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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微隙溯天山 一剑冲霄逃厉史 轻雷殷地轴 万花吐艳烛遥...

幼童道:“我的姓名不好听,新年里不消问了,将来再见时说吧。你的名字我已听人说过,不是叫柳春么?这里花灯果然心思极巧,花是通草和各色定织的绢纱制的,内里并无烛芯。他们把自己用石磷和二十多样焰硝药料配制的一种火药,加上各种彩色,涂在花片上面,花芯另有引子,全树的花均有通连,暗缠在树上,地底埋上同类的药油,和灯芯一样随时吸到花芯里去,再把同类花树用两根总引子连接起来,一燃一灭俱是同时,先听那一串爆音,便是火药引子响声。每片花林只有一人守伺,听那钟声为号,引子一点燃,立即串遍全树,挨次燃去,晃眼之间,满树花开,千株齐放,花一放光,底下油引随生妙用,除了药油已尽,决不会灭,真个妙极!先那许多宫灯,点的也非寻常蜡烛,和花灯上火药又自不同,乃是一种定制的香胶,内里悬着一个鸡蛋大的胶团灯头,上有五个小孔,点燃以后,由五孔内射出亮光,比蜡烛明亮省事,还没有烟煤,也是由一根火药引子将全庄的灯点燃,连这引子都是空心的,内里是药油火气,外观不见一点火影,通行极快,灯中另设机簧,以供升降燃灭之用。燃时,火气一到立放光明;灭时,由另一根引子将上面的机轮转动,两片铜叶往下一合,将灯头包没,立即熄灭;开时,铜叶张开,火气一点,又放光明。所以偌大一所庄园,轮班掌管的还不到二十人,小的花林花圃,一人能管好几处,妙在全是人力,不用一点法术,真算是慧心独运,巧夺天工,无怪乎连任春亭上的诸位尊长都加赞许了。连我还是特地大老远赶了来,年都没有在家中过。你初次见到,自然更奇怪了。”

柳春闻言方始省悟,并知他还是个外客,因见说时同座诸人均未答言理睬,偷觊李旸兄弟二人,只是观赏,也未理他,暗忖:二李兄弟均极好客,对于自己尚且一见如故,此人既是以前相识的外客,怎的不与周旋,直如未见?此人年纪虽小,词色甚傲,这等地方敢于如此,一个幼童,除夕深宵,由远处家中飞驰冰雪荒漠赶来观灯,估量来历一定不小,也许双方渊源甚深,年轻人俱都好胜负气,众人嫌他狂傲,不喜与之答话,再不便是上辈交深,小辈各自逞能好胜,平日两不相干,因而神情淡漠。不问如何,自己仍不可怠慢了他,还是紧记陆萍师伯之言,以敬对人当无差错。心内寻思,再在暗中观察,见那幼童也是一副异相,生就一张虎面,二目隐射金光,威棱甚锐,不可逼视,益发料他不是泛常人物,名姓不说,不便再问,只得一面随声附和,留意周旋。席间正上热菜,众人贪看花灯多未举箸,幼童却是饮啖甚豪,自吃自,也不客套让人。柳春越看越觉有异,仗着生来好量,便陪同饮啖,殷勤相劝。幼童觉着柳春与己投缘,高起兴来,自吐口道:“我家也在北天山,却不是穿云顶,你如走到那里,可去寻我,有什难事,自会帮你。”柳春一面称谢,问道:“尊兄仙府地名与尊姓大名,俱未见示,北天山方圆千里,上下万丈,如何能拜望呢?”幼童道:“此时不用说,你只一到回雁岭,向人打听黄眼睛小爷,自会引你去的。”柳春还待设词探询,猛觉李晃用手暗点了一下后背,知有不便,恐被幼童看出,未敢回顾,只随口应谢了两句,没往下问。幼童忽道:“你们这里,老的不算,小的只有一人和我很好,不料又添上你,总算来得不冤枉。我还要赶回家去与父母拜年,就要去了。”

