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飞等四人抬头一看,只见跃下之人天庭高阔,目光敏锐,面容虽不英俊,却甚是明亮开朗,身材亦不甚高,甚至微微有些丰满,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显得无比灵敏与矫健,略带黝黑的面容上,永远有一种极明亮而开朗的笑容,令人不可避免地会感觉到,似乎他全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奔放活力与飞扬的热情。他朗笑着掠入门内,虽是如此冒失与突兀,但不知怎地,屋中的人,却无一人对他生出敌意。
尤其是龙飞,一眼之下,便直觉地对此人生出好感,因为他深知凡是带着如此明亮而开朗的笑容之人,心中必定不会存有邪狎的污秽。
朗笑着的少年目光一转,竟笔直走到龙飞面前,当头一揖,道:“大哥,你好么?”语气神态,竟像龙飞的素识!
郭玉霞、石沉,不禁都为之一愕,诧异地望向龙飞。古倚虹抬眼一望,面色却突地大变!
龙飞心中,又何尝不是惊异交集,讷讷道:“还好!还好……”他心地慈厚,别人对他恭敬客气,总是无法摆下脸来!
明朗少年又自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不认得我……”
龙飞讷讷道:“实在是……不认得!”
少年客哈哈一笑,道:“但我却认得大哥,我更认得--”他敏锐的目光,突地转向古倚虹,“这位小妹妹!”
古倚虹面色更加惊惶,身躯竟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道:“你……你……”
石沉面色一沉,大喝道:“你是谁?”
为了古倚虹面上的神色,此刻众人心里又起了变化,但这明朗的少年,神色间却仍是泰然自若。
“我是谁?”他朗笑着道:“这句话却叫我很难答复!方才这位古家妹子说,他哥哥召集了一群龙老爷子仇人的后代,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参与他们的计划,计划来如何复仇。”
石沉暗提一口真气,踏上一步,沉声道:“你是否是点苍门的人?”双掌提起,平置腰际,神态之间,已是蓄势待发!
明朗少年哈哈一笑,道:“你问我究竟是谁,我自会详细地答复你,你若再要打岔,我便不说了!”
石沉面寒如水,凝注着他。
他却是满面春风地望着石沉!
这两人年纪虽相仿,但性情、言语、神态,却是大不相同,一个沉重,一个开朗,一个保守,一个奔放,一个纵有满腔心事,从不放在面上,一个却似心中毫无心事,有什么事都说出来了,正是一柔一刚,一阴一阳,仿佛天生便是对头!
龙飞干咳一声,沉声道:“朋友既然是敌非友,末此何为,但请明告。”他胸膛一挺:“止郊山庄的弟子,在此恭候朋友划下道来!”语声缓慢沉重,一字一句中,都有着相当分量!神态更是庄严威猛,隐然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
“是敌非友!”明朗少年含笑道:“我若是敌,怎会唤你是大哥?我若是敌,怎会为大哥你备下火把,垂下长索?”他神态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我虽然参与了他们的阴谋,但是我未发一言,未出一个--”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恢复了本性的奔放,大笑着道:“是以他们都将我看成一无用处,糊糊涂涂,笨头笨脑的蠢才!”
龙飞微微皱眉道:“火把,长索,都是你……”他目光询问地一望古倚虹,古倚虹微微颔首,那明朗少年仰天大笑道:“可是我看他们才是蠢才,竟不用头脑想想,名扬天下、声震武林的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梦萍,怎会生个糊涂呆笨的蠢才儿子!”
龙飞面容一整,抱拳道:“原来是狄公子,家师每向在下提及,说他老人家生平对手中,武功最高,行事最正,最具英雄肝胆的人物,便是关外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老前辈!”
明朗少年面容亦自一整,躬身道:“家严生前……”
龙飞惊道:“狄老前辈已经故去了么!怎地江湖间没有传闻?”
少年又自一笑,笑容却是黯淡的:“天山路遥,家严已隐居十年……唉,江湖中人情最是势利,怎会有人去注意一个封剑已有十年的人物?”
龙飞不觉亦自黯然一叹,口中虽不言语,心里却知道,“九翅飞鹰”狄梦萍自败在师傅剑下后,他往昔显赫声名,便已荡然无存。
却见明朗少年略一瞑目,豪气便又重生,道:“家严生前,亦常提及‘不死神龙’的雄风壮迹,家严虽败在神龙剑下,但他老人家从来毫无怨言。”
龙飞叹道:“家师常说那一仗应该算是狄老前辈胜的,因为家师先中了狄老前辈一剑!”
少年道:“错了,家严早已将当时情况告诉我了,龙老爷子在狂风大雪下独上天山,又在天山山巅的天池等了一天一夜,他老人家来自江南,怎惯天山风雪?手足俱已冻僵,家严才能在那种情况下占得半分先筹,但家严的剑尖方自点到龙老前辈身上,龙老前辈的长剑也已点到了家严的胸膛……唉!若不是龙老前辈手下留情……唉!”他又自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古倚虹突地幽幽一叹,眉宇间满是崇敬之意,龙飞伸手一捋虬须,大声道:“胜则胜,败则败,即使不论狄老前辈的剑术武功,就凭这份胸襟气度,已无愧是当代英雄,龙飞当真钦服得紧!”
古倚虹暗叹着垂下头,因为她自觉自己爷爷的胸襟,也未免太狭窄了些,其实她却不知道,武林中人,对胜负看得最重,愈是高手,愈是斤斤计较着胜负之争,是以胸襟开阔如“九翅飞鹰”者,才愈是显得可贵,可佩!
只听这明朗少年又道:“家严死前,犹在谆谆告诉我:‘龙老爷子于我有恩无怨,你将来只能报恩。’这句话我时刻不曾忘记,家严死后,我便下天山,入五门,到了中原,那时我年轻喜酒……”他微微一笑:“直至现在,我还是爱酒如命的!”
