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雷八和陈老实自遭毒打,眼看性命难保,不料秦迪之妻陈玲姑同了官眷走来讲情,将金、朱二人数说了一阵。秦迪见藩台夫人为了打人生气,虽觉来得可疑,不敢不听,心中仍是愤恨,便命恶奴把雷、陈二人放下,押往马棚绑起,明日再行发落。雷八虽遭毒打,仗着体力坚强,还能支持。走到路上,回顾陈老实,已是奄奄一息,被恶奴一人挟着一条手臂,就地拖走。周身衣服,已被皮鞭抽碎,血肉狼藉。陈老实也不哭喊,只把双拳握紧,两只布满红丝的眼睛快要突出眶外,咬紧牙齿,双眉紧皱,周身乱抖,已然不成人形,神情惨厉,令人心恻。暗骂:“这班驴日的猪狗,真个狼心狗肺,哪里是人!可惜板斧不在手中,腿又扭筋,无可如何,要不的话,挣断绑索,拼着一条命不要,先斫他几个,多少也出一点恶气!
马棚在庄东树林深处,后面靠着一条危崖,自从前庄主秦十,年老纳福,把庄中之事让给儿子掌管,又抽上了烟瘾,所居又在庄后隐僻之处,风景甚好,每日同了几个宠妾在内享受,已早不问外事。秦迪即位以来,比乃父还要强暴凶横,无恶不作。惟恐村人背叛,弃家逃亡,又在马棚后面崖洞内设下几间石牢,村人稍不遂意,便捉了来,毒打一顿,关人石牢之内,经旬累月,一任对方模糊血泪,宛转呼号,不是遂他欲望,将残余的田业全数献上,或是被其妻知道,代为说情劝解,休想放出。即便当时保命,人却不能离庄一步。名为佃户,实是代他耕种的农奴,终年饥寒劳苦,难得一饱。
秦迪自知土人怨毒已深,一面要用这班人为服苦役,一面却把他看成眼钉肉刺,厌恶卑贱,牛马不如。在淫威暴力之下,这班土人见了秦迪,比见阎王还怕十倍。秦迪见所到之处,除却那些鲜衣华服的打手恶奴,连同徒党爪牙的男女眷口,旧有数十家农奴土人,全都望影而逃,不敢对面。偶然想起有气,往往无缘无故抓两个来,毒打一顿关起。外来商贩,去往秦家镇集交易,偶闻土豪恶迹,谈论几句,或与土人相识,背人私语,必被所派耳目查觉,设计擒来,立和村人一样待遇,轻则为奴,重则惨杀。因这班都是当地无家的外人,如被逃走,难免传说出去,惊动官府,惹出事来,非立严威,使其受尽楚毒,吓得心胆皆寒,看出丝毫不敢违抗,才有为奴之望;否则,必遭惨杀。囚禁的日子也长,即或放出为奴,也成了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近年想要结交官府,一半便为害人大多,防备万一为人告发之故。本来常有囚人关在牢内。昨夜秦迪因官眷新来,金、朱二人均是新交,上来还恐恶迹泄漏,风狂雨大,大队驴马暂时无处存放,自家牲口又喂得多,玲姑再在暗中苦口力劝,晓以利害,于是才把牢中新囚数人下令放掉,令各回家。只有一个外来的,无处安顿,背了玲姑,命人暗中杀死,以防后患。此时棚内,满是主客双方驴马车轿,几无立足之地,牢中却是空的。
雷八刚一走进,便见自己两匹爱马全系棚口,望见主人被人绑住,负伤走来,全都昂首嘶鸣,奋蹄欲起,不禁伤心,刚怒吼得一声,想要扑进前去,吃身旁恶奴扬手就是两鞭,不容分说,推往石牢,绑向木柱之上,各自关门走去,急得雷八,在里面乱挣乱骂,伤处又痛。正在难受,忽听身旁低语道:“雷八哥,此时只能任命,骂有何用。方才你不该大骂狗子,如非命不该绝,就我们的救星到来,你那舌头已被人钩掉,有何法想呢?”雷八回看,正是陈老实绑在身旁不远木柱之上,双目痛泪交流,受伤惨重,语声甚是微弱。方想此人,先受毒打,一声不哼,像个硬汉,此时怎倒流泪?心中一动,忙问:“驴日的人多势众,我们纵有救星,恐也难逃毒手,何况周身是伤,如何行动?”