柳春一听相隔那么辽远的北天山,此人小小年纪,竟能独自在除夕夜里随意往返来去,方自惊奇,忽听邻座上郝子美的孙儿郝锷向二李弟兄悄悄语道:“二金来了。人家远来向诸位大公大婆辞岁,来者是客,这东西想做什么?又欠打呢!”话未说完,忽听当中另一桌上有人低喝:“诸位大公太婆俱在住春亭上,你新年里想找无趣么?还不快躲开一边去!”柳春闻声回头,正是来时所见爪裂冯、万二贼的怪物金星神狒,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高八尺,蓝目金睛,一头金发,行动之间闪动起万点金星,形态更加威猛,不知何时走来,怒目瞪视着幼童,大有欲得而甘心之状。那向金拂发话的,正是奉了陆萍之命往五老庄来,在双柳沟所遇二老彭勃的次子,小兽王铁掌仙人彭若。两金狒本极猛恶,受了这几句低声呼斥,威势顿敛,各自微应了一声,把两条长臂往下一垂,便要往侧闪去,意似想往台下退走,正由当中第一席前经过。李承见二金神色有异,对李鼎道:“四弟,这孽障两眼煞气未消,他怕彭弟铁掌,暂时虽然畏服,不敢放肆,离开我们,必往前途去出花样。史家多年世交,老二纵不会与畜生一般见识,到底二金现在我家养着,与在穿云顶不同,况又加上我家这只母狒,如往中途掩伏生事,固然二狒合力也非史老二的对手,终非我家待客之道。我平日对它们太和善,我家母狒还好,二金这个孽障未必听从,你可唤它回来,就令在此随侍观灯,不许离开,以免生事。”二狒也真有灵性,本已肩挨肩去到平台边上,公狒二金在前待往下跳,母狒想似听出少主人防它惹事,不令走开,忽伸利爪将公狒二金肩膀抓住,口里微叫了两声,便同立定,侧转脸来望着中问第一席。

等李承话完,李鼎方答:“大哥说得有理,我追它去。”人还没有离座转身,母狒已拉了二金一同走回,到了席前,彭若也由别席走来,因李同正在台口指挥发令,空出一个位子,便即坐下。母拂先朝李承低叫了几声,二金依然目中隐蕴凶光,好似心仍愤怒,只是为主人和爱妻所制,迫于无奈情景。母狒叫完,见二金未开口,意似不快,口中猜猜低叫甚急,目光注定乃夫,大有怒意。二金好似惧于雌威,也跟着向二李弟兄低叫了两声。母狒方始嘻着一张血盆怪嘴,转了笑容,将那蒲扇般大的利爪,向乃夫背上搔了两下。二金得了爱妻温存,受宠若惊,也嘻着一张血口,伸爪往母狒胁下搔去。彭若低声喝道:“当着这多人打闹,成什样子!我见不惯这丑态。李大哥防你无事生非,给主人丢脸,不许你两个离开。可往那边台角席地坐下,同看花灯,免得身太高大,遮了别人的眼。”二狒闻言,大毛面上若有愧容,连连叫应,一前一后走往东台角无人之处。母狒先到,刚一坐下,回头朝公狒望了一眼。公狒立即赶过,一同并肩坐地,仍又凑在一起,仿佛少年新婚爱侣,彼此情深山海,恩爱已极,如影附形,自然流露,不能自禁之状,引得各席上一班男女英侠俱笑了起来。李鼎笑问彭若道:“我们母狒金勿暴生产以后,果然性情良善许多。它叫的意思还能明白,是向我弟兄讨好,不敢违命。二金的叫,我便不懂,是不是心不甘服,仍执成见,迫于母狒阃威,不敢倔强?”彭若笑道:“正是。我常劝四弟留心兽语,你偏不屑,实则通晓鸟兽语言便宜不少,我因此便曾得过大利,转祸为福。二金的话少时再说,母狒大意是说,新年佳节,决不敢抗命而行,致惹少主人生气,二金不听,都有它呢。想不到二金那等刚烈凶暴的猛兽,也怕老婆。”众人闻言,再一看公母二狒相偎相傍亲热情景,忍不住又吃吃笑了起来。

柳春知道二狒是为这幼年不速客而发,暗中偷觑幼童,毫无惧色,只冷笑了两声,随向柳春道声“再见”,也没向主人作别,便要起身。刚离座位,猛觉微风飒然,面前多了一个少年,正是彭若,笑对幼童道:“你今日是客,远来不易,先前观灯,不便扰你清兴,送你一程如何?”幼童冷冷道:“盛情心领,改日在家候教,我去也!”声随人起,立有一道光华,火箭也似直往遥空射去,晃眼无踪。一面李同早抢过来,将彭若拉住,方说:“大年夜里,老人俱在兴头上,何苦争这闲气?”彭若还未及答,忽听四方八面砰訇之声四起,霞光万道,布满空中,泰山压顶一般往下压来。

