岳父岳母二人中有变么?”寸心中小鹿早跳个不住,急急走了进去,却静悄悄不见一人,一发惊讶。
直走到厅上,方看见家人江贵从后厅走出。忽抬头看见了双星,不胜大喜道:“闻知大相公是状元爷了,尽说是没工夫来家,今忽从天而降,真是喜耶?”双星且不答应他,忙先急问道:“老爷好么?”江贵道:“老爷好的。”双星听了,又急问道:“夫人好么?”江贵道:“夫人好的。”双星道:“老爷与夫人既好,门前这帚白幡,挂着却是为何?”江贵道:“状元爷若问门前这帚白幡,说起来话长。老爷与夫人,日日想念状元爷不去口,我且去报知,使他欢喜欢喜。白幡之事,他自然要与状元爷细说。”一面说,一面即急走入去了。双星也就随后跟来。
此时,江章已得了同年林乔之信,报知他双状元海外封王之事,正与夫人、彩云坐在房里,愁他不能容易还朝。因对彩云说道:“他若不能还朝,则你姐姐之书,几时方得与他看见?姐姐之书不得与他看见,则你之婚盟,何时能续?你之婚盟不能续,则我老夫妻之半子,愈无望了。”话还不曾说完,早听见江贵一路高叫将进来,道:“大相公状元进来了!”江章与夫人、彩云,忽然听见,心虽惊喜非常,却不敢深信。老夫妻连忙跑出房门外来看,早看见双星远远走来。还是旧时的白面少年,祇觉丰姿俊伟,举止轩昂了许多。及走到面前,江章还忍着苦心,欢颜相接,携他到后厅之上。
双星忙叫取红毡来,铺在地下,亲移二椅在上,“请岳父岳母台坐,容小婿双星拜见。”江章正扯住他说:“贤婿远来辛苦,不消了。”夫人眼睁睁看见这等一个少年风流贵婿在当面,亲亲热热的岳父长、岳母短,却不幸女儿遭惨祸死了,不能与他成双作对,忽一阵心酸,那里还能忍耐得住?忙走上前,双手抱着双星,放声大哭起来道:“我那贤婿耶,你怎么不早来?闪得我好苦呀,我好苦呀!”双星不知为何,还扶住劝解道:“岳母尊年,不宜过伤。有何怨苦,乞说明,便于宽慰。”夫人哭急了,喉中哽哽咽咽,那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忽一个昏晕,竟跌倒在地,连人事都不省。江章看见,惊慌无措。幸得跟随的僕妇与待妾众多,俱忙上前搀扶了起来。江阁老见扶了起来,忙分付道:“快扶到床上去,叫小姐用姜汤灌救。”众僕妇侍妄慌作一团,七手八脚,搀扶夫人入去。
双星初见白幡,正狐疑不解,又忽见夫人痛哭伤心,就疑小姐有变,心已几乎惊裂,忽听见江阁老分付叫小姐灌救,惊方定了。因急问江章道:“岳母为着何事,这等痛哭?”江阁老见问,也不觉掉下泪来,祇不开口。双星急了,因发话道:“岳父母有何冤苦,对双星为何秘而不言,莫非以双星子婿为非人耶?”江阁老方辩说道:“非是不言,言之殊觉痛心。莫说老夫妻说了肠断,就是贤婿听了,祇怕也要肠断。”
双星听见说话又关系小姐,一发着急,因跪下恳求道:“端的为何?岳父再不言,小婿要急死矣。”江阁老连忙扶起,因唏嘘说道:“我那贤婿呀,你这般苦苦追求,莫非你还想要我践前言,成就你的婚盟么?谁知我一个才美贤孝的女儿,被奸人之害,祇为守着贤婿之盟,竟效浣纱女子,葬于黄河鱼腹了,教我老夫妻怎不痛心?”双星听见江阁老说小姐为他守节投水死了,直吓得目瞪身獃,魂不附体,便不復问长问短,但跌跌脚,仰天放声哭道:“苍天,苍天,何荼毒至此耶?我双星四海求凰,祇博得小姐一人,奈何荼毒其死呀!小姐既死,我双星还活在世间做些甚么?何不早早一死,以报小姐于地下!”说罢,竟照着厅柱上一头撞去。
喜得二小姐彩云,心灵性巧,已揣度定双状元闻小姐死信,定要寻死觅活,早预先暗暗差了两个家人,在旁边提防救护。不一时,果见双星以头撞柱,慌忙跑上前拦腰抱住。江阁老看见双星触柱,自不能救,几乎急杀。见家人抱住,方欢喜向前,说道:“不夜,这就大差了?轻生乃匹夫之事,你今乃朝廷臣子,又且有王命在身,怎敢忘公义而构私情?”双星听了,方正容致谢道:“岳父教诲,自是药言,但情义所关,不容苟活。死生之际,焉敢负心?今虽暂且腼颜,终须一死。且请问贤妹受谁之祸,遂至惨烈如此?”江阁老方细细将赫公子求亲怀恨说了:“又适值姚太监奉圣旨选太子之婚,故赫公子竟将小女报名入选。我略略求他用情,姚太监早听信谗言,要参我违悖圣旨,小女着急,恐贻我祸,故毅然请行。旁人不知小女用心,还议论他贪皇家之富贵,而负不夜之盟。谁知小女舟至天津,竟沉沙以报不夜,方知其前之行为尽孝,后之死为尽节,又安详,又慷慨,真要算一个古今的贤烈女子了。”说罢,早泪流满面,拭不能干。