龙飞微微一笑,只听他接着道:“有一天我在大名府左近的一个小小乡镇的一家酒铺里,连喝了两坛店主秘制窖藏的竹叶青,这种酒入口甚淡,但后劲却强,我喝惯了关外的烈酒,这一次却上了个大当,只喝得我烂醉如泥,胡言乱语--”
说到这里,他突地腼腆一笑,道:“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大醉自夸剑法无敌,就连……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是敌手,又说天山剑法,如何了得,中原剑法,不足道哉!”
龙飞了解地微笑一下,对这少年的率真坦白,又加了几分好感。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接着说下去,“我竟发现有一个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服侍着我,那便是‘绝情剑’古老前辈的后人,也就是这位古家妹子的大哥古虹,他和我同游三天,又喝下几坛竹叶青,他将自己计划告诉了我,说是要聚集所有‘不死神龙’仇人的后人,向无敌的‘第一勇士’索回先人的血债!”
夜深深,珠光更明,竹屋中众人俱都忘了饥渴疲倦,听他侃侃而言。
“那时我听了心中的确有些吃惊,因为我听他已聚集了的人,俱是昔年叱咤一时、威镇四方的英雄的后人,‘不死神龙’武功虽高,但这些少年的英雄后人聚在一起的力量亦复不弱!”
他变动了一下站着的姿势,又道:“那时先父临死前的话,似乎又在我耳边响起:“……只能报恩……”于是我就一口答应了他,此后的事情,大哥想必都已听古大妹说过了,大哥所不知道的,只怕就是这些人怎会与‘丹凤神龙’的华山较技之会有关,又如何布下这些圈套?”
龙飞长叹道:“正是,这件事我确实百思不得其解--”他语声微顿,又道:“但你在告诉我这些事之前,不妨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狄扬。”这明朗的少年双手一扬,作了个飞扬之势,笑道:“飞扬的扬,这名字在江湖中虽不响亮,但只是因为这几年来我都在装痴扮呆的缘故。”他愉快地大笑数声。
龙飞不禁莞尔一笑,就连古倚虹目中都有了笑意,只有石沉仍然沉默如水!
郭玉霞秋波闪动,上下瞧了他几眼,娇笑道:“狄扬,好名字!”
“大嫂,谢谢你!”狄扬一躬到地,无论是什么悲哀严肃的事,他都能乐观而幽默地置身其间,无论是什么阴森而黝黯的地方,只要有他参与,就仿佛平添了许多生气!
石沉冷眼旁观,又是一阵气血上涌,索性负手背过脸去,不再望他一眼。
要知石沉为人,最是木纳方正,只有“色”字头上,他少了几分定力,方才见到狄扬对古倚虹的神态,心中已觉气恼,此刻郭玉霞又做出这般模样,他心里更是妒忌难堪,却又发作不得!
只听狄扬道:“我虽有心为龙老爷子出力,但终究与古虹等人有盟在先,是以不便出头,只得在暗中尽些绵薄之力。”
龙飞颔首道:“方才火把、长索之助,龙某已拜赐良多,本不知是何方高人暗助我等,却不想竟是贤弟,如今我见了贤弟你这等人材,便是贤弟顾念旧盟,不再相助于我,我心里已是高兴得很!”
狄扬长叹一声,道:“我自入中原,走动江湖,便已听得武林传言,说道‘神龙’门下的长门弟子‘铁汉’龙飞,最是正直仁义,如今见了大哥之面,方知名下无虚!”
龙飞微笑道:“贤弟过奖了。”
狄扬一整容,正色道:“我若不是方才在暗中见了大哥的行事,此刻也绝不会出来与大哥相见。”他转目望了那具僵卧在地上的尸身一眼,又自叹道:“此人与我虽无深交,到底相识,如今他身死之后,大哥还是对他十分相敬,并无半分侮慢,我心里一想,大哥对死者尚且如此,何况生者,如能得到这等侠义英雄为友,也不枉我远来中原一趟,便忍不住跃了下来……”
龙飞微微一笑,道:“原来狄大弟早就伏在屋顶了,可笑我们这许多人,竟无一人知道。”
郭玉霞道:“我也久闻天山‘三分神剑’、‘七禽身法’,是为武林双绝,如今见了大弟的轻功,才知道武林传言,果然是不错的!”她此刻面上又巧笑嫣然,倩目流波,似乎又已忘却了方才的心事。
狄扬朗声笑道:“三分剑术、七禽身法,我只不过练了些皮毛而已,倒是终年在大雪中天山路上奔跑,是以练得身子较人轻些,脚力较人强些,怎堪大嫂如此夸奖!”
龙飞叹道:“人人都知道‘天山轻功身法’,最是冠绝武林,想来终年在那等险峻的山路上,那等艰苦地锻炼身法,轻功怎会不比别人强胜几分?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若有成名的绝技,必定有着不凡的道理,绝对不是侥幸可以得来的!”
狄扬道:“正是如此!就拿龙老爷子名震天下的‘神龙剑法’来说,他老人家当年又何尝不是经历千般危难,万般苦痛,方自创下……”
龙飞环顾一眼,黯然叹道:“只可惜我们这些弟子中,却无一人能得了他老人家的衣钵绝技……唉,五弟他虽然天资绝顶,又肯下苦,只可惜跟师傅日子较短,也未见已得了他老人家的心法,而跟随师傅日子最久的我,却又偏偏如此愚笨!”
狄扬双眉一扬,道:“大哥,你所说的‘五弟’,可就是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中的后人?”
龙飞颔首道:“正是!”