柳春已看出幼童是个对头,人刚飞走便有这等异事,变生仓猝,大吃一惊,忽听彭若道:“我因这厮虽狂,到底年幼无知,又看他家大人情面,一向未与计较。适才突然赶来观灯,我知他与孝弟比较说得来,只是少年人好热闹,借访孝弟为由来此观灯,也未在意,还恐二金记恨北天山的前怨,和他为难,好意喝止。后见他斜着一双鬼眼朝我冷笑,忽然想起上次由狄老前辈那里回来,狄三弟执意送我一程,为了观看穿云顶附近景致和采觅雪莲冰藕,前段俱是步行,无意之间谈起这厮近来仗着乃母溺爱,专一恃强寻人生事,我曾议论了几句。谁知他早就看见我们,掩向一旁,我们说时,正走过他藏伏之处,竟被听去,当时就答了话。我以前已然让过他两次,一听他又口出不逊,便与理论,说你我年岁相差,双方老辈又有交情,不便和你计较,但适才所说原是正理。偷听人说话已欠光明,为何出口伤人?我自把你平日所行所为和今日行径言语告知你父亲,看我说得对不对?史老前辈家教尚严,尽管受了老太婆的蒙蔽,一经举发,定是不容。他一则恐我告发,二则当地离他家甚近,一动上手定被他父发觉,狄三弟又从中解劝,当时没敢动武,忿忿而去。等我二人在他附近采完雪莲,走到半山正要分手飞回,他忽在我二人前面飞落。我以为他来意不善,正待给他一点小苦吃,管教下次,他忽改了笑脸和狄三弟说笑,只没理我,看去又不似追我寻事神气。我也懒得理他,和狄三弟订了后会,便自回转。隔了两日,狄家弟兄来此,才说那日我刚起身,史老前辈和他舅父同出访友,便由上空飞过,见他在下面,还特飞下,给他留了应做的日课,又诫勉了几句才行飞走,由此不曾再见。日子一久,以为事已过去,不料这厮果然记仇心盛,眶毗必报,照那神气,分明向我一人寻隙。他上次就说‘是好汉子,各事各了,不必惊动双方老人’,今晚突如其来,必有因由。闻他新近又长了些功力,再如相让,还当真个怕他呢!但是一样奇怪,我知他平日虽喜欺人,绝不敢使乃父知道。我拿话点他时,以为他必同我去往庄外无人之处见个高下曲直,他当时竟不肯接这过节,公然敢约我到他家去,与往日行径大不相同。我知史老前辈决不护犊容其横行,其中必有原故,六弟可知道么?”李同笑道:“这等无知顽童,诡诈却多,二哥如真前往他家赴约,弄巧中他算计,落个上门欺人,岂不有伤两家交情?反正不理他也不算丢人,且等过了新春,查明来意底细再说吧。”彭若没有再说,也就归座。

柳春见众人不以适才四方震响和当空霞光为异,依然谈笑自如,也早看出那是依次燃放的花炮,只奇怪是由上而下突然出现,事前只听砰訇乱响,不见丝毫上升影迹。这时,高空繁霞会成的一面天幕,眼看离地不过十来丈,忽然停住,四边一齐卷拢缩小,渐渐合成一个大彩球悬向空际。那霞光初现时繁绮流辉,奇丽夺目,这一降低缩紧成了一球,彩光反倒减退了许多。孙环笑道:“这是哪位姊姊的妙制?先还好看,往后怎倒减色了?单是一个凌空彩球,有什意思?快收起来,换别的花样吧。”邻座一个红衣少妇笑答道:“环妹,这是你三表姊独运巧思所制,用来颂祝大家的。你还没看完便褒贬人,留神她不高兴呢。”话刚说到末句,那彩球本已通体电光乱转,倏地波的一声由上半爆散,彩光忽转为银色,先化为人丛银花,发发连声直射云霄,到了空中各自聚合,现出“同膺天福永驻仙春”亩许大小八个银花结成的大字,电也似疾升空而去,始终聚而不散,一直射向高空密云层中方始隐去。众人俱都纷纷称妙不置。

