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地到巴黎去做小买卖的人,从巴黎回到内地必有些新观念带回去;然后他钻进内地生活,染上内地习惯,改良革新的一时之兴慢慢消沉,带回来的观念也不知去向。内地的连续而迟缓的小变化便是这样产生的;那些变化说明各州各府的城市怎样被巴黎铲去一层浮面,也指出告老的小商人必须经过一个过渡阶段,才能重新做一个彻底的内地人。这过渡阶段很痛苦,好比害一场病一样。做零卖生意的从整天唠叨变做无话可说,从巴黎的忙碌变到内地的一无所事,没有一个不感到苦闷的。那般好人挣了一份家业,回来花掉一部分钱满足他们酝酿多年的欲望,同时消耗一些精力,因为活动惯了,不能说停就停。凡是不迷着一样东西的人就出门旅行,或者在市镇上作政治活动。有的去打猎,钓鱼,为难他们的佃户或房客。有的放高利贷,像洛格龙老头;有的买股票,像多多少少的无名人士。洛格龙姊弟两个的主意,你们已经知道,是大兴土木,盖一所漂亮屋子。亏得他们有这个嗜好,普罗凡下城的广场上才有布里谷刚才打量过的门面,内部的房间经过重新分配,摆着豪华的家具。
包工的每敲一只钉子都得问过两个洛格龙,请他们在图样和估价单上签字,还得长篇大论,细细到到向他们解释每个项目的性质,制造的地方,有几等不同的价钱。倘若东西别致,那必定是蒂番纳先生,或者于里阿少太太,或者迦色朗市长用过的。只要一样东西和普罗凡有钱的布尔乔亚中任何一家所用的有些相近,争论的结果便是包工的得胜。
洛格龙小姐说:“既然迦色朗先生府上用过了,就放上去吧。他眼光好,一定错不了。”
洛格龙道:“西尔维,他建议在过道的壁带上面加卵形体。”
“你管那个叫卵形体吗?”
“是的,小姐。”
“为什么?名字好古怪!从来没听见过。”
“东西总见过吧?”
“当然。”
“你懂不懂拉丁文?”
“不懂。”
“好吧,我告诉你:卵就是蛋,卵形就是像蛋那样的形状。”
洛格龙叫道:“你们这些建筑师真滑稽!大概就因为此,你们样样都要敲竹杠!”
包工的问:“过道要不要油漆?
”西尔维道:“我看不用了,又是五百法郎!”
包工的说:“客厅和楼梯那么好看,不装饰过道就不相称。矮小的勒苏太太去年还叫人油漆过道呢。”
“其实她丈夫当着检察官,不见得会长住普罗凡的。”
包工的说:“嘿!他将来准是法院院长。”
“那么你叫蒂番纳先生当什么呢?”
“蒂番纳先生吗?他有个漂亮太太,我才不替他操心呢:他早晚要调到巴黎去的。”
“咱们的过道到底漆不漆呢?”
洛格龙道:“漆吧,至少让勒苏家看看咱们没有一样比不上他们。”
两个洛格龙在普罗凡安家的第一年,整个儿消磨在那样的讨论上面,消磨在高高兴兴的看工人做活上面,消磨在觉得样样新奇而问长问短上面,也消磨在费了不少气力想和普罗凡的几份大户人家来往上面。
洛格龙姊弟无论哪一等世面都没见识过,一向守着自己的铺子,在巴黎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心痒难熬,只想尝尝应酬交际的乐趣。两个出门人回到本乡,发现城里住的有开“蚕宝宝”铺子的于里阿先生,于里阿太太和底下两代;有甘班一家或者说甘班一族,孙子还是巴黎做“三锭子”的老板;还有把“姊妹行”盘给洛格龙的葛南太太,三个女儿都嫁在普罗凡。于里阿,甘班和葛南三个大族满城都有亲戚,赛过爬在草坪上的移心草。市长迦色朗先生是甘班先生的女婿。本堂神甫班罗先生是于里阿太太的亲兄弟。于里阿太太原是班罗家的小姐。法院院长蒂番纳先生是葛南太太的兄弟,葛南太太签起名来总把娘家的姓蒂番纳一齐写上。
城里的王后是美丽的蒂番纳少太太,有钱的罗甘太太的独养女儿;罗甘太太的丈夫从前是巴黎的一个公证人,可是大家绝口不提他的名字。蒂番纳太太文雅,漂亮,人又风趣;她母亲不要她留在身边,在结婚前几天才从私塾接回,特意把她嫁在内地。曼拉尼·罗甘觉得住在普罗凡等于充军,所以待人接物特别周到。她陪嫁丰富,日后还有大宗遗产可得。至于蒂番纳先生,年老的父亲因为给大女儿葛南太太预支了一大笔遗产,决定将来把离普罗凡二十里地的一处田产拨给儿子,年收八千法郎。蒂番纳夫妇一结婚,院长的薪俸和住的屋子不算,就有两万进款,以后还有两万一年收入。人家说起来:“他们日子才好过呢!”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只有一件正经事儿,就是要送丈夫进国会;他当了议员就好做巴黎的法官;到那个时候,蒂番纳太太打算把丈夫从初级法院很快的送进高等法院。因此蒂番纳太太尽量拉拢当地的人,讨好他们,而更了不起的是她居然做到了。每星期两次,她在上城的漂亮住宅里招待本地所有的布尔乔亚。尽管地位很难处,二十二岁的年轻太太还没走错过一步。她顾着每个人的面子,给每个人凑趣助兴:对老成的人做得老成,对姑娘们做得像个姑娘,遇到做母亲的就拿出一副做母亲的神气,遇到年轻妇女她轻松活泼,处处帮忙,而对所有的人都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一句话说完,她是普罗凡的顶儿尖儿,为地方上增光的人物!她心里的话一句都不曾出口,普罗凡所有的选民已经打好主意,但等院长到了规定的年龄就提他做候选人。人人相信院长才能出众,认为他是自己人,当他靠山。啊!蒂番纳先生一定成功,他要做到司法部长,替普罗凡大大的出把力呢!