双星听了,因哭说道:“此祸虽由遭谗而作,然细细想来,总是我双星命薄缘悭,不曾生得受享小姐之福。故好好姻缘,不在此安守。我若长守于此,失得了此信,岂不与小姐成婚久矣?却转为功名,去海外受流离颠沛,以致贤妹香销玉碎。此皆我双星命薄缘悭,自算颠倒,夫復谁尤?”
此时夫人已灌醒了,已吩咐备了酒肴,出来请老爷同双状元排解。又听见双星喫着酒,长哭一声:“悔当面错过。”又短哭一声:“恨死别无言。”絮絮聒聒,哭得甚是可怜。因又走出来坐下,安慰他道:“贤婿也不消哭了,死者已不可復生,既往也追究不来。况且你如今又中了状元,又为朝廷干了封王的大事回来,不可仍当作秀才看承。若念昔年过继之义,并与你妹子结婚之情,还要看顾我老夫妻老景一番,须亲亲热热再商量出个妙法来纔好。”双星听了,连连摇头道:“若论过继之义,父母之老,自是双星责任,何消商量﹔若要仍以岳父、岳母,得能亲亲热热之妙法,除非小姐復生,方能得彀。倘还魂无计,便神仙持筹,也无妙法。”一面说,一面又流下泪来。江阁老见了,忙止住夫人道:“这些话且慢说,且劝状元一杯,再作区处。”夫人遂不言语。左右送上酒来,双星因心中痛苦,连喫了几杯,早不觉大醉了。夫人见他醉了,此时天已傍晚,就叫人请他到老爷养静的小卧房里去歇息。正是:
堂前拿稳欢颜会,花下还思笑脸逢。
谁道栏杆都倚遍,眼中不见旧时容。
夫人既打发双星睡下,恐怕他酒醒,要茶要水,因叫小姐旧侍儿若霞去伺候。不期双星在伤心痛哭时,连喫了几杯闷酒,遂沉沉睡去,直睡到二鼓后,方纔醒了转来。因暗想道:“先前夫人哭晕时,分明听见岳父说:‘快扶夫人入去,叫小姐用姜汤灌救’。我一向在此,祇知他止生得一位小姐,若蕊珠小姐果然死了,则这个小姐又是何人?终不成我别去二、三年,岳父又纳宠生了一位小姐?又莫非蕊珠小姐还未曾死,故作此生死之言,以试我心?”心下狐疑,遂翻来覆去,在床上声响。
若霞听见,忙送上茶来道:“状元睡了这多时,夜饭还不曾用哩,且请用杯茶。”双星道:“夜饭不喫了,茶到妙。”遂坐起身来喫茶。此时明烛照得雪亮,看见送茶的侍妾是旧人,因问道:“你是若霞姐呀。”若霞道:“正是若霞。状元如今是贵人,为何还记得?”双星道:“日日见你跟随小姐,怎么不记得?不但记得你,还有一位彩云姐,是小姐心上人,我也记得。我如今要见他一回,问他几句闲话,不知你可寻得他来?”若霞听见,忙将手指一咬道:“如今他是贵人了,我如何叫得他来?”双星听了,着惊道:“他与你同服侍小姐,为何他如今独贵?”若霞道:“有个缘故,自小姐被姚太监选了去,老爷与夫人在家孤孤独独,甚是寂寞。因见彩云朝夕间,会假慇懃趋奉,遂喜欢他,将他立做义女,以补小姐之缺。吩咐家下人,都叫他做二小姐,要借宰相门楣,招赘一个好女婿为半子,以花哄目前。无奈远近人家,都知道根脚的,并无一人来上钩。如今款留状元,祇怕明日还要假借小姐之名,来哄骗状元哩。”双星听了,心中暗想道:“这就没正经了。”也不说出,但笑笑道:“原来加此。”说罢,就依然睡下了。正是:
妒花苦雨时时有,蔽日浮云日日多。
漫道是非终久辨,当前已着一番魔。
双星睡了一夜,次早起来梳洗了,就照旧日规矩,到房中来定省。纔走进房门,早隐隐看见一个女子,往房后避去。心下知是彩云,也就不问。因上前与岳父、岳母相见了。江章与夫人就留他坐下,细问别来之事。双星遂将自中了解元,就要来践前盟,因母亲立逼春闱,祇得勉强进京。幸得侥倖成名,即欲恳恩归娶。又不料屠驸马强婚生衅,嘱託当事,故有海外之行诸事,细细说了一遍。江阁老与夫人听了,不胜叹息,因说道:“状元既如此有情有义,则小女之死,不为枉矣。但小女临行,万事俱不在心,祇苦苦放我两者亲并状元不下,昼夜思量,方想出一个藕断丝牵之妙法,要求状元曲从。不知状元此时此际,还念前情,而肯委曲否?”