柳春方自惊赞,忽听李晃道:“我就爱看每年例有的大花筒,这是以多为胜,并且放得长久,今年各人还添了花样。今年的花灯最多,你来得倒巧,可惜不能看完。由今夜起,除了年初一,连祭神带歇息,又是全庄吃素,比较差些,往后一天比一天有趣,但不似今夜热闹。到了十五才是极盛,你不能看完,真个可惜,且等明年再看吧。”二人正说之间,忽见西南角上放起一个大花筒,火花达二三十丈以上,单是近底一段就有亩许大小,越往上越大,火花都作梅花形,五色缤纷,好看已极。柳春惊问:“这大的花,难道也是用竹筒制成的么?怎么花头如此粗大?”李晃道:“你在厅上所见大竹筒,都是些精巧的烟花,要到十五才放的。这类大花,每筒要放个把时辰,竹筒如何能装?乃是纯钢打就。全庄共只十二个,每筒长有一丈多,粗约二尺,另有炮架埋在地底。那地方是一大坑,不近前看不见,近地一段又有树林山石挡住,所以下半看去也有亩许大小。这花筒眼不只一个,有多有少,大小也不相同。花色是按月令分十二样式,是今年才添改的,往年只有兰、桂、梅三种,有那大小和花形差不多的,便以颜色来分,放完天也亮了。上月他们拿小筒试演,内中以牡丹芍药荷花菊花最好看,原有的桂花,放起来似一座金塔,也还不差。你看,那不是相继放起来了?”

柳春早就闻得四外花花发发丝丝轰轰花炮之声宛如潮涌,闻言定睛四下一看,果然全庄园中又相继涌起十一座花山,高和大都差不什多,只是形色、疏密、快慢各不相同,凡是壮丹芍药荷菊等大花,花朵都稀,升放之势也较缓些,但这类大花,各有一幢不同色的烟光火山一般涌起,那花便在火山里面,疏密相问,百十为丛,一朵朵花瓣分明,腾涌而上,一直冲出火山顶层焰光以外,再向四方八面飞舞而下,有的直起直落,有的飘荡回翔,正反相间,宛如辞树繁英,因风转侧,各具媚姿。妙在是由数十丈高空冉冉飞坠,已然及地,兀自不肯熄灭。那正面着地的仍是一朵开足了的大花,齐整整落到地上,那转侧飞扬的好似另是一种火药,由花筒中整朵上升,并无异状,在降落途中,几个快慢不等的飘扬转侧过去,便在中途离散,化为无数残花瓣片,半空里,围着火山外面飘飘飞坠,刚一落地,立化为无数星光,又激溅起三四尺高下方始消灭,比起正面落地的整花迥乎不同。这几种大花大都径尺以上,整花降势虽比梅兰桂等小花要慢得多,却比中途散成花片的残花要快好些,但是不易消灭,到地仍是整的,初放时还不怎显,时候一久,落花渐多,后降的便积在上面,最下面的一层刚刚消灭,上面却又加上两三层去,自然渐渐越积越厚,于是在火山外围又积上一圈花山,由下往上,明灭增长,永无休歇。那许多无风自扬的花片降势最缓,散布却广,一降过火山的中部,便渐渐往外飘去,愈往下散布之处愈广,灭得虽快,却有余波,由大片落花化为无量繁英,重又溅起火花星光,互相激撞,飞跃不已。于是上面是花雨飘空,裔焰成塔,下面是星涛匝地,萃锦为城,恰似一片火海,当中再涌起一座花山,似这等花山火海的奇景,全庄园共是十二处之多,大小形色无一雷同,每处火花所及之处何止十亩!同时一齐燃放,一时繁霞如海,丽彩烛天,偌大一座庄园立变成了花花世界,千光万色,绚烂无侍,端的富丽雄奇,从古未有之奇观,不是寻常所能看见。柳春不禁看得目眩神摇,做声不得。