狄扬道:“我也曾听人说起,‘南宫财团’当今主人,三房一脉的独子,自幼好武,不知拜了多少武师,耗费了许多钱财,只可惜所遇都非高手,直到最近,才总算投入了‘神龙’门下,我先前只当富家公子哥儿所谓好武,也不过只是丝竹弹唱,飞鸡走狗玩得腻了,才想换个花样而已,是以设法入了‘神龙’门下,怎会来下苦习武?如今听大哥说来,却当真奇怪得很!”
他口才便捷,言语灵敏,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口气便说完了。
龙飞道:“南宫世家与家师的渊源颇深,却是说来话长。”
他语声微顿,浓眉双挑,竖起一只大拇指,朗声又道:“但我这五弟,却端的不是一般普通纨绔子弟可比,不是我替他吹嘘,此人不但天资高绝,而且禀性过人,事亲大孝,事师大忠,事友大义,见色不乱,临危不变,虽是生长大富之家,是以学得丝竹弹唱,琴棋书画,百技精通,却未有一丝佻达铜臭之气,而且自幼至今,从未有一日荒废下武功,投人家师门下后,更是兢兢业业,刻苦自励,初入门时,挑柴担水,洒扫庭园不该他做的事,他都抢着来做,练习武功,更是超人一等,别人未起,他先起来练剑,别人睡了,他还在做内功调息,便是我入门练习武功,也没有这般勤苦,何况他天资更胜我一倍,我敢断言,日后发扬“神龙”门的,必定就是我这五弟,若假以时日,也不难为武林放一异彩。”
他虽拙于口才,但此刻正说的是心中得意之事,是以也是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这么长的一段话,也是一口气便说完了。
石沉依然面壁负手而立,郭玉霞面带微笑凝神而听。
古倚虹明媚的眼睛,仰望着屋顶,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凝思。
狄扬只听得双眉轩动,热血奔腾,龙飞说完了,他犹自呆呆地出了半晌神,然后长叹一声道:“大哥如此说,想必是不错的!”
龙飞轩眉道:“自然是不错的,否则师傅他老人家也不会那般器重于他。”
狄扬目光一转,道:“只不知这位南宫大哥此刻在哪里?”他虽然外貌平易近人,言语风趣和气,其实却亦是满身傲骨,一身傲气,听得龙飞如此夸奖南宫平,心中便有些不服。
龙飞叹道:“我那南宫五弟,此刻本应也在这里,只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一切原因,俱都说了。
狄扬怔了半晌,突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外。口中道:“各位稍候,我先走一步!”
龙飞奇道:“狄大弟,你要到何处去?”
狄扬回首道:“我听大哥说那南宫兄如此英雄了得。若不赶到山下见他一面,我心中如何放心得下,只怕觉也睡不着了。”
龙飞笑道:“自古惺惺相惜。你两人俱是少年英雄,原该相见,只是你要见我那五弟,时日尚多,也不急在一时!何况……”
狄扬道:“时日虽多,我却等不得了!”
龙飞道:“你纵然等不及了,但此间的事若无你来解释,怎能明白?家师此刻下落不明,你若不说,大哥我怎放心得下。”
狄扬犹豫半晌,缓缓转过身来,失笑道:“我只顾想去见那位南宫大哥,却将这里的事忘了。”
龙飞暗暗忖道:“如此看来,此人也是个好友如命的热血汉子,五弟若能得他为友,日后也好多个照应。”
只见狄扬转过身来,俯首沉吟了半晌.似是在考虑着该从何说起。
龙飞道:“此事说来必定甚长,狄大弟你且莫着急,慢慢……”
话声未了,狄扬突地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嵌着的五粒明珠,截口道:“大哥,你久走江湖,可知这五粒明珠的来历么?”
龙飞呆了一呆,道:“不知……”
狄扬道:“昔年黄山会后,‘丹凤’叶秋白,名扬天下,那时她老人家还未迁来华山。而是住在黄山山麓的‘食竹山庄’……”
龙飞道:“这个我也知道!”
狄扬道:“那么,大哥你可知道约在十年之前,‘食竹山庄’的盛事?”
龙飞道:“你所说的,可是那在武林中一直脍炙人口的‘百鸟朝凤’之会?”
“正是!”他面上又自绽开一丝笑容,道:“那时我年纪尚轻,身在关外,虽然未曾赶及眼见这场盛会,但却听人说起过当时的盛况,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单是武林中人为了尊敬‘丹凤’,不敢带剑入庄,留在庄外门房中的佩剑,就有五百余柄,别的兵刃,犹不在此数,据闻当日饮去的美酒,若是倾在太湖之中,太湖的水,都可增高一寸!……”
龙飞微笑道:“当时我亦曾在场,只是这‘百鸟朝风’的盛会,盛况虽或可能绝后,却绝非空前。”
狄扬朗声一笑,道:“这个小弟自然知道,远在三十年前,武林中人在仙霞岭边为龙老爷子发起的‘贺号大典’,便可与此会相与辉映。”
龙飞双目微微一合,面容上油然泛起一阵仰慕之色,嘴角却不禁升起一丝笑容,缓缓道:“那次‘贺号’之典既无庄院,亦无盛筵,武林中人各自带了酒肉,挟剑上山……”
狄扬仰天大笑道:“各带酒肉,挟剑上山,这是何等的豪气,何等的盛会,自古至今千百年来,江湖间只怕再也没有第二次了,能想出这种方法的人,必定也是个豪气干云的英雄角色,只可惜吾生也晚,未能参与此会。”
龙飞笑道:“此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共同推举的十三位成名立万的老英雄发起,主办此事的却是昔日名噪天下,以一双铁掌、一柄铁戟,以及料事如神、言无不中的‘铁口’,威震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天鸦道人’!”