现在要讲一讲百事顺利的蒂番纳太太凭什么能在小小的普罗凡城内当领袖。蒂番纳先生的姊姊葛南太太嫁了女儿,自己再醮给收税官迦拉同先生。葛南家的大女儿嫁给检察官勒苏,第二个嫁给马德南医生,最小的嫁给公证人奥弗莱。勒苏,马德南,奥弗莱三家的太太和她们的母亲迦拉同太太,认为蒂番纳院长是家族中最有钱最能干的人物。检察官是院长的外甥婿,巴不得舅岳升到巴黎去,好让他来当普罗凡的院长。因此上面那四位太太,其中迦拉同太太最疼的就是兄弟,联合起来捧蒂番纳太太,事事向她请教,和她商量。于里阿先生的大儿子娶着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觉得院长夫人是巴黎天堂上谪降下凡的仙女,对她发生了一股动人的,突如其来的,讳莫如深的,纯洁的热情。狡猾的曼拉尼绝不肯为一个于里阿给自己找麻烦,却有本领叫他始终扮着阿马提斯[62]的角色,利用他的傻劲,劝他办一份报纸,由她在背后操纵。两年以来,于里阿受着如醉若狂的热情鼓动,在普罗凡办了一家班车行,一份报纸。报纸名叫《蜂房——普罗凡报》,登载有关文学,考古与医学的文字,由小圈子里的几个人执笔。本区的广告费做了报纸的开销,三百个订户付的订报费便是盈余。报上发表一些感伤的,在勃里地区没有人懂的小诗,题目是《献给她!!!》后面加上三个惊叹号。年轻的于里阿夫妇到处宣扬蒂番纳夫人的好处,替葛南党拉拢了于里阿党。从此以后,院长府上自然成为当地第一个交际场所。普罗凡寥寥可数的几个贵族,只有上城的特·勃莱奥代老伯爵夫人主持一个沙龙 [63]。
两个洛格龙仗着跟于里阿,甘班,葛南三家的老关系[64],也仗着外公的侄曾孙奥弗莱和他们是亲戚,回乡以后最初六个月先受到于里阿老太太和迦拉同太太的接待;又经过相当周折,踏进了美丽的蒂番纳太太的大门。大家在接待两个洛格龙之前,不免先要把他们研究一番。普罗凡出身的人在圣·但尼街上做过买卖,现在回家享福,当然不便拒之门外。可是一切交际界的目的总是想集合一般财产,教育,生活习惯,知识,性格差不多的人。甘班,葛南,于里阿一帮人地位比较高,布尔乔亚的资格更老;不像洛格龙的老子是个放高利贷的小客店老板,过去的私生活和承继奥弗莱遗产的手段都不大体面。蒂番纳家出身的迦拉同太太的女婿,公证人奥弗莱,肚里清楚得很:洛格龙承继的事就是他的前任经手的。那般告老的商人回乡已有十二年,在教育,世故和举动方面已经达到普罗凡交际场中的水平;从蒂番纳太太出场以后,那个社会还染上一些巴黎色彩,多了一点风雅气息。大家沆瀣一气,互相了解,会安排自己的举动言语,使得人人愉快。他们熟悉彼此的性格,相处惯了。
一朝被市长迦色朗先生招待过了,两个洛格龙觉得短时期内能交结到本地最上等的人物,高兴得很。西尔维学会了波斯顿。洛格龙一样玩意儿都不会,关于自己屋子的话说完了,只能坐在一边抓耳挠腮,把话往肚里咽;可是那些话好比丸药,吞下去很不受用,他站起身子,神气像要开口,又心里虚忒忒的重新坐下,嘴唇空扯一阵,样子很好笑。西尔维在牌桌上老实不客气本相毕露。她时时刻刻找人麻烦,输了钱嘀咕不停,赢了钱趾高气扬,叫人难堪;又喜欢动不动争论,捉弄人家,叫对手和合伙的都吃不消,成为应酬场中的厌物。十二家人家在城内赛过布着一张洞眼极密的网,到处都有面子关系,利害关系,新来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冲撞别人或者自己栽在地下。洛格龙姊弟满肚皮都是又无聊又露骨的醋意,想挤进这样一个社会去当个角色。屋子的装修既然花到三万法郎,姊弟俩大概有一万一年的进款。他们自以为非常有钱了,逢人便说他们的新屋子将来多么豪华富丽,把狭窄的心胸,极端的无知,可笑的忌妒,一齐暴露出来。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在迦色朗太太家,大姑迦拉同太太家,于里阿老太太家,早已打量过两个洛格龙;在自己家中第一次接待他们的晚上,等客人散尽,只有于里阿的儿子还没走的时候,那位本地王后当着院长对于里阿说出心里的话:
“那么你们都和两个洛格龙很投机了?”