话未说完,陈老实连声低喝:“大哥噤声。”随听步履走动,跟着,便见两个手持皮鞭的壮汉恶狠狠走来,同声怒喝:“该死狗种,好容易庄主暂时饶你狗命,不养好精神,明日领打,得了便宜卖乖,还不安分,狗嗥鬼叫,不肯停嘴。太爷们今日晦气,大雨地里忙了一整天,该班的人,要早饭后才来接替,打算睡上一会,被你们吵醒。不给你们吃点苦头,也不知道老子厉害!”随说,一个开锁,一个先往里抢。
雷、陈二人,见那两个守牢壮汉,都生得高大强壮,粗臂大腿,昏灯摇曳之下,阴渗渗一张丑脸,满身横肉,凶神恶煞一般。雷八料知这一顿打,定必不轻,想起又是自己性暴心粗,高声说话,所惹祸事,惟恐连累好人,正急得厉声大喝:“是我一人在骂你们这班驴日的奴下奴,与别人无干。要打打我一个,你活祖宗决不皱眉。”猛瞥见牢外开门的恶汉身后,立着一个蒙面白衣大汉,还未看真,忽听呕的一声,门外恶汉已被来人左手铁腕挽紧头颈,往后一扳一甩,连声也未多出,叭的一声,跌倒地上。持鞭的一个,闻得雷八怒骂,怒火上撞,刚把皮鞭扬起,待要迎头打下,忽听门外重物倒地之声,回头望见蒙面大汉,刚惊呼得一个“七”字,来人面带微笑,扬手一道尺许长的寒光,已迎面飞来,想躲无及,一下打中面门,“嗳呀”一声,当时倒地。大汉随即回身,将外面死人提进。
雷八见那来人,穿着一身白色短装,身后一件黑色长大披风,已全搓成一卷,斜绕左肩之上。腰系大圈长绳,围着一条软铁鞭。另束一根板带,带上插着八九把七八寸长、明光闪闪的牛耳尖刀,上附半截皮套。脚底一双牛皮快靴。动作轻快,貌相身材,均与日问少年相似,只脸上戴着一张黑面具,把上半段脸蒙住,口和鼻孔露出在外,威风凛凛,天神一般。动作尤为轻快矫健,才一照面,便将二恶汉杀死,提了进来。因所穿衣服,干净整齐,上下全新,不似日间少年穷苦打扮,遇事忍让,不敢妄认。正在寻思,越看越像。大汉已走进前来,拔下死贼脸上钢刀,口呼“八哥受惊”,朝身上连挑带割,转眼绑束全断。雷八一听,果是日间所遇少年,惊喜交集,兴奋过度,口中连呼“你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年将雷八扶坐地上,便向陈老实身前赶去。雷八心神略定,方想陈老实怎会没有动静,忽又听身旁狂呼道:“七星子爷爷!”回头一看,原来是陈老实见了少年,惊喜过度,晕死过去,刚刚回醒,暗忖:“救星虽来,我二人全受重伤,如何逃法?”少年已先说道:“你两个且等一会,我去去就来。”随即走去。
陈老实正和雷八说,少年并无名姓,人都叫他七星子,常来庄中,神出鬼没,庄主恨他入骨,命人查访他一年多,终无下落,谁也不知他的住处。听说他和狗贼的婆娘陈玲姑还是老交情。他那一件黑披风,都是上次在狗贼楼上拿去的好料子。方才我挨打时,曾见他藏在桃花林内,便知有救,果然来到,只不知我那苦命老婆是否先被救走,他照例一个人独往独来,没有帮手,本事大得出奇。不过,一个人要救三个受伤的,如何行呢?他那匹好马,不知骑来也未?忽听门外有人接口道:“陈四哥,莫着急,你那四嫂已先有人救走了。”少年随由门外走进,拿着一个大被单放在地上,命二人把破旧衣服全都脱下,与死的恶汉对换,再把死人绑在柱上,笑对二人道:“我这里路径甚熟,天还没有明透,难得狗贼多疑,所有人家全早移开,不许住在一起。他家周围这一带,照例不许人住。平日虽然人多,昨日巴结官亲,后又打人,忙乱了一日夜,全部疲倦,自恃凶威,决想不到当夜就有人来和他为难。天又刚亮,正好冒一点险,索性经过庄侧那条小路逃走。雷八哥身子强健,受伤虽重,马还能骑。陈四哥一身是伤,到处流血,连风都不能见,只好用被单把人包上,由我背了骑马同逃,到了青龙涧,再打主意。”雷八忙接口道:“我受的均是浮伤,并不妨事,不过腿扭了筋。只要有马,便能带他同乘,免得大哥又要背人,又要动手,遇见这班驴日的讨厌。”少年笑说:“这样也好。”随代雷八在腿腕上揉了几下。雷八觉着好些,虽然肿痛,已能行路,便往外跑。少年问知寻那两匹爱马和所失板斧,笑说:“八哥不要忙,这些东西都备好了。”随将陈老实包好。雷八要背,少年答说:“到了马上,交你不迟。”一同走出。