“天鸦道人!”狄扬惊喟一声,“果然是个豪气干云的英雄角色!”
龙飞道:“那‘贺号大典’自八月中秋,一直饮到翌日清晨,千百个武林豪士一齐拔出剑来,举剑高呼:‘不死神龙,神龙不死。’朝阳方升,漫天阳光将这千百道剑光一齐映得闪闪生光,有如一片五色辉腾的光海,震耳的呼声,也震散了仙霞岭头的晨雾,此等盛会,比之‘百鸟朝凤’又当如何!”
他侃侃而言,狄扬击节而听,说的人固是神飞色舞,听的人更是兴高采烈。
只听龙飞语声一顿,笑容突敛,沉声道:“这两次大会的盛况纵或是异曲同工,难分高下,但性质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
狄扬诧声道:“怎地?”
龙飞道:“这‘贺号大典’,乃是武林中人,为了家师的雄风伟迹,共同为他老人家发起的,家师乃是被邀之人,事前并不知道,而那‘百鸟朝凤’之会却是‘丹凤’叶秋白自己发出帖子,柬邀天下武林中成名的巾帼英雄、女中丈夫前来‘食竹山庄’赴会,这其间或许还有些不愿来的人,只是不愿得罪‘丹凤’叶秋白,是以不得不来,此等盛会又怎能与那仙霞岭上的盛会相提并论!”
狄扬微微一笑,知道昔日齐名的“丹凤神龙”两门,如今已有了嫌隙,是以龙飞才会说出这话来。
郭玉霞突地“噗哧”一笑,道:“你两人方才在说什么?”
龙—芭怔了怔,失笑道:“本在说那明珠!”
郭玉霞笑道:“你们只顾自己说得投机,此刻说到哪里去了,我只等着听这明珠的来历,叫我等得好着急哟!”
狄扬笑道:“大嫂休怪,如今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只听他故意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道:“正如大哥所说,‘丹凤’叶秋白发出柬帖后,武林中的女剑客、女侠士,无沦愿不愿意,俱都带了礼物赶到‘食竹山庄’,这其间有衡山‘静大师’门下的慕容五姐妹,带的便是这五粒明珠!”
龙飞“呀”一声,道:“原来这五粒明珠,是‘衡山五女’送给‘丹凤’叶秋白的,如此说来,这竹屋亦是叶秋白的居处了。”
狄扬道:“正是!”
郭玉霞柳眉微皱,道:“叶秋白昔年亦是富家千金,对于饮食起居,都讲究得很,怎会住在这种粗陋的地方?”
狄扬道:“知道此事的,武林中人可谓少之又少。”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道:“那‘丹凤’叶秋白,与龙老爷子,昔年本是一对江湖侠侣……”龙飞干咳两声,狄扬改容道:“小弟无意提起龙老爷子的往事,恕罪恕罪!”
郭玉霞道:“家师虽与叶秋白自幼相识,却一直没有结合,十年前更为了一事,闹得彼此不再相见,还负气订下十年比剑之约,这件事武林中谁都知道,你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狄扬道:“那‘丹凤’叶秋白与龙老爷子订下十年比剑之约后,一心想胜得龙老爷子,便朝夕勤练一种自西土天竺传来,叫做‘大乘三论太阳神功’的秘门内功,据闻这种内功本是昔年佛家神僧‘鸠摩罗什’所创,是以叫做‘鸠摩罗什,大乘神功’,端的可称是武林中的不传秘技。”
龙飞惊道:“这种功夫我也曾听家师说过,自从昔年威震群魔的‘太阳禅师’圆寂之后,此功在武林中便成绝响,那‘丹凤’叶秋白并非禅门中人,怎会修习这等佛家秘功?”
狄扬道:“据我所知,是‘丹凤’叶秋白在无意中得到一本修练这种内功的秘笈,她自然大喜,一心想藉着这种功夫来胜得十年比剑之会,哪知她求功心切,欲速则不达,自幼所练的内功,又和此功力大异其趣,苦练年余后,竟然走火人魔--”
龙飞惊“呀”一声,变色道:“自从‘丹凤’叶秋白散尽‘食竹山庄’的家财,将‘食竹山庄’的庄院,也让给神尼‘如梦大师’后,家师亦猜她是去寻一静地,秘练绝技,却想不到她竟是走火入魔了。”言下竟然不胜唏嘘。
狄扬道:“她老人家走火入魔后,以她那种孤傲的性格,心里又念着龙老爷子的比剑之约,其痛苦与焦切,自是不言可知,哪知正好她的方外挚友‘如梦大师’到了‘食竹山庄’,见她痛苦中将身下所坐的云床边缘,都抓得片片粉碎,侍候她的弟子,也经常受到责骂,便劝导她寻一僻冷的高山,建一座可透风雨的竹屋修练,以高山地底的寒阴之气,以及天风冷雨的吹袭,来消去体内的心魔心火,这样也许不到十年,便能修复原身,或者还能藉此练成另一种足以惊世骇俗的内功。”
龙飞叹道:“是以她便在这华山之巅的粗陋竹屋中,住了十年,且受风雨吹袭之苦,为的只不过要与家师争口气而已,是么?”
夜将尽,朝露渐升,竹屋中寒意愈重,众人虽然有内功护身,却已有些经受不得,想到“丹凤”叶秋白却曾在这竹屋中凄苦地度过将近十年岁月,纵然与她不睦,也不禁为她感叹。
只听狄扬叹道:“叶秋白听了如梦大师的话,便带了他新收门墙的弟子,以及四个自幼跟随的贴身丫环,到了华山,孤独地住在这间竹屋里,坐在这蒲团上,只有她的弟子每日上来陪伴她几个时辰,送来一些饮食,也练习一些武功。”
龙飞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圈套竟是叶秋白所做的了!”