普罗凡的阿马提斯回答说:“你问我吗?我母亲见了他们心烦,内人见了他们头疼;三十年前西尔维小姐在我父亲手下学生意,我父亲已经受不住了。”
美丽的院长夫人伸出玲珑的小脚搁在壁炉的挡灰架上,说道:“我真想要他们明白,我的客厅不是小客店。”
于里阿翻起眼睛朝着天花板,意思好像说:“我的天!这话多风趣,多深刻!”
“我要我的客人都是第一流的人物;招待了洛格龙他们就完了。”
院长道:“他们没有感情,没有头脑,也没有规矩。一个人卖了二十年针线,比如说像我姊姊……”
蒂番纳太太插嘴道:“朋友,你姊姊在无论哪个应酬场中都不失体统。”
院长往下说:“……倘若还是糊里糊涂,摆出一副针线商面孔,不晓得脱胎换骨,把香巴涅伯爵当作香槟酒账目[65],像今天晚上两个洛格龙那样,那还是坐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于里阿道:“他们叫人恶心。仿佛普罗凡只有他们一所屋子。他们想把我们统统压倒。其实他们的家私只够勉强过活。”
蒂番纳太太道:“要是只有那个兄弟倒还罢了,还不打搅人。给他一个九连环什么的,他就安安静静待在一边,整个冬天都有的玩了。可是西尔维小姐声音像伤风的斑条狗!一双手像龙虾脚!于里阿,外边可一字别提。”
于里阿走了,娇小玲珑的太太对丈夫道:
“朋友,我不能不招待的本地人已经很可观了,再多出这两个来,怎么吃得消!你要同意的话,不请他们也罢。”
院长答道:“家里的事你做主就是了,不过咱们要招冤家的。两个洛格龙会投入反对派,至此为止反对派在普罗凡还有名无实。洛格龙他们已经同古罗男爵和维奈律师有来往了。”
曼拉尼笑道:“好啊!那他们不是帮你的忙吗?没有敌人,哪有胜利?要是进步党暗中捣乱,或者来个秘密组织,有一场斗争,你名气就大了。”
院长望着他年轻的太太,佩服之中带些害怕。
下一天,在迦色朗太太家人人交头接耳,说洛格龙姊弟在蒂番纳太太府上不受欢迎,关于小客店的话轰动一时。蒂番纳太太过了一个月才回拜西尔维小姐。这种傲慢的态度在内地最受注意。西尔维在蒂番纳太太家玩波斯顿,为了打输一副满贯的牌跟老成的于里阿老太太闹得面红耳赤;西尔维说是她老东家不怀好意,有心和她捣乱。她喜欢耍弄别人,从来没想到别人会对她如法炮制。蒂番纳太太第一个想出办法,趁两个洛格龙未到之前,先凑好牌搭子,西尔维只能从这一桌溜到那一桌,看别人玩儿,别人用刻薄的神气冷眼觑她。于里阿老太太府上又挑了一种西尔维不会玩的牌,改打韦斯脱了。老姑娘终于发觉受到排挤,不懂什么缘故,只道众人忌妒她。不久谁也不邀请两个洛格龙了;但他们照样上门。一般俏皮的人开他们玩笑,并非对他们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客客气气的逗他们胡说八道,说出他们新房子里的卵形体,普罗凡独一无二的小酒瓶架等等。洛格龙家的屋子终究装修完了。不消说,他们备着丰盛的酒席请了几回客:扰过别人的应当还敬,借此也夸耀一下家里的阔绰。客人却是为了好奇才赏光的。第一回请的是重要人物,内中有蒂番纳先生夫妇,其实姊弟俩从来没吃过他们一顿;有于里阿先生夫妇,父子婆媳都请了;还有勒苏先生,本堂神甫,迦拉同先生夫妇。按照内地排场,一顿饭从下午五点一直吃到九点。蒂番纳太太在内地行出巴黎阔人家的规矩,有身份的客人一喝完咖啡就起身告辞。她推说家中有晚会,只能先走一步。洛格龙姊弟把他们直送到街上;回进屋子,正因为留不住院长夫妇而感到意外,没料到别的客人有心证明院长夫人确是漂亮人物的作风,学她的样一齐走了;客人散得这么早在内地着实叫人难堪。
西尔维道:“咱们客厅掌灯以后的气派,可惜他们看不见了!”其实西尔维本人就需要靠灯光遮丑。
两个洛格龙早打算要给来客一个出其不意的印象。喧传一时的屋子从来没有让人进去过。那天蒂番纳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急煎煎的等着,要听她对洛格龙宫殿的评语。
娇小的马德南太太问院长夫人:“啊!你见识过卢浮宫了,详详细细说给我们听吧。”
“屋子同酒菜差不多,没有什么了不起。”
“怎么样呢?”