李旸见他出神,拍肩笑间道:“柳大哥,你看好么?果然女子心思灵巧,比起往年好看得多了。”柳春道:“这新年半个多月,每夜都如此么?”李旸笑道:“你听二弟的!这类年景,原为博堂上老人的欢心,借题使全庄老少人等热闹开心,并示终年快乐之意,所以除了十五灯景新奇,要论热闹繁华,只有今天最盛。新年乐事虽多,无不限于花、灯两样,可是这类豪华绚烂的举动,偶然来个合家欢,各自争胜,想些花样制作,到时点放,上供老人临观,下为全庄人等赏玩,一次两次自觉新奇,多了便俗,就有,也是一班和我同辈的弟兄姊妹互赌心思,以之作乐,也许比今晚还好看些,但却不是全庄大举,只元宵通夜花灯都有,全庄那些宫灯和各树上的花灯,却差不多要点到二月十三四才撤完呢。这是因为本庄人多,第一,制花炮的几种油硝火药和点花灯用的石蜡,现成出产,掘地即取,稍经人力配制布置便可应用,取之无尽,不可数计,加以人多富足,百业皆备,别的材料也多现成,平日堆积如山,无须费什财力采办。我们除轮值出门行善的叔伯弟兄外,平日在家的又多,每日耕织读书均有定时,看似只有半日光阴用功,仿佛功课轻松,实则我们什事俱重实际,要有益处和能用心,不特读的不是死书程文,贵能领悟力行,便是耕织商贾也各有它的理解和难到之处。至于习武修道,更是艰难,第一,先由父母师长查看质地心性够与不够,一切皆合,方始量其材质分等传授。

这也和读书一样,上来只是启蒙发凡,告以根基门径,随后便全仗自习自悟。明明老少三辈中,有二三十位近是神仙中人,只管才一出生便蒙看中,是个好资质,缘福也厚,由三岁起便行传授入门口诀,但只限于扎稳根基,底下便须看你能否参悟,以定去取,不到年时和自修的功候,休说金丹大道,连五家老人峨眉派本门剑术,除偶有一二人因资禀较厚欲其早成而外,都决不肯轻易指点。外表看我们习武修道仿佛容易,比起外人,真难得多!惟其修为全仗自己,父兄师长无什严厉管束,而长幼两辈年岁又多相同,又多半是学有根底,因自己通悟以后得到父兄传授,功力精进,本领高强,上得重堂奖勉,下受同辈敬慕,多远地方都能飞行绝迹,随意来去,而自己却株守在这大漠穷乡,不得出庄一步。年轻人十九好强,大家都好,惟独自己不好,自惭形秽,还失父母师长欢心,受人轻视,岂不难堪之至?人人求好,大家对比,所以除有特别因由,或是奉命而行专习一功外,无须父师督率,自己先不肯放宽自己。而读书又要占去好些时刻,那是剑术未成、人未成年以前必修的功课。请想,一日能有多少时刻,也并非是全无空闲,遇到良辰令节,祖父母赐见,许令随侍,既博重堂慈爱,又可得到极大进益,自是求之不得,但这类机会极少,并且得到一点传授以后,便须精习以求领悟,更非用功不可了。外人只见我们春秋佳日,同辈弟兄姊妹相聚宴游之乐,好似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却不知那能行乐的人,多一半到了功候,至少也是剑术学成以后才可行止自如。像我和晃弟,比较别家弟兄还算稍好,那资质不佳的,除新年这十几天是奉命行乐外,平日欲以勤学求工,丝毫闲空都没有,祖父又禁私相授受,都是背人勤习,功候不到,谁也不肯向人请教,就问也无人敢说,那想不开的,心情真是苦极。苦学一年,都以这新春乐事来作赔补。

一则奉有明文,二则全庄男女后辈都是如此,主要又是想求得各家老人喜欢,题目正大,年前十好几天就放了学,尽有闲空,又无人比着用功争胜,于是把心思多用在新年景物上去。玩法虽多,最热闹也只除夕和十五两夜,由明夜起,祭完神后,便是三五十八为群,至多不过二三十人一起,各找好地方行乐游宴。庄中地大景多,加以到处宫灯花树通明如昼,如若一处一处挨个观赏过去,真比今夜还有意思呢!就这样共只三几夜的繁华场面,主要耗费还是取之地下,两位大公太婆还说是多耗物力,启子孙奢侈之渐。如非孙四大公力说,前年还几乎罢了呢。晃弟是想你过十五再走,故此先前那等说法,却不想你身有要事,行止须听尊长之命,怎能自主呢?”