狄扬微微摇了摇头,自管接着说道:“古虹苦心复仇,将古大妹设法送进‘止郊山庄’后,便与我等一起到那自改为‘如梦精舍’的‘食竹山庄’中去求助--”
龙飞浓眉皱得更深,心中更是诧异,忍不住截口道:“那如梦大师,难道与家师有着什么仇恨么?”
狄扬又自摇头道:“那‘如梦大师’虽与龙老爷子没有仇恨,却与‘昆仑’门人‘破云手’卓不凡甚有渊源。”
龙飞诧声道:“这又奇了--”
狄扬微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微笑道:“那如梦大师的来历,大哥你可知道么?”
龙飞道:“不知道!”
狄扬道:“大哥你可听人说过,数十年前,‘昆仑’门下有个叫做‘素手’李萍的女中剑客?”
郭玉霞微微笑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大哥你可记得,师傅在说起‘孔雀妃子’梅吟雪的时候就说起三十余年前,有个素手李萍,为人行事,比起江湖著名的‘冷血妃子’还要狠辣些,只是此人在江湖间引起一阵骚动后,又突然失踪了!”
狄扬微微一笑,道:“武林中人,谁也想不到貌美如花、心冷如铁的素手李萍,竟会出家做了尼姑,而且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得道神尼‘如梦大师’,原来这位素手李萍李老前辈,本是为了躲避仇家而销声灭迹,但到了中年,自己也深觉后悔,便落发出家了,她受戒后更是深自忏悔,自觉往事俱都如烟如梦,是以便取名‘如梦’了。”
龙飞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位‘如梦大师’,当真是个慧人,只可惜世上有些人做错事后,不知悔改,反而一意孤行,索性错到底了,其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过能改,又有谁会不原谅他呢!”石沉心头一凛,忍不住回转身来。
郭玉霞眼波一转,暗忖:“他又在说给我听的么?”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甜美,道:“这样说来,那‘如梦大师’与‘破云手’本是同门……”
狄扬颔首道:“所以‘如梦大师’就替‘破云手’出了个主意,教我们一齐到华山来寻‘丹凤’叶秋白,那时叶秋白心里正是满怀怨毒痛苦的时候,她听了我们的来意,话也不说,扬手就向古虹及卓不凡劈出了一掌!唉!这位名震天下的前辈奇人,虽已走火入魔,身不能动,但掌上的功力,却仍然惊人已极,我远远站在后面,只见她手掌微微一抬,便有两股强劲的掌风,呼啸着向古虹及卓不凡击来。”
他语声微顿,感叹着又道:“掌风未到,古虹便已乘势避开,卓不凡却动也不动,生生接了她这一掌,只听‘砰’地一声,如击败革,我见卓不凡身躯仍然挺得笔直,只当他内力果然惊人,竟能与叶秋白凌厉的掌风相抗,哪知我念头尚未转完,卓不凡已‘噗’地坐到了地上。”
龙飞道:“这卓不凡想来倒是个硬汉。”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还是我们那位古相公要远比他聪明得多。”
古倚虹面颊一红,狄扬道:“原来卓不凡虽然接住了叶秋白这一掌,却已用尽了全身气力,连站都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骂叶秋白:‘纵使你不答应,也不该使出手段来对付我们这些后辈,我们总是与你同仇敌忾,又是如梦大师介绍来的。’他坐在地上骂了半天,语意虽是如此,语声却难听得多,他骂到一半时,我们已在暗中戒备,只怕那叶秋白要猝然出手,哪知他骂完了后,叶秋白只是长叹了一声,道:‘就凭这样的武功,又怎会是龙布诗的敌手?’
“她微一挥手,便合上眼睛,不再看我们一眼。”狄扬接道:“于是古虹就站在她身旁缓缓说道:‘我们并非要寻“不死神龙”比武,而仅是要寻他复仇,我们只求达到目的,不计任何手段,是以我们武功火候虽仍差得很远,但成功的希望却大得很。’他也不管叶秋白是否在听,便将我们的计划说了,又说在‘止郊山庄’已有卧底的人,不但可以知道‘不死神龙’的举动,还可以知道他新创的武功。”
狄扬微微一笑,又轻轻一叹,接着道:“我们这位古大哥,武功如何,我虽未亲眼看过,但口才却是好到极点,直说得叶秋白又缓缓睁开眼睛,目中渐渐露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我在旁一看,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龙飞皱眉道:“叶秋白生性孤傲,又极好强,以她平日的作为,唉--我实在想不到她竟然也会想以不正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狄扬道:“话虽如此,但叶秋白身坐枯禅,日受日炙风吹之苦,十年比剑之约日渐接近,她身体却仍毫无复原之望……唉!那时她心里自然难免有些失常,居然接受了古虹的建议。”
龙飞沉声道:“什么建议?”
狄扬道:“我们在华山一呆五年,这五年中,各人轮流下山,去探访龙老爷子的消息与武功进境,一面也在山上勤练武功……唉!我也想不到那古虹与龙老爷子之间的仇恨,竟是如此深邃,他生存的目的,竞似乎全都是为了复仇,以他的年纪与性情,终年在这冷僻的华山忍耐寂寞,难道不觉痛苦?”
“声名、地位、财富、欢乐、声色……”狄扬长叹接道:“这些每一个年轻人都在深切企求着的事,他居然连想也不想,我又不禁暗自惊吓,就凭他这份毅力,做什么事不会成功?”