蒂番纳太太道:“你们都看得见的大门首先叫人欣赏金漆翻砂的十字格子。大门进去是一长条过道,把屋子分隔得不大平均,因为右首临街只有一扇窗,左手倒有两扇。过道尽头,一扇玻璃门通往园子,石级下面铺着一块草地,摆一个有座子的斯巴塔卡斯[66]石膏像,漆做古铜色。厨房背后,包工的在楼梯台下安置了一个小小的伙食间,主人也没放过机会要我们观光。楼梯全部漆得像黄黑花纹的云石,螺旋形的盘上去,像咖啡馆里从底层通到中层雅座去的那一种。胡桃木楼梯轻巧得摇摇欲坠,扶手上镶着铜,在主人嘴里是世界新七大奇观之一。底下是通地窖的门。过道的另外一边,靠街是饭厅,靠园子是客厅,两间一样大小,中间开着双扇门,客厅的窗朝着园子。”
“那么是没有穿堂的了?”奥弗莱太太问。
蒂番纳太太回答:“穿堂大概就是那一长条两头通风的过道。屋子里用的全是法国木材,表示他们爱国,顾着国家的利益,一脑子的进步思想和立宪观念。饭间是斜条子交叉的胡桃木地板。碗橱,桌子,椅子,也是胡桃木的。窗上挂着红镶边的白卡里谷布,用俗气的红绳子扣在壁钩上,壁钩大得惊人,形状像玫瑰花瓣,不磨光的部分涂着金漆,香菌头子[67]在半红不红的底子上很凸出。挂那些漂亮窗帘的梗子,两头雕成形状古怪的棕榈叶;窗帘打裥的地方都吊一个狮爪形的刻花铜钩。一口碗橱后面的壁上有一只咖啡馆用的挂钟,上半段塑成饭巾模样,青铜质地,涂着金粉:两个洛格龙特别喜欢这一类花样,巴不得我赞几句,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好对他们说:要是挂钟上用得到饭巾,在饭厅里当然最合适了。碗橱顶上摆两盏大灯,同大饭店账台上用的一样。另外一口碗橱高头挂一个晴雨表,做工复杂得不得了,似乎在两个主人的生活中占着重要地位:洛格龙瞧晴雨表的神气活像瞧他的未婚妻。
“两个窗洞之间,建筑师在壁龛里嵌一只白瓷火炉。壁龛的花哨简直可怕。壁上糊着耀眼的红地描金花纸,仍旧是饭店用的那一种,准是洛格龙就地挑选的。酒席上用白地描金的瓷器,宝蓝地绿花的点心盆;主人打开碗橱给我看到另外一套家常用的陶器餐具。每口碗橱对面有一个大柜子放着桌布饭巾之类。样样簇新,干净,油漆一新,叫人看了刺眼。我觉得那饭厅倒还罢了,总算成个格局:不管怎么俗气,却显得出主人的性格。
可是五张黑不溜秋的版画实在受不了,只配给内政部做张贴告示的衬纸;题目是《包尼阿岛斯基将军跃入埃斯忒河》,《保卫格里希关卡》[68] ,《拿破仑亲自开炮》,还有两张是马塞巴[69]的故事;全部配着金漆框子,框子和图片同样恶俗,叫人看了对一切时行的东西不敢领教。相形之下,于里阿太太家的粉笔画,路易十五时代的精品,不知要高明多少!画着水果,配上那舒服的古老饭厅才调和呢。灰色的护壁板虽然有些虫蛀,却是十足地道的内地风格,同家传的大件头银餐具,古式的瓷器,以及我们的起居习惯,非常相称。内地是内地,冒充巴黎就不伦不类。你们也许会对我说:你是巴黎人啊,怎么不说巴黎好呢?不过我宁可要我这间老客厅,还是蒂番纳老太爷手里布置的:绿白两色的绸窗帘,路易十五式的壁炉架,略微凸出的护壁板,四周嵌小珠子的老式镜子,古色古香的牌桌;还有镶铜边的深蓝赛佛花瓶,花纹古怪的座钟,洛谷谷式的水晶吊灯,挑绣面子的家具:我喜欢这些,才看不上他们客厅里的那种阔绰呢。”
巴黎美人转弯抹角恭维内地的话,马德南先生听着很受用,问道:“他们的客厅怎么样呢?”
“他们的客厅可以说是满堂红,红得非常漂亮,跟西尔维小姐打输了满贯的牌,气得满面通红一样。”
院长道:“那就叫西尔维红。”这个词儿从此成为普罗凡人的口头禅。
“窗帘吗?……红的!……家具吗?……红的!壁炉架呢?……红地黄斑纹的云石!烛台和座钟呢?……红地黄斑纹的云石!古铜座子式样又普通又笨重。天花板上堆出罗马式的烛台花纹,加上希腊式的枝条叶瓣。座钟顶上蹲着一只好脾气的胖狮子,像两个洛格龙一样傻支支的瞧着你。那种所谓装饰狮子完全歪曲了真狮子的面目:脚下踩着一个大圆球,表现装饰狮子特有的生活习惯,它和左派议员一样老抓着一颗黑珠[70],也许竟是立宪派的象征。座钟的面子式样古怪。壁炉架上的大镜子镶的石膏框虽然全新,却猥琐得很,一派小家子气。家具商的天才尤其表现在壁炉前面的小屏风上,他把红呢叠成许多皱裥,中央用一个窗帘钩子扣起来:那是特地想入非非为两个洛格龙设计的,他们指给客人看的时候不知有多么得意呢。天花板正中挂一盏水晶吊灯,用绿布罩仔细罩着,倒正好遮丑,因为吊灯恶俗之至,古铜灯脚的颜色漆得非常刺眼,四面网络的暗黄漆尤其难看。底下一张喝茶用的圆桌,云石面子不用说也是红地黄斑纹;闪光的金属盘子里摆一套描花的瓷器茶杯,画的花真叫天晓得!杯子中间一个像煞有介事的水晶糖缸,边上镶着铜箍,四周的瓜棱像中世纪人穿的短袄,一把糖夹子恐怕是永远用不到的:将来咱们的孙女辈见了准会直瞪眼睛。客厅糊的是冒充丝绒的红花纸,四边镶上细铜条子,四角用极大的棕榈树做帽钉。每一块护壁板上叠床架屋挂一张彩色石印的画片,框子上笨重的堆花冒充我们精致的木雕,家具的木料是榆树根,钉着斜纹细呢面子,一共有两张长沙发,两张大单人沙发,六把大圈椅,六把单靠椅。半桌上供一个所谓梅提契款式的矾石花瓶,套着玻璃罩;还有那赫赫有名,光彩夺目的小酒瓶架,我们早已听熟了:普罗凡只此一个!窗上挂一层华丽的红绸窗帘,一层薄纱窗帘;每扇窗下有一张牌桌。地毯是奥皮松出品,两个洛格龙挑了普通图案中最俗气的一种,红地玫瑰花。客厅好似没有人动用的:书啊,画片啊,家具上面的小摆设啊,一样都没有,”蒂番纳太太说着瞧了瞧自己的桌子,放满着纪念册,时髦玩意,人家送的各种有趣东西。“既没有鲜花,也没有经常调换的小玩意。屋子冷冰冰的,干巴巴的,和西尔维小姐一般无二。蒲丰说得好:风格就是人品。而凡是客厅都有一个风格。”