双星听了,知是江章促他彩云之事。因忙忙立起身来,朝天跪下发誓道:“若论小姐为我双星而死之恩情,便叫我粉骨碎身,亦所不辞,何况其余?但说移花接木,关着婚姻之事,便万死亦不敢从命。我双星鬚眉男子,日读圣贤,且莫说伦常,原不敢背,祇就少年好色而言,我双星一片痴情,已定于蕊珠贤妹矣。捨此,纵起西子、王嫱于地下,我双星也不入眼,万望二大人相谅。”说罢,早泪流满面。江章连忙搀他起来,道:“状元之心,已可告天地矣﹔状元之情,已可泣鬼神矣。何况人情,谁不起敬?但人之一身,宗祀所关。婚姻二字,也是少不得的。状元还须三思,不可执一。”双星道:“婚姻怎敢说可少?若说可少,则小婿便不该苦求蕊珠贤妹了。但思婚盟一定不可移,今既与蕊珠贤妹订盟,则蕊珠贤妹,生固吾妻,死亦吾妻,我双星不为无配矣。况蕊珠小姐不贪皇宫富贵,而情愿守我双星一盟而死于非命,则其视我双星为何如人?我双星乃贪一瞬之欢,做了个忘恩负义之人,岂不令蕊珠贤妹衔恨含羞于地下?莫说宗嗣尚有舍弟可承,便覆宗绝嗣,亦不敢为禽兽之事。二大人若念小婿孤单,欲商量婚姻之妙法,除了令爱重生,再无别法。”
江阁老道:“状元不要错疑了,这商量婚姻的妙法,不是我老夫妻的主意,实是小女临行的一段苦心。”双星道:“且请问小姐的苦心妙法,却是怎样?”江阁老道:“他自拼此去身死,却念我老夫妻无人侍奉,再三叫我将彩云立为义女,以代他晨昏之定省。我老夫妻拂不得他的孝心,祇得立彩云为次女。却喜次女果不负小女之託,寒添衣,飢劝饭,实比小女还慇懃,此一事也﹔小女又知贤婿乃一情种,闻他之死,断然不忍再娶,故又再三求我,将次女以续状元之前盟。知状元既不忘他,定不辜他之意。倘鸾胶有效,使我有半子之依,状元无覆绝之虑,岂不玉碎而瓦全?此皆小女千思百虑之所出,状元万万不可认做荒唐,拒而不纳也。”双星听了,沉吟细想,道:“此事若非蕊珠贤妹之深情,决不能注念及此,若非蕊珠贤妹之俏心,决不能思算至此。况又感承岳父恳恳款款,自非虚谬。但可惜蕊珠贤妹,已茫茫天上了,无遗踪可据。我双星怎敢信虚为实,以作负心,还望岳父垂谅。”
江阁老道:“原来贤婿疑此事无据么?若是无据,我也不便向贤婿谆谆苦言了。现有明据在此,可取而验。”双星道:“不知明据,却是何物?”江阁老道:“也非他物,就是小女临行亲笔写的一张字儿。”双星道:“既有小姐的手札,何不早赐一观,以消疑虑。”江阁老因吩咐叫若霞去问二小姐,取了大小姐留下的手书来。祇因这一取,有分教:鸳梦有情,鸾胶无力。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