古倚虹忍不住幽幽长叹一声,轻轻道:“你若生长在我大哥生长的环境里……”她终于没有说完她心里想说的话。
但在座众人,又有谁不了解她的言下之意,狄扬默默半晌,缓缓道:“五年的时日,便在如此寂寞、痛苦与期待中度过,他们终于筹划出一个虽非万无一失、绝对成功,但却是漏洞最小,失败的可能也最小的计划。”
他终于渐渐说到重点,竹屋中的气氛霎时间也像是变得分外沉重。
只听他缓缓道:“这计划详细说来,可分成六点。第一,先以‘丹凤’叶秋白的死讯,来激动龙老爷子的心神,削弱他的戒备。”
他语声微微停了一停,补充着又道:“谁都知道龙老爷子与叶秋白的往事,叶秋白若是死了,龙老爷子乍闻恶讯,自然难免心神激动、悲哀,而他老人家听到,当今世上惟一的对手已死,戒备的心神,自然便会松懈,甚至生出轻敌之心。”
龙飞长叹一声:“第二点呢?”
狄扬道:“第二,再叫叶秋白的弟子以傲慢的态度和冷削的言语,激起龙老爷子的怒气,以龙老爷子的脾气,自然要被这激将之法所动,于是那叶曼青便乘时提出让龙老爷子自削功力的话,只要龙老爷子一接受,这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郭玉霞幽幽叹道:“我那时就知道事情不对,是以劝师傅不要上当,哪知道……唉!五弟……”
龙飞轩眉沉声道:“那时五弟若是不做,我终究还是会做的,男子汉大丈夫闯荡江湖,岂能如妇人女子般畏首畏尾,有时纵然知道人在骗我,我却也要闯上一闯,绝不肯忍下那口闲气,何况愚我一次,其错并不在我,但你且看看,又有谁能骗得我两次的?”
狄扬剑眉微剔,姆指一挑,道:“好个大丈夫,‘神龙’门下的胸襟豪气,普天之下,莽莽江湖,当真是无人能及。”
郭玉霞眼波一垂,轻轻道:“第三呢?”
“第三--”狄扬道:“削弱了龙老爷子的功力之后,便要再削弱龙老爷子的势力,让他老人家与你们分开……”
龙芭望!”郭玉霞—眼,叹道:“果然不出她所料。”
狄扬道:“这前面三点计划若是成功,毋须后面三点计划,龙老爷子实在已是凶多吉少,我原在半路接应,见到那叶曼青果然将龙老爷子孤身带来,心头便不禁一寒,暗道:‘此刻不报龙老爷子之恩。更待何时!’方待上去解决了叶曼青,将实情告诉龙老爷子。”
龙飞当头一揖,狄扬慌忙让开,只听龙飞道:“就凭兄弟你这份心意,已该受下大哥我这一礼!”
郭玉霞眼波一转,亦自检衽一福,道:“还有大嫂我这一礼!”
狄扬连连退了几步,还了一礼,道:“大哥,你这一礼,原该移向那叶曼青姑娘才是。”
龙飞诧声道:“此话怎讲?”
狄扬微喟一声,道:“那时我心中方生此意,哪知这位叶姑娘一见到我,话也不说,便“刷”地一剑向我刺来,这一剑又快、又狠、又准、又稳,生像是恨不得一剑将我刺倒,我全力一闪,才算避开,心里正是惊慌得很,莫非这妮子竟有未卜先知之能,先看到了我的心意,是以先来杀我?”
他微微一笑,接口道:“我心里打鼓,她却是面寒如水,就拿我当她的深仇大敌似的,左一剑,右一剑地向我刺来,剑剑都狠到极点,就凭我的功夫,竟然一时间无法取胜,我生怕别的人接应来了,就一面动手,一面向龙老爷子喝破了他们的奸计,哪知我喝出了之后,叶曼青反而停住手了。”
龙飞透了口长气道:“莫非这位叶姑娘,也是要帮助家师的?”
狄扬颔首道:“正是,原来这位叶姑娘的先人,也曾受过龙老爷子的大恩,而且她对这奸狡的计划,也极不赞成,本来她还无什么打算,在这一路上,她听了龙老爷子的话,又见了龙老爷子的为人,决定不惜叛师,也要帮助龙老爷子脱开这圈套。”
龙飞感慨一声,道:“当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先前真没有看出这位叶姑娘是如此义烈的女子。”
狄扬微笑道:“这其中只有龙老爷子最是吃惊,他老人家胸怀坦荡,怎会知道这些鬼蜮伎俩,于是我们便将他老人家请到山腰我们平日居住的地方去,将这件事的始末与他老人家说了。”
他笑容渐敛,突又长叹一声,道:“哪知他老人家听了我们的话,竟立刻要了份纸笔,写了那份遗言,他老人家像是心里极为沉静,写得一笔不苟,我们在旁边见了,心里却不禁大骇,只见他老人家缓缓写完,仔细折起,交到叶曼青手中,叫她交给你们,然后又对我说:‘带我去!’”
“我与叶曼青俱已骇得呆了,就问他老人家,带到哪里去?他老人家见了我们的神色,突地仰天大笑了起来,笑道:‘前面纵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的,我活到今天,早已将生死之事,看得极淡,却将未了恩仇,看成极重,因为我实在不愿将未了的恩仇带入土去,正好是我不死神龙了却恩仇之地,我如何可以不去!’”
狄扬此时心中似乎犹能记得“不死神龙”龙布诗那时说话的神态,是以他此刻言语之中,竟也有几分“不死神龙”的豪情胜气。
一时之间,只听得龙飞双眉剑轩,热血上涌,大声问道:“后来呢?”
狄扬道:“就在这大笑声中,龙老爷子的骨节突地格格一阵山响,他老人家那威猛高大的身躯,似乎又高大了几分,我不敢逼视他老人家目中的神光,不禁垂下了头,但我却已看出,他老人家已在这阵大笑声中,解开了闭住的穴道,恢复了原有的功力……唉!我那时真是对他老人家的武功与豪气,佩服得五体投地!”