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含讥带讽,一路描写下去。拿楼下的屋子做样品,不难猜到二楼上姊弟俩住的房间,他们也带客人参观了。可是聪明的包工撺掇两个洛格龙接受的那些可笑的讲究,凭你怎么猜想也想不出来。门上的嵌线,反面也有做工的护窗,壁带高头的装饰,颜色鲜丽的油漆,涂金粉的铜拉手,叫人的铃,能够吸掉烟灰的壁炉烟囱,避潮气的新设备,楼梯上油漆的细木嵌花图案,过分细巧的玻璃窗和锁钮:总之,凡是能提高屋子声价,讨布尔乔亚喜欢的无聊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用上了。
没有一个人愿意上洛格龙家应酬,他们的野心无法实现。谢绝的理由多得很:每天有晚会,不是迦色朗太太家,便是迦拉同太太家,不是于里阿太太家,便是蒂番纳太太家或是县长家,日程排满了。两个洛格龙只道摆几次酒就能招集一批常客,结果只招来一般打哈哈的青年和世界上到处都有的篾片;正经人一个都不来拜访。西尔维为她心爱的家花了四万法郎一无收获,大吃一惊,决意省吃俭用,把那笔钱挣回来。家中要有一批常客在内地和在巴黎同样困难;西尔维眼见请人吃饭实现不了这个希望,反而花到三四十法郎一顿,酒还不算在内,便赶紧停止请客。她打发了厨娘,只雇一个乡下姑娘打杂。烧饭做菜由西尔维亲自动手,说是她喜欢烹饪。
回到普罗凡十四个月以后,姊弟俩变得一无所事,完全孤独。西尔维被人从交际场中排挤出来,对蒂番纳,于里阿,奥弗莱,迦色朗,以及普罗凡所有的上流人物切齿痛恨,称他们为帮口,跟他们的关系非常冷淡。她恨不得组织第二个集团和他们对抗,无奈身份较低的布尔乔亚全是做小买卖的,只有星期日和节日才得空闲;此外只剩下一些名声不好听的人,如维奈律师和奈罗医生之类,或者是没法招待的拿破仑党,例如男爵古罗上校。其实洛格龙不知谨慎,已经和他们有了接触,上层的布尔乔亚警告他也没用。因此姊弟两人只能待在饭间的火炉旁边,回忆他们的买卖,老主顾的面貌和别的愉快的事。过完第二个冬天的时候,他们觉得百无聊赖,从早到晚不知怎么消磨光阴。临到睡觉,他们说:“总算又过了一天!”两人早晨起来尽量拖时间,在床上多躺一会好一会,慢条斯理的穿衣打扮。洛格龙自己剃胡子,把脸色细细打量,看出什么变化就去报告姊姊。他和女佣人争论洗脸水的冷热;到园子去看种的花发不发;在河边溜达,那儿他盖了一个亭子。他检查门窗木料有没有涨缩,框子有没有开裂,图画嵌的是否牢固。回进屋子,他告诉姊姊一只母鸡病了,或是什么地方有霉点,叫他担心;姊姊一会儿摆刀叉,一会儿埋怨女佣人,装作十分忙碌。对洛格龙最有用的家具莫过于那个晴雨表,他无缘无故就走上去瞧一眼,像对朋友似的亲亲热热拍几下,说道:“天气恶劣呢!”姊姊回答道:“呕!是这个时令嘛。”有人上门,洛格龙少不得向他称赞那个仪表的许多妙处。中饭又花掉一些时间。两人每吃一口都嚼个半天,因此消化极好,不用怕生胃癌。他们看看《蜂房报》和《立宪报》,把时间捱到中午。巴黎报纸是和维奈律师古罗上校合订的。洛格龙亲自把《立宪报》送给上校。上校住在广场上马德南先生屋里;洛格龙最喜欢听他长篇大论的谈话,弄不明白上校究竟有什么危险。他不知轻重,向古罗提到城里人如何一致排斥他,拿帮口里议论古罗的话搬给他听。上校对谁都不怕,又是打枪击剑的高手,把蒂番纳的老婆和她的于里阿,还有上城里拥护官方的人,骂得体无完肤,说他们受外国津贴,为了钻谋差事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临到选举逞着自己的心意乱念当选人的姓名,还做下许多别的混账事儿。下午二点前后,洛格龙出门兜个小小的圈子。倘若有个小商人在店门口拦着他问:“洛格龙老头,身体怎么样?”他就很高兴。他和人攀谈,打听城里的新闻;普罗凡的闲言闲语,他都听在耳朵里拿去传布。他一直走到上城,天气好的日子,还往山沟里小路上溜达。有时遇到几个和他一样出来散步的老人,那是他最得意的事了。普罗凡有些看破巴黎生活的人,也有些朴实的学者整天和书本做伴。读者不妨想象一下,那些人谈起话来,洛格龙在旁听着是怎样一副形景。助理推事台丰特里名为法官,主要是个考古学家,他指着山下的盆地对医生的父亲,博学的老马德南先生说道:
“你倒替我解释一下看看,为什么欧洲的有闲阶级都赶到斯巴[71]去,不上普罗凡来?法国医学界不是明明承认这儿的矿泉性质更好,包含的铁质,治疗的功能,可以同咱们蔷薇花的药性并驾齐驱吗?”