雷八见果是自己两匹爱马,少年又取两副马鞍配上,旁边还有一匹又高又大的白马,鞍旁皮袋内,插着数十把牛耳尖刀,取了两把交与雷八,笑说:“狗贼狠毒残忍,直无人理,有我同行,虽可自信,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再被擒回,求死都难。你不比我,与其受那酷刑凌虐,到了事急之时,不妨回刀自杀,免落敌手,此刀请留备用。”雷八笑谢接过。少年初意也是姑尽人事,以全力冒险救人,并拿不准,及见雷八照样精神,忽然变计,把陈老实绑在空马之上,又把防守人的钢刀取了一把交与雷八,笑说:“我骑这匹乃是山中野马,一纵好几丈高远,未钉马蹄,跑起来没有声音。少时由我在前开路,你牵一马紧随在后。如见有人拦阻,由我上前应敌,量力相机而行便了。”说罢,解下钢鞭,一同上马,轻悄悄穿林绕出,遥望土豪门外,空无一人。
晓色迷漾中,烟树葱笼,到处静悄悄的。土人多是秦家农奴,相隔尚远,即便看见,也装不知,不会惊动仇敌,只不遇那些爪牙,便可无事。少年暗嘱雷八留意;到了林外,一见前面无人,突然把马加快,由庄旁大路驰去,走出里许来路,回顾无人惊觉,只远方田野中有些土人。天色已快大亮,知道昨日连夜忙乱,人都倦极,把守出口的敌党都是狐假虎威、好吃懒做的废物,正好冲出。先还以为多少必有一场争斗,谁知那条小径已快走完,已然望见前面竹栅,始终未遇一人。两旁小屋,门窗紧闭。少年暗骂:“蠢牛,这样倒可保命。”忙先朝前驰去。到了栅下,把铁锁拧开,开了栅门,把雷、陈二人的马放将出去,走出半里,指点雷八越过大路,走往对面东南山沟之内,说声:“我还有事,去去就来,免得连累好人。你们走完山沟,我如未到,可在沟外土坡树林内把马藏好等候,我到再同上路。”又由马肚袋内取出大块锅魁干牛肉,令其分吃,匆匆回马驰去。
雷八见那山沟甚厌,地上虽有几处水流,路却好走,便照所说前行,走了七八里,山沟走完,上了一片土坡。道旁桃花盛开,间以松柏,林内还有两处崖洞,地甚隐僻,忙把两马牵进,放下陈老实,正取锅魁、牛肉大嚼,忽然口渴。来时,发现坡前森林外有一小溪,欲往饮水。刚出桃林,便见左侧危崖上站着一个白衣蒙面大汉,似向来路眺望。定睛一看,正是昨遇少年七星子,装束身形,全都相同,腰间也插着许多明晃晃的钢刀,映着朝阳,寒光四射,只肩上没有黑披风,余全一样,忙喊“大哥”,蒙面人忽朝雷八把手连摇,又打了一手势,好似不令开口,随即走往崖腰树林之中不见,以为就要走来,等了一会,不见人到。忽想起对崖形势高峻,崖腰离地数十丈,无法上下,相隔颇远,七星子骑马先走,方才路上回望,早已无踪。说是去往仇敌庄中有事,怎会赶到前面危崖上去,马和披风又都不在?就算土著马快,路径熟悉,这条山沟斜直,与桃源庄东西斜对,沿途丛山峻岭,到处森林,任他多快的马,也不会自己才到,便被赶向前去,并还走上那么高险的山崖,心中奇怪,更把少年认为天人。久候不见回转,忽想起陈老实也是饥渴交加,受伤更重,如何丢他一人在内,七星于已然望见,自会寻来,在此呆等做什?刚赶回洞,便听马蹄飞驰之声,正与少年所骑野马相同,以为少年去往骑马同回,赶出一看,果是那匹又高又大的白马飞驰而至,由坡下跑过,人却不在马上。
这一惊真非小可,料定少年二次人庄,必已遇险,被仇敌擒住,马却逃回。满腔悲愤,赶回崖洞,告知陈老实,问其有何法想,心里急得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