屋中众人,俱是“不死神龙”的弟子,听得狄扬这番言语,一个个心中也都被激发了一阵豪气,这寒冷寂寞的竹屋,竟也生像是变得飞扬热烈起来。
狄扬挺了挺他那宽阔的胸膛,接口又道:“我和叶曼青姑娘两人,见了龙老爷子这股雄风豪气,谁都不敢也不愿再劝他老人家一句,但等到我们出了茅屋,到了那上山道路的岔口时,我却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叶姑娘更是早已热泪盈眶,只有龙老爷子,仍是神态自若,他老人家竟根本没有把这种出生人死的事看在眼里。”
“立在路口,”他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又自接道:“龙老爷子又将掌中的那口宝剑,交给叶姑娘,叫她一并带到山下,但叶姑娘却像已变得痴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我平日虽然能说善道,但在那种情形下,却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龙飞叹道:“我先前只当那位叶姑娘是位心肠冷酷的女子。”
狄扬黯然一笑,道:“我们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我们心里谁都不愿让龙老爷子孤身去涉险,他老人家武功虽然无敌,但山上却还有几道奸狡的圈套,正是针对龙老爷子豪爽义烈的性情而设的,良久良久,叶姑娘终于缓缓回转了身,龙老爷子呆望她的背影,面上也似乎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伤感……”
他语气渐缓渐轻:“星光月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老人家面上的疤痕与皱纹,我也深知这每一条疤痕,每一条皱纹中,都象征着他老人家多彩的往事与丰富的生命,于是,我又看到了挂在他老人家眉梢眼角的那一分淡淡的伤感,不知怎地,这一切令我突地想起了天山那宽广辽阔的草原,草原上绚烂辉煌的落日……草原上跃马挥鞭的哈萨克健儿……然后,我就想到了黄昏去后,黑夜来临,绚烂而生动的草原,也会变得那么黝黯和静寂……我忍不住在他老人家面前跪了下来!”
他语声更缓慢、更轻微了,就像是秋夜森林中萧萧的风声。
然后,这缓慢而轻微的语声,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干钧巨石般,沉重地压在这些“止郊山庄”门人的心上。
屋外的山风,由怒号变为哭泣,狄扬突地又自一挺胸膛,大声道:“那时,我只见龙老爷子的目光,有如天上明星般,笔直地射在我心里,他老人家凝注着我,半晌,突地‘咄’地一声大喝,厉声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只要问心无愧,恩仇了却,死又何伤?你父亲一代武豪,你生长武林世家,你怎地也学起这种小儿女之态来了。’厉喝声中,他老人家轻轻一顿脚,然后,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便有如一朵轻云般飘然而起,冉冉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说到这里,他默然停顿了许久,在这片刻的寂静中,谁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门外的风,伴着门内被抑制着的沉重呼吸。
“直到他老人家身形,已自消失无踪。”狄扬终于接口道:“我方自缓缓垂下头,看到了地上一只清晰的脚印,我呆望着这只脚印,心里乱得如风中的柳丝,龙老爷子临去前的教训,一遍又一遍,仍然不住地在我耳边荡漾着……”
他语声又变得异样地低沉,龙飞缓缓透出一口长气,道:“那只脚印,我们先前看到了……”
郭玉霞幽幽叹道:“但我们始终猜不到这脚印是为了什么留下的……”
狄扬明亮的目光,已变得空洞而深沉,他缓缓道:“世上有许多事,纵是聪明绝顶的人,也是一样猜不到的……”
他迟疑地在这凄冷的竹屋中四扫一眼,继续道:“譬如说,我现在就再也想不出龙老爷子上山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老人家此刻到哪里去了!”
龙飞霍然一惊,变色道:“你也不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狄扬摇了摇头,沉声道:“他老人家离去后,我考虑了许久,终于决定下山去找你们,但那时你们却已上山来了,我便在暗中跟随你们,听你们许多种猜测……”
他黯淡地微笑一下,接道:“后来,我听到你们需要火把,我就到那边我们平日居住的茅屋中,取得了火把与长索,然后绕路在前面点燃了火把,又从小路上了绝壁,将长索垂下,至于这竹屋中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却和你们一样,一点也不知道。”
话声一了,又是一阵长长的静寂,人人目光,俱都空洞地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但各人心里,所想的事却是大不相同!
龙飞捋须而立,古倚虹支肘默然,他们心里在想着:“这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师傅他老人家到哪里去了?是凶?是吉?”
石沉神态木然,郭玉霞眼波流盼,他们心里却在想着:“这姓狄的既然早已上到此处,岂非也看到了我们的事?”石沉更是心虚:“难怪他对我如此无礼,原来他方才已看到了那些事!”他竟没有想到是自己对人无礼,目光一横,冷冷望向狄扬,沉声道:“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狄扬怔了一怔,龙飞已自沉声叱道:“三弟,休得无礼!”
石沉心中一沉,又是一阵静寂。
郭玉霞突地轻轻道:“狄老弟,这竹屋中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亲眼看到的,怎么说没有看到呢?”
龙飞浓眉一扬,狄扬突地仰天狂笑了起来,道:“好,好,我一番好意,反倒成了我在欺骗各位。”语声中充满愤激,拂袖转向门外,龙飞一步挡住他的去路,郭玉霞神色不动,微微含笑,道:“狄老弟,我若说错了,莫怪我,但是……”
她难测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早已来到这里,我们一路上却为了探索那三块山石上的画像而耽误了许久……何况,你方才进到这竹屋里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惊异之色,这是为了什么呢?”