那位博学的老先生回答:“有什么办法!世界上自有这一类无理可说的怪事。一百年以前,根本没人知道包尔多的葡萄酒。上个世纪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法兰西的阿尔西拜提,黎希留元帅[72],害过肺病,原因人人知道,在居伊安纳[73] 总督任内给当地的葡萄酒治好了。包尔多的收入马上增加到一万万,黎希留把包尔多的边界一直推到安古兰末,推到卡奥,周围一百六十多里!谁也不知道包尔多的葡萄园到哪儿为止。奇怪的是黎希留元帅在包尔多竟没有一座骑在马上的纪念像!”
台丰特里先生道:“啊!一二百年之内普罗凡要是发生这一类的事,我希望下城的小广场上或者上城的古堡附近,会立一座白石浮雕,塑上奥波阿克斯[74]先生的头像,纪念他提倡普罗凡矿泉的功劳!”
马德南医生的父亲道:“亲爱的先生,也许普罗凡根本没有复兴的希望。这个城已经破产了。”
洛格龙听到这里,睁大着眼睛叫起来:
“怎么?”
学者回答:“十二世纪的时候,普罗凡是个首都,跟巴黎竞争过来,还占上风呢:香巴涅的那些伯爵在这儿设着宫廷,正如普罗望斯也有勒南王的宫廷。那个时代,文明,繁华,诗歌,风雅,妇女,社会的一切精华并不限于巴黎一处。城市一朝衰落了,和破产的商号同样不容易重振旗鼓。如今普罗凡只剩下一段光荣的历史,芬芳的蔷薇,还有区区一个县政府。”
台丰特里道:“唉!倘若所有封建时代的首都全部保存下来,法国就不是现在这样的面目了。蒂菩[75]家族又是诗人,又是战士,又是风流豪侠的贵族,岂是一般县长所能代替的?普罗凡在蒂菩治下的地位,不亚于过去法拉拉在意大利,威玛在德意志的地位,也是今日慕尼黑想要攀登的地位。”
洛格龙叫道:“普罗凡当初是个首都?”
考古学家台丰特里回答说:“难道你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他拿手杖在上城的地面上敲了几下,叫道:“你不知道普罗凡的这个部分,底下全是地下坟场吗?”
“地下坟场?”
“对啊!坟场的层数之多,范围之大,简直不可思议;像大教堂一样分成许多小堂,还有成堆的柱子。”
马德南老人看见助理推事谈到他心爱的题目,便道:“台丰特里先生正在写一部重要的考古著作,打算在书中说明那些古怪的建筑。”
洛格龙知道他的屋基早先是盆地,兴冲冲的回去了。两个单身人花了五六天工夫追究普罗凡的地下坟场,好几个黄昏都有话可谈了。洛格龙靠这种来源得到一些材料,回家讲给姊姊听,或是关于古代普罗凡的历史,或是东家和西家的婚姻关系,再不然是过时的政治新闻。因此他出去散步,一路总得问个上百遍,往往向同一个人也要再三询问:“喂,外面说些什么啊?”——“喂,有什么新闻啊?”回到家中,他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好像筋疲力尽,其实只是被笨重的身子拖累了。他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走上一二十次,开门,关门,看钟点,好容易盼到吃晚饭。姊弟俩还在外边串门的时期,上床以前总算不寂寞;自从不得不在家枯坐之后,消磨一个黄昏竟像横渡沙漠一般艰苦。有几回,一般人夜晚作客回来,走到小广场听见洛格龙家有人怪叫,仿佛兄弟在谋杀姊姊;原来是苦闷的针线商恶形恶状的打呵欠。两个机器人齿轮生了锈,没有东西好碾磨,只能大叫一阵。
兄弟说起要娶亲,可是一无办法。他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不行,想到女人就害怕。西尔维明白家里必须添一个人才好,便想起他们的穷表妹来。普罗凡个个人以为娇小的洛兰太太和女儿两个都死了,从来没问过西尔维。西尔维却样样记在心上,像她那种地道的老处女是什么东西都丢不了的。因为要不露痕迹的和兄弟谈到比哀兰德,她装作偶然找到了洛兰家的旧信。兄弟想到屋里可能有个小姑娘,几乎高兴起来。西尔维给洛兰老夫妇写了一封半亲热半生意口吻的信,推说为了出盘铺子,搬回普罗凡,忙着安家,耽误了回信。她表示愿意招留表妹,声明万一洛格龙先生不结婚,比哀兰德日后有一万二千收入的遗产可得。
姊弟俩等洛兰表妹来的那份焦急的心情,只有两种人能体会:或者像那布高陶诺索[76]一般变得近于野兽,关在植物园的铁笼子里,除了饲养员送来的生肉以外捉不到动物吃;或者是一个告老回家没有伙计好折磨的商人。信发出三天,他们已经在盘算表妹什么时候能到。西尔维以为行了这件善事,可以使普罗凡的上流社会为了她的表妹重新上门。蒂番纳太太要自己府上成为普罗凡第一个交际场所,显然瞧不起他们姊弟;西尔维却到她家里去大吹大擂,说他们的表妹比哀兰德,洛兰上校的女儿,要到普罗凡来了;她既同情表妹的不幸,也因为有一个年轻漂亮的承继人介绍给大家,表示很高兴。
蒂番纳太太气概不凡的坐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含讥带讽的回答说:“你怎么不早一些发现你的表妹呢?”