李晃在旁插口道:“哥哥说柳大哥行止不能自主,我倒试留他一下。你看那旁矮世伯不来了么?”柳春随手指处往中席一看,果是那五师伯陆萍不知何时到来,另外还同着一个英俊少年,和中桌上李承、李鼎、李同、彭若等为首诸主人谈笑正欢,忙赶过去跪下叩头。陆萍笑指那同来少年道:“这是你韩叔父。”柳春忙又通名见礼,起立侍侧,李同令就下首设位坐下。

陆萍继向柳春笑道:“你这次的事办得很好,不特你师父和我们大家喜欢,便你自己也因此得了许多体面。适才我听李三大公的意思,对你颇为期爱。本想令你住过初五再往塔平湖进谒师祖以及两辈尊长同门,谁知这里打发妖僧和诸仇敌的事,竟被后山隐居的沈老前辈父子无心听说,他和妖僧仇深恨重,本是势不两立。以前妖僧知他们厉害,必报当年杀弟之仇,为此还将铁卫士的总领队要职强行辞去,隐匿在西藏深山之中好久,近方被他主人强迫二次出山。他只以为和五老大公不期而遇致遭惨败是生平晦气的事,还没想到这位杀星大对头也在此地,这类番妖狗贼一心利禄,有什廉耻!只管在这里损兵折将丢人吃亏,当时不免难堪,事情一过,转觉同伙都合了心,把话说开,以后反可互相关照,表面不合,暗地勾串,合谋欺骗主人,以博奖赏,以前党同伐异,连朝夕共事的人都是口蜜腹剑,各人心里怀着二把刀子,不论交情多厚,遇上公事立刻翻脸无情,你防我我防你,受人操纵利用的许多怪状和一切凶险忧危,经此一来多半可以免掉,回去还可饰功冒赏,一体均沾,不特不会有人举发,并且以后再遇难题,也可依样葫芦,岂不省心省力还少结好些强仇大敌,所以行时刘煌老贼盛设筵宴相饯。明明我们限他除夕以前离境,连年都不许在此度过,这是何等奇耻大辱,除俞、秦二贼面有愧色无什话说外,因老贼卖弄他足智多谋,教以此次如何蒙蔽主人,应分几个段落,不宜直截了当径行奏报,表面还要作出互相争功忌能情景,各奏各的,仿佛两不相谋,暗中却故露破绽,使稍微细心的主人一见便知,互有助力,谁离了谁也难成功。说得天花乱坠,设想也实周详,于是由妖僧起,都觉回京便获重赏,这里和他作对的,又是几位隐迹多年的前辈仙侠,地隔逻荒,绝不会被人知道,一个个恬不知耻,兴高采烈,吃完上路。妖僧认定自己首功,更为起劲,做梦也没想到沈老前辈会与商老仙长相见,谈出就里。他们刚做张做智,照着老贼诡计,变了原定方策,令驻哈密的官府飞驿奏报,一面板着狗脸,推说王命在身,连年酒都不扰一杯,连夜起身。这里沈老前辈也跟踪追了下去。适我来时,沈老前辈父子二位已走半日,行前和老庄主密谈了一阵,又与这里五老前辈留下一封书信,大意是说,前朝气运已终,事情如此处置,使其消患无形,尊意极善,但是他本人杀弟之仇不容不报,以前为了物色妖僧,费有不少心力,几次均被先期免脱,仇未报成,最后忽然隐迹。也曾遍寻青藏各地,均未寻到线索,忿恨至今。新近儿子沈铸由四川寻来,正打算明春重往青、藏各地搜寻,只仇人未伏天诛,无论如何也必寻到才罢。

不料天网恢恢,自行出头。当地下手易生枝节,妖僧更狡诈非常。时机难得,稍纵即逝,为此即日起身尾随下去,等过天山下手,定当相机而行,不令愤事,也不多杀一人,致负诸公委曲求全雅意。只是新春塔平湖与大漠庄两处盛会均不能参与,深为歉惜,且待事成归来再图良晤等语。五老前辈原以此老性情刚烈,恐其知道连日之事,追杀妖僧和诸狗贼,将事闹大,并引起诸狗贼对我们的疑念,李老太公令你过了初五方往塔平湖去,也是为此。现在事已闹明,无须再隐,师祖因听我和淳于师叔说你忠诚智勇,甚是嘉慰。

凑巧明日是师祖和各位尊长移居塔平湖第三十个元旦,你是新收门人中的后起之秀,自应前往参年。适才我已代向五老前辈禀明,令你少时同行。好在双方情如一家,这里两辈尊长多半对你器重,以后无事,尽可常来求教,也不在此数日之聚。住春亭上现有尊客,李老大公命你无须面辞,以后各自努力用功,以副他老人家的厚期,并以不久天明,此去塔平湖,抄近路走也有二百余里,知你随我不上,必要落后,元旦初谒师祖尊长,理应先到,特赐你飞行甲马一对,可向诸位师伯叔与同座诸人辞别,随我走吧。”