石沉干咳一声,接口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龙飞浓眉微皱,只见狄扬缓缓合上了眼睛,他不禁也在心中暗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郭玉霞缓缓道:“你们所设下的前面三重圈套,你已对我说了,后面的三重圈套,你不说我也知道,第一,你们先在山壁上刻下了那些字迹,激得师傅拼命爬上去,让他老人家在没有动手前就耗尽气力,甚至你们还会打些如意算盘,希望他老人家真力不继时跌下去,那么你们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狄扬仍自没有张开眼来,郭玉霞又道:“第二,你们在这些年来,早已从我们这位四妹口中,探出了师傅的武功,是以你们便集合了许多人的心力,创出了三招,刻在山石上,这三招武功在理论上虽然可以成立,但若真的动手,却不见得能真的施展得出,这样,你们便可借此来打击师傅,使得他老人家还未见到叶秋白之前,先就有些气馁。”
她语气微微一顿,却又补充着道:“那第三式武功招式,甚至可能是根本无法成立的,也就是说那根本是人力无法达到的阶段,师傅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来,是以他老人家气愤之下,就一掌将那块山石击毁了。”
“第三么,”她歇了口气,道:“三条道路,四重门户,这就是你们探测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方法……还有一件事,我看来也奇怪得很,那‘丹凤’叶秋白既是已经走火入魔,那么,请问她此刻哪里去了?”她本有笼络狄扬之心,但此刻心念一转,竟立刻就将狄扬视作攻击的对象。
龙飞上下瞧了狄扬两眼,心中亦不禁微微生出疑惑之心,只见狄扬霍然睁开眼来,缓缓道:“龙大嫂,你真是聪明,这三样事,全被你猜对了!”他此刻言语神态竟是木无表情。
郭玉霞微微一笑,狄扬道:“不错,那三方巨石上所刻的武功招式,的确是仅在理论上可以实行,实际上却无法施展!”
他嘴角突地泛起一阵讥嘲的笑意,道:“你们行前在那三方石前所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在耳里,只可惜大嫂你那时心里所想的事太多,是以没有看到山石上还藏有人在!”
郭玉霞心头一惊,龙飞长叹道:“狄老弟,我们骤逢此变,心头实在大乱,大嫂若是错怪你……咳,咳,你也该担当些……”
狄扬轩眉一笑,道:“这怪不得大嫂,此事若换了我,也少不得会生出疑惑之心的,我到这竹屋之际,虽然比你们早些,但在这竹屋中所发生的事,却已都过去了,大嫂所疑惑的事,我心里又何尝不在猜疑……叶秋白、古虹、卓不凡,以及龙老爷子的行踪,此刻俱已成谜……”
他目光缓缓垂落在地上:“这地上有三摊血渍。”他俯下腰,将死者翻了个身,又翻转回来,“但这里惟一的尸身上却没有丝毫伤痕,他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虽然显而易见,但在他没有提出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注意,众人目光,一齐向这具尸身投去,只见“他”面上肌肉,层层扭曲,生像是因极大的惊骇因而致死,又像是被一种极其阴柔奇特的内功,震断经脉而死。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些事俱已成谜,但望狄老弟能与我们同心协力,将这些谜底揭开……”
狄扬黯然一笑,双手平托起死者的尸身,垂首道:“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那时大家就会知道我方才所说的话,可是真的!”
他抬头望了龙—飞一眼,忽而朗声道:“大哥,好生保重了。”拧身一跃,闪电般掠出门外,龙飞怔了一怔,迫了出去,大喝:“狄老弟……狄扬……留步!”但这“天山”剑派当今惟一的传人,轻功竟是出奇地佳妙,手里虽然托着一具尸身,在这刹那之间,身形业已远去!
龙飞在门边呆呆地凝注了许久,夜色已深,繁星渐落,一日又将去,山风吹起了他颔下的虬须,他黯然叹息一声,回转身来,喃喃自语道:“此人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轻道:“依我看来,此人却似有诈!他……”
龙飞突地扬眉厉喝一声:“住口!”
郭玉霞惊得一愕,只听龙飞厉声道:“若不是你胡乱猜测,我也不会得罪了如此一条汉子,难道你忘了师傅平日对我们说些什么,以诚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们这般作法,武林中还有谁人敢与‘止郊山庄’为友,难道‘止郊山庄’真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他平日为人甚是宽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见他动了真怒,谁也不敢开口!
郭玉霞惊愕了半晌,突地“嘤咛”一声,双手遮面,狂奔着掠出门去,石沉、古倚虹一齐惊呼一声:“大嫂!”
龙飞面容骤变,双目圆睁,他见到自己多年的爱侣突地负气而去,心里又何尝不是大为惊骇。
石沉一步掠到门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却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轻轻道:“大哥,你该去劝劝她呀……”
龙飞垂下头:“我话说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转向石沉,长叹道:“还是三弟追去劝劝她!”
话犹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门外,龙飞黯然良久,长叹又道:“我的话的确是说得太重了些,其实,她也是为—了大家好……”
他未曾责人,已先责己,古倚虹望着他紧皱的浓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阵怜惜,自经此事,她本已无颜再留在“神龙”门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竞无法说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唤了声“大哥!”轻轻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先下山去?”
龙飞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长叹着道:“反正你大嫂总不会不回‘止郊山庄’的,还有……五弟只怕此刻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唉……今日之事,的确件件俱是离奇诡异己极,那道人去抢棺材作甚?这件事也和别的事一样,叫人想不出头绪,也许……”他惨然一笑:“也许是我太笨了些。”
古倚虹从心底深处叹息一声:“他是真的太笨了么?”她回答不出,她无法说话。
“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龙飞暗自低语,回日门外,只见一阵乳白色的晨雾,已渐渐自山那边升起,宛如轻烟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氲弥漫,于是他又不禁透了长气:“无论如何……”他唏嘘着道:“这一天毕竟总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