迦色朗太太趁发牌的当口,三言两语悄悄的讲了一遍奥弗莱老头的遗产故事。公证人奥弗莱又说出小客店老板的强凶霸道。
院长蒂番纳先生客客气气的问:“她在哪儿呢,可怜的姑娘?”
洛格龙道:“在布勒塔尼。”
检察官勒苏插了一句:“布勒塔尼地方大得很呢。”
洛格龙道:“她的祖父祖母写信给我们……姊姊,信什么时候来的?”
西尔维正在打听迦色朗太太的衣衫料子哪儿买的,没顾到说话的轻重,随口回答说:
“在我们出盘铺子以前。”
“而你们直到三天以前才回信!”公证人叫起来。
西尔维涨红着脸,像炉子里烧旺的炭一样。
洛格龙接着说:“我们的信是写到圣·雅各堂去的。”
在座有个法官在南德当过助理推事,说道:“不错,有那么一个老人堂性质的机关;不过你们的表妹不可能在那儿,圣·雅各堂只收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洛格龙道:“她和她的祖母洛兰住在一起。”
公证人道:“她有一笔小小的财产,八千法郎,是你父亲……不,是你外公留给她的。”公证人有心把话说错。
洛格龙听不出话中有刺,只傻支支的叫了声:“啊。”
院长问:“你对表妹的财产和境况,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法官口气很严厉的说:“洛格龙先生要知道的话,就不会让她住在那种救济院性质的地方了。我现在想起了,洛兰先生和洛兰太太在南德的一所屋子被国家征用,卖掉了;洛兰小姐的产权已经落空,当时的手续是我经手办的。”
公证人又提到洛兰上校,说他要是活着,知道女儿住在圣·雅各堂,要不大吃一惊才怪呢。洛格龙姊弟觉得那些人恶毒透了,赶紧走出。西尔维心上明白,她的新闻并不受到欢迎;个个人瞧她不起;再要和普罗凡的高等社会交际是不可能的了。从那天开始,对普罗凡的一般大族以及他们的党羽,两个洛格龙不再隐瞒胸中的仇恨。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一向在洛格龙面前说的蒂番纳,葛南,迦色朗,甘班和于里阿家的闲话,弟弟也一下子搬给姊姊听了。
他说:“喂,西尔维,我就不懂蒂番纳太太干吗瞧不起圣·但尼街上的生意帮。她身上最体面的一部分还是从圣·但尼街来的呢。她的母亲罗甘太太和“猫咪打球”的老板琪奥默是表兄妹;你知道,琪奥默后来把铺子盘给女婿勒巴。蒂番纳太太的老子便是一八一九年卷了款子逃走,害皮罗多破产的那个公证人。可见蒂番纳太太的家私是抢来的。一个公证人的老婆听凭丈夫骗了人家的钱再倒账,自己却逍遥自在,应该算什么样的人呢?哼!干的好事!我看罗甘太太就为了跟银行家杜·蒂埃的关系,才把女儿嫁到普罗凡来的。亏他们还敢自命不凡!嘿!……上流社会就是这批东西。”
但尼·洛格龙和姊姊西尔维骂了普罗凡的帮口,反而不知不觉变为地方上的人物,快要有宾客上门了。当地被压迫的利益正缺少一个活动的舞台,不久就把他们的客厅作为一个中心。到了这一步,告老的针线商居然在历史上政治上有了地位;因为普罗凡的进步党本来只有一些游移分子,靠着洛格龙才力量集中,团结起来;当然,那在洛格龙完全是出于无心。内幕是这样的:——
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意见相同,孤立的地位也相同,素来彼此接近;他们冷眼旁观,把洛格龙姊弟出门交际的那个阶段看在眼里。两人为了同样的理由标榜同样的爱国主义,就是说都想当个角色。但尽管他们有心做领袖,手下可缺少人马。普罗凡的进步党只有一个退伍军人出身的咖啡馆老板,一个小客店老板,和奥弗莱抢生意的公证人戈囊,和马德南竞争的奈罗医生;还有几个无党派的人,散在本区里的几个富农和从前承买公共财产的业主。上校和律师很高兴能拉拢一个糊涂虫,他的家私可以帮助他们活动,向他们的事业投资,在某些情形之下可以出面做发起人,家里的屋子正好给进步党做会议厅。他们便利用两个洛格龙对当地豪门派的仇恨。上校,律师和洛格龙为了合订《立宪报》已经略有接触;古罗上校不难把退休的针线商拉入进步党;至于洛格龙不懂政治,连迈尔西埃军曹事件都不知道,还认他为同行等等[77],都毫无关系。
外人既早想利用两个单身人的无知与愚蠢,不久比哀兰德一到,大家更垂涎欲滴,急于下手了。眼看西尔维挤进蒂番纳圈子的希望完全落空,上校便转起西尔维的念头来。老军人们跑的地方不少,丑恶的东西见得很多,在不知多少战场上看过不知多少狰狞可怖,赤身露体的尸首,再难看的相貌也吓不倒他们的了;所以古罗拿老姑娘的财产作为瞄准的目标。上校又矮又胖,耳朵上已经有一大簇浓毛做装饰,还戴一副其大无比的耳环。乱糟糟的花白鬓脚在一七九九年代叫作鱼翅。通红的大阔脸带着黄褐色,像所有从勃莱齐那河[78]上逃出来的人一样。尖尖的大肚子底下成一个直角,那是老资格骑兵军官的特色。古罗当初带过第二轻骑兵团。灰色胡子遮着一张“血盆大口”:那个窟窿只有这句成语好形容。他东西不是吃进去,而是吞下去的!鼻子被大刀斫去一角,因此说话声音很低,鼻音很重,像一般人形容的卡波桑派修士。一双小手又短又阔,的确是妇女们所谓恶棍流氓的手。同身体比起来,两条腿未免细弱了些。在那个肥胖而灵活的身子里面有的是机灵的头脑,表面上装着满不在乎的军人派头,其实人生经验非常丰富,绝对不把社会的规矩约束放在心上。古罗上校得过荣誉团四等勋章,除了荣誉团津贴还有二千四百法郎退伍薪俸,全部家私就是这三千法郎一年收入。
个子瘦长的维奈律师除了进步思想别无本领,唯一的财源只有事务所里一些微薄的收入。普罗凡的诉讼代理人都自己出庭辩护。而且法院为了维奈的政治主张,对他的辩诉没有好感。便是最进步思想的农民打官司也不找维奈,宁可请教一个为法院信任的代理人。据说维奈在戈洛米埃附近勾引了一个有钱的姑娘,逼得她父母不能不答应他们结婚。他那老婆是夏日伯甫出身,勃里地区家世悠久的老贵族,祖上在圣·路易带领十字军东征埃及的时代当过骑士,立了军功,传下这个姓氏。维奈太太为此得罪了父母;他们向维奈声明,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他们的大儿子,将来只能由大儿子拨出一部分给外甥。维奈野心勃勃的第一著棋子失败了。不久他受着贫穷压迫,没法让老婆体体面面的过活,觉得难以为情,想在检察署谋一个职位;不料夏日伯甫家有钱的房族不肯帮忙。那些保王党看重道德,不赞成这桩木已成舟的亲事;何况所谓新亲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维奈!他们怎么能保举一个平民百姓呢?维奈想利用老婆在岳家方面活动,结果每一支每一房都给他碰了钉子。只有住在脱罗阿的一个夏日伯甫穷寡妇,身边有个待嫁的女儿,对维奈太太还表示关切。因此后来维奈会想起那位夏日伯甫太太接待他老婆的态度。他到处受人白眼,恨死了老婆的娘家,死了不给他差事的政府,对他闭门不纳的普罗凡上流社会。他只能熬着贫穷的苦。心中的怨毒愈来愈深,给了他抵抗的力量。他算准他的运道必须依靠反政府派的胜利,便投入进步党。他在上城一所破旧的小屋子里潦倒度日,老婆也不大出门。那姑娘本来很有前途,嫁了维奈只能带着一个孩子守在家中,冷清清的无人来往。有些人的穷,穷得有骨气,心情也愉快;但维奈受着野心煎逼,又觉得对一个受他引诱的少女做了件亏心事,不由得憋着一肚子怨气,一天天放宽良心的尺寸,认为只要能向上爬,什么手段都使得。年轻的脸变了样子;扁脑袋,毒蛇脸,阔嘴巴,戴着眼镜,眼睛炯炯发光:有时人家在法院中看到这副嘴脸暗暗吃惊;又细又尖的声音直往你耳朵里钻,刺激得叫人难受。乌七八糟的皮色带着病态,黄一块青一块,明明是无法施展的野心,连续不断的失意和不可告人的穷困在作怪。他口齿伶俐,专会无理取闹;说话既不缺少警句,也富有形象;既博学,又刁猾。他惯于用升官发财的欲望做一切计划的出发点,着实有资格当政客。只要逃过法网,任何手段在所不惜的人,是非常厉害的;维奈的力量就在这里。这位未来的国会辩论健将,宣布奥莱昂王室登台[79]的人物之一,使比哀兰德的命运受到极残酷的影响。眼前他想在普罗凡办一份报纸做武器。他靠着上校帮助,远行的把两个单身人研究过了,决定派洛格龙的用场。这一回算盘没有打错。七年工夫,家中绝粮的事不止有过一次,如今苦尽甘来,悲惨的日子快结束了。那天古罗在小广场上告诉维奈,两个洛格龙同上城的高等布尔乔亚和官方的党羽决裂了,维奈拿胳膊肘子朝古罗腰里意义深长的碰了一下,说道:
“只要是女人,好看也罢,难看也罢,对你都无所谓,你应当和洛格龙小姐结婚,咱们可以在这儿干些事业出来。”
上校道:“我也这样想;可是他们把可怜的洛兰上校的女儿,他们的承继人,接到家里来了。”
“你不妨叫他们写一份遗嘱把家私传给你。嗨!现现成成一所漂亮屋子将来就是你的了。”
“至于那女孩子吆,嗯,嗯,等咱们看过了再讲,”上校的说话带着开玩笑的神气,同时也不怀好意。一个心地像维奈那样的人看了,知道在那个老粗眼中,个把小姑娘根本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