柳春一听师祖对己看重,甚为欣慰,只是李、孙诸小侠良友初交,又值新年盛景当前之际,匆匆分手,也自依恋,但是不能不去,只得告退,回到座上,与同座诸人以及主座上孙、李诸小侠辞别。李旸、李晃弟兄自是惜别,互订后会。柳春辞完,又向中座李。彭、郝等长一辈的诸侠行礼辞别,众人自不免勉励几句,陆萍随也向众辞别。三李弟兄便起走送。陆萍再四推谢,说:“我常来此,不比别人初造仙府。贤昆玉正在指挥花事,何须客套?”李同笑道:“今晚愚弟兄是主人,五兄除夕远临,如何不送?既然太谦,大哥四哥不消送了,由小弟一人代送吧。”陆萍心疑有什话说,只得听之,笑道:

“那么主人就到海棠林外止步如何?”李同笑道:“今夜花灯似比往年稍胜,我们一路赏玩过去,不是好么?谈什送不送呢?”陆萍料有话说,送客是个由头,便不再推谢。

当下三人下了平台,便往花林中穿出。这一路因届隆冬,除四照轩四围是地火和药力烘成的真花外,一过花林,沿途树上花果俱是人工巧制,远看像真,近看也多是花光潋滟,灿如锦云,直比真花还要明艳鲜妍。三人且谈且行,遥望全庄十二处花火,宛如一座座的火峰撑空矗立,外有千千万万的各色繁花上下飞舞,把天空浮云都映成了金色。陆萍笑道:“你们真个会玩,像这几天花灯,物力不说,心思也不知要用去多少,似此繁盛新奇,休说寻常富贵人家办不到,便是天子王侯,一任他有多少财力,也不能有此奇妙,真可谓是人间无二了。”

李同笑道:“凡事盛极必衰。本庄五家子孙徒众,在诸位老人德庇之下,为乐已极,受福太甚,近年更是绚烂美满到十二分。我这次出门,回庄复命时,渐渐警觉五家老人神情与前大不相同,尤其是用功甚勤,往往同时相对入定,动经旬日,门人子孙轻易不许进见,随侍只两小童,听那口气,好似留日无多光景。我知众兄弟姊妹和侄男女辈近年在外修积固不为少,但都嫉恶大甚,仇怨结得也多。尤其是大漠庄踪迹已渐被人发觉,近日又为塔平湖之事出手,行藏越难隐秘,早晚仇敌必要寻上门来,五家老人再一化去,或是移往海外另觅仙府清修,弃家远走,不更麻烦么?”陆萍笑道:“六弟你真多虑,凭府上昆玉群从,还怕事不成?”李同道:“怕固然是不怕,好好一处世外乐土,无端引些纠缠,岂不惹厌?好在事情还早,且由它去。只顾闲谈,我要和你说的话还没说呢。”陆萍笑问:“何事?”李同道:“常言芝草无根,柳春实是美质。他自到此,家父便对他期爱,详情不用说了。本来令过初五再走,偏值开山大典必须前往。此人将来颇有成就,我们不久还有一事令他去办,事情将来再说;此去塔平湖,烦告周老山主,为他破例在白马山后单辟一处岩洞居处,许其随意出入,到时自有他的遇合。因你二人必须天明以前赶回,时已夜深,底下的,等新年淳于妹来时再托她转致吧。”陆萍闻言心中一动,笑道:“柳春果然资质不差,想不到老伯也如此器重。照此说来,莫非老伯对他有什传授么?”李同道:“家父对于儿孙门人,凡有志向道和练习剑术的,上来均令自行参悟,不至时机,轻易不肯指点。他来才多少时,共只匆匆一面,又当应敌之际,怎会当面传授?此事另有他的缘福,你只照话去向老周山主说,免他每早会参,我想你自会知道。我们再见再谈吧。”说时已至庄门。陆萍料有原故,因知柳春与五老匆匆相见,跟着便往后庄安置,又值疲极,睡了一日夜,起来便是除夕盛宴,中间连驱逐北来诸敌党均未得参与,李同所说好生不解,许连柳春本人俱不知道。念头一转,猛想起五老住春亭席上之言,忽然省悟,便向李同辞别,令柳春如法施展飞行甲马,同往塔平